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九年春三月，大宗伯行文與沂州開府，景星接看，內(nèi)開：“原任兵部尚書鐵鉉長女，配與原任僉都御史景清之子。
奉旨云云。”景星大喜，望闕謝恩畢，即令整備香車寶馬、錦繡旗幟與笙蕭器樂，前往濟(jì)南迎娶。都憲御史鐵鼎亦盛具奩儀，啟知帝師送去。
月君謂鮑、曼二師曰：“此已完局，可以稍慰忠臣于地下。
但自起兵以來，倏忽五年，我未得省墳?zāi)梗床荒芪肯雀改赣谮ぺぶ?。為人子者于心忍乎？”鮑師曰：“向者國事紛紜，我亦未經(jīng)道及。汝未彌月時(shí)，哭母甚哀，我說：『兒勿啼，姑待日后封贈(zèng)母親罷?！唤癫坏菁溃翼氉米h此禮。前者敕封是為成神，卻算不得追遠(yuǎn)之意?！甭鼛煹溃骸霸戮鹆x討逆，威加海內(nèi)而回故鄉(xiāng)，乃尊人未有徽號(hào)，與庶民享祭何異耶？”月君恍然淚下，曰：“我為帝師，非為帝主，此語不可出自己意?！?br />
遂作手敕一道，宣示六卿，略曰：孤自勤王以來，歷今五載。雖建闕中原，而帝位未復(fù)。日夕靡寧，永懷曷已。近者頻遭災(zāi)禍，暫息干戈，又念及祖宗考妣先塋，向缺祭掃。荊榛不前，隧道久矣荒涼；狐兔誰驅(qū)，幽宮定然頹壞。今寒食將臨，孤欲親往祭祀。卿等其議禮，請(qǐng)奏施行。于是兩軍師與諸文武大臣等，都集建文皇帝闕下會(huì)議。高咸寧曰：“帝師為國討賊五年，不暇省墓。今若鑾駕到時(shí)，滿目荒涼，能不痛心！自當(dāng)褒崇徽號(hào)，建造寢園，方是崇德報(bào)功之典。去歲大議褒封，何以反不及帝師之父母耶？”諸大臣齊聲應(yīng)曰：“總為敕封了府神，便自忽略過去。今須另議徽號(hào)?！?br />
呂師貞道：“某之愚見，即用前『忠正直亮順天安民』之下，添入『太上帝師』四字，何如？”諸臣贊和曰：“此不易之論也?！庇谑嵌ㄗh追崇：始祖唐諱介，為文獻(xiàn)清忠抒謨顯烈太上帝師；考諱夔，為忠正直亮順天安民太上帝師；妣黃氏，為仁孝淑順端懿慈惠太上神妃；祖諱遵晦，為忠宣文靖抱道崇學(xué)太上帝師；妣姜氏，為仁明莊敬端純肅穆太上靈妃。
其高、曾以上不知名諱，又啟請(qǐng)帝師敕示。月君批答云：“曾王父諱維寅，高王父諱允恭，墳攏遠(yuǎn)在楚之江陵。作何設(shè)主、祭祖？一并議奏?！敝T臣又議：“建立五廟于蒲臺(tái)縣之太白山，安設(shè)神主，四時(shí)諦礻合，悉遵帝王儀制。曾祖、高祖俱追尊為太上帝師。廷議僉同矣。呂師貞曰：“某尚有愚見：今且不必上聞帝師，徑先啟奏建文皇帝，請(qǐng)攝政相府，特頒蜚書下蒲臺(tái)縣，褒崇徽號(hào)。何如？”眾皆稱善。疏上，李希顏大喜，乃遣少宗伯梁良玉。司業(yè)盧敏政赍捧玉音五道，到蒲臺(tái)宣讀徽號(hào)。并敕令知縣速建寢園太廟，安設(shè)五位太上帝師神主。然后諸臣連名奏聞帝師：“暫緩春蒸之禮，統(tǒng)俟寢園太廟成日，恭請(qǐng)鑾輿舉秋嘗之大典，庶上慰皇帝之心，下謝臣等之罪?！痹戮[疏畢，即命駕詣陶謁謝。將至闕，李希顏等率諸文武大臣固請(qǐng)駕回，“容臣等代謝?！痹戮酥?。
建文九年秋七月，蒲臺(tái)縣上書政府，言寢園、太廟各工程，俱已告竣。趙天泰、王琎先議：遣梁良玉、劉璟恭代建文皇帝告祭，方奏請(qǐng)帝師駕幸蒲臺(tái)。月君敕諭云：敕建園陵者，帝主之鴻施；省祭墳?zāi)拐?，人子之私義。今國事頻繁，邊圉嚴(yán)警，孤家雖身往蒲臺(tái)，心懸象闕。百爾臣工，其恪共乃職。一切軍機(jī)，惟副軍師高咸寧是任。大司馬呂律與學(xué)士方經(jīng)、都御史鐵鼎、大司成周轅、都諫鄒希軻、大將軍董彥杲、劉超、瞿雕兒、先鋒使小皂旗等扈從前行。余并留守閥下，慎哉毋忽。
司天監(jiān)王之臣擇八月初二日，請(qǐng)帝師鑾駕啟行。月君別了鮑、曼二師，止帶素英、寒簧、滿釋奴、范飛娘、老梅婢、柳煙兒及女真等二十名，自備供應(yīng)，前往蒲臺(tái)。劉超、小皂旗為前隊(duì)，滿釋奴、范飛娘為二隊(duì)，然后是月君鑾駕，呂軍師等扈從為第四隊(duì)，董彥杲、翟雕兒擁護(hù)在后，為第五隊(duì)。
初六日人蒲臺(tái)縣界。先是梁良玉、劉璟前來迎駕，隨后是縣令督率士民數(shù)萬叩接，皆兩行俯伏，并不擁擠喧嘩，月君甚喜。
當(dāng)晚駐駕于郊外。黎明，先至城南玄女道院，見鐘篬不改，廟貌如故。時(shí)翠云、秋濤已害干血病死了，唯有春蕊，紅香二女真形容慘淡，向月君拜了四拜，凄然淚下。月君撫慰了幾句，徐步到公子神位之前，命老梅婢：“代孤家行禮！”柳煙、春蕊、紅香三人陪拜。老婢是不肯拜公子的，不得已，勉強(qiáng)拜了，心中不忿，乃吟詩兩句云： 公子為殤鬼，夫人作帝王。
柳煙亦信口接下兩句云： 誰知柳市女，得侍袞龍裳。
月君大驚，曰：“柳煙、柳煙，此二句乃汝之佳讖也！向者鮑、曼二師與剎魔公主，皆言汝有三十年風(fēng)流之福。詩本性情，機(jī)括已見?！绷鵁熾p膝跪下，硬咽訴云：“婢子久已身如槁木，心似死灰。若萌邪念，明神殛之。只因身受莫大之恩，所以信口道出。今帝師見疑，婢子當(dāng)盡命于此?！毖杂?，便欲以頭觸柱。老梅、春蕊、紅香三人竟挾持之。月君道：“我久知汝心，所以令汝常侍左右，反謂有疑于汝耶！運(yùn)數(shù)來時(shí)，圣賢不能強(qiáng)。汝勿短見，孤乃戲言耳。”柳煙方拜謝了。素英請(qǐng)道：“我父親不知近日如何，求帝師差人一問，稍盡為女之心?！?br />
月君道：“不但令尊，凡親戚、故舊，都要訪問?！?br />
次日入城，監(jiān)御公署，諸臣朝謁畢。時(shí)合縣百姓，在外執(zhí)香頂禮。月君令沈珂：“凡年五十以上，給賞二兩；六十以上，遞年加增一兩。并全免建文十年賦稅?！彪S召知縣張參人見。諭道：“昨日父老迎駕有體，具見汝之材干。優(yōu)升為別駕，仍知蒲臺(tái)縣事?！睆垍⑦凳字x恩。月君即命去訪本宗及外戚諸家，張參啟奏道：“臣留心已久，不須訪得。帝師本宗，就在勤王那年，盡遷回湖廣江陵；國舅同御弟，隨亦遷住荊州。此地田園，盡皆撇下，微臣已撥人玄女道院；原宅現(xiàn)今封鎖，不敢擅動(dòng)。再有姚秀才、柏秀才，皆已身故。其子始而摯家遠(yuǎn)館，隨后亦遷遠(yuǎn)方，這個(gè)訪問不的?！痹戮龓と挥懈?，信筆題五言四韻以示臣工。詩曰： 蓋世女英雄，威生四海風(fēng)。
五年還故里，萬事等衰蓬。
遼海無歸鶴，秋冥有逸鴻。
何當(dāng)諸父老，謂與漢高同。
諸臣傳視已畢，咸贊帝師仙才，非《大風(fēng)歌》可比。蒲令張參即請(qǐng)勒石，月君道：“一時(shí)之感，卿等得無譽(yù)之大過耶！”
又諭張參：“孤家故宅一區(qū)，汝可改為養(yǎng)老堂，歲留賦稅十分之半，為供億之需，以示孤優(yōu)恤之意。傳與諸父老知悉?！?br />
其時(shí)鑾輿仍返道院，命春蕊、紅香：隨向太白山祭掃。于次日清辰啟行，滿城面姓，多追至中途，頓領(lǐng)哭泣如失父母；月君亦為凄然。第二日，已到太白山。行有數(shù)里，俄見茂林之內(nèi)，巍然五座廟宇，甚是齊整。有詞為證：侵云，鴛鴦麇露。如星如矢，規(guī)模無異魯宮；若囷著盤，制度不殊豐廟。殿角斜飛，上蹲著諸般彩獸；檐牙高啄，尖銜著萬顆金星。五龍橋下，新波初展碧羅紋；雙鳳闕前，香氣乍飄金粟子。鱗鱗碧瓦，依稀十二瓊樓；郁郁芳林，環(huán)繞三千琪樹。時(shí)有神靈來護(hù)衛(wèi)，更無麋鹿與逍遙。
月君瞻望了一回，下令先到寢園。行及數(shù)里，早見長松翠柏，真好佳城也。亦有詞為證：丹垣環(huán)地，華表插天。丹垣環(huán)地抱群山，宛若龍皤虎踞；華表插天拱紫極，常來鶴跡笙音。石馬雖靈，不學(xué)昭陵戰(zhàn)?。皇巳缁?，難同晉國能言。饗殿虛明，可列三千珠履；幽宮深蓬，應(yīng)棲十人銀克。前日芳草坡中，一抔荒土；今朝紅云影里，十仞佳城。要知作君兼以作師尊，始信生男不如生女好?？纯吹搅巳A表闕前，月君下了九龍沈香輿，緩款步入，直到陵前，先拜四拜；隨后素英、寒簧、滿釋奴、范飛娘、老梅、春蕊、紅香眾女真等皆拜；文武諸臣在饗堂下各叩首畢。月君隨御偏殿，諭諸大臣云：“自古圣賢帝王，難保百年之身，更難保百世之陵寢。孤家起于草茅，糾義勤王，至今大勛未集，何當(dāng)先受殊恩，榮及宗祖？而且僭越儀制，中心未安。應(yīng)改各廟制式，如公侯之禮?！鄙僮诓毫加褡嘣疲骸白怨乓詠?，無論臣民，凡有大造于國家者，咸得晉封王爵，追榮先代。何況帝師以上界金仙，偶臨下土，適當(dāng)國賊篡逆、乘輿顛越之日，手提三尺劍而起于徒步，奄定中原，為故主建宮闕、存位號(hào)，不啻日月之光于萬古。所以諸大臣公議追遠(yuǎn)盛典，稍答帝師勤勞，尚在抱歉，曷嘗越制？”劉璟又接奏云：“臣聞蒲臺(tái)百姓，感激帝師圣恩，如子來趨父事，以此落成甚易。而耆老紳士，猶謂朝廷簡陋。今若復(fù)行改制，不惟眾大臣決難遵行，即百姓亦斷不肯從命。”呂軍師亦奏：“梁良玉、劉璟之言皆是。伏愿帝師勿毀成功以動(dòng)人疑?！痹戮溃骸半m然，孤以坤體涼德，不足以當(dāng)之。”隨諭諸臣：“翌日先饗始祖太廟，次高、曾，次祖陵。
第五日中秋，適逢孤家誕日，乃祭考陵。一切禮儀，宜簡毋豐?！?br />
諸臣遵旨自去整備。
建文九年八月十一日黎明，月君祭享始祖太廟。冕冠珠旒，電裙云履。服天孫開辟朝衣，執(zhí)日南火玉朱圭。諸文武奔走趨蹌，分班助祭。舞設(shè)八佾，樂奏九成?；e豆簠簋、潘蕭灌鬯，一如古禮。自高、曾以下三廟，逐日次第享祭，不必絮煩。
十四日下午，命駕至考陵。行至半途，忽山巖震天一聲響，轂轆轆滾下一只班斕大虎，頭碎腦裂，正墮在月君鑾輿之側(cè)。
有兩個(gè)漢子，一瞎左眼，一瞎右目，各手執(zhí)鐵錘，從巖際飛步而來，大呼：“丁奇目、彭獨(dú)眼迎接帝師圣駕?！倍瓘╆脚c劉超恐是歹人，兩騎馬飛向巖前，將手中軍器逼住，道：“汝輩是何人？敢來取死！”那兩漢撇下雙錘，叉手道：“我父指揮彭聚，他父平安將軍部下前鐸丁良，與燕兵戰(zhàn)沒，流落在泰安州，雇作獵戶。皆系不識(shí)字之人。無由謁見帝師，兩日借這捕虎，在此等候。不期那林子內(nèi)，適有大蟲攔路，我二人就奮力打殺了他。恰遇帝師駕至，此虎乃我輩有功之虎也。”彥杲等大笑，隨回馬啟奏。月君即刻召見，獎(jiǎng)慰一番，令彥杲暫收為副將。
當(dāng)晚宿于陵上。
次日是八月十五望日。月君五更起來，梳洗冠帶已畢，命素英、寒簧：“今日孤家享祭父、母，汝二人為予之妹，禮得與祭。宜分左右行禮?！庇种I柳煙、春蕊、紅香道：“公子雖無神主，然三尺之墳幸亦在寢園之內(nèi)，爾三人可代朕祭拜。”分命甫畢，諸臣早已各服命服，齊候在五龍橋畔。月君隨臨享殿，少宗伯梁良玉親自贊禮，諸臣俱在殿外助祭。奏的是武功之樂，設(shè)的是太牢玄酒之儀。九闕已終，九獻(xiàn)既畢，百官略退片刻，然后來朝賀帝師圣誕。滿釋奴宣諭曰：“帝師以母難之辰，心懷凄側(cè)；況在寢園，尤不宜行朝賀之禮。”軍師等遵旨各散。
時(shí)有泰安州知州蔣星聚，疏請(qǐng)帝師巡幸泰岱，舉行封禪之典。月君一覽，批示云：虞帝東巡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所以祭岳瀆神靈，此圣王之大典也。其后始皇夸稱盛德，始有玉函金簡之文，名曰“封禪”，其足法乎？孤以女子之身，討逆戡亂，志在迎復(fù)建文，申千古君臣之大義，非定霸稱王，自取天下。蔣星聚之一疏，不亦愚昧之至哉？然孤家曾遨游八表，遍歷嵩、衡二峰，今泰山屬在宇內(nèi)，亦不可不一登覽。但不祀天齊，竟升日觀耳。
遠(yuǎn)近州邑，皆毋得趨迎。有曠職守，自取譴責(zé)。疏下，諸臣莫不心服。月君隨于次日遣女健婢二名，送春蕊、紅香仍歸玄女道院。乃命駕離了太白山，從大路進(jìn)發(fā)。
不幾日，已到泰山之麓。適值天陰，下雨起來，諸臣皆請(qǐng)暫止而下。月君道：“雨師不欲孤家登岱岳耶？”乃掣袖中神劍，望空一揮，頃刻浮云散盡，太陽倍明。遂登山，緩緩而行。
至于山腰，時(shí)有云氣出于石罅，拂面沾衣，若香煙繚繞。以手?jǐn)堉?，縹緲不斷?；蛑翝馕抵畷r(shí)，則連人與馬，卷裹而行，前不能睹后，右不能見左。俄而半隱半現(xiàn)，時(shí)藏時(shí)顯，霎然微風(fēng)一拂，卷舒澹蕩，搖曳長空。真勝觀也！自山麓四十里方至日觀。天色已瞑，月君止于觀內(nèi)，諸臣皆駐下房。晚餐已畢，各自安息。
約有更余，忽聞得遠(yuǎn)遠(yuǎn)喝殿之聲，月君隔垣一照，見儀從甚盛，乃是岳庭夫人碧霞元君。前踏已進(jìn)日觀闕下，元君香輿漸近，冉冉升起。素英、寒簧啟牖相迎；月君執(zhí)了元君玉手，彼此遜謝一番，然后行禮。元君尊月君上坐，月君笑道：“元君以小妹為塵埃中富貴人耶？”乃分賓主坐定。元君欠身而言：“小童今辰赴玄女娘娘之召，有失候駕?！痹戮溃骸罢\恐煩動(dòng)震帝起居，所以不敢趨謁?！庇盅约啊皟鐾良阮颈?，又遭災(zāi)荒，顛連已甚，尚須震帝垂憫?！痹Φ溃骸暗蹘煹么群街?，救拔一半，拗?jǐn)?shù)而行，上帝亦有嘉賴。若五岳職掌，都遵帝旨，小數(shù)或可更移，大數(shù)豈能干預(yù)耶？然既承明諭，敢不盡心，仰慰慈衷？”月君隨命素英等速具酒肴上來，元君立起身，道：“此非宴會(huì)之所。小童暫別，候駕返時(shí)送于道左。茲有儀仗全副，稍異人間，摯帶在此，唯望帝師賜納?！北懔钍膛魡旧窭羲蜕?。月君看時(shí)，是：鳳磨銅鑼兩面，霓旌一對(duì)，絳節(jié)二枝，彩斿六對(duì)，九節(jié)珠幢一對(duì)，天狐尾旌一對(duì)，羽葆一副，霞旆四竿，錦旐二對(duì)，銷金赤幟八根，鸮居鳥羽旗一對(duì)，針神繡幡四面，鮫綃旗八對(duì)，漢玉花尊一對(duì)，水銀侵古銅爐一對(duì)，鸞犡翠蓋一柄，柄系生成九曲藤枝。龍女織成山河掌扇二把。柄系旃檀香琢就。月君謝道：“辱承明賜，權(quán)且收下。愚妹謝塵世之日，仍當(dāng)奉壁?！痹溃骸安蝗?，正要帝師于旋蹕廣寒之日，以為前導(dǎo)。折取天香一枝，下報(bào)小童可耳。”月君乃拜受，再三珍重而別。元君升了香輿，便有萬道彩元，繚繞騰于空中；執(zhí)事神吏等皆乘風(fēng)霧而去。
時(shí)方半夜，太陽已升海底。月君在正閣凴欄而坐，命諸臣等悉到東邊小閣中觀看。諸文武于夜間都在窗隙窺覷神明過往，總未睡覺，聞?wù)偌粗?。卻見閣周回?cái)[設(shè)著多少儀仗，即適所窺覷之物，各人猜想不定?？粗柕男模街挥幸欢?。
月君忽問諸臣曰：“海有底乎？”方經(jīng)對(duì)曰：“無?！痹戮唬骸叭粍t諸島皆浮于海上者乎？”方經(jīng)不能對(duì)。月君又問：“日從海底轉(zhuǎn)乎？”梁良玉對(duì)曰：“然。”月君曰：“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不知海底將何所照乎？”良玉亦不能答。月君又問：“究竟日出何處？日入何所乎？”呂律對(duì)曰：“儒家言：『日入虞淵，日出陽谷?！唤?jīng)天之道，皆能言之。至于既沒以后，未出以前，從不論及。至佛氏有須彌山半旋轉(zhuǎn)之說，尤非凡材所能測識(shí)。求帝師玉音開示愚蒙，群臣幸甚！”
月君諭曰：“世界一大須彌山，而四海為之脈絡(luò)；日月循環(huán)，轉(zhuǎn)于山腰。古圣人皆能知之，但不肯以耳目智慮所不及者，示人以疑耳。夫豈有日月而行于海底地下者乎？諸書所云，天有天柱，地有地軸，六鰲戴峰，日出入處，海水為焦，皆后人誕妄之說也?！敝T臣叩謝，奏道：“臣等雙目，無異熒光，所照者幾何？孔子見老子，尚云某之道其猶酰雞，何況臣等對(duì)揚(yáng)帝師之命哉？”月君道：“孔子與老子學(xué)問，如登泰岱，均造絕頂，而時(shí)日略有先后；及一接見，則二圣人之睿知，如以鏡照鏡，各自了然?？鬃右匀V五常教天下，止就當(dāng)身而論，不欲人遠(yuǎn)求過去未來之事，所以季路問到死生神鬼，不答其所以然之故，非不知也?！乎ｋu』之言，亦是后人造出，非圣人真有此語?！?br />
呂律又奏：“臣尚欲請(qǐng)問日月交食之故，求帝師指示。”月君道：“日為正陽，羅星則陽之邪氛；月為太陰，孛星則陰之邪氣。無始以來，有正即有邪，邪來攻正，所以掩其光而謂之蝕也。《詩經(jīng)》言：『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回M非天道之應(yīng)于人事者乎？諸儒言：月本無光，借日始明；相對(duì)則望，交會(huì)則食；以月掩日則日無光，以日亢月則月如晦。夫使月固無光而掩其日，尚或可解說；若月食而謂日亢其月，則是太陽于月食之時(shí)，必返在東方，乃可相亢，有是理乎？珠生于蜃，屬陰，尚有光華；豈以太陰之精，而謂墨黑如頑鐵者乎？其有圓缺者，比不得太陽全體光明，若鏡之有背，轉(zhuǎn)側(cè)而觀，則成晦望耳。”諸臣聽罷皆悚然，奏道：“臣等空誦幾行儒書，從未與聞天道。今蒙圣諭，抑何幸甚！”月君又諭：“天道雖微，悉在儒書之內(nèi)，卿等特未盡心參透耳?！敝T臣又各愧謝。
呂律奏道：“伏羲畫卦，天道始泄其機(jī)。然尼圣五十學(xué)《易》，自非臣等所能造詣?！痹戮溃骸扒溲粤际??！泵n諸臣早膳。曰：“今日之游，不可無詩。孤愛與卿等聯(lián)句以志勝概?！彪S手題首二句于浣花箋，以示諸臣；次第聯(lián)成十一韻，詩曰：一登天下小，氣壓太陽低。月君云樹分吳楚，山河辨魯齊。呂律神州歸掌握，漲海出天倪。梁良玉亦有龜蒙輔，如將鳧繹攜。鐵鼎觀凌一炁外，殿聳五云西。方經(jīng)翠蓋回虛嶂，霓旌繞碧溪。劉璟秦松人欲折，漢柏鳥空啼。周轅雷在層巖伏，云生下界迷。鄒希軻當(dāng)年封玉檢，何處秘金泥。劉超有幾君王幸，曾將泰岱題。周小處嵩呼聞萬歲，鳳輦下云梯。沈珂諸臣奏上月君，月君看了，遞與素英等。老梅婢一看，說：“這詩比我們聯(lián)的，不過多著幾句，也不見得有甚奇處。”寒簧笑道：“只恐還不及些?！崩厦氛溃骸俺说蹘?、軍師二聯(lián)，余外的都不服。”眾女真莫不含笑。梁良玉等啟請(qǐng)勒石，昭示來茲。月君遂令釋奴發(fā)出，并諭：“明日卯雨，未刻乃霽。
諸臣暫退，鑾輿尚須再宿?！?br />
當(dāng)夜天雞初鳴，月君即起，唯素英、寒簧、非云、柳煙待于左右。見太陽從海中升出，其色絳赤，其光炫赫，大若五里之城，炫目奪神，不能久視。海水涌沸，超騰日輪者數(shù)次，倒像太陽上而復(fù)下，下而復(fù)上的光景。有頃，山腰吐出云霧，溟溟蒙蒙，遍滿世界。時(shí)老梅婢方起，走至閣前，大驚曰：“海浪已到山半，此混沌之象也。咦，我曉得帝師弄道術(shù)耍我哩。”
月君亟召諸臣登閣。憑闌一望，但見白茫茫一片皆水，直接大海，莫不驚異。諦視久之，方知是云氣布滿。太陽在其上，光華照耀，初如銀漢之波，旋若黃河之浪，翻騰活潑，虛靈變幻，莫可端倪。真從所未睹者。
呂律奏：“臣聞歙之黃山有云海，無由得造。惟少時(shí)曾登嵩岳，則所見與今日同。以此推之，諸岳皆有云海，黃山獨(dú)擅其名，臣不能解?！痹戮溃骸捌俨家蕴袨閯?，而廬山獨(dú)著；石以壽山為美，而青田獨(dú)表；洞以黃圍為奇，而桃源獨(dú)傳；松以峨眉為古，而岱岳之大夫獨(dú)顯。譬如才人學(xué)士之文章，或見知，或不見知；或能傳，或不能傳：固不在乎優(yōu)劣，特有幸有不幸耳?！庇许?，太陽行至中天，云氣益加濃密，半截泰山，宛然浸在洪波之內(nèi)。參差怪石奇峰，偃蹇短松矮柏，歷歷可數(shù)。老梅忽發(fā)笑道：“其雨其雨，杲杲日出?！彼赜⒌溃骸懊方阒^帝師之言不驗(yàn)耶？唐詩云：『下方雷雨上方晴?！荒憧瓷綆p，全無草木，雖有松柏，離奇屈曲，不盈三尺，非雨露在山半之下，不在山半之上耶？”又過片時(shí)，云氣漸漸解散。蕭蕭斷雨，尚在飄零，平疇大陸，溝澮皆盈；喬木疏林，青翠欲滴。老梅謂眾女真道：“畢竟素英有些仙氣，我一時(shí)悟不到也?！彼赜⒌溃骸爱吘姑方阌行?，我一時(shí)看不出也。”月君亦為之破顏。隨諭諸臣：“前夕岳庭夫人送孤家儀仗，明日回鑾，須往一謝。獨(dú)是天齊坐于前殿，作何行禮？卿等有能任其事者，明早先往候駕?！眳温傻溃骸俺疾徊?，前去整理?！敝T臣方省儀仗來由。正不知典禮如何，便都隨著軍師，同至岳庭闕下。軍師閑坐清談，并不議及行禮一事。至辰刻，前隊(duì)報(bào)帝師駕到，軍師疾忙拱請(qǐng)諸臣避入大門之內(nèi)，令道士火速掩上。
月君駕至，見闕門已閉，即命回鑾前行。軍師等乃進(jìn)圣殿，禮拜而出。共相矜，詩勒岱宗，遠(yuǎn)勝七十君王封禪去；誰能料，疫流海表，更煩兩三仙子剪蓑來。下回演出。
奉旨云云。”景星大喜，望闕謝恩畢，即令整備香車寶馬、錦繡旗幟與笙蕭器樂，前往濟(jì)南迎娶。都憲御史鐵鼎亦盛具奩儀，啟知帝師送去。
月君謂鮑、曼二師曰：“此已完局，可以稍慰忠臣于地下。
但自起兵以來，倏忽五年，我未得省墳?zāi)梗床荒芪肯雀改赣谮ぺぶ?。為人子者于心忍乎？”鮑師曰：“向者國事紛紜，我亦未經(jīng)道及。汝未彌月時(shí)，哭母甚哀，我說：『兒勿啼，姑待日后封贈(zèng)母親罷?！唤癫坏菁溃翼氉米h此禮。前者敕封是為成神，卻算不得追遠(yuǎn)之意?！甭鼛煹溃骸霸戮鹆x討逆，威加海內(nèi)而回故鄉(xiāng)，乃尊人未有徽號(hào)，與庶民享祭何異耶？”月君恍然淚下，曰：“我為帝師，非為帝主，此語不可出自己意?！?br />
遂作手敕一道，宣示六卿，略曰：孤自勤王以來，歷今五載。雖建闕中原，而帝位未復(fù)。日夕靡寧，永懷曷已。近者頻遭災(zāi)禍，暫息干戈，又念及祖宗考妣先塋，向缺祭掃。荊榛不前，隧道久矣荒涼；狐兔誰驅(qū)，幽宮定然頹壞。今寒食將臨，孤欲親往祭祀。卿等其議禮，請(qǐng)奏施行。于是兩軍師與諸文武大臣等，都集建文皇帝闕下會(huì)議。高咸寧曰：“帝師為國討賊五年，不暇省墓。今若鑾駕到時(shí)，滿目荒涼，能不痛心！自當(dāng)褒崇徽號(hào)，建造寢園，方是崇德報(bào)功之典。去歲大議褒封，何以反不及帝師之父母耶？”諸大臣齊聲應(yīng)曰：“總為敕封了府神，便自忽略過去。今須另議徽號(hào)?！?br />
呂師貞道：“某之愚見，即用前『忠正直亮順天安民』之下，添入『太上帝師』四字，何如？”諸臣贊和曰：“此不易之論也?！庇谑嵌ㄗh追崇：始祖唐諱介，為文獻(xiàn)清忠抒謨顯烈太上帝師；考諱夔，為忠正直亮順天安民太上帝師；妣黃氏，為仁孝淑順端懿慈惠太上神妃；祖諱遵晦，為忠宣文靖抱道崇學(xué)太上帝師；妣姜氏，為仁明莊敬端純肅穆太上靈妃。
其高、曾以上不知名諱，又啟請(qǐng)帝師敕示。月君批答云：“曾王父諱維寅，高王父諱允恭，墳攏遠(yuǎn)在楚之江陵。作何設(shè)主、祭祖？一并議奏?！敝T臣又議：“建立五廟于蒲臺(tái)縣之太白山，安設(shè)神主，四時(shí)諦礻合，悉遵帝王儀制。曾祖、高祖俱追尊為太上帝師。廷議僉同矣。呂師貞曰：“某尚有愚見：今且不必上聞帝師，徑先啟奏建文皇帝，請(qǐng)攝政相府，特頒蜚書下蒲臺(tái)縣，褒崇徽號(hào)。何如？”眾皆稱善。疏上，李希顏大喜，乃遣少宗伯梁良玉。司業(yè)盧敏政赍捧玉音五道，到蒲臺(tái)宣讀徽號(hào)。并敕令知縣速建寢園太廟，安設(shè)五位太上帝師神主。然后諸臣連名奏聞帝師：“暫緩春蒸之禮，統(tǒng)俟寢園太廟成日，恭請(qǐng)鑾輿舉秋嘗之大典，庶上慰皇帝之心，下謝臣等之罪?！痹戮[疏畢，即命駕詣陶謁謝。將至闕，李希顏等率諸文武大臣固請(qǐng)駕回，“容臣等代謝?！痹戮酥?。
建文九年秋七月，蒲臺(tái)縣上書政府，言寢園、太廟各工程，俱已告竣。趙天泰、王琎先議：遣梁良玉、劉璟恭代建文皇帝告祭，方奏請(qǐng)帝師駕幸蒲臺(tái)。月君敕諭云：敕建園陵者，帝主之鴻施；省祭墳?zāi)拐?，人子之私義。今國事頻繁，邊圉嚴(yán)警，孤家雖身往蒲臺(tái)，心懸象闕。百爾臣工，其恪共乃職。一切軍機(jī)，惟副軍師高咸寧是任。大司馬呂律與學(xué)士方經(jīng)、都御史鐵鼎、大司成周轅、都諫鄒希軻、大將軍董彥杲、劉超、瞿雕兒、先鋒使小皂旗等扈從前行。余并留守閥下，慎哉毋忽。
司天監(jiān)王之臣擇八月初二日，請(qǐng)帝師鑾駕啟行。月君別了鮑、曼二師，止帶素英、寒簧、滿釋奴、范飛娘、老梅婢、柳煙兒及女真等二十名，自備供應(yīng)，前往蒲臺(tái)。劉超、小皂旗為前隊(duì)，滿釋奴、范飛娘為二隊(duì)，然后是月君鑾駕，呂軍師等扈從為第四隊(duì)，董彥杲、翟雕兒擁護(hù)在后，為第五隊(duì)。
初六日人蒲臺(tái)縣界。先是梁良玉、劉璟前來迎駕，隨后是縣令督率士民數(shù)萬叩接，皆兩行俯伏，并不擁擠喧嘩，月君甚喜。
當(dāng)晚駐駕于郊外。黎明，先至城南玄女道院，見鐘篬不改，廟貌如故。時(shí)翠云、秋濤已害干血病死了，唯有春蕊，紅香二女真形容慘淡，向月君拜了四拜，凄然淚下。月君撫慰了幾句，徐步到公子神位之前，命老梅婢：“代孤家行禮！”柳煙、春蕊、紅香三人陪拜。老婢是不肯拜公子的，不得已，勉強(qiáng)拜了，心中不忿，乃吟詩兩句云： 公子為殤鬼，夫人作帝王。
柳煙亦信口接下兩句云： 誰知柳市女，得侍袞龍裳。
月君大驚，曰：“柳煙、柳煙，此二句乃汝之佳讖也！向者鮑、曼二師與剎魔公主，皆言汝有三十年風(fēng)流之福。詩本性情，機(jī)括已見?！绷鵁熾p膝跪下，硬咽訴云：“婢子久已身如槁木，心似死灰。若萌邪念，明神殛之。只因身受莫大之恩，所以信口道出。今帝師見疑，婢子當(dāng)盡命于此?！毖杂?，便欲以頭觸柱。老梅、春蕊、紅香三人竟挾持之。月君道：“我久知汝心，所以令汝常侍左右，反謂有疑于汝耶！運(yùn)數(shù)來時(shí)，圣賢不能強(qiáng)。汝勿短見，孤乃戲言耳。”柳煙方拜謝了。素英請(qǐng)道：“我父親不知近日如何，求帝師差人一問，稍盡為女之心?！?br />
月君道：“不但令尊，凡親戚、故舊，都要訪問?！?br />
次日入城，監(jiān)御公署，諸臣朝謁畢。時(shí)合縣百姓，在外執(zhí)香頂禮。月君令沈珂：“凡年五十以上，給賞二兩；六十以上，遞年加增一兩。并全免建文十年賦稅?！彪S召知縣張參人見。諭道：“昨日父老迎駕有體，具見汝之材干。優(yōu)升為別駕，仍知蒲臺(tái)縣事?！睆垍⑦凳字x恩。月君即命去訪本宗及外戚諸家，張參啟奏道：“臣留心已久，不須訪得。帝師本宗，就在勤王那年，盡遷回湖廣江陵；國舅同御弟，隨亦遷住荊州。此地田園，盡皆撇下，微臣已撥人玄女道院；原宅現(xiàn)今封鎖，不敢擅動(dòng)。再有姚秀才、柏秀才，皆已身故。其子始而摯家遠(yuǎn)館，隨后亦遷遠(yuǎn)方，這個(gè)訪問不的?！痹戮龓と挥懈?，信筆題五言四韻以示臣工。詩曰： 蓋世女英雄，威生四海風(fēng)。
五年還故里，萬事等衰蓬。
遼海無歸鶴，秋冥有逸鴻。
何當(dāng)諸父老，謂與漢高同。
諸臣傳視已畢，咸贊帝師仙才，非《大風(fēng)歌》可比。蒲令張參即請(qǐng)勒石，月君道：“一時(shí)之感，卿等得無譽(yù)之大過耶！”
又諭張參：“孤家故宅一區(qū)，汝可改為養(yǎng)老堂，歲留賦稅十分之半，為供億之需，以示孤優(yōu)恤之意。傳與諸父老知悉?！?br />
其時(shí)鑾輿仍返道院，命春蕊、紅香：隨向太白山祭掃。于次日清辰啟行，滿城面姓，多追至中途，頓領(lǐng)哭泣如失父母；月君亦為凄然。第二日，已到太白山。行有數(shù)里，俄見茂林之內(nèi)，巍然五座廟宇，甚是齊整。有詞為證：侵云，鴛鴦麇露。如星如矢，規(guī)模無異魯宮；若囷著盤，制度不殊豐廟。殿角斜飛，上蹲著諸般彩獸；檐牙高啄，尖銜著萬顆金星。五龍橋下，新波初展碧羅紋；雙鳳闕前，香氣乍飄金粟子。鱗鱗碧瓦，依稀十二瓊樓；郁郁芳林，環(huán)繞三千琪樹。時(shí)有神靈來護(hù)衛(wèi)，更無麋鹿與逍遙。
月君瞻望了一回，下令先到寢園。行及數(shù)里，早見長松翠柏，真好佳城也。亦有詞為證：丹垣環(huán)地，華表插天。丹垣環(huán)地抱群山，宛若龍皤虎踞；華表插天拱紫極，常來鶴跡笙音。石馬雖靈，不學(xué)昭陵戰(zhàn)?。皇巳缁?，難同晉國能言。饗殿虛明，可列三千珠履；幽宮深蓬，應(yīng)棲十人銀克。前日芳草坡中，一抔荒土；今朝紅云影里，十仞佳城。要知作君兼以作師尊，始信生男不如生女好?？纯吹搅巳A表闕前，月君下了九龍沈香輿，緩款步入，直到陵前，先拜四拜；隨后素英、寒簧、滿釋奴、范飛娘、老梅、春蕊、紅香眾女真等皆拜；文武諸臣在饗堂下各叩首畢。月君隨御偏殿，諭諸大臣云：“自古圣賢帝王，難保百年之身，更難保百世之陵寢。孤家起于草茅，糾義勤王，至今大勛未集，何當(dāng)先受殊恩，榮及宗祖？而且僭越儀制，中心未安。應(yīng)改各廟制式，如公侯之禮?！鄙僮诓毫加褡嘣疲骸白怨乓詠?，無論臣民，凡有大造于國家者，咸得晉封王爵，追榮先代。何況帝師以上界金仙，偶臨下土，適當(dāng)國賊篡逆、乘輿顛越之日，手提三尺劍而起于徒步，奄定中原，為故主建宮闕、存位號(hào)，不啻日月之光于萬古。所以諸大臣公議追遠(yuǎn)盛典，稍答帝師勤勞，尚在抱歉，曷嘗越制？”劉璟又接奏云：“臣聞蒲臺(tái)百姓，感激帝師圣恩，如子來趨父事，以此落成甚易。而耆老紳士，猶謂朝廷簡陋。今若復(fù)行改制，不惟眾大臣決難遵行，即百姓亦斷不肯從命。”呂軍師亦奏：“梁良玉、劉璟之言皆是。伏愿帝師勿毀成功以動(dòng)人疑?！痹戮溃骸半m然，孤以坤體涼德，不足以當(dāng)之。”隨諭諸臣：“翌日先饗始祖太廟，次高、曾，次祖陵。
第五日中秋，適逢孤家誕日，乃祭考陵。一切禮儀，宜簡毋豐?！?br />
諸臣遵旨自去整備。
建文九年八月十一日黎明，月君祭享始祖太廟。冕冠珠旒，電裙云履。服天孫開辟朝衣，執(zhí)日南火玉朱圭。諸文武奔走趨蹌，分班助祭。舞設(shè)八佾，樂奏九成?；e豆簠簋、潘蕭灌鬯，一如古禮。自高、曾以下三廟，逐日次第享祭，不必絮煩。
十四日下午，命駕至考陵。行至半途，忽山巖震天一聲響，轂轆轆滾下一只班斕大虎，頭碎腦裂，正墮在月君鑾輿之側(cè)。
有兩個(gè)漢子，一瞎左眼，一瞎右目，各手執(zhí)鐵錘，從巖際飛步而來，大呼：“丁奇目、彭獨(dú)眼迎接帝師圣駕?！倍瓘╆脚c劉超恐是歹人，兩騎馬飛向巖前，將手中軍器逼住，道：“汝輩是何人？敢來取死！”那兩漢撇下雙錘，叉手道：“我父指揮彭聚，他父平安將軍部下前鐸丁良，與燕兵戰(zhàn)沒，流落在泰安州，雇作獵戶。皆系不識(shí)字之人。無由謁見帝師，兩日借這捕虎，在此等候。不期那林子內(nèi)，適有大蟲攔路，我二人就奮力打殺了他。恰遇帝師駕至，此虎乃我輩有功之虎也。”彥杲等大笑，隨回馬啟奏。月君即刻召見，獎(jiǎng)慰一番，令彥杲暫收為副將。
當(dāng)晚宿于陵上。
次日是八月十五望日。月君五更起來，梳洗冠帶已畢，命素英、寒簧：“今日孤家享祭父、母，汝二人為予之妹，禮得與祭。宜分左右行禮?！庇种I柳煙、春蕊、紅香道：“公子雖無神主，然三尺之墳幸亦在寢園之內(nèi)，爾三人可代朕祭拜。”分命甫畢，諸臣早已各服命服，齊候在五龍橋畔。月君隨臨享殿，少宗伯梁良玉親自贊禮，諸臣俱在殿外助祭。奏的是武功之樂，設(shè)的是太牢玄酒之儀。九闕已終，九獻(xiàn)既畢，百官略退片刻，然后來朝賀帝師圣誕。滿釋奴宣諭曰：“帝師以母難之辰，心懷凄側(cè)；況在寢園，尤不宜行朝賀之禮。”軍師等遵旨各散。
時(shí)有泰安州知州蔣星聚，疏請(qǐng)帝師巡幸泰岱，舉行封禪之典。月君一覽，批示云：虞帝東巡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所以祭岳瀆神靈，此圣王之大典也。其后始皇夸稱盛德，始有玉函金簡之文，名曰“封禪”，其足法乎？孤以女子之身，討逆戡亂，志在迎復(fù)建文，申千古君臣之大義，非定霸稱王，自取天下。蔣星聚之一疏，不亦愚昧之至哉？然孤家曾遨游八表，遍歷嵩、衡二峰，今泰山屬在宇內(nèi)，亦不可不一登覽。但不祀天齊，竟升日觀耳。
遠(yuǎn)近州邑，皆毋得趨迎。有曠職守，自取譴責(zé)。疏下，諸臣莫不心服。月君隨于次日遣女健婢二名，送春蕊、紅香仍歸玄女道院。乃命駕離了太白山，從大路進(jìn)發(fā)。
不幾日，已到泰山之麓。適值天陰，下雨起來，諸臣皆請(qǐng)暫止而下。月君道：“雨師不欲孤家登岱岳耶？”乃掣袖中神劍，望空一揮，頃刻浮云散盡，太陽倍明。遂登山，緩緩而行。
至于山腰，時(shí)有云氣出于石罅，拂面沾衣，若香煙繚繞。以手?jǐn)堉?，縹緲不斷?；蛑翝馕抵畷r(shí)，則連人與馬，卷裹而行，前不能睹后，右不能見左。俄而半隱半現(xiàn)，時(shí)藏時(shí)顯，霎然微風(fēng)一拂，卷舒澹蕩，搖曳長空。真勝觀也！自山麓四十里方至日觀。天色已瞑，月君止于觀內(nèi)，諸臣皆駐下房。晚餐已畢，各自安息。
約有更余，忽聞得遠(yuǎn)遠(yuǎn)喝殿之聲，月君隔垣一照，見儀從甚盛，乃是岳庭夫人碧霞元君。前踏已進(jìn)日觀闕下，元君香輿漸近，冉冉升起。素英、寒簧啟牖相迎；月君執(zhí)了元君玉手，彼此遜謝一番，然后行禮。元君尊月君上坐，月君笑道：“元君以小妹為塵埃中富貴人耶？”乃分賓主坐定。元君欠身而言：“小童今辰赴玄女娘娘之召，有失候駕?！痹戮溃骸罢\恐煩動(dòng)震帝起居，所以不敢趨謁?！庇盅约啊皟鐾良阮颈?，又遭災(zāi)荒，顛連已甚，尚須震帝垂憫?！痹Φ溃骸暗蹘煹么群街?，救拔一半，拗?jǐn)?shù)而行，上帝亦有嘉賴。若五岳職掌，都遵帝旨，小數(shù)或可更移，大數(shù)豈能干預(yù)耶？然既承明諭，敢不盡心，仰慰慈衷？”月君隨命素英等速具酒肴上來，元君立起身，道：“此非宴會(huì)之所。小童暫別，候駕返時(shí)送于道左。茲有儀仗全副，稍異人間，摯帶在此，唯望帝師賜納?！北懔钍膛魡旧窭羲蜕?。月君看時(shí)，是：鳳磨銅鑼兩面，霓旌一對(duì)，絳節(jié)二枝，彩斿六對(duì)，九節(jié)珠幢一對(duì)，天狐尾旌一對(duì)，羽葆一副，霞旆四竿，錦旐二對(duì)，銷金赤幟八根，鸮居鳥羽旗一對(duì)，針神繡幡四面，鮫綃旗八對(duì)，漢玉花尊一對(duì)，水銀侵古銅爐一對(duì)，鸞犡翠蓋一柄，柄系生成九曲藤枝。龍女織成山河掌扇二把。柄系旃檀香琢就。月君謝道：“辱承明賜，權(quán)且收下。愚妹謝塵世之日，仍當(dāng)奉壁?！痹溃骸安蝗?，正要帝師于旋蹕廣寒之日，以為前導(dǎo)。折取天香一枝，下報(bào)小童可耳。”月君乃拜受，再三珍重而別。元君升了香輿，便有萬道彩元，繚繞騰于空中；執(zhí)事神吏等皆乘風(fēng)霧而去。
時(shí)方半夜，太陽已升海底。月君在正閣凴欄而坐，命諸臣等悉到東邊小閣中觀看。諸文武于夜間都在窗隙窺覷神明過往，總未睡覺，聞?wù)偌粗?。卻見閣周回?cái)[設(shè)著多少儀仗，即適所窺覷之物，各人猜想不定?？粗柕男模街挥幸欢?。
月君忽問諸臣曰：“海有底乎？”方經(jīng)對(duì)曰：“無?！痹戮唬骸叭粍t諸島皆浮于海上者乎？”方經(jīng)不能對(duì)。月君又問：“日從海底轉(zhuǎn)乎？”梁良玉對(duì)曰：“然。”月君曰：“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不知海底將何所照乎？”良玉亦不能答。月君又問：“究竟日出何處？日入何所乎？”呂律對(duì)曰：“儒家言：『日入虞淵，日出陽谷?！唤?jīng)天之道，皆能言之。至于既沒以后，未出以前，從不論及。至佛氏有須彌山半旋轉(zhuǎn)之說，尤非凡材所能測識(shí)。求帝師玉音開示愚蒙，群臣幸甚！”
月君諭曰：“世界一大須彌山，而四海為之脈絡(luò)；日月循環(huán)，轉(zhuǎn)于山腰。古圣人皆能知之，但不肯以耳目智慮所不及者，示人以疑耳。夫豈有日月而行于海底地下者乎？諸書所云，天有天柱，地有地軸，六鰲戴峰，日出入處，海水為焦，皆后人誕妄之說也?！敝T臣叩謝，奏道：“臣等雙目，無異熒光，所照者幾何？孔子見老子，尚云某之道其猶酰雞，何況臣等對(duì)揚(yáng)帝師之命哉？”月君道：“孔子與老子學(xué)問，如登泰岱，均造絕頂，而時(shí)日略有先后；及一接見，則二圣人之睿知，如以鏡照鏡，各自了然?？鬃右匀V五常教天下，止就當(dāng)身而論，不欲人遠(yuǎn)求過去未來之事，所以季路問到死生神鬼，不答其所以然之故，非不知也?！乎ｋu』之言，亦是后人造出，非圣人真有此語?！?br />
呂律又奏：“臣尚欲請(qǐng)問日月交食之故，求帝師指示。”月君道：“日為正陽，羅星則陽之邪氛；月為太陰，孛星則陰之邪氣。無始以來，有正即有邪，邪來攻正，所以掩其光而謂之蝕也。《詩經(jīng)》言：『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回M非天道之應(yīng)于人事者乎？諸儒言：月本無光，借日始明；相對(duì)則望，交會(huì)則食；以月掩日則日無光，以日亢月則月如晦。夫使月固無光而掩其日，尚或可解說；若月食而謂日亢其月，則是太陽于月食之時(shí)，必返在東方，乃可相亢，有是理乎？珠生于蜃，屬陰，尚有光華；豈以太陰之精，而謂墨黑如頑鐵者乎？其有圓缺者，比不得太陽全體光明，若鏡之有背，轉(zhuǎn)側(cè)而觀，則成晦望耳。”諸臣聽罷皆悚然，奏道：“臣等空誦幾行儒書，從未與聞天道。今蒙圣諭，抑何幸甚！”月君又諭：“天道雖微，悉在儒書之內(nèi)，卿等特未盡心參透耳?！敝T臣又各愧謝。
呂律奏道：“伏羲畫卦，天道始泄其機(jī)。然尼圣五十學(xué)《易》，自非臣等所能造詣?！痹戮溃骸扒溲粤际??！泵n諸臣早膳。曰：“今日之游，不可無詩。孤愛與卿等聯(lián)句以志勝概?！彪S手題首二句于浣花箋，以示諸臣；次第聯(lián)成十一韻，詩曰：一登天下小，氣壓太陽低。月君云樹分吳楚，山河辨魯齊。呂律神州歸掌握，漲海出天倪。梁良玉亦有龜蒙輔，如將鳧繹攜。鐵鼎觀凌一炁外，殿聳五云西。方經(jīng)翠蓋回虛嶂，霓旌繞碧溪。劉璟秦松人欲折，漢柏鳥空啼。周轅雷在層巖伏，云生下界迷。鄒希軻當(dāng)年封玉檢，何處秘金泥。劉超有幾君王幸，曾將泰岱題。周小處嵩呼聞萬歲，鳳輦下云梯。沈珂諸臣奏上月君，月君看了，遞與素英等。老梅婢一看，說：“這詩比我們聯(lián)的，不過多著幾句，也不見得有甚奇處。”寒簧笑道：“只恐還不及些?！崩厦氛溃骸俺说蹘?、軍師二聯(lián)，余外的都不服。”眾女真莫不含笑。梁良玉等啟請(qǐng)勒石，昭示來茲。月君遂令釋奴發(fā)出，并諭：“明日卯雨，未刻乃霽。
諸臣暫退，鑾輿尚須再宿?！?br />
當(dāng)夜天雞初鳴，月君即起，唯素英、寒簧、非云、柳煙待于左右。見太陽從海中升出，其色絳赤，其光炫赫，大若五里之城，炫目奪神，不能久視。海水涌沸，超騰日輪者數(shù)次，倒像太陽上而復(fù)下，下而復(fù)上的光景。有頃，山腰吐出云霧，溟溟蒙蒙，遍滿世界。時(shí)老梅婢方起，走至閣前，大驚曰：“海浪已到山半，此混沌之象也。咦，我曉得帝師弄道術(shù)耍我哩。”
月君亟召諸臣登閣。憑闌一望，但見白茫茫一片皆水，直接大海，莫不驚異。諦視久之，方知是云氣布滿。太陽在其上，光華照耀，初如銀漢之波，旋若黃河之浪，翻騰活潑，虛靈變幻，莫可端倪。真從所未睹者。
呂律奏：“臣聞歙之黃山有云海，無由得造。惟少時(shí)曾登嵩岳，則所見與今日同。以此推之，諸岳皆有云海，黃山獨(dú)擅其名，臣不能解?！痹戮溃骸捌俨家蕴袨閯?，而廬山獨(dú)著；石以壽山為美，而青田獨(dú)表；洞以黃圍為奇，而桃源獨(dú)傳；松以峨眉為古，而岱岳之大夫獨(dú)顯。譬如才人學(xué)士之文章，或見知，或不見知；或能傳，或不能傳：固不在乎優(yōu)劣，特有幸有不幸耳?！庇许?，太陽行至中天，云氣益加濃密，半截泰山，宛然浸在洪波之內(nèi)。參差怪石奇峰，偃蹇短松矮柏，歷歷可數(shù)。老梅忽發(fā)笑道：“其雨其雨，杲杲日出?！彼赜⒌溃骸懊方阒^帝師之言不驗(yàn)耶？唐詩云：『下方雷雨上方晴?！荒憧瓷綆p，全無草木，雖有松柏，離奇屈曲，不盈三尺，非雨露在山半之下，不在山半之上耶？”又過片時(shí)，云氣漸漸解散。蕭蕭斷雨，尚在飄零，平疇大陸，溝澮皆盈；喬木疏林，青翠欲滴。老梅謂眾女真道：“畢竟素英有些仙氣，我一時(shí)悟不到也?！彼赜⒌溃骸爱吘姑方阌行?，我一時(shí)看不出也。”月君亦為之破顏。隨諭諸臣：“前夕岳庭夫人送孤家儀仗，明日回鑾，須往一謝。獨(dú)是天齊坐于前殿，作何行禮？卿等有能任其事者，明早先往候駕?！眳温傻溃骸俺疾徊?，前去整理?！敝T臣方省儀仗來由。正不知典禮如何，便都隨著軍師，同至岳庭闕下。軍師閑坐清談，并不議及行禮一事。至辰刻，前隊(duì)報(bào)帝師駕到，軍師疾忙拱請(qǐng)諸臣避入大門之內(nèi)，令道士火速掩上。
月君駕至，見闕門已閉，即命回鑾前行。軍師等乃進(jìn)圣殿，禮拜而出。共相矜，詩勒岱宗，遠(yuǎn)勝七十君王封禪去；誰能料，疫流海表，更煩兩三仙子剪蓑來。下回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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