詩曰：

　　幾番口案索真情，振肅瑩然澈底清。
　　當(dāng)?shù)廊裟芡溯?，管教寰宇沒冤民。

話說潘鹿因潘有廉父子設(shè)謀害卻潘嶼性命，當(dāng)下獻(xiàn)計道：“小官人解入州去，路上雖難下手，少不的發(fā)在獄中，待時取決，只在那獄中再下鍬掘，終不然又有一個舒節(jié)級哩！”潘有廉道：“家主殺死義男，難到那取決的田地！”父子們千思萬算，一時無有定策，且自按下不題。再說三水縣眾軍健監(jiān)押潘嶼等十五名囚犯，取路往清海州來。一行人走了數(shù)日，早到東莞地面。一囚犯道：“前去盡是山路，崎嶇險峻，甚是難行。我等頭戴刑枷，足纏鐵鐐，況又遇這般酷熱天氣，怎能彀盤得過數(shù)十里岡子？不如我們一堆子死在這里，卻也干凈，免受許多苦楚！”眾罪犯一齊啼哭，軍健們聚做一處商議道：“恁般險峻去處，委實難行，況兼這大奚山又系強(qiáng)人出沒之所，權(quán)且將大眾行枷鐐杻卸下，悄悄地踅過此山，復(fù)上刑具，省的哭啼啼驚動耳目，反為不便?！北娷娊⒆靡讯?，對囚犯將此言說了。眾犯不勝感激，各各卸下刑具，擎于手內(nèi)。二軍健夾一犯人，緩緩從山徑里行來。走過了數(shù)里地面，已到大奚山嶺下。驀地里鑼聲響處，擁出百余個彪形虎體壯士，阻住去路。為頭一籌好漢見了潘嶼，大喊道：“官人來了，也不枉我這一片心機(jī)！”急向前來迎，潘嶼驚慌臥地，口稱“乞命”，那勇漢一把抱起，笑道：“月余相隔，怎就不相認(rèn)了？”潘嶼舉目細(xì)觀，方知是羊雷救援。來下眾囚犯并解人等被嘍啰攔定，待欲四散奔走，奈山路窄逼，難以轉(zhuǎn)動，一齊跪下，哀求饒命。羊雷攜潘嶼之手先行，回頭吩咐嘍啰：“不可將這干人驚駭，可好好帶入寨里，見了山主，自有議論?！?br />
眾嘍啰遵令，打攢攢簇?fù)碇@四十余人同入山頂寨內(nèi)來。羊雷又喚人取了一頂巾幘、一領(lǐng)紗袍，令潘嶼于關(guān)口穿戴了，迎入大寨，與潘三澼禮畢，分賓主坐定，敘了一會閑談，次后帶這一行人進(jìn)寨。潘三澼令解人跪于左邊，罪犯跪在右首，又喚嘍啰取二口利刀，站立兩旁，一壁廂備下酒席，三人談笑而飲。

這伙人見了這景象，好生驚怖，都暗想：“大王醉后，多分要將我等開刀?！备鞲鲬阎硖?，延頸待死。少頃，席上酒過數(shù)十余巡，潘三澼微有酣意，喚近侍帶那罪犯過來，跪于案前，親自數(shù)點人頭，共是十四人，令取十四只碗來，滿斟香醞，分與眾囚吃了，眾囚叩頭謝賞。潘三澼道：“汝等想這杯酒好吃的么？”囚犯道：“謝大王爺好酒，十分中吃。”潘三澼笑道：“爾等生死都在這杯酒里，還講什么中吃不中吃呢？”眾囚犯聽了，皆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不敢做聲。內(nèi)中有一少年囚犯，匍匐向前，厲聲道：“小人的生死，聽?wèi){大王爺發(fā)付，但求賞一酩酊大醉，償還心愿，便就砍下頭顱，破開腸肚，亦所甘心！”羊雷拍掌道：“妙，妙！這廝卻也爽快，可賜他酒么？”

潘三澼道：“酒雖可賞，姑且從容，待弟審錄一番，另行定奪?！睂Ρ娗舻溃骸叭甑褥o聽，我潘爺不似那聽人情的吏長、受賄賂的官員，審出真情，便行發(fā)落。爾等逐一將自己罪犯從實供招，我這里諒情增減。設(shè)或隱匿不吐，詭言摭飾，立刻斬首侑觴，以為不直之戒?！北娗舴傅溃骸白锶说人盖橛?，俱經(jīng)各位州縣老爺審明，申詳司道，轉(zhuǎn)遞刑曹，現(xiàn)有批文在解人身畔，求大王爺龍目一電，便知實跡?！迸巳凉莸溃骸拔遗藸敳荒蜔┣七@黑溜鰍幾行鳥字，正要爾等直言事實，頃刻決斷，不必行那費(fèi)紙累筆的勾當(dāng)，快快講來，稍若遲延，盡行砍了！”

那求酒吃的少年當(dāng)先道：“小人的罪孽原從酒起，今日恨不的死在酒里，才得瞑目！”羊雷又大悅道：“這漢子是個妙品。肯死在酒里的人，決非俗物！”潘三澼道：“你且講為甚事恨的酒呢？”那少年道：“小的姓元，排行第七。因為吃的幾杯酒，人都稱我為元漏斗。有一結(jié)義兄弟，為與鄰人爭鋒，一拳將那人打死。當(dāng)晚情極，來與小的商議。彼時小的正在醉中，見他講到父老妻幼、未生男女，十分的苦楚，小人自思：弟兄共有七人，又無父母掛念。彼時一百應(yīng)承，代他抵罪。

次日酒醒，悔之無及。又想：大丈夫一言出口，豈可變更？只得與家人訣別，當(dāng)官認(rèn)作兇身，甘心成獄，出豁了那人。近日聞得此兄生下兒子，一窩一處的快樂。小的坐在不見天日之處，受盡苦惱。

展轉(zhuǎn)思量，深恨這酒誤卻一生事業(yè)，甫能彀一場大醉，拚與那曲？做一對頭！”羊雷大喊道：“好漢子，好漢子！”潘三澼道：“且令跪在一旁?！庇謫疽磺魧弳枴Ｖ灰娛粋€罪犯一排兒跪近案前，齊道：“某等十一人，俱系海洋中買賣，后因事露被擒，一概問成死罪。俱是真情，求大王爺超拔！”潘三澼道：“凡好漢出沒江湖，殺人多者為勝，爾等曾殺人否？”

這十人道：“罪人等手里殺的人多，也記不的數(shù)哩。”只有一個斑白老囚，跪首低頭垂淚。潘三澼道：“他十個都有殺人手段，你獨(dú)不言垂淚，是何意想？”老囚道：“罪犯阮一，原屬海上打漁生理，被眾好漢捉去搖船，他們殺人如切菜一般，我見了先自手軟，緊閉了兩眼，莫想提的手起，從來未經(jīng)破戒。后遭官軍捕去，一體問罪。我想說能殺人，是欺大王爺了；若不會殺人，難入好漢們隊伴。左右難免一刀，故此啼哭?！迸巳凉萘钆c那十人分開跪了。復(fù)喚這囚犯審問。一個道：“小的姜廿三，系岡州人氏。不幸生母早亡，父親娶繼母湯氏，復(fù)生二弟。繼母謀奪家產(chǎn)，屢尋小的釁隙，又于父親眼前暗行讒間。小的心懷不忿，偶因爭鬧間詆觸了幾句，繼母激怒，拿一把廚刀劈頭砍來。彼時小的情極，只得飛起右腳，將刀踢落。不期去得力猛，把母親兩指踢損。母親喚了舅子，赴本縣告稱『持刀殺母，現(xiàn)存?zhèn)C』，父親不能張主，縣爺聽了一面情詞，將小的重刑拷打，屈陷成招，問成斬罪。實系冤枉，無門控訴?！?br />
那一個道：“小的竇科，系三水民籍，同縣居住貼鄰有一王寡婦，家事富饒，立志守節(jié)，見小的手里艱難，常與些錢財營運(yùn)。小的命蹇，負(fù)累實多。這寡婦因往墳塋祭掃，偶被一富戶曹爛額瞧見，慕其姿色，托媒求娶續(xù)弦。王寡婦堅辭不允。那曹爛額原系吏典出身，倚官托勢，買囑媒灼，強(qiáng)送聘禮入門，被王寡婦大罵，將禮物盡行擲出。那曹爛額已討下一場沒趣，大懷毒恨，偶遇本縣緝著一伙大隊豪杰，浼獄吏賄賂，扳陷王寡婦為窩家?？h爺不分皂白，即差緝捕公人，往王家搜贓。大王爺，可憐這伙人打入王寡婦家里，自大門首直搜至內(nèi)房臥室，把那箱籠內(nèi)金銀首飾、錦段綾羅搶擄一空，兀自取錢索酒，吵得那節(jié)婦無處存身，直到酒醉食飽?！?br />
羊雷大喝道：“住口，且慢講！待我出豁了這一口惡氣，再聽汝說?！迸巳凉?、潘嶼一齊道：“尊駕要出什么惡氣，隔了這人話頭？”羊雷道：“小弟聽竇科說，那緝捕恁樣肆兇，不覺氣填胸臆，這會子腸將迸斷，不打緝捕，何以泄忿？”潘三澼道：“山寨里又無緝捕，待打兀誰？”羊雷指著三十個解人道：“這伙人就是緝捕，且打下了再講?！北娊馊嘶帕?，忙道：“小人們都是皂甲民壯，并無緝捕，望大王爺饒?！毖蚶仔Φ溃骸霸砑酌駢?，害人的手段不下于緝捕，權(quán)借爾等兩腿，為羊爺解怒?！迸巳凉莺攘睢巴舷隆?，眾嘍啰和了一聲，將三十名解人盡皆扯翻，打了二十大青棍，打的眾人殺豬也似喊叫。羊雷大笑道：“妙哉！最怪你行杖牢子，下死手打人，索詐財物。今日落于老爺手里，打一樣子，與爾等看?？梢x打哩！”眾解人只求留命，那管的疼痛，一齊爬向案前，磕頭道：“謝大王爺教訓(xùn)！”羊雷歡喜道：“才合官體?！迸e起大觥，賓主三人又吃了一番，復(fù)喚竇科訴完罪犯根原。

竇科道：“那岡州縣一班如狼似虎的捕役，搜檢王寡婦贓證，吃罷酒食，取出一條繩子，要縛王寡婦見官。內(nèi)中做歹作好、詐鬼妝神，又騙下錢財入手，方才散去。那王寡婦是個貞烈女人，平素循良本分，遭此飛來橫事，破壞身家，心下萬分氣忿，當(dāng)夜嗚嗚咽咽地哭了兩個更次。大王爺，可憐見……”這竇科講到“可憐見”三字，不覺喉中哽咽，兩眼淚流，哀哀地哭個不住。連這潘嶼眼角頭也淌下淚來。潘三澼、羊雷亦覺傷感，忙止住道：“不要啼哭，且講那寡婦怎生結(jié)局？”竇科一面拭淚，點頭道：“天呀，有甚結(jié)局？那烈婦哭到更深夜靜，候家人睡熟，懸梁而死。”羊雷嘆息道：“可憐節(jié)婦死于非命，那曹爛額可在么？”竇科道：“這廝若在時，小的怎到披枷帶杻、恁般形境？那夜五鼓時分，猛聽的王家哭聲振耳，忙問時已知備細(xì)，彼時小的一段怒氣填滿咽喉。次早往鐵鋪中打下一柄尖刀，待砍那廝驢頭，為節(jié)婦報仇。尋覓數(shù)日，偶于州衙后僻街相遇。那廝騎馬而來，被小人一手攥住衣襟，提他下馬。誰想這爛額好生了得，就隨勢一頭撞來，小的接應(yīng)不迭，刮達(dá)地跌了一下，那廝回身便走。小的躍起，持刀飛步。趕上。那廝回身，一腳將刀踢下，一手把我頭發(fā)揪住，捺倒在地。小的就勢撮起他兩腳，往上一乘，盡力望腦后一擲，那廝把持不定，望后攛了數(shù)尺地面，撲身便倒。小人急奔上，腦上一腳，踹得他昏暈，不能掙扎，撿起尖刀，咯嚓地一刀砍下頭來，血淋漓提在手中，往本縣自首。前任李爺審錄一番批道：『白晝殺人，依律擬斬。』小的細(xì)思?xì)⑷藘斆?，法網(wǎng)難逃。今日訴明衷曲，便死于二位大王爺案下，也做一明鬼，中心無憾！”

潘三澼道：“壯哉竇君也！世間若有公輩數(shù)人，惡徒自然斂跡而避。”舉起席上大觥，滿斟佳醞，親手送與竇科，候飲畢，然后就座，令竇科站立一旁，以候發(fā)落。先喚那十囚近前，復(fù)問道：“爾等所殺之人是官軍還系百姓？”囚犯道：“向來未經(jīng)與官軍相敵，所砍者俱是來往客商?！迸巳凉莸溃骸澳强蜕棠昧速Y本，拋妻撇子，離鄉(xiāng)別土，只為著經(jīng)營獲利，不期陷入虎口，既劫其財，復(fù)害其命，損人利己，慘酷之甚！本待盡行砍首，姑念狐兔之情，饒汝等前去，少不的待時取決，為客旅泄冤?！闭f罷，令嘍啰驅(qū)十囚跪于烈日之下俟候。喚過二十名解人，賞以酒肉畢，監(jiān)押十囚下山，往清海州去了。留下元七、姜廿三、竇科、阮一并那十個解人，耳房內(nèi)酒飯安宿一夜。次早，潘三澼喚出元七等吩咐道：“汝等四人，一代友認(rèn)罪，不失信義；一為烈婦報仇，何等慷慨，深可敬重；一年老受無辜之害；一憎惡母傾陷，皆可憐憫。各贈白金十兩為盤費(fèi)，速往遠(yuǎn)鄉(xiāng)避難，待年久事寧，從容再圖歸計?！痹摺⒏]科等叩頭道：“感蒙大王爺活命之恩，生死難報。但愁解子回縣報知，必差捕役追覓，小人等怎能遠(yuǎn)遁，空負(fù)大恩。”潘三澼笑道：“我正待親去與縣官講理，怕有誰來追捕？放膽速行，不須過慮?！痹叩人娜祟I(lǐng)賞叩謝，下了岡子，作別分路，四散而去。

有詩為證：

　　久幽狴犴服非刑，幸會仁慈訊罪因。
　　執(zhí)法盡公咸赦宥，脫離羅網(wǎng)入青云。再說潘三澼將解子十人拘留寨后，不容出入，意欲元七等逃遠(yuǎn)，方行釋放。終日整酒為潘嶼解悶。這潘嶼雖則勉強(qiáng)飲酒談笑，未免臉帶愁容。羊雷再三勸慰，潘嶼道：“小可家門不幸，內(nèi)遭惡婦奸淫，外受獸伯父子謀陷，雖叨二寨主救拔，收錄于此，得以重生，然靜想家產(chǎn)一空，妻室受污，轉(zhuǎn)思轉(zhuǎn)恨，寧不憂心？若不能除奸泄憤，空生于天地間耳！”潘三澼道：“我已熟籌代官人報仇之策。這三水縣城壕低淺，城內(nèi)官兵雖有千余，大都虛冒者多，況且未經(jīng)戰(zhàn)陣，以區(qū)區(qū)二虎將，率領(lǐng)精銳嘍啰，此城可一擁而進(jìn)。但所慮兩下接戰(zhàn)之時，難保不傷百姓，故此數(shù)日與決不下。昨夜偶思一妙計，只消如此如彼入城，官人之仇已報，生靈更可保全。官人暫舒眉皺，不必愁煩?！迸藥Z納頭拜謝。羊雷道：“還有表兄卞心泉，為我監(jiān)系在獄，敢煩賢弟亦行救出，就是我再生爹媽。”潘三澼道：“大哥之兄，即我兄也，豈有坐視不救之理？明日同行便了。

羊雷大喜。當(dāng)晚取下解子等衣帽腰牌、各犯解文藏頓，揀選雄偉嘍啰八人停當(dāng)。次早五鼓起來，梳洗罷，飽食酒飯，取那衣帽交與嘍啰等穿戴了，身畔暗藏器械。潘三澼、羊雷也穿戴解子舊幘破衣，衣褶里掛著一面腰牌，扮作公人模樣，兩膝、兩臂上緊縛著四把利刀，腰胯下藏了短刀，分撥心腹勇猛嘍啰五十名下船，幫助守護(hù)后面港口，凡一切守戰(zhàn)之具，皆打點齊備。

正待動身，羊雷道：“此去三水縣路徑生疏，又未識潘官人所居巷道住宅，并潘有廉父子形狀如何。倘造次妄行殺戮，豈不枉害良民？”潘三澼頓足道：“有理！”忙問潘嶼住處。

不知潘嶼說甚規(guī)模居址，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