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師程濟(jì)始而苦諫炳文不聽，已經(jīng)奏聞朝廷。廷臣以為文武不協(xié)，議欲召濟(jì)。而羽書報(bào)至，則已敗衄。帝怒，令與炳文一同召回。問：“公卿孰堪代將者？”黃子澄曰：“非曹國公李景隆不可。”帝乃命景隆為大將軍，賜之斧鉞，俾便宜行事，親率百官餞之江滸。統(tǒng)兵五十萬、大小將佐二百余員，前往德州進(jìn)發(fā)。
先是，鎮(zhèn)守遼東江陰侯吳高，受兵部密札，約同都督耿瓛、指揮楊文，率師進(jìn)山海關(guān)，合力破燕。聞知炳文已敗，遂先攻永平。附燕之守將陳旭等，遣人飛章告急。道衍曰：“真、保兩郡已定，耿炳文又全軍敗衄，不敢正眼覷我，正宜亟救永平，為我左右羽翼之蔽。”燕王遂還師。將至北平，忽探馬報(bào)到，朝廷另遣大將來代耿都督。燕王大驚。未幾，又報(bào)來代的是李景攏燕王大喜曰：“原來用這個(gè)膏粱豎子！從未習(xí)見兵陣，輒予以五十萬，是自坑也。兵法有五敗，彼皆蹈之?！敝T將請問其故，燕王曰：“軍紀(jì)不明，威令不行，一也；北平嚴(yán)寒，南卒柔脆，不能犯霜冒雪，二也；士無贏糧，馬無宿藁，不量險(xiǎn)易而深入，三也；寡謀而驕，色厲而餒，智勇俱無，四也；剛愎自用，不聽忠直，專喜佞諛，部曲離心，五也。知我在此，必不敢至，我當(dāng)親救永平，誘之使來，然后回師擊之。堅(jiān)城在前，強(qiáng)敵在后，擒之如探囊耳?！敝T將皆頓首稱善。
于是燕王命道衍輔世子高熾守城，誡令勿戰(zhàn)，自將輕騎疾行，一晝夜即達(dá)永平。吳高等望見大驚，率眾迎敵。燕王令軍士大呼：“耿大將軍三十萬雄兵，殺得片甲不存，何況爾等小卒，尚沒有十分之一！”一面揮軍掩去。吳高與耿瓛部下兵士皆不敢接戰(zhàn)，爭先奔竄，被燕兵斬級數(shù)千，敗回遼東。燕王曰：“我乘此可取大寧衛(wèi)。”諸將請?jiān)唬骸氨逼奖?，恐不能久持，且還師何如？”燕王曰：“北平深溝高壘，縱有百萬之眾，未易窺也。兵雖少，以戰(zhàn)則不足，以守則有余，且有道衍在，我何慮焉！”于是從劉家口抄出松亭關(guān)后，徑趨大寧。時(shí)朝廷正疑寧王，已削其護(hù)衛(wèi)。聞燕王至，遂迎入城，鎮(zhèn)守松亭都指揮房寬，亦率諸將前來降附。不題。卻說李景隆聞燕王遠(yuǎn)出，心中大喜，即下令全軍直搗北平。
不日已至蘆溝橋，更無一卒駐守。景隆曰：“不守此橋，我知其無能為也?！彼爝M(jìn)薄城下，筑九壘以攻之。又結(jié)九營于鄭壩村，以扼熬王之歸路。日令諸將辱罵挑戰(zhàn)，道衍親督軍士，憑城堅(jiān)守。有前軍都督瞿能，同長子鷙兒、次子雕兒，督勇士百人．攻破張掖門，燕軍駭竄。能招呼后隊(duì)，無一人敢至，只得勒騎以待。景隆因功不由己，便生妒嫉之心，急發(fā)令箭飭諭瞿能曰：“不得孤軍深入，須俟明日大軍協(xié)力登城，違者軍法從事！”燕世子又率猛將狗兒奮勇殺出，瞿能仰天大嘆，退向城外。道衍即傳令連夜汲水灌城，天寒凍結(jié)，竟成一座冰城，攻打不得。諸將多怨望，景隆束手無策，而燕王已旋師至于孤山。
值北河水大，無舟可渡。王默禱曰：“天若助予，則河冰凍合?！笔且贡?，即揮兵前渡。行至天明，遇見王師前哨都督陳暉，率騎士三千截住，大罵：“逆賊，不知梟首在即，尚想回返巢穴么？”高煦更不答話，挺槍飛馬直取陳暉。交手不數(shù)合，燕王鞭梢一指，大軍掩上，陳暉如何敵得，大敗奔走，部下死傷殆荊燕王親率眾將直追至鄭壩村。下令張玉、朱能、李彬、徐忠、房寬、丘福、丁勝、高煦各攻一營，自率鐵騎獨(dú)搗中營。王師因陳都督已敗，先自股栗，燕兵多新收塞外敢死之士，乘勝而來，銳氣百倍，奮呼沖殺。片時(shí)間九營盡破，王師四散。燕兵鼓行而前，道衍早在城頭望見，亟命馬云、龐來興、冀英、柳升等，從沙河、永定諸門殺出接應(yīng)。那時(shí)王師自己的敗殘人馬奔來，沖動了陳腳，營伍先亂，被燕兵兩面夾攻，腹背受敵，如何抵當(dāng)。景隆一想走為上著，就策馬先逃。九壘軍士不見了元帥纛旗，個(gè)個(gè)慌張，盡棄了輜重披靡駭竄，勢如山倒。燕兵乘勝追擊，斬馘不數(shù)。景隆宵夜逃回德州。
燕王方斂兵入北平府，道衍率同諸文武叩首稱賀。燕王曰：“正末也，彼雖敗衄，然部下將卒尚多，以我之眾，還不抵十之二三。若至來春養(yǎng)成兵勢，便不易破。我今乘此嚴(yán)寒，先率輕騎攻取大同地方，彼必發(fā)兵來救，我即斂師而返，彼出我入，使之疲于奔命，南卒柔弱，死傷必多，然后乘其疲弊而擊之，使他片甲不返。”道衍曰：“此真神算！趁此士心奮勵，大王宜速啟行?！?br />
時(shí)建文二年春正月，燕王率師出紫荊關(guān)，攻廣昌，守將楊宗舉城歸附。又攻蔚州，指揮王忠、李遠(yuǎn)皆來迎降。遂進(jìn)攻大同府。李景隆果領(lǐng)兵往救，才至宣府，而燕王由居庸關(guān)返于北平。王師凍餒死于道路者，三停之一，兵心怨苦，日以離散。
景隆羞憤之極，乃約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杰，合軍六十萬，三路并進(jìn)，會于白溝河。早有哨探兵士飛報(bào)燕王，王遣大將張玉、丘福為先鋒，星夜先往白溝，占住地勢，自率大兵隨后進(jìn)發(fā)。當(dāng)晚，燕王宿在營中，將佩劍掛于帳前，忽清嘯一聲，管壁間弓弦皆鳴，若相和應(yīng)者。又帳外所植槍刀，皆噴出火光，大如圓球，錚錚夾擊，寒風(fēng)颯然，士卒毛發(fā)直豎。燕王謂其子高煦曰：“此勝兆也?！毕铝钴娡溜黢R蓐食，列陣以待。
王師前鋒都督平安、瞿能，率精兵三萬先至。燕王親自出馬，大呼曰：“平安豎子，爾曾隨我出塞，識我用兵，尚敢來取死耶！”平安大罵：“逆賊胡說！”舞動大刀，直取燕王。張玉大喝：“匹夫休得無禮！”手舉長矛，劈面相迎，真?zhèn)€一場好殺，怎見得：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那一邊槍來刀架，這一邊刀去槍迎。
槍如蟒勢盤旋，刀似電光閃爍。電光閃爍，能教惡煞也消魂；蟒勢盤旋，直使兇魔皆喪膽。一個(gè)墜鐙藏身，槍到后心難躲閃；一個(gè)控銜舒臂，刀來劈面沒遮攔。正是：叱咤一聲能返日，飛揚(yáng)萬里盡生風(fēng)。二將斗有三十余合，不分勝負(fù)。燕陣上丘福出馬助戰(zhàn)，瞿能就舞槊迎祝燕王令驍騎華聚、番騎谷允兩將齊出，王師陣內(nèi)瞿鷙兒、雕兒二員小將，大喝：“叛奴，認(rèn)得我父子么？”
截住華聚、谷允，捉對兒廝殺。內(nèi)官狗兒，舞手中瓜棱錘，縱坐下豹花馬，飛出陣前。王師陣上指揮何清，輪動雙刀迎敵。
交馬不數(shù)合，被狗兒一錘打中右肋，死于馬下。燕王見勝了一將，便揮軍沖殺過來。平安奮起雄威，返殺入燕陣內(nèi)，兩軍互相混戰(zhàn)。天色已暝，景隆大兵亦至，各自鳴金收軍。
明旦，整兵復(fù)戰(zhàn)。平安橫刀出馬，大喝：“逆賊誰敢前來試我寶刀！”燕陣上朱能大怒，罵道：“小卒敢胡言！”就挺槍迎敵。戰(zhàn)才數(shù)合，朱能馬蹷仆地，飛身躍起。平安曰：“斬汝不為好漢，快換馬來！”陳亨新附燕王，要建功勞，搶來接戰(zhàn)。平安見他槍法空疏，故賣個(gè)破綻，誘他直刺進(jìn)來，將身一側(cè)，槍落了空，陳亨連身和馬扌顛入。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被平安手起刀落，砍為兩段。燕將見折了陳亨，皆有懼色。王曰：“折將亦偶耳，俟其氣少怠，保為諸公破之！”就親自挺槍索戰(zhàn)。
請看燕王如何模樣：
頭戴鳳翅紫金盔，燦爛與日華爭耀；身披雁翎素銀甲，皎潔與月色齊輝。日角崔嵬，全帶帝王之氣；龍髯飄拂，半接后妃之云。頤厚而豐，棱棱乎鼻如懸準(zhǔn)；面方而黑，熠熠然目似流星。手中槍神出鬼沒，座下馬翻江攪海。
瞿能見燕乏出馬，輪動鐵槊大喝道：“燕賊快快下馬受縛，免汝作無頭之鬼！”燕王大怒，咬碎鋼牙，來戰(zhàn)瞿能。有五十回合，不分勝負(fù)。雕兒手拈鐵胎弓，搭起鸞翎箭，弓弦響處，正中盔上鳳翅。那枝箭掛在翅上，不掉下來。燕王這驚不小，便從帶橫路上驟馬而走。前阻高堤，瞿能已自追及，劈頭一槊打下，戰(zhàn)馬后蹄忽然蹷倒。能如飛躍起，而燕王已一縱登堤，揮鞭逸去。徐忠見燕王受驚，馳馬來救，被陳暉側(cè)首飛出，舉刀照頂門便劈。忠急回架時(shí)，刀從槍桿削下，砍去兩指，血流袍袖，棄槍而逃。燕將丘福、火真、唐云三騎馬如飛殺出接應(yīng)。平安與鷙兒、雕兒，同聲奮呼，向前截祝瞿能遂翻身殺入燕陣，所向披靡，莫敢攖鋒。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杰，又各揮部下奮勇沖擊。合戰(zhàn)逾時(shí)，燕軍將潰矣。忽東北上有數(shù)萬騎兵殺到，皆勁弓長箭，疾若風(fēng)雨。王師正當(dāng)戰(zhàn)酣，怎敵得這枝生力軍，被他連斬了越雋侯俞通淵、都指揮滕聚二將。又值北風(fēng)大作，刮起塵沙，蔽天飛至。燕兵在上風(fēng)看得見王師，王師在下風(fēng)卻看不見燕兵，昏昧之中，自相混斗。瞿能與鷙兒先已陷入燕陣，無路殺出，皆身受大創(chuàng)而死。平安與雕兒等皆中流矢，各不相顧，只自舍命血戰(zhàn)。燕王失聲道：“南朝好將士！”亟令后軍各持草束，乘風(fēng)縱火而來，勢若燎原。王師登時(shí)駭散，郭英、平安等引軍西走，李景壟陳暉等又潰而南奔。燕兵只向南追，直至德州，斬首十余萬。橫尸百余里，委棄器械糧草，積迭如山。
李景隆止剩數(shù)騎，逃向徐州而去。你道這枝助陣的大軍是何處來的？原來燕王先曾向韃靼借兵，有趙姓知天文者，說燕王是個(gè)真命，所以率師進(jìn)關(guān)，徑趨陣前，剛剛湊著機(jī)會。是故王師之?dāng)。m曰人事，亦有天意存焉。
其時(shí)濟(jì)南府有參政鐵公諱鉉者，聞李景隆全軍覆沒，料燕王必來攻城，先募得義勇三千，與參軍高微儒生高咸寧等酌酒同盟，慷慨涕泣，以死自誓。忽報(bào)有一小將軍名瞿雕兒，與王師相失，匹馬單槍，來投麾下。鐵公即命傳進(jìn)，詢其來由，方知為瞿能之子，父兄皆沒于王事，深為太息。又連接探報(bào)，燕兵將至界上。雕兒稟道：“乞兵一千，愿為明公先斬來將！”
鐵公令選壯士三百，隨雕兒出城。向前行數(shù)里，燕王第三子高煦領(lǐng)兵早到，見有人迎敵，遂勒馬橫矛喝道：“百萬雄兵，殺得罄盡，恁的么么敢來送命！”雕兒大罵道：“燕賊殺我父兄．不共戴天！”挺手中畫戟直沖過來，高煦定睛看時(shí)，那將生得：虎頭燕頷，猿臂熊腰。腰懸竹節(jié)鋼鞭，鞭打處千軍潰散；手捉豹尾畫戟，戟到處萬夫辟易。聲似震雷，有斬將搴旗之氣；眸如掣電，擅投石超距之材。挽弓曾射楊枝，一箭直穿錢孔。
燕王知姓字，見則膽消；鐵帥慕威風(fēng)，聞之心折。問年止有十七，關(guān)西稱為將家子；臨陣已有千回，中州號作冠軍侯。
高煦一認(rèn)，猜是瞿雕兒，將槍逼住畫戟，說：“我有好言贈汝，李景隆部下上將千員，難道總不如你？而今都做無頭之鬼了。你年紀(jì)尚小，若能棄暗來投，我當(dāng)在父王前保奏，將來建勛立業(yè)，拜爵封侯，豈不富貴？”說未畢，雕兒大罵：“反賊，敢出胡言！”劈心刺去。高煦閃過，就勢挾住畫戟，雕兒便把高煦長矛掣住，兩邊用力一拖，都滾下雕鞍，那戰(zhàn)馬都如飛跑去了。高煦反奪了畫戟，雕兒卻奪了長槍，兩人步戰(zhàn)二十余合。原來高煦本事，馬上高強(qiáng)，步戰(zhàn)卻不濟(jì)，部下有番將薛祿，挺刀出陣幫助。雕兒大喝道：“好漢子，不怕相幫！”高煦亦喝道：“我與你一個(gè)對一個(gè)，不要人幫，大家騎馬來戰(zhàn)，分個(gè)勝負(fù)！雕兒喝道：“便饒你，暗算的不算好漢！”于是兩人各回本陣，換了馬，從復(fù)交手大戰(zhàn)。有一百余合，不分勝負(fù)。天色已晚，燕王大軍到來，各自回營歇息。
高煦見燕王說：“瞿雕兒如此英勇，這人須先要除他?！毖嗤醯溃骸凹热涣说?，須活擒為妙?！泵鞒剑嗤踔I諸將道：“我聞鐵鉉忠義之士，宜先禮而后兵，且觀其動靜何如?！敝T將皆曰：“足見主公度量?！彼煨迺缓?，差人送至城門投遞。門卒轉(zhuǎn)送與鐵公，看書內(nèi)之意，大抵說“朝有奸臣，將危社稷，予遵祖訓(xùn)以清君側(cè)，用是勒兵待命。被李景壟耿炳文統(tǒng)兵百萬，強(qiáng)逼至此。今公為柱石，惟望鑒予法周公輔成王意，開關(guān)講好，共樹弘勛。如或不知天意，不順人心，唯有敝甲鈍兵，以聽鈞命”等語。鐵公冷笑，謂高巍與高咸寧曰：“燕王這廝，敢來恫疑虛喝，不用睬他。”高巍曰：“書固不屑答他，但燕賊自謂法周公輔成王，何不作周公輔成王論一篇以折之？此伐謀之道，亦誅心之法也?！辫F公曰：“善?！备呦虒幖磳俨荩栽唬何粽叱赏跤讻_，周公負(fù)扆攝政。及聞流言，即避位居?xùn)|。
至誠上格于天，大風(fēng)拔木，成王啟金滕，感泣而迎之。今皇上聰明睿知，既非幼沖之年；大王英武剛強(qiáng)。又遠(yuǎn)在封藩之域。
徒以太祖殯天，頓生覬覦之心，以致中外猜疑，君臣之義不明，則骨肉之恩滅矣。若大王能自知其過而幡然省悔，將倡謀者解送闕下，削去護(hù)衛(wèi)，請質(zhì)所愛子孫，拱手聽命，夫如是而朝廷有不感格者乎？乃慮不及此，傳檄遠(yuǎn)近，大興甲兵，侵掠疆土，顧以清君側(cè)為名，是則效漢劉濞之倡七國、誅晁錯之故轍也。
而謂法周公以輔成王，雖執(zhí)途人而問之，誰其信哉？竊料大王之勇士不過十萬，所據(jù)地方不過數(shù)郡，將士殆亦疲矣，夫以大王之視君臣為仇敵，叔侄為陌路，安保十萬異姓之人，烏合一時(shí)，而能效死盡忠者乎？一有蹉跌，噬臍奚及！倘以愚言為忠告，速請解甲散兵，上表謝罪，以慰太祖在天之靈。雖不能媲美于周公，而亦不至若劉濞之貽笑于萬世。煩請殿下裁之。
鐵公看畢，贊曰：“誅心鐵筆也！”亦令人送至營門傳進(jìn)。
燕王覽之恚甚，曰：“彼惡敢當(dāng)我哉！”即令諸將向城下挑戰(zhàn)，鐵公乃率義士三千出城，列作三才陣勢，請燕王打話。燕兵見鐵公匹馬立于陣前，皆爭先觀看相貌如何，但見：戴的一片石藍(lán)絨戧角綸巾，穿著千層鴨綠綢稱身戰(zhàn)襖。兩道眉雖然清秀，只覺得殺氣橫飛，重瞳眼何其皎潔，真?zhèn)€是忠肝直透。飄飄五柳髯，風(fēng)吹若拂；方方四棱口，聲發(fā)如鐘。試問營中軍士，不滿三千；若云掌上甲兵，奚啻十萬。深沈弘毅，可稱斗膽將軍：正直剛方，不數(shù)鐵面御史。燕王見鐵公手無軍器，亦丟了鋼槍，出來開言道：“久聞參政能文能武，朝廷不用為將相，而棄于下僚，深為可惜！”鐵公舉手道：“臣事君以忠，豈分別官職之大??？殿下身為帝冑，職在藩封，為朝廷之血脈，社稷之根本。即有外侮，尤當(dāng)首捍，爾乃躬自興戎，不識尊旨何在？”燕王曰：“我正所以衛(wèi)社稷也。齊泰、黃子澄輩，一班小人，計(jì)欲搖動根本，必先剪落宗枝。諸昆弟皆已身受荼毒，朕則何能堪此？”鐵公曰：“殿下差矣！秦、晉、蜀王，何以獨(dú)不加罪？則是諸王之削爵奪地，皆其自齲漢時(shí)七國謀反，以誅晁錯為名，殿下歸罪于齊、黃二人，何以異是？”燕王曰：？天鑒予心，罪人斯得，我法周公以輔成王?！辫F公曰：“殿下之言，可謂欺天。圣上之誡勵將士曰：慎毋使朕有殺叔父名。親愛之義，至此已極。乃殿下因有恩旨，反自挺身于行陣之間，殺戮天朝將士，自謂莫可誰何。是則司馬之心，行路人皆知之矣?！毖嗤踉唬骸叭瓿鲅詿o狀，將謂我佩劍不利耶？”鐵公曰：“忠臣不怕死。殿下與皇上義則君臣，親則骨肉，不顧天倫，舉刃相向，何況卑末？
若大王之劍有靈，決先斬反賊首級?！毖嗤趿R道：“直恁無禮！”
遂驅(qū)兵掩殺過來。鐵公軍則三千，皆用一弩十矢，梆聲響處，弩矢齊發(fā)。士馬皆被傷殘，只得退回。
次日，燕王督揮諸將攻城，鐵公嚴(yán)守，三月不能拔。道衍進(jìn)曰：“水攻為上。諸山溪澗甚溜，可用土石堰之以灌城，城必隳壞，省卻多少費(fèi)力?！毖嗤醮笙?，立命筑堰。不兩日，水勢漲溢，漸及城墻，城中百姓大懼。鐵公謂咸寧曰：“我當(dāng)乘此機(jī)會以殲燕賊。”乃附耳密授數(shù)語。又于夜半，潛令軍人以鐵板閘于城門之上闉，板邊鑿兩孔，大索貫其中，用活扣扣定，索頭一抽，則鐵板隨下。又挑壯士伏于外濠，俟燕王入城，即扯起吊橋以絕后之援兵。一面令軍民人等晝夜哭曰：“我百姓何辜，皆為魚鱉！”隨有巡騎報(bào)知燕王，率領(lǐng)將士來看，見青衿數(shù)百在城上大呼曰：“請大王暫緩攻城，我等率百姓來迎接大王入城也?！毖嗤踉唬骸拌F鉉降否？”青衿對曰：“眾百姓降了，怕他走到那里去！”燕王乃令撤堰。水甫消去，早有青衿二三百率領(lǐng)百姓無數(shù)，皆執(zhí)香前詣營門，俯伏在地。燕王令為首的入營問話。高咸寧同著兩個(gè)老青衿進(jìn)營，叩畢起立。燕王曰：“是鐵鉉使?fàn)杹碓p降么？”咸寧答曰：“能使臣一人，不能使眾百姓?！睜I外萬民齊聲嚷曰：“大王是高皇帝之子，誰可得天下，誰不可得天下，做官的吃了俸祿，各為著一邊。我們小民怎肯舍著性命，遭罹殺戮之慘？因此合城齊心都約會了降的。適才出城時(shí)候，聞得鐵參政縊死了，這個(gè)還不知真假?！毖嗤踉唬骸拔覑兰槌疾环居莱?，今爾百姓說來甚是有理，悉寬赦了。”眾百姓清曰：“小民愚蠢，不識大王安天下之義，見了雄兵，心中尚都懷著鬼胎。求大王按住六軍，我等各具壺漿迎駕入城。”燕王深信不疑，下令退軍，揮眾百姓先去。
王乃乘駿馬，張紫蓋，率勁騎數(shù)人渡橋，見城門洞開，兩行百姓齊齊跪下。皆呼萬歲。燕王心喜，策馬入門。一聲震動。敢是真命天子，鐵板下得太亟了，剛剛打著馬脖子。燕王和馬同倒于地，大驚躍起，飛跨從騎而逃。城外挽橋壯士，又急切挽不動。燕王竟從橋上馳去。到了營中，喘息甫定，大發(fā)雷霆，飭令軍士架起云梯沖車，盡力攻打，破城之日，不分老幼男女，悉行屠戮。兩日之間，已被飛炮擊壞數(shù)處。鐵公乃書高皇帝神牌，懸在各城堵外邊。燕王視之只得束手，而兵士亦皆倦苦。
公乃令長子福安與瞿雕兒，督率壯士，于黑夜突擊燕營。斬殺數(shù)千，大勝一陣。燕王益憤，計(jì)無所出。忽西北角上塵埃漲天，乃是盛庸與平安二將，打聽得燕王圍困濟(jì)南，收集逃散之兵，共有七萬，星夜來救。燕王急令撒圍，向前迎敵。鐵公道：“是必有救兵來了?！彼炻暑I(lǐng)諸將殺出城來。燕兵前后受敵，大敗虧輸。鐵鉉與盛庸合兵追逐，復(fù)了德州，兵勢大震。
燕王逃至河間，才屯駐了人馬，亟召道衍計(jì)議。道衍曰：“今平安、盛庸集于西路，大王且舍之，速攻滄州。滄州土城，潰圮日久，守將徐凱素?zé)o謀勇，一鼓而下，則兵威復(fù)振矣。”
燕王便由天津至直沽，一日夜行三百余里，已至滄州城下，凱猶不知。燕將張玉率勇士從東北隅肉薄而登，遂拔其城，生擒徐凱。余眾悉降，燕王命盡坑殺之，復(fù)率將士鼓行而南。臨清、館陶諸處，皆望風(fēng)瓦解。遂掠濟(jì)寧。鐵公聞之，謂盛庸曰：“燕賊欲循河而向淮陰，直趨金陵耳。我與公率兵躡其后，則餉道不通，彼必還戰(zhàn)，戰(zhàn)則破之甚易也?！痹缬刑阶滹w報(bào)燕王。王曰：“盛庸何足為慮，所慮者是鐵鉉?！必铰时鴱呐f路而返，正與王師相遇于東昌。鐵公素知燕王善用奇兵擊人之背，乃于陣后設(shè)置火炮藥弩毒箭等物于地中，布沙以掩之，令人密伺燕王，到即發(fā)機(jī)。部署已定，仍擺列三才陣勢以待，左右兩翼分開，中間凹進(jìn)若心字形。燕王見之笑曰：“彼欲誘我攻陣，以兩翼之兵圍困人耳。此等陣法，只好哄小兒，公等看我破之。”張玉進(jìn)曰：“大王以正兵沖其前，臣以奇兵擊其后，把他這個(gè)心字陣便碎作兩半。”王曰：“正合我意。再令朱能、王騏、周長、谷允領(lǐng)番騎攻其左右，則四分五裂，豈僅兩半哉！”燕王乃自驅(qū)精騎，直搗中堅(jiān)。鐵公揮軍圍之?dāng)?shù)重。張玉督勇士，從陣后沖殺進(jìn)去，地中火炮弩箭齊發(fā)，連人與馬，盡打得稀爛?？蓱z張玉是燕王第一員愛將，三不知做了個(gè)替死的鬼。燕王正戰(zhàn)時(shí)，聞陣背后地雷大震，知已中計(jì)，亟欲殺出，被鐵公在高處以旗招展，燕王殺向東，旗便向東展，軍士亦向東圍。但因帝命毋殺叔父，鐵公要活擒之以解京師，是以諸將不敢加刃。正遇著瞿雕兒直逼近身，手掣鋼鞭，向肩胛打下，燕王亟用寶劍招架，恰與鋼鞭錚的一聲，接個(gè)正著，心甚危急。
幸朱能、谷允二將殺到，雙戰(zhàn)雕兒，燕王方得了性命。又虧高煦率領(lǐng)薛祿、華聚鐵甲三千，奮力進(jìn)擊，直透重圍，翼蔽燕王而出。全軍大潰，不啻星散云飛，土崩瓦解。且俟下回結(jié)煞。
先是，鎮(zhèn)守遼東江陰侯吳高，受兵部密札，約同都督耿瓛、指揮楊文，率師進(jìn)山海關(guān)，合力破燕。聞知炳文已敗，遂先攻永平。附燕之守將陳旭等，遣人飛章告急。道衍曰：“真、保兩郡已定，耿炳文又全軍敗衄，不敢正眼覷我，正宜亟救永平，為我左右羽翼之蔽。”燕王遂還師。將至北平，忽探馬報(bào)到，朝廷另遣大將來代耿都督。燕王大驚。未幾，又報(bào)來代的是李景攏燕王大喜曰：“原來用這個(gè)膏粱豎子！從未習(xí)見兵陣，輒予以五十萬，是自坑也。兵法有五敗，彼皆蹈之?！敝T將請問其故，燕王曰：“軍紀(jì)不明，威令不行，一也；北平嚴(yán)寒，南卒柔脆，不能犯霜冒雪，二也；士無贏糧，馬無宿藁，不量險(xiǎn)易而深入，三也；寡謀而驕，色厲而餒，智勇俱無，四也；剛愎自用，不聽忠直，專喜佞諛，部曲離心，五也。知我在此，必不敢至，我當(dāng)親救永平，誘之使來，然后回師擊之。堅(jiān)城在前，強(qiáng)敵在后，擒之如探囊耳?！敝T將皆頓首稱善。
于是燕王命道衍輔世子高熾守城，誡令勿戰(zhàn)，自將輕騎疾行，一晝夜即達(dá)永平。吳高等望見大驚，率眾迎敵。燕王令軍士大呼：“耿大將軍三十萬雄兵，殺得片甲不存，何況爾等小卒，尚沒有十分之一！”一面揮軍掩去。吳高與耿瓛部下兵士皆不敢接戰(zhàn)，爭先奔竄，被燕兵斬級數(shù)千，敗回遼東。燕王曰：“我乘此可取大寧衛(wèi)。”諸將請?jiān)唬骸氨逼奖?，恐不能久持，且還師何如？”燕王曰：“北平深溝高壘，縱有百萬之眾，未易窺也。兵雖少，以戰(zhàn)則不足，以守則有余，且有道衍在，我何慮焉！”于是從劉家口抄出松亭關(guān)后，徑趨大寧。時(shí)朝廷正疑寧王，已削其護(hù)衛(wèi)。聞燕王至，遂迎入城，鎮(zhèn)守松亭都指揮房寬，亦率諸將前來降附。不題。卻說李景隆聞燕王遠(yuǎn)出，心中大喜，即下令全軍直搗北平。
不日已至蘆溝橋，更無一卒駐守。景隆曰：“不守此橋，我知其無能為也?！彼爝M(jìn)薄城下，筑九壘以攻之。又結(jié)九營于鄭壩村，以扼熬王之歸路。日令諸將辱罵挑戰(zhàn)，道衍親督軍士，憑城堅(jiān)守。有前軍都督瞿能，同長子鷙兒、次子雕兒，督勇士百人．攻破張掖門，燕軍駭竄。能招呼后隊(duì)，無一人敢至，只得勒騎以待。景隆因功不由己，便生妒嫉之心，急發(fā)令箭飭諭瞿能曰：“不得孤軍深入，須俟明日大軍協(xié)力登城，違者軍法從事！”燕世子又率猛將狗兒奮勇殺出，瞿能仰天大嘆，退向城外。道衍即傳令連夜汲水灌城，天寒凍結(jié)，竟成一座冰城，攻打不得。諸將多怨望，景隆束手無策，而燕王已旋師至于孤山。
值北河水大，無舟可渡。王默禱曰：“天若助予，則河冰凍合?！笔且贡?，即揮兵前渡。行至天明，遇見王師前哨都督陳暉，率騎士三千截住，大罵：“逆賊，不知梟首在即，尚想回返巢穴么？”高煦更不答話，挺槍飛馬直取陳暉。交手不數(shù)合，燕王鞭梢一指，大軍掩上，陳暉如何敵得，大敗奔走，部下死傷殆荊燕王親率眾將直追至鄭壩村。下令張玉、朱能、李彬、徐忠、房寬、丘福、丁勝、高煦各攻一營，自率鐵騎獨(dú)搗中營。王師因陳都督已敗，先自股栗，燕兵多新收塞外敢死之士，乘勝而來，銳氣百倍，奮呼沖殺。片時(shí)間九營盡破，王師四散。燕兵鼓行而前，道衍早在城頭望見，亟命馬云、龐來興、冀英、柳升等，從沙河、永定諸門殺出接應(yīng)。那時(shí)王師自己的敗殘人馬奔來，沖動了陳腳，營伍先亂，被燕兵兩面夾攻，腹背受敵，如何抵當(dāng)。景隆一想走為上著，就策馬先逃。九壘軍士不見了元帥纛旗，個(gè)個(gè)慌張，盡棄了輜重披靡駭竄，勢如山倒。燕兵乘勝追擊，斬馘不數(shù)。景隆宵夜逃回德州。
燕王方斂兵入北平府，道衍率同諸文武叩首稱賀。燕王曰：“正末也，彼雖敗衄，然部下將卒尚多，以我之眾，還不抵十之二三。若至來春養(yǎng)成兵勢，便不易破。我今乘此嚴(yán)寒，先率輕騎攻取大同地方，彼必發(fā)兵來救，我即斂師而返，彼出我入，使之疲于奔命，南卒柔弱，死傷必多，然后乘其疲弊而擊之，使他片甲不返。”道衍曰：“此真神算！趁此士心奮勵，大王宜速啟行?！?br />
時(shí)建文二年春正月，燕王率師出紫荊關(guān)，攻廣昌，守將楊宗舉城歸附。又攻蔚州，指揮王忠、李遠(yuǎn)皆來迎降。遂進(jìn)攻大同府。李景隆果領(lǐng)兵往救，才至宣府，而燕王由居庸關(guān)返于北平。王師凍餒死于道路者，三停之一，兵心怨苦，日以離散。
景隆羞憤之極，乃約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杰，合軍六十萬，三路并進(jìn)，會于白溝河。早有哨探兵士飛報(bào)燕王，王遣大將張玉、丘福為先鋒，星夜先往白溝，占住地勢，自率大兵隨后進(jìn)發(fā)。當(dāng)晚，燕王宿在營中，將佩劍掛于帳前，忽清嘯一聲，管壁間弓弦皆鳴，若相和應(yīng)者。又帳外所植槍刀，皆噴出火光，大如圓球，錚錚夾擊，寒風(fēng)颯然，士卒毛發(fā)直豎。燕王謂其子高煦曰：“此勝兆也?！毕铝钴娡溜黢R蓐食，列陣以待。
王師前鋒都督平安、瞿能，率精兵三萬先至。燕王親自出馬，大呼曰：“平安豎子，爾曾隨我出塞，識我用兵，尚敢來取死耶！”平安大罵：“逆賊胡說！”舞動大刀，直取燕王。張玉大喝：“匹夫休得無禮！”手舉長矛，劈面相迎，真?zhèn)€一場好殺，怎見得：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那一邊槍來刀架，這一邊刀去槍迎。
槍如蟒勢盤旋，刀似電光閃爍。電光閃爍，能教惡煞也消魂；蟒勢盤旋，直使兇魔皆喪膽。一個(gè)墜鐙藏身，槍到后心難躲閃；一個(gè)控銜舒臂，刀來劈面沒遮攔。正是：叱咤一聲能返日，飛揚(yáng)萬里盡生風(fēng)。二將斗有三十余合，不分勝負(fù)。燕陣上丘福出馬助戰(zhàn)，瞿能就舞槊迎祝燕王令驍騎華聚、番騎谷允兩將齊出，王師陣內(nèi)瞿鷙兒、雕兒二員小將，大喝：“叛奴，認(rèn)得我父子么？”
截住華聚、谷允，捉對兒廝殺。內(nèi)官狗兒，舞手中瓜棱錘，縱坐下豹花馬，飛出陣前。王師陣上指揮何清，輪動雙刀迎敵。
交馬不數(shù)合，被狗兒一錘打中右肋，死于馬下。燕王見勝了一將，便揮軍沖殺過來。平安奮起雄威，返殺入燕陣內(nèi)，兩軍互相混戰(zhàn)。天色已暝，景隆大兵亦至，各自鳴金收軍。
明旦，整兵復(fù)戰(zhàn)。平安橫刀出馬，大喝：“逆賊誰敢前來試我寶刀！”燕陣上朱能大怒，罵道：“小卒敢胡言！”就挺槍迎敵。戰(zhàn)才數(shù)合，朱能馬蹷仆地，飛身躍起。平安曰：“斬汝不為好漢，快換馬來！”陳亨新附燕王，要建功勞，搶來接戰(zhàn)。平安見他槍法空疏，故賣個(gè)破綻，誘他直刺進(jìn)來，將身一側(cè)，槍落了空，陳亨連身和馬扌顛入。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被平安手起刀落，砍為兩段。燕將見折了陳亨，皆有懼色。王曰：“折將亦偶耳，俟其氣少怠，保為諸公破之！”就親自挺槍索戰(zhàn)。
請看燕王如何模樣：
頭戴鳳翅紫金盔，燦爛與日華爭耀；身披雁翎素銀甲，皎潔與月色齊輝。日角崔嵬，全帶帝王之氣；龍髯飄拂，半接后妃之云。頤厚而豐，棱棱乎鼻如懸準(zhǔn)；面方而黑，熠熠然目似流星。手中槍神出鬼沒，座下馬翻江攪海。
瞿能見燕乏出馬，輪動鐵槊大喝道：“燕賊快快下馬受縛，免汝作無頭之鬼！”燕王大怒，咬碎鋼牙，來戰(zhàn)瞿能。有五十回合，不分勝負(fù)。雕兒手拈鐵胎弓，搭起鸞翎箭，弓弦響處，正中盔上鳳翅。那枝箭掛在翅上，不掉下來。燕王這驚不小，便從帶橫路上驟馬而走。前阻高堤，瞿能已自追及，劈頭一槊打下，戰(zhàn)馬后蹄忽然蹷倒。能如飛躍起，而燕王已一縱登堤，揮鞭逸去。徐忠見燕王受驚，馳馬來救，被陳暉側(cè)首飛出，舉刀照頂門便劈。忠急回架時(shí)，刀從槍桿削下，砍去兩指，血流袍袖，棄槍而逃。燕將丘福、火真、唐云三騎馬如飛殺出接應(yīng)。平安與鷙兒、雕兒，同聲奮呼，向前截祝瞿能遂翻身殺入燕陣，所向披靡，莫敢攖鋒。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杰，又各揮部下奮勇沖擊。合戰(zhàn)逾時(shí)，燕軍將潰矣。忽東北上有數(shù)萬騎兵殺到，皆勁弓長箭，疾若風(fēng)雨。王師正當(dāng)戰(zhàn)酣，怎敵得這枝生力軍，被他連斬了越雋侯俞通淵、都指揮滕聚二將。又值北風(fēng)大作，刮起塵沙，蔽天飛至。燕兵在上風(fēng)看得見王師，王師在下風(fēng)卻看不見燕兵，昏昧之中，自相混斗。瞿能與鷙兒先已陷入燕陣，無路殺出，皆身受大創(chuàng)而死。平安與雕兒等皆中流矢，各不相顧，只自舍命血戰(zhàn)。燕王失聲道：“南朝好將士！”亟令后軍各持草束，乘風(fēng)縱火而來，勢若燎原。王師登時(shí)駭散，郭英、平安等引軍西走，李景壟陳暉等又潰而南奔。燕兵只向南追，直至德州，斬首十余萬。橫尸百余里，委棄器械糧草，積迭如山。
李景隆止剩數(shù)騎，逃向徐州而去。你道這枝助陣的大軍是何處來的？原來燕王先曾向韃靼借兵，有趙姓知天文者，說燕王是個(gè)真命，所以率師進(jìn)關(guān)，徑趨陣前，剛剛湊著機(jī)會。是故王師之?dāng)。m曰人事，亦有天意存焉。
其時(shí)濟(jì)南府有參政鐵公諱鉉者，聞李景隆全軍覆沒，料燕王必來攻城，先募得義勇三千，與參軍高微儒生高咸寧等酌酒同盟，慷慨涕泣，以死自誓。忽報(bào)有一小將軍名瞿雕兒，與王師相失，匹馬單槍，來投麾下。鐵公即命傳進(jìn)，詢其來由，方知為瞿能之子，父兄皆沒于王事，深為太息。又連接探報(bào)，燕兵將至界上。雕兒稟道：“乞兵一千，愿為明公先斬來將！”
鐵公令選壯士三百，隨雕兒出城。向前行數(shù)里，燕王第三子高煦領(lǐng)兵早到，見有人迎敵，遂勒馬橫矛喝道：“百萬雄兵，殺得罄盡，恁的么么敢來送命！”雕兒大罵道：“燕賊殺我父兄．不共戴天！”挺手中畫戟直沖過來，高煦定睛看時(shí)，那將生得：虎頭燕頷，猿臂熊腰。腰懸竹節(jié)鋼鞭，鞭打處千軍潰散；手捉豹尾畫戟，戟到處萬夫辟易。聲似震雷，有斬將搴旗之氣；眸如掣電，擅投石超距之材。挽弓曾射楊枝，一箭直穿錢孔。
燕王知姓字，見則膽消；鐵帥慕威風(fēng)，聞之心折。問年止有十七，關(guān)西稱為將家子；臨陣已有千回，中州號作冠軍侯。
高煦一認(rèn)，猜是瞿雕兒，將槍逼住畫戟，說：“我有好言贈汝，李景隆部下上將千員，難道總不如你？而今都做無頭之鬼了。你年紀(jì)尚小，若能棄暗來投，我當(dāng)在父王前保奏，將來建勛立業(yè)，拜爵封侯，豈不富貴？”說未畢，雕兒大罵：“反賊，敢出胡言！”劈心刺去。高煦閃過，就勢挾住畫戟，雕兒便把高煦長矛掣住，兩邊用力一拖，都滾下雕鞍，那戰(zhàn)馬都如飛跑去了。高煦反奪了畫戟，雕兒卻奪了長槍，兩人步戰(zhàn)二十余合。原來高煦本事，馬上高強(qiáng)，步戰(zhàn)卻不濟(jì)，部下有番將薛祿，挺刀出陣幫助。雕兒大喝道：“好漢子，不怕相幫！”高煦亦喝道：“我與你一個(gè)對一個(gè)，不要人幫，大家騎馬來戰(zhàn)，分個(gè)勝負(fù)！雕兒喝道：“便饒你，暗算的不算好漢！”于是兩人各回本陣，換了馬，從復(fù)交手大戰(zhàn)。有一百余合，不分勝負(fù)。天色已晚，燕王大軍到來，各自回營歇息。
高煦見燕王說：“瞿雕兒如此英勇，這人須先要除他?！毖嗤醯溃骸凹热涣说?，須活擒為妙?！泵鞒剑嗤踔I諸將道：“我聞鐵鉉忠義之士，宜先禮而后兵，且觀其動靜何如?！敝T將皆曰：“足見主公度量?！彼煨迺缓?，差人送至城門投遞。門卒轉(zhuǎn)送與鐵公，看書內(nèi)之意，大抵說“朝有奸臣，將危社稷，予遵祖訓(xùn)以清君側(cè)，用是勒兵待命。被李景壟耿炳文統(tǒng)兵百萬，強(qiáng)逼至此。今公為柱石，惟望鑒予法周公輔成王意，開關(guān)講好，共樹弘勛。如或不知天意，不順人心，唯有敝甲鈍兵，以聽鈞命”等語。鐵公冷笑，謂高巍與高咸寧曰：“燕王這廝，敢來恫疑虛喝，不用睬他。”高巍曰：“書固不屑答他，但燕賊自謂法周公輔成王，何不作周公輔成王論一篇以折之？此伐謀之道，亦誅心之法也?！辫F公曰：“善?！备呦虒幖磳俨荩栽唬何粽叱赏跤讻_，周公負(fù)扆攝政。及聞流言，即避位居?xùn)|。
至誠上格于天，大風(fēng)拔木，成王啟金滕，感泣而迎之。今皇上聰明睿知，既非幼沖之年；大王英武剛強(qiáng)。又遠(yuǎn)在封藩之域。
徒以太祖殯天，頓生覬覦之心，以致中外猜疑，君臣之義不明，則骨肉之恩滅矣。若大王能自知其過而幡然省悔，將倡謀者解送闕下，削去護(hù)衛(wèi)，請質(zhì)所愛子孫，拱手聽命，夫如是而朝廷有不感格者乎？乃慮不及此，傳檄遠(yuǎn)近，大興甲兵，侵掠疆土，顧以清君側(cè)為名，是則效漢劉濞之倡七國、誅晁錯之故轍也。
而謂法周公以輔成王，雖執(zhí)途人而問之，誰其信哉？竊料大王之勇士不過十萬，所據(jù)地方不過數(shù)郡，將士殆亦疲矣，夫以大王之視君臣為仇敵，叔侄為陌路，安保十萬異姓之人，烏合一時(shí)，而能效死盡忠者乎？一有蹉跌，噬臍奚及！倘以愚言為忠告，速請解甲散兵，上表謝罪，以慰太祖在天之靈。雖不能媲美于周公，而亦不至若劉濞之貽笑于萬世。煩請殿下裁之。
鐵公看畢，贊曰：“誅心鐵筆也！”亦令人送至營門傳進(jìn)。
燕王覽之恚甚，曰：“彼惡敢當(dāng)我哉！”即令諸將向城下挑戰(zhàn)，鐵公乃率義士三千出城，列作三才陣勢，請燕王打話。燕兵見鐵公匹馬立于陣前，皆爭先觀看相貌如何，但見：戴的一片石藍(lán)絨戧角綸巾，穿著千層鴨綠綢稱身戰(zhàn)襖。兩道眉雖然清秀，只覺得殺氣橫飛，重瞳眼何其皎潔，真?zhèn)€是忠肝直透。飄飄五柳髯，風(fēng)吹若拂；方方四棱口，聲發(fā)如鐘。試問營中軍士，不滿三千；若云掌上甲兵，奚啻十萬。深沈弘毅，可稱斗膽將軍：正直剛方，不數(shù)鐵面御史。燕王見鐵公手無軍器，亦丟了鋼槍，出來開言道：“久聞參政能文能武，朝廷不用為將相，而棄于下僚，深為可惜！”鐵公舉手道：“臣事君以忠，豈分別官職之大??？殿下身為帝冑，職在藩封，為朝廷之血脈，社稷之根本。即有外侮，尤當(dāng)首捍，爾乃躬自興戎，不識尊旨何在？”燕王曰：“我正所以衛(wèi)社稷也。齊泰、黃子澄輩，一班小人，計(jì)欲搖動根本，必先剪落宗枝。諸昆弟皆已身受荼毒，朕則何能堪此？”鐵公曰：“殿下差矣！秦、晉、蜀王，何以獨(dú)不加罪？則是諸王之削爵奪地，皆其自齲漢時(shí)七國謀反，以誅晁錯為名，殿下歸罪于齊、黃二人，何以異是？”燕王曰：？天鑒予心，罪人斯得，我法周公以輔成王?！辫F公曰：“殿下之言，可謂欺天。圣上之誡勵將士曰：慎毋使朕有殺叔父名。親愛之義，至此已極。乃殿下因有恩旨，反自挺身于行陣之間，殺戮天朝將士，自謂莫可誰何。是則司馬之心，行路人皆知之矣?！毖嗤踉唬骸叭瓿鲅詿o狀，將謂我佩劍不利耶？”鐵公曰：“忠臣不怕死。殿下與皇上義則君臣，親則骨肉，不顧天倫，舉刃相向，何況卑末？
若大王之劍有靈，決先斬反賊首級?！毖嗤趿R道：“直恁無禮！”
遂驅(qū)兵掩殺過來。鐵公軍則三千，皆用一弩十矢，梆聲響處，弩矢齊發(fā)。士馬皆被傷殘，只得退回。
次日，燕王督揮諸將攻城，鐵公嚴(yán)守，三月不能拔。道衍進(jìn)曰：“水攻為上。諸山溪澗甚溜，可用土石堰之以灌城，城必隳壞，省卻多少費(fèi)力?！毖嗤醮笙?，立命筑堰。不兩日，水勢漲溢，漸及城墻，城中百姓大懼。鐵公謂咸寧曰：“我當(dāng)乘此機(jī)會以殲燕賊。”乃附耳密授數(shù)語。又于夜半，潛令軍人以鐵板閘于城門之上闉，板邊鑿兩孔，大索貫其中，用活扣扣定，索頭一抽，則鐵板隨下。又挑壯士伏于外濠，俟燕王入城，即扯起吊橋以絕后之援兵。一面令軍民人等晝夜哭曰：“我百姓何辜，皆為魚鱉！”隨有巡騎報(bào)知燕王，率領(lǐng)將士來看，見青衿數(shù)百在城上大呼曰：“請大王暫緩攻城，我等率百姓來迎接大王入城也?！毖嗤踉唬骸拌F鉉降否？”青衿對曰：“眾百姓降了，怕他走到那里去！”燕王乃令撤堰。水甫消去，早有青衿二三百率領(lǐng)百姓無數(shù)，皆執(zhí)香前詣營門，俯伏在地。燕王令為首的入營問話。高咸寧同著兩個(gè)老青衿進(jìn)營，叩畢起立。燕王曰：“是鐵鉉使?fàn)杹碓p降么？”咸寧答曰：“能使臣一人，不能使眾百姓?！睜I外萬民齊聲嚷曰：“大王是高皇帝之子，誰可得天下，誰不可得天下，做官的吃了俸祿，各為著一邊。我們小民怎肯舍著性命，遭罹殺戮之慘？因此合城齊心都約會了降的。適才出城時(shí)候，聞得鐵參政縊死了，這個(gè)還不知真假?！毖嗤踉唬骸拔覑兰槌疾环居莱?，今爾百姓說來甚是有理，悉寬赦了。”眾百姓清曰：“小民愚蠢，不識大王安天下之義，見了雄兵，心中尚都懷著鬼胎。求大王按住六軍，我等各具壺漿迎駕入城。”燕王深信不疑，下令退軍，揮眾百姓先去。
王乃乘駿馬，張紫蓋，率勁騎數(shù)人渡橋，見城門洞開，兩行百姓齊齊跪下。皆呼萬歲。燕王心喜，策馬入門。一聲震動。敢是真命天子，鐵板下得太亟了，剛剛打著馬脖子。燕王和馬同倒于地，大驚躍起，飛跨從騎而逃。城外挽橋壯士，又急切挽不動。燕王竟從橋上馳去。到了營中，喘息甫定，大發(fā)雷霆，飭令軍士架起云梯沖車，盡力攻打，破城之日，不分老幼男女，悉行屠戮。兩日之間，已被飛炮擊壞數(shù)處。鐵公乃書高皇帝神牌，懸在各城堵外邊。燕王視之只得束手，而兵士亦皆倦苦。
公乃令長子福安與瞿雕兒，督率壯士，于黑夜突擊燕營。斬殺數(shù)千，大勝一陣。燕王益憤，計(jì)無所出。忽西北角上塵埃漲天，乃是盛庸與平安二將，打聽得燕王圍困濟(jì)南，收集逃散之兵，共有七萬，星夜來救。燕王急令撒圍，向前迎敵。鐵公道：“是必有救兵來了?！彼炻暑I(lǐng)諸將殺出城來。燕兵前后受敵，大敗虧輸。鐵鉉與盛庸合兵追逐，復(fù)了德州，兵勢大震。
燕王逃至河間，才屯駐了人馬，亟召道衍計(jì)議。道衍曰：“今平安、盛庸集于西路，大王且舍之，速攻滄州。滄州土城，潰圮日久，守將徐凱素?zé)o謀勇，一鼓而下，則兵威復(fù)振矣。”
燕王便由天津至直沽，一日夜行三百余里，已至滄州城下，凱猶不知。燕將張玉率勇士從東北隅肉薄而登，遂拔其城，生擒徐凱。余眾悉降，燕王命盡坑殺之，復(fù)率將士鼓行而南。臨清、館陶諸處，皆望風(fēng)瓦解。遂掠濟(jì)寧。鐵公聞之，謂盛庸曰：“燕賊欲循河而向淮陰，直趨金陵耳。我與公率兵躡其后，則餉道不通，彼必還戰(zhàn)，戰(zhàn)則破之甚易也?！痹缬刑阶滹w報(bào)燕王。王曰：“盛庸何足為慮，所慮者是鐵鉉?！必铰时鴱呐f路而返，正與王師相遇于東昌。鐵公素知燕王善用奇兵擊人之背，乃于陣后設(shè)置火炮藥弩毒箭等物于地中，布沙以掩之，令人密伺燕王，到即發(fā)機(jī)。部署已定，仍擺列三才陣勢以待，左右兩翼分開，中間凹進(jìn)若心字形。燕王見之笑曰：“彼欲誘我攻陣，以兩翼之兵圍困人耳。此等陣法，只好哄小兒，公等看我破之。”張玉進(jìn)曰：“大王以正兵沖其前，臣以奇兵擊其后，把他這個(gè)心字陣便碎作兩半。”王曰：“正合我意。再令朱能、王騏、周長、谷允領(lǐng)番騎攻其左右，則四分五裂，豈僅兩半哉！”燕王乃自驅(qū)精騎，直搗中堅(jiān)。鐵公揮軍圍之?dāng)?shù)重。張玉督勇士，從陣后沖殺進(jìn)去，地中火炮弩箭齊發(fā)，連人與馬，盡打得稀爛?？蓱z張玉是燕王第一員愛將，三不知做了個(gè)替死的鬼。燕王正戰(zhàn)時(shí)，聞陣背后地雷大震，知已中計(jì)，亟欲殺出，被鐵公在高處以旗招展，燕王殺向東，旗便向東展，軍士亦向東圍。但因帝命毋殺叔父，鐵公要活擒之以解京師，是以諸將不敢加刃。正遇著瞿雕兒直逼近身，手掣鋼鞭，向肩胛打下，燕王亟用寶劍招架，恰與鋼鞭錚的一聲，接個(gè)正著，心甚危急。
幸朱能、谷允二將殺到，雙戰(zhàn)雕兒，燕王方得了性命。又虧高煦率領(lǐng)薛祿、華聚鐵甲三千，奮力進(jìn)擊，直透重圍，翼蔽燕王而出。全軍大潰，不啻星散云飛，土崩瓦解。且俟下回結(jié)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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