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回 備列小星團(tuán)圓五美 折磨中道疾病旬朝

青樓夢 作者:清·俞達(dá)


話說拜林等九人出了沁香居,又往媚紅軒、步嬌館琴、素兩處大鬧,鬧得六缸水渾,豁將臺(tái)醉了,周紀(jì)蓮嘔吐而歸,余人仍復(fù)鬧之不休。后來倒是夢仙出來做好人,方才各散。

挹香然后到梅花館來,謂愛卿道:“今夕五美團(tuán)圓,得償所愿,但是住在那處好?”愛卿道:“自然報(bào)恩要緊,當(dāng)進(jìn)秋妹房中?!?挹香點(diǎn)頭稱是,命侍婢張燈往怡芳院而來。那知秋蘭已命侍兒關(guān)好了門矣。挹香叩了幾下,忽聽侍兒里邊答道:“小姐吩咐,請(qǐng)老爺往梅花館去,以表前后之序?!鞭谙阍谥T外笑說道:“燕爾新婚,況今夕三星在戶,你去對(duì)小姐說,快些開了門,莫誤佳期?!笔虄旱溃骸靶〗阋阉?,倘老爺不往梅花館,請(qǐng)往別院去罷?!?

挹香無奈,復(fù)至沁香居,只見小素房門亦然緊閉。挹香復(fù)叩銅環(huán),里邊侍兒也傳語道:“請(qǐng)老爺今夕住在梅花館,或往別院,這里小姐已睡了。”挹香覺得好笑起來,便道:“你們莫非會(huì)同的么?恰芳院不讓我進(jìn)去,這里又是睡了?!?

一頭說,又往琴、玉兩處。誰知皆是一般回絕。 弄得挹香無計(jì)可施,只得重往梅花館,告知愛卿。愛卿笑道:“新郎今夜難矣。我這里也要睡了。”竟將挹香推了出來,將門閉上。

挹香沒了主意,復(fù)至怡芳院陳說一番,他們都只做不知。又至沁香居懇開門,也是漠然不答。東跑西走,躑躅無定。

徘徊了良久,心知他們?yōu)榈帐?,所以今夕閉門不納。我也顧不得了,還是去懇愛姐開門為是。于是復(fù)身至梅花館,便輕輕彈了四彈道:“愛姐姐,還望你開了我罷。那邊春色都已深藏,不肯開的了?!睈矍渎犃?,便答道:“我也睡的了。”挹香聽了著急道:“好姐姐,你不要作難我了。我日間忙了一天,其實(shí)疲憊不堪,姐姐你開了罷?!睈矍渎犃舜搜?,心中倒也有些憐惜,只得開了挹香進(jìn)內(nèi),挹香方才安身有所。乃笑說道:“不料今日之佳期,仍在姐姐身上?!睈矍溥艘宦?,安睡不表。

明日,四新人往堂上問安,然后回歸香閣。挹香設(shè)宴梅花館,邀集五美同飲。挹香道:“昨日你們四位宛如約齊一般,使我進(jìn)退◆趄。今日看你們?nèi)绾危慌露悴粊砹??!闭f得四人滿面羞紅,良久道:“我們俱是初來,第一夕你該住在愛姐房中。”挹香笑道:“你們昨日知我疲倦,所以概施巧計(jì)。今夕我打足精神,與你們一逞其技,才見手段?!八娜寺犃宿谙氵@一番打趣,愈覺慚赧,幸虧愛卿在旁用別話支開,挹香方始不說。 酒闌后日色西沉,各院張燈結(jié)彩,挹香恐他們再蹈故轍,預(yù)到怡芳院坐定。半晌秋蘭至,挹香上前,深深四揖道:“前蒙芳卿相救,出死地而得生,又蒙令尊以妹妹終身相許。如今魚水得諧,實(shí)出于仆之意外也。”秋蘭見挹香一種溫柔,便回了四福,答道:“賤妾村姿陋質(zhì),本不敢存事君子之心。乃蒙途路鋤強(qiáng),心銘既久,繼而隆壽寺君遇惡僧之害,妾自以德報(bào)德。后來家父妄思高對(duì)于君,自知顏赧,乃蒙君不棄,允訂絲蘿。今夕何夕,言念君子,云胡不喜?!鼻锾m說罷,挹香喜甚,叢話了一番,然后替他除了冠帶,同赴羅幃。 明日,挹香至沁香居,小素接入。挹香笑道:“自從在慧姐家得蒙姐姐相愛,愿親枕席,相訂終身,迄今二載有余,未親芳澤。今夕好與妹妹敘敘舊情了。”小素羞紅暈頰,答道:“君果鐘情,不忘舊約,但妾自愧雞雛,不足鳳凰并列,如何,如何?”挹香便道:“妹妹,你說錯(cuò)了。宇宙間生美人難,生有情人更難。小生蒙你一片芳情,殷殷眷顧。曾記得那夕在慧姐家,你卻不避嫌疑,有情于我。如今四美畢合,小生總是一例相看,決無貴賤懸殊之念?!倍苏?wù)務(wù)f說,到了更深,方才共賦高唐。

明日,至媚紅軒琴音房中。琴音笑道:“昔日虧你做得出,扮了乞兒前來試我們心跡。幸虧我與素玉姐本來最恨欺貧重富,不然早被你看輕了。”挹香聽了,笑說道:“好妹妹,不是我做得出,只因那日林哥哥說起你慧眼識(shí)人,欲來拜訪。吾說花前月下,往往欺貧愛富,既稱慧眼識(shí)人,我今扮個(gè)乞兒前去,看他們待我如何。倘若看得出來,就是真慧眼了。誰知妹妹一見多情,便出洋銀助我,方知名不虛傳。所以此時(shí)舞榭歌臺(tái),人謂無情,我金挹香終謂有情之地。況吾所遇的眾姐妹,也沒有幾何揮霍,盡蒙他們另眼相看。你想世情雖薄,其中豈無清潔之流,惟人自鮮覯耳。如今五美團(tuán)圓,雖日天假奇緣,其實(shí)半出于眾姐妹之情也?!闭f著便挽了琴音的手,一同安睡。

明日,至步姣館素玉房中,自然也有一番綢繆的情景。 嗣后挹香或往梅花館,或往各院,都是雨露均調(diào),不存偏愛。

光陰迅速,又到了臘月寒天。挹香樂極悲生,清晨冒了些風(fēng),競生起病來,臥床不起,已有旬朝。急得父母與五位美人計(jì)無所出,延醫(yī)看治,藥石無功。愛卿與秋、素、琴、玉四人俱衣不解帶,輪流的伏侍。誰知日復(fù)一日,病魔愈深,三焦灼熱,六脈芤空,竟不知人事,飲食漸漸不能進(jìn)喉。清楚的時(shí)候?qū)Ω改刚f道:“孩兒不孝,顧復(fù)未酬,如今諒不能久存人世的了。兒死之后,望二親不要過悲,譬如未曾養(yǎng)吾這不肖孩兒。猶幸愛卿媳婦腹中有孕,金氏宗祧不至無繼。兒死之后,這五房媳婦自然影只形單,倘有不到之處,望兩大人善言教導(dǎo)他們,孩兒雖死亦瞑目矣。還有一樁事情,兒有幾個(gè)好友,必須與他一別。更有幾個(gè)知己美人,蒙他們俱十分憐惜,兒欲去邀他們來訣一長別。望兩大人格外之恩,容孩兒一見,更加感恩不淺?!?

鐵山含淚道:“我兒且安心靜養(yǎng)。這是年災(zāi)月晦,否去自然泰來。明日吾叫人去請(qǐng)鄒賢侄等以及你的心愛美人到來就是了。” 挹香方才歡樂。又向愛卿等五人道:“愛姐姐,天之忌吾,無可如何。方與你們五個(gè)人敘無一載,遽欲長離。你們須要孝養(yǎng)翁姑,替吾克全子道。倘日后有幸生了一子,須要盡心撫育,可知吾金氏香煙,全靠你一人身上。如可撫養(yǎng)成人,吾冥冥中亦見你情了。再者吾死之后,你們五位姐妹也不要十分苦楚,須知人生一世,本來是個(gè)幻夢,就是與你們敘首百年,仍舊要死的。況吾金挹香是個(gè)風(fēng)流瀟灑的人,就是死了么也不與他們濁鬼入道,依舊風(fēng)流瀟灑的。你們千萬不要苦楚,至囑,至矚?!闭f罷,又昏昏睡去。愛卿等見挹香如此說話,大家都哭得幾乎暈去。

到了明日,鐵山命人往鄒、姚、葉三處去邀,又往眾美人家去請(qǐng)。眾美人知挹香病重,又是他父母來接的,所以個(gè)個(gè)趨往金家看視。 卻說鄒拜林新著著一部《耐煩齋筆記》,所以好幾天杜門不出。那日正在鈔胥,忽聞此信,早急得心亂如麻,眼中垂淚,飛也一般開了園門,到挹香家里。疾忙至床前一望,見挹香病骨峻◆,奄奄待盡,口中囈語喃喃,十分可伯。愛卿等五人俱垂淚相伴。拜林看了這般情形,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愛卿見拜林至,含淚道:“林伯伯,為何好久不來,你香弟弟為你眼多望穿了?!庇謱⒉≡匆磺懈嬖V了拜林,又道:“如今或清或暈,不知可還認(rèn)得你來?!卑萘直阕叩酱睬?,連喚“香弟”,誰知挹香睜著眼兒,還在自言自語。拜林見喚他不應(yīng),便立在床前,聽他說些什么。只聽挹香說道:“你們這些人,不要這般催促,我尚有許多事情沒有了結(jié)。況我金挹香是視死如歸的人,不比那偷生怕死之徒。因我有幾個(gè)美人、幾個(gè)好友未曾一別,你們且等幾天?!蓖A艘换?,又說道:“半天是不夠的,難道吾一榜稱魁,倒受你們節(jié)制么?至少三天。你們?nèi)襞率茇?zé),我到森羅殿上替你們說個(gè)情兒就是了。”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拜林知是鬼卒勾人,不覺慘然欲絕,便大喝道:“何物揶揄,竟敢胡鬧?我鄒拜林在此!”

說罷,見挹香頓時(shí)清楚,連忙起身,扯了拜林道:“林哥哥,我想得你好苦?。〔恢獕粝膳c仲英哥哥來否?”拜林道:“沒有來。”挹香道:“為何不來?我為要與你們別一別?!闭f著便灑淚道:“林哥哥,吾與你相識(shí)以來,蒙你心心相印,真?zhèn)€勝于同胞。如今歸期已促,特邀哥哥一別,并欲奉托數(shù)事?!卑萘譃I道:“香弟弟,什么事情?”挹香道:“家中一切,吾哥哥在于比鄰,況與我宛如一家。我死之后,千萬托你照料照料。余外眾美人,我也不能保護(hù)他們了。但月素妹妹與我最為知己,我死后,你可替我勸他,教他不要苦楚,早作從良之計(jì)。這是第一樁要事。再者寄語諸君子,說我金挹香迫于行矣,勿責(zé)不別之罪。這是第二樁要事。再者日后生了侄兒,長成后必須費(fèi)你的心,訓(xùn)以詩書,責(zé)備苛求,必要猶子比兒的看待。這是第三樁要事。再者我還有《讀廬叢書》一部在著書館中,日后你向愛姐取了,付諸梨棗,以表我一生心血。這是第四樁要事。再者望哥哥自己保重,花前月下如念故人,只要望西呼三聲香弟,或者我一靈未泯,再能與君魂夢相親。這是第五樁要事。哥哥千萬勿忘,我無言矣?!闭f罷,淚如雨下。 拜林聽了,十分慘惻,便道:“香弟寬懷,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災(zāi)退身安,不要說這許多不吉之語?!?正說間,忽報(bào)林婉卿、蔣絳仙、何月娟、陸麗仙、孫寶琴、陳秀英、胡碧珠、呂桂卿、吳慧卿、謝慧瓊十位美人到來。挹香道:“來得妙哉,來得妙哉。我之素愿畢矣?!?

即命相請(qǐng)進(jìn)內(nèi)、挹香淚汪汪說道:“仆蒙眾姐妹深情,憐愛了幾載。惜金某無福,不能再敘。望眾位早擇百年之侶,溷跡歌樓,終非了局。身子大家保重,切弗為我金某悲惋。我雖身死,性情不死,必不與俗鬼為伍的?!闭f罷,目視眾美,淌了無數(shù)淚兒,競昏昏睡去。

眾美與拜林一齊揮淚。拜林對(duì)愛卿道:“我看香弟有時(shí)清楚,諒無大礙。惟恐天有不測風(fēng)云,可替他沖沖喜,以壽衣靴帽設(shè)案拜之,或者能痊亦未可卜?!卑萘终f罷,愛卿早苦得噎塞咽喉,哭都哭不出了,一交跌倒,猝然昏厥。驚得眾美人與侍婢連番呼喚,方始醒來,復(fù)又大哭。眾美人無一個(gè)不兩眶流淚,梅花館中一片哭聲沸處。

恰好仲英、夢仙到來,聽見哭聲,嚇得小鹿亂撞,冷汗直淋。直至到了梅花館,方始心定。正欲動(dòng)問,忽報(bào)孟幼卿、陸麗春、張飛鴻、陸文卿、鄭素卿五位美人到來。愛卿接進(jìn),眾人便去看挹香,見挹香還是昏昏睡著。

不知可能再與他們說話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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