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聳高枝耐歲寒，不教蜂蝶浪摧殘。
風(fēng)霜苦□如冰質(zhì)，煙霧難侵不改肝。
麗色瑩瑩縷片玉，清香冉冉屑旃檀。 仙姿豈作人間玩，終向羅浮第一磐。
五倫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婦、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來人合的。合的易離，但君臣不合，可以隱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緘口自全。只有姑媳、夫妻，如何離得？況夫妻之間，一時(shí)反目，還也想一時(shí)恩愛。到了姑媳，須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兒，反道他不行勸諫；兒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幫扶；還有妯娌相形，嫌貧重富；姑叔憎惡，護(hù)親遠(yuǎn)疏；婢妾挑逗，偏聽信讒。起初不過纖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順，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這便是媳婦的苦了。在那媳婦也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勢，作丈夫的嬌；也有結(jié)連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窺他陰事，挾制公婆，背地飲食，不顧公姑，當(dāng)面抵觸，不惜體面。這便是婆婆口頑，媳婦耳頑，弄得連兒子也不得有孝順的名。真是人家不愿有的事，卻也是常有的事。倒寧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這便亙古難事。
這事出在池州貴池縣。一個(gè)女子姓唐，名貴梅，原是個(gè)儒家女子，父親是個(gè)老教書，一向在外處個(gè)鄉(xiāng)館。自小兒教他讀些甚《孝經(jīng)》，看些《烈女傳》。這貴梅也甚領(lǐng)意。不料到十二歲，母親病死了，他父親思量，平日他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他家中，在家孤。若在鄰家來去，恐沒有好樣學(xué)，也不成體面。若我在家，須處不得館。一時(shí)要糾合些鄰舍子弟就學(xué)，如今有四五。兩館便人上央人，或出薦館錢圖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沒了館，不惟一身沒人供給，沒了這幾兩束?，連女兒也將甚養(yǎng)他。只除將來與人。我斯文之家，決無與人作婢妾之理。送人作女兒，誰肯賠飯養(yǎng)他，后來又賠嫁送，只好作媳婦吧。對媒婆說了，尋了幾日，尋得個(gè)朱寡婦家。有個(gè)兒子，叫做朱顏，年紀(jì)十四歲。唐學(xué)究看得這小官兒清秀，又急于要把女兒，也不論門風(fēng)，也不細(xì)打聽那寡婦做人何如，只收他兩個(gè)手盒兒，將來送他過門。在家吩咐道：“我只為無極奈何，將你小小年紀(jì)與人作媳婦，你是乖覺的，切要聽婆婆教訓(xùn)，不要惹他惱，使我也得放心?！彼偷剿?，又向朱寡婦道：“小女是沒娘女兒，不曾訓(xùn)教，年紀(jì)又小，千萬親母把作女兒看待，不要說老夫感戴，連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彼土俗匀ヌ庰^去了。只是這寡婦有些欠處，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撐，他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飯，并不見人。不期那丈夫病了弱病，不能管事，兒子又小，他只得出來承值，還識羞怕恥。到后邊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這股生意，讓人家中又沒甚過活，只得呈頭露臉，出來見客。此時(shí)已三十模樣，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婦也避些嫌疑?！钡侥切┥倌贻p薄的，不免把言語勾搭他，做出風(fēng)月態(tài)度恍他。乍聽得與乍見時(shí)，也有個(gè)嗔怪的意思，漸漸習(xí)熟，也便嗑牙撩嘴。人見他活動(dòng)，一發(fā)來引惹他。他是少年情性，水性婦人，如何按捺得定？嘗有一賦，敘他苦楚： 吁嗟傷哉！人皆歡然于聚首。綦我獨(dú)罹夫睽乖，憶繾綣之伊始，矢膠漆之靡懈。銀燈笑吹，羅衣羞解，襯霞頰兮芙蓉雙紅，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語勾郎憐，嬌癡得郎愛。醉春風(fēng)與秋月，何憂腸與愁債？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難回，搴穗幃而痛傷?？辗恳嗪渭牛z孤對相泣。角枕長兮誰同御，錦衾班而淚痕濕。人與夢而忽來，旋與覺而俱失。眷彼東家鄰，荷戟交河濱，一朝罷征戍，杯酒還相親。再閱綠窗女，良人遠(yuǎn)服賈。昨得寄來書，相逢在重午。彼有離兮終相契合，我相失兮憑誰重睹。秋風(fēng)颯颯，流黃影搖，似伊人之去來，竟形影之誰招？朱顏借問為誰紅，云散巫山鬢欲松，寥落打窗風(fēng)雨夜，也應(yīng)愁聽五更鐘。
想那寡婦怨花愁月。夜雨黃昏，好難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話，兒女夫妻，家事好過，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長地久，怎生熬得？日間思量，不免在靈前訴愁。說苦痛哭一場，夜間思量起，也必竟搗枕槌床，咬牙切齒。翻來覆去，嘆氣流淚。忽然是他緣湊，有個(gè)客人姓汪，名洋，號涵宇。是徽州府歙縣人。家事最厚，常經(jīng)商貴池地方，積年在朱家歇。卻不曾與寡婦相見。這翻相見，見他生得楚楚可愛，便也動(dòng)心，特意買了些花粉膝褲等物送他。已在前邊客樓上住下，故意嫌人嘈雜，移在廂樓上，與寡婦樓相近，故意在那廂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圖勸他。不料朱寡婦見他是個(gè)有錢的，年紀(jì)繞近三十，也像個(gè)風(fēng)月的，也有他心。眉來眼去，不只一日。一日，寡婦獨(dú)坐在樓下，鎖著自己一只鞋子。那汪涵宇脧見，便一步跨進(jìn)來，向寡婦肥叫一聲道：“親娘，茶便討碗吃。”那寡婦便笑吟吟道：“茶不是這里討的?！焙钚Φ溃骸罢谡嫌憽！彪S即趕上前，將鞋子撮了一只。道：“是甚緞子？待我拿一塊來相送?！惫褘D道：“前日已收多禮，怎再要朝奉送？”涵宇道：“親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這里?！卑咽种竵砹恳涣?，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顛一顛道：“真好?！痹谑终粕锨?。寡婦怕有人來，外觀不雅，就擘手來搶，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這是你與我的表記，怎又來搶？”把一個(gè)朱寡婦又羞又惱。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樓上，把這鞋翻覆看了一會(huì)，道：“好針線，好樣式。”便隨口嘲出個(gè)《駐云飛》道：
金剪攜將，剪出春羅三寸長。艷色將人恍，巧手令人賞。，何日得成雙？鴛鴦兩兩，行雨行云，對浴清波上，沾惹金蓮瓣里香。
把這曲輕輕在隔樓唱，那婦人上樓聽見道：“嗅死這蠻子”，卻也自己睡不成夢。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聽汪涵宇魘將起來道：“跌壞了，跌壞了?！眳s是他做夢來調(diào)這婦人，被他推了一跌，魘起來。兩下真是眠思夢想。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緞鋪內(nèi)，買了一方蜜色彭緞，一方白光絹，又是些好絹線，用紙包了，還向?qū)毣\上尋了兩粒雪白滾圓，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并包了，藏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見寡婦呆坐在那邊，忽見汪涵宇走到面前，吃了一驚。汪涵宇便將緞絹拿出來道：“昨日所許，今日特來送上?！惫褘D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這斷不敢領(lǐng)，不勞費(fèi)心?！蓖艉畋銘蛑樀溃骸坝H娘，這是我特意買來的，親娘不收，叫我將與何人？將禮送人，殊無惡意?！惫褘D道：“這緞絹決是不收的，只還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對?！蓖艉畹溃骸俺蓪Σ浑y，還是不還了?！卑丫劷亖G在婦人身上。婦人此時(shí)心火已動(dòng)，便將來縮在袖中。道：“不還我，我著小妹在梁上扒過來偷?！蓖艉畹溃骸俺薪蹋薪?。”也不管婦人是有心說的，沒心說的，他卻認(rèn)定真了。在房中仔細(xì)一看，他雖在廂樓上做房，后來又借他一間樓堆貨，這樓卻與婦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間生，這間在右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扒得。他等不得到晚，潛到這房中，聽婦人上了樓，兒子讀晚書，婦人做針指。將及起更，兒子才睡，丫頭、小妹也睡了，婦人也吹了燈上床。半餉不見動(dòng)靜，他便輕輕的扒到梁上，身子又胖挨了一會(huì)，渾身都是灰塵。正待溜下，卻是小妹起來解手，又縮住了。又停半刻，一腳踹在廂上，才轉(zhuǎn)身樓板上，身子重把樓板震了一震，只聽得那兒子在睡中驚醒道：“是甚么動(dòng)？”婦人已心照，道：“沒甚動(dòng)，想是貓?zhí)?。”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處，再不敢響，聽他兒子似有鼾聲，又挪兩步，約莫到床邊，那兒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眿D人道：“夜間房中有甚人走？”兒子道：“怕是賊?！眿D人道：“沒這等事?！蹦莾鹤颖憬行∶命c(diǎn)燈。汪涵宇聽得，輕腳輕手縮回。比及叫得小妹夢中醒起來，撥火點(diǎn)燈，汪涵宇已扒過去了。婦人起來，假意尋照，道：“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賊，這等著神見鬼，若我也似你這等大驚小怪，可不連鄰里也驚動(dòng)，你尋這賊來?！眱鹤颖涣R得不做聲，依舊吹燈睡了。婦人又道：“安你在身邊，棲棲聳聳，攪人困頭，明日你自東邊樓上去睡，我著小妹陪你，我獨(dú)自清凈些?！贝藭r(shí)汪涵宇在間壁聽得，事雖不成，曉得婦人已有心了。只是將到手，又被驚散，好生不快活。挨到天明，甚是悶悶。走出去想道：“這婦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須尋甚送他，與他個(gè)甜頭兒?！比Q了一兩金子，走到一個(gè)銀店里去，要打兩個(gè)錢半重的戒指兒，七錢一枝玉蘭頭古折簪子，夾了樣金，在那廂看打。不料夜間不睡得，打了一個(gè)盹。銀匠看了，又是異鄉(xiāng)人，便弄手腳，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錢密陀僧。打完，連回殘一稱，道：“準(zhǔn)準(zhǔn)的不缺一厘?！蓖艉羁戳?，甚是歡喜，接過等子來一稱，一稱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樣不好，另打做荷花頭吧。”銀匠道：“成工不毀，這樣極時(shí)的?！蓖艉疃ㄒ蜻^，“我自召工錢?！苯橙说溃骸耙蛎魅諄怼！蓖艉钆旅魅毡愠鲩T不認(rèn)貨，就在他店中，夾做兩段，只見密陀僧都散將出來。汪涵宇便暴跳，要送官，匠人道：“是藥?！蓖艉畹溃骸半y道藥裝在肚里的?！闭f不理過。走出兩個(gè)鄰舍來，做好做歹，認(rèn)賠。先扯到酒店吃三鐘賠禮。一面設(shè)處銀子。汪涵宇因沒了晚間出手貨，悶悶不悅。因等銀子久坐。這兩個(gè)鄰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幾鐘，已是酩酊。
這邊朱寡婦絕早起來，另鋪了兒子床，小妹鋪也移了。到晚吩咐兒子，就在那邊讀書，自在房中，把床里收拾得潔凈，被薰香了，只不聽得汪朝奉來。斜坐燈前，心里好不熱。須臾起更，喜得兒子、丫頭睡了，還不見到，只得和衣睡了。直到二更，聽得打門，是汪朝奉來。婦人叫小廝阿喜開門。起來摸得門開，撞了他一個(gè)瓶口木香，吐了滿身。闖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下，到得四更醒來，卻睡在吐的中間，身子動(dòng)彈不得，滿身酒臭難聞，如何好去。那朱寡婦在床上，眼也不合，那得人來，牙齒咬得乾乾響。天明，小廝說起，那寡婦又惱又笑。惱的是貪杯誤事，笑的是沒福消受。那壁汪涵宇懊惱無及，托病酒預(yù)先將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間換了一身齊整衣裳，袖了一錠十兩重白銀。正走過堆貨樓上，只聽得房門亂敲響，卻是客伙內(nèi)尋他往娼家去，只得復(fù)回來，睡在床上，做夢中驚醒般，道：“多謝，身子不快，已早睡了?！痹偃妻o，只不開門，那人去了，折身起來，再到隔樓，輕輕扒將過去，悄悄摸到床前。婦人只做睡著，直待汪涵宇已脫了衣服，鉆入被來，輕輕道：“甚人？好大膽?！蓖艉钜膊换卮?，一把摟住。正是：
蛺蝶穿花，鴛鴦浴水。輕勾玉臂，軟溫溫暖映心脾，緩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個(gè)重開肉食店，狼攀主顧肯令輕回。一個(gè)乍入錦香叢，得占高枝自然恣采。舊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筆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貪卻片時(shí)云雨意，壞教數(shù)載竹松心。
兩個(gè)還怕兒子知覺，不敢暢意。到天明，仍舊扒了過去。似此夜去明來，三月有余。朱寡婦得他衣飾，也不下百兩。到臨去時(shí)，也百般留戀，灑淚而別。約有三四個(gè)月便來。誰知汪涵宇回去，不提渾家去收拾他行囊，見了這只女鞋，道他在外嫖，將來砍得粉碎，大鬧幾場，不許出門。朱寡婦守了半年。自古道“寧可沒了有，不可有了沒?！背粤诉@野食，破了這羞臉，便也忍耐不住，又尋了幾個(gè)短主顧。鄰舍已自知覺。那唐學(xué)究不知，把個(gè)女兒送入這齟齪人家。進(jìn)門憐他沒娘的女兒，也著實(shí)愛惜他，管他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邊都道：“朱寡婦有接腳的了?！蹦翘瀑F梅性格溫柔，舉止端雅，百說百隨，極其孝順。朱寡婦怎不喜他。后邊也見寡婦有些腳蹋手歪，只做不曉，只做不見。寡婦情知理虧，又來收羅他，使不言語，并不把粗重用使他。屋后有一塊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他在里澆植，閑玩。到了十六歲，兩下都已長成，此時(shí)唐學(xué)究已歿，自接了幾個(gè)親眷，與他合巹。真好一對少年夫妻。
綠鬢妖嬈女，朱顏俊逸郎。
池開雙菡萏，波泛兩鴛鴦。
兩個(gè)做親之后，綢繆恩愛，所不必言?！ ≈皇莾扇昵?，朱寡婦因兒子礙眼，打發(fā)他在書館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親在家，又值寡婦見兒子、媳婦做親鬧熱，心里也熱。時(shí)時(shí)做出妖嬈態(tài)度，與客人嗑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讀書人家，母親出頭露面做歇家，也不雅。一日，對母親道：“我想我代母親支撐，家事已饒?jiān)Ａ?，但做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開了別樣店，省得母親勞碌。”寡婦聽了拂然道：“你這饒?jiān)Ｊ悄抢飦淼?？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跎嶂@生意另尋。想是媳婦怕辛苦，立這主意?！蹦莾鹤又徽f聲：“不關(guān)事。”就歇了。自此寡婦便與貴梅做盡對頭。廚灶上偏要貴梅去支撐，自坐在中堂。與客人攀話，偏討茶討水，要貴梅送來，見有人躲避，便行叱罵。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幾年，托人經(jīng)營帳目不清，只得要來結(jié)帳。又值他孺人死了，沒人阻攔，又到貴池。寡婦見了，滿面堆下笑來。正在攀談，貴梅拿茶出來與婆婆，見有人便待縮腳。寡婦道：“這是汪朝奉，便見何妨？做甚腔？”那汪涵宇抬頭一看，這婦人呵：
眉彎新月，鬢綰新云。櫻桃口半粒丹砂，瓠犀齒一行貝玉。銖衣怯重，亭亭一枝妖艷醉春風(fēng)；桃靨笑開，盈盈兩點(diǎn)秋波澄夜月。正是：當(dāng)壚來卓女，解佩有湘靈?！ ∧峭艉畋闫饋硪粋€(gè)深揖，頭上直相到腳下。一雙腳又小又直，比朱寡婦先時(shí)又好些。雖與寡婦對答也沒甚心想，仍舊把行李發(fā)在舊房，兩個(gè)仍行舊法。
不期這日兒子也回來。夜間聽得母親房中似有人行動(dòng)，仔細(xì)聽去，又似絮絮說話，甚是疑惑。次早問小廝，昨日又到甚人。道：“是徽州汪朝奉。”問：“在那廂下？”道：“在廂樓上?！敝祛佒蛔鐾?，竟上樓。已早飯時(shí)候，還睡了才起，就在樓上敘了些寒溫，吃了杯茶。一眼脧去，他堆行李的樓，與母親房止隔一板，就下了樓，又到自己樓上看，右首架梁上半邊灰塵有寸許厚，半邊似揩凈的一般，一發(fā)是了。因說風(fēng)沙大，要把樓上做頂格，母親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樓上與母親樓上，上邊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處，都把板鑲住。把那母親焦得沒好氣處，只來尋貴梅出氣。貴梅并不對丈夫說，丈夫惱時(shí)，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揚(yáng)，也傷你的體面”。但是客伙中，見汪涵宇當(dāng)日久占，也有原與朱寡婦好的，有沒相干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顏面前點(diǎn)綴，又在外面播揚(yáng)。朱顏他自負(fù)讀書裝好漢的，如何當(dāng)?shù)?？又加讀書辛苦，害成氣怯。睡在樓上，聽得母親在下面與客人說笑，好生不忿。那寡婦見兒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開板過來。病人沒睡頭，偏聽得清，一氣一個(gè)死，道：“罷，罷，我便生在世間也無顏?！笨纯磻脩么M，貴梅衣不解帶，這等服事，日逐雖有藥餌，卻不道氣真藥假。到將死生一日，叫貴梅道：“我病諒不能起，當(dāng)初指望讀書顯祖榮妻，如今料不能了。只是你雖本分端重，在這里卻沒好樣，沒好事做出來，又無所出。與其日后出乖露丑，不若待我死后，竟自出身。”又嘆口氣道：“我在日尚不能管你們，死后還等得來，只是要為爭氣，勉守三年?！毖粤T淚如雨下。貴梅也垂淚道：“官人，你自寬心將息，還有好日。脫或不好，我斷不作失節(jié)婦人?！敝祛伒溃骸爸慌抡f便容易。”正說，母親過來。朱顏道：“母親，孩兒多分不濟(jì)，是母親生，為母親死。只是孩兒死后，后嗣無人，母親掙他做甚么？可把店關(guān)了，清閑度日。貴梅并無兒女，我死聽他改嫁?！庇謱F梅道：“我死，母親無人侍奉，你若念我恩情，出嫁去還作母子往來，不時(shí)看顧，便我九泉瞑目?！蹦枪褘D聽了，也滴了幾點(diǎn)眼淚，道：“還不妨，你好將息。”到夜又猛聽得母親房中笑了一聲，便恨了幾恨，一口痰塞，登時(shí)身死。可憐：
夜窗羞誦《凱風(fēng)》篇，病結(jié)膏肓嘆不痊。
夢斷青云迷去路，空余紅袖泣□天。
此時(shí)幾哭死了一個(gè)貴梅，那寡婦一邊哭，一邊去問汪涵宇借銀子，買辦衣衾、棺槨，希圖絆住汪涵宇?！ ∧峭艉畹秒]望蜀，慨然借出三十兩與他使用，又時(shí)時(shí)用錢賞賜小廝阿喜、丫頭小妹，又叫寡婦借喪事名色，把這些客人茶不成茶，飯不成飯，客人都到別店去了。他竟做了喬家主，公然與朱寡婦同坐吃酒。貴梅自守著孝堂，哭哭啼啼，哪里來管他。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邊，張得貴梅，滿身縞素，越覺好看，好不垂涎。一日乘著醉對寡婦說：“我有一事，求著你，你不要發(fā)惱。我家中已沒了娘子，你如今媳婦也沒了丈夫，若肯作成我，與我填房，我便頂作你兒子，養(yǎng)你的老何如？”寡婦道：“他須還有親戚，我怎好嫁他到異鄉(xiāng)。”汪涵宇道：“我便做個(gè)兩頭大，娶在這邊。”只見寡婦笑道：“若是這等，有了他，須不要我?！蓖艉畹溃骸霸醺彝f?！惫褘D道：“這等先要起媒?！眱蓚€(gè)便滾到一處云雨，不題。 次日，果然對貴梅道：“媳婦，我想兒子死了，家下無人支撐，你又青年，不可辜負(fù)你。如今汪朝奉家中沒了娘子，肯入贅在這里，倒也是樁美事?！辟F梅聽了，不覺垂淚道：“媳婦曾對你孩兒說，誓死不嫁，怎提起這話。”寡婦道：“我兒，我是過來人，節(jié)是極難守的，還依我好，他有錢似我萬倍。”貴梅道：“任他有錢，孩兒只是不嫁?！惫褘D道：“你夜間自去想，再計(jì)議。”到晚汪涵宇過來，道：“媒人，姻事何如？”寡婦道：“做腔哩?！蓖艉畹溃骸澳芩銮徊蛔銮唬阒徊怀源?，聽我括上吧?！惫褘D道：“這等先允財(cái)禮一百兩與我，聽你們暗里結(jié)親，不要不老到，出了喪討材錢?！蓖艉畹溃骸傲畠砂??！惫褘D不肯，逼了他八十兩銀子，放他一路。只是貴梅見了汪涵宇便躲開去，那里得交一言。無極奈何，又求朱寡婦。寡婦道：“待我騙他?！庇謱F梅道：“媳婦，前日說的想得何如？”貴梅道：“這也不必想，是決不可的?！惫褘D道：“媳婦不必過執(zhí)，我想這汪蠻是個(gè)愛色不愛錢的，不嫁他便與他暫時(shí)相處，也得些財(cái)物可以度日。”貴梅道：“私通茍合，非人所為?！惫褘D聽了便惱道：“怎就不是人所為，小小年紀(jì)這樣無狀?！北阙s去要打，得小妹勸了方住。貴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題。
過了兩日，寡婦為這八十兩銀子只得又與他說：“我不是定要你從他，只是前日為兒子死，借他銀子三十兩，遭他逼迫。你若與他好了，他便題不起，還有資助，若不，將甚還他。”貴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賣償他，若說私通，斷然不可。”寡婦聽了平跳起來，將貴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叫我何處安身？你身子值錢，我該狼藉的么？”貴梅掩著臉正待靈前去哭，又被一把頭發(fā)去，道：“你敢數(shù)落我么？”貴梅連聲道：“不?！庇忠汛蛄藥紫?。走得進(jìn)房，小妹來看，道：“親娘如今已在渾水里，那個(gè)信你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樂?！辟F梅道：“這做不得。”一連幾日，沒個(gè)肯意，汪涵宇催寡婦作主。寡婦道：“家中都是憑你的，你撞著只管蠻做，我來沖破，便可作久長之計(jì)?！惫煌艉盥犃耍蝗粘怂诤髨@洗馬桶，他闖進(jìn)去，強(qiáng)去抱他，被他將刷帚潑了一身穢污，去了。一日預(yù)先從寡婦房中過去，躲在他床下。夜間正演出來，被他喊叫有賊，涵宇欺他孤身，還來抱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底下小廝又趕起來，要上樓，寡婦連忙開了自己房，等他溜走。外邊鄰舍漸漸已曉得朱寡婦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個(gè)汪涵宇弄得傷了臉，半月不得出門，也待罷了。倒是寡婦為銀子份上，定要將這媳婦道他不孝，將來打罵。汪涵宇乘機(jī)來做好相勸，捏他一把。貴梅想起是為他姑媳參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閃，倒把寡婦臉上指尖傷了兩條。汪涵宇便道：“你這婦人，怎么打婆婆？這是我親眼見的，若告到官你也吃不起?！惫褘D得了這聲，便道：“惡奴，你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你個(gè)死?！辟F梅便跪下道：“貴梅失誤，得罪。但憑打罵，若要與這光棍私通，便死不從?！惫褘D道：“有這樣強(qiáng)的。”便向門前喊叫道：“四鄰人舍，唐貴梅打婆婆，列位救命?！北阃h前走，汪涵宇對貴梅道：“從了我，我與你勸來?！辟F梅道：“光棍，你攪亂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從你？”汪涵宇做勸的名色，也到縣前來。這些鄰舍打團(tuán)團(tuán)道：“一定婆媳爭風(fēng)廝鬧了?！庇械牡溃骸跋胧强吹冒⑵艅?dòng)火鬧嫁。”恰好小妹走到門前來，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貴梅為甚打婆婆？”小妹把頭搖一搖，這人道：“想是鬧嫁?！毙∶玫溃骸翱弦蓿共霍[了。”這人道：“是甚人來說親？”小妹道：“汪朝奉?！边@些人便道：“古怪，這蠻子你在他家與老寡婦走動(dòng)罷了，怎又看想小寡婦。主唆婆婆逼他，我們要?jiǎng)庸e了?！闭l料那邊婆子已在縣前叫屈，縣里已出了差人來拿。只是汪涵宇倒心焦，起前撥置，只說婦人怕事，驚他來從，如今當(dāng)了真，若貴梅說出真情，如何是好。打聽得縣官是個(gè)掌印通判，姓毛，極是糊涂，又且手長。尋了他一個(gè)過龍書手陳愛泉，是一名水手。說道：“此婦潑悍，要求重處，拿進(jìn)去?！敝灰娺@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銀子來，一定有前親晚后偏護(hù)情弊，我還要公審?！辈皇眨艉顦O了，又添一名，又與書手三兩，道：“沒甚情弊，只是婦人潑悍，婆婆本份，不曾見官，怕一時(shí)答應(yīng)不來，寬了他，他日后一發(fā)難制，故此送來，要老爺與他做主。”毛通判道：“這等落得收的，曉得了。”須臾貴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帶過去，先叫朱寡婦。寡婦道：“婦人守寡二十年了，有個(gè)兒子兩月前已死，遺下這媳婦唐貴梅，不肯守制，日逐與婦人廝鬧。昨日竟把婦人毆打，現(xiàn)有傷痕可證，毛通判聽了，便叫唐貴梅，不由他開口，道：“你這潑婦，怎夫死兩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來?！辟F梅道：“婦人原不愿嫁。”毛通判也不來聽，把貴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你這樣潑婦，還叫你坐一坐，耐耐性，發(fā)了女監(jiān)。其時(shí)鄰舍來看的都為他稱屈。朱寡婦且是得志，一到家中與汪涵宇沒些忌憚，兩個(gè)吃酒說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實(shí)處這一番，這時(shí)候不知在監(jiān)里仔么樣苦哩。”汪涵宇道：“生鐵下爐也軟，這番一定依你了。消停一日，保他出來。”兩個(gè)公然攜燈上樓睡了。
只可憐貴梅當(dāng)日下了女監(jiān)，一般也有座頭，汪涵宇又用了錢，叫眾人挫折他，將來拴在柱上，并無椅桌倚靠，那有鋪蓋歇宿，立時(shí)禁不得兩腿疼痛，要地下坐時(shí)，又穢污煞人，只是兩淚交流，一疼欲死。聽那獄里一更更這等挨將來，篩鑼、搖鈴、敲梆，好不惶。貴梅自想：當(dāng)日丈夫叫我與他爭氣，莫要出乖露丑，誰知只為守節(jié)，反倒吃打、吃拶、吃監(jiān)。早知如此，丈夫死時(shí)自縊，與他同死，豈不決烈。千思萬想，到得天明。禁子又來索錢道：“你這婦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罵婆。這里狠不出的，有錢可將出來。座頭可將我們舊例與他說?！弊^來對貴梅說。貴梅道：“我身邊實(shí)是無錢。”座頭道：“身邊曉得你無錢，但你平日攢下私房，藏在那邊？或有親眷可以挪借，說來那禁子哥與你喚來。”貴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無兄弟親戚，在家?guī)图易龌?，那有私房?！苯勇犃?，叫道：“看這樣潑婦，平日料應(yīng)親鄰鬧斷，身邊有錢料也背阿婆買吃，沒有是真，只叫他吃些苦罷?！背骋魂嚾チ耍サ糜忠魂?，故意來輕薄。捏腳捏手，逼得貴梅跌天撞地，痛哭號啕。這干又道：“不承抬舉?！贝罅R而去。水米不打牙。一日，忽見一個(gè)禁子，拿了兩碗飯，兩樣菜來，道：“是你姓汪的親眷送來的，可就叫他來替你了落我們?！辟F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沒這親眷。”竟不來吃。等了一會(huì)，禁子自拿去了。又挨一日，只見外邊有票，取犯婦唐氏，離了監(jiān)門。卻是汪涵宇必竟要他，故意用錢叫禁子凌辱他，后來送飯，以恩結(jié)他，又叫老寡婦去遞呈子。道：“老年無人奉養(yǎng)唐氏，已經(jīng)責(zé)罰知改，懇乞釋放養(yǎng)老?！蓖ㄅ械溃骸案嬉彩悄悖堃彩悄?，官是你做么？”還要拘親鄰，取他改過結(jié)狀釋放。汪涵宇恐怕拘親鄰惹出事來，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來。只見這些鄰舍，見他拶打狼狽，也都動(dòng)憐，道：“你小年紀(jì)，平日聽得你極本份孝順，怎么打婆婆？”貴梅道：“貴梅也知事禮，怎敢打婆婆？”只見一個(gè)旺尖嘴，是左鄰吳旺。道：“昨日他家說來，是要你嫁汪蠻，不肯告的?！庇忠粋€(gè)老鄰舍張尚義道：“這等你死也掙兩句說個(gè)明白，怎受這苦？”貴梅道：“這是我命運(yùn)，說他怎么?！币粋€(gè)對門的李直又道：“他不仁，你不義，這樣老淫婦自己養(yǎng)漢，又要圈局媳婦，謊告。汪蠻謀占人家婦女，教唆詞訟，我們明日到道爺處替他伸冤?！辟F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罷了，不敢勞列位費(fèi)心?！币徊讲脚驳郊抑?。朱寡婦正在那邊與汪涵宇講話，見了道：“惡奴，若不是汪朝奉勸，監(jiān)死你。不是他送飯，餓死你?！蓖艉畹溃骸傲T，罷，將就些。”貴梅不敢做聲，兩淚汪汪到了房里。小妹進(jìn)來見了，道：“爺呀，怎拶做這樣腫的，想是打壞了，你從不曾吃這苦，早知這樣，便依了他們吧?！辟F梅道：“丈夫臨終，我應(yīng)承守他，斷不失節(jié)，怎怕今日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鄰舍，為我要攻擊婆婆，是為我洗得個(gè)不孝的名，卻添婆婆一個(gè)失節(jié)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養(yǎng)他，怎又污蔑他？”說了一番，夜間穿了幾件縞素衣服，寫四句在衣帶上，道：
親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兩無愧。
趁家人睡，自縊在園中古梅樹下。正是：
節(jié)勁偏宜雪，心堅(jiān)不異冰，
香魂梅樹下，千古仰遺馨。
次早老寡婦正又來罵他，逼他，只見房中悄然，道：“這惡奴，想逃走了?！泵ψ呦聵强磿r(shí)，前門尚閉，后門半開，尋去，貴梅已氣絕在梅樹下了。驚得魂不附體，來見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只是懼罪自盡，不妨。”拿出五七兩銀子來與寡婦買材，哄得出門。他自忙到婆子房內(nèi)把平日送他的席卷而去。婆子回來尋汪涵宇時(shí)，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樓上，箱籠又空，真是人財(cái)兩失。放聲大哭，鄰舍們見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想是貴梅拶打壞死了，那吳旺與李直悄地趕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蠻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那里去？”汪涵宇急了，買求，被二個(gè)身邊擠了一空。婆子又吃地方飛申，虧毛通判回護(hù)自己，竟著收葬，也費(fèi)了幾兩銀子，房子也典與人。似此耽延。貴梅三日方斂，顏色如生，見者無不嘆息稱羨。后來毛通判為貪罷職，貴梅冤抑不伸，凄風(fēng)淡月時(shí)節(jié)，常現(xiàn)形在古梅樹下。四川喻士積有詩吊之。楊升庵太史為他作傳。末曰： “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于梅之林。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吁！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div>
風(fēng)霜苦□如冰質(zhì)，煙霧難侵不改肝。
麗色瑩瑩縷片玉，清香冉冉屑旃檀。 仙姿豈作人間玩，終向羅浮第一磐。
五倫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婦、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來人合的。合的易離，但君臣不合，可以隱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緘口自全。只有姑媳、夫妻，如何離得？況夫妻之間，一時(shí)反目，還也想一時(shí)恩愛。到了姑媳，須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兒，反道他不行勸諫；兒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幫扶；還有妯娌相形，嫌貧重富；姑叔憎惡，護(hù)親遠(yuǎn)疏；婢妾挑逗，偏聽信讒。起初不過纖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順，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這便是媳婦的苦了。在那媳婦也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勢，作丈夫的嬌；也有結(jié)連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窺他陰事，挾制公婆，背地飲食，不顧公姑，當(dāng)面抵觸，不惜體面。這便是婆婆口頑，媳婦耳頑，弄得連兒子也不得有孝順的名。真是人家不愿有的事，卻也是常有的事。倒寧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這便亙古難事。
這事出在池州貴池縣。一個(gè)女子姓唐，名貴梅，原是個(gè)儒家女子，父親是個(gè)老教書，一向在外處個(gè)鄉(xiāng)館。自小兒教他讀些甚《孝經(jīng)》，看些《烈女傳》。這貴梅也甚領(lǐng)意。不料到十二歲，母親病死了，他父親思量，平日他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他家中，在家孤。若在鄰家來去，恐沒有好樣學(xué)，也不成體面。若我在家，須處不得館。一時(shí)要糾合些鄰舍子弟就學(xué)，如今有四五。兩館便人上央人，或出薦館錢圖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沒了館，不惟一身沒人供給，沒了這幾兩束?，連女兒也將甚養(yǎng)他。只除將來與人。我斯文之家，決無與人作婢妾之理。送人作女兒，誰肯賠飯養(yǎng)他，后來又賠嫁送，只好作媳婦吧。對媒婆說了，尋了幾日，尋得個(gè)朱寡婦家。有個(gè)兒子，叫做朱顏，年紀(jì)十四歲。唐學(xué)究看得這小官兒清秀，又急于要把女兒，也不論門風(fēng)，也不細(xì)打聽那寡婦做人何如，只收他兩個(gè)手盒兒，將來送他過門。在家吩咐道：“我只為無極奈何，將你小小年紀(jì)與人作媳婦，你是乖覺的，切要聽婆婆教訓(xùn)，不要惹他惱，使我也得放心?！彼偷剿?，又向朱寡婦道：“小女是沒娘女兒，不曾訓(xùn)教，年紀(jì)又小，千萬親母把作女兒看待，不要說老夫感戴，連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彼土俗匀ヌ庰^去了。只是這寡婦有些欠處，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撐，他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飯，并不見人。不期那丈夫病了弱病，不能管事，兒子又小，他只得出來承值，還識羞怕恥。到后邊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這股生意，讓人家中又沒甚過活，只得呈頭露臉，出來見客。此時(shí)已三十模樣，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婦也避些嫌疑?！钡侥切┥倌贻p薄的，不免把言語勾搭他，做出風(fēng)月態(tài)度恍他。乍聽得與乍見時(shí)，也有個(gè)嗔怪的意思，漸漸習(xí)熟，也便嗑牙撩嘴。人見他活動(dòng)，一發(fā)來引惹他。他是少年情性，水性婦人，如何按捺得定？嘗有一賦，敘他苦楚： 吁嗟傷哉！人皆歡然于聚首。綦我獨(dú)罹夫睽乖，憶繾綣之伊始，矢膠漆之靡懈。銀燈笑吹，羅衣羞解，襯霞頰兮芙蓉雙紅，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語勾郎憐，嬌癡得郎愛。醉春風(fēng)與秋月，何憂腸與愁債？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難回，搴穗幃而痛傷?？辗恳嗪渭牛z孤對相泣。角枕長兮誰同御，錦衾班而淚痕濕。人與夢而忽來，旋與覺而俱失。眷彼東家鄰，荷戟交河濱，一朝罷征戍，杯酒還相親。再閱綠窗女，良人遠(yuǎn)服賈。昨得寄來書，相逢在重午。彼有離兮終相契合，我相失兮憑誰重睹。秋風(fēng)颯颯，流黃影搖，似伊人之去來，竟形影之誰招？朱顏借問為誰紅，云散巫山鬢欲松，寥落打窗風(fēng)雨夜，也應(yīng)愁聽五更鐘。
想那寡婦怨花愁月。夜雨黃昏，好難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話，兒女夫妻，家事好過，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長地久，怎生熬得？日間思量，不免在靈前訴愁。說苦痛哭一場，夜間思量起，也必竟搗枕槌床，咬牙切齒。翻來覆去，嘆氣流淚。忽然是他緣湊，有個(gè)客人姓汪，名洋，號涵宇。是徽州府歙縣人。家事最厚，常經(jīng)商貴池地方，積年在朱家歇。卻不曾與寡婦相見。這翻相見，見他生得楚楚可愛，便也動(dòng)心，特意買了些花粉膝褲等物送他。已在前邊客樓上住下，故意嫌人嘈雜，移在廂樓上，與寡婦樓相近，故意在那廂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圖勸他。不料朱寡婦見他是個(gè)有錢的，年紀(jì)繞近三十，也像個(gè)風(fēng)月的，也有他心。眉來眼去，不只一日。一日，寡婦獨(dú)坐在樓下，鎖著自己一只鞋子。那汪涵宇脧見，便一步跨進(jìn)來，向寡婦肥叫一聲道：“親娘，茶便討碗吃。”那寡婦便笑吟吟道：“茶不是這里討的?！焙钚Φ溃骸罢谡嫌憽！彪S即趕上前，將鞋子撮了一只。道：“是甚緞子？待我拿一塊來相送?！惫褘D道：“前日已收多禮，怎再要朝奉送？”涵宇道：“親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這里?！卑咽种竵砹恳涣?，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顛一顛道：“真好?！痹谑终粕锨?。寡婦怕有人來，外觀不雅，就擘手來搶，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這是你與我的表記，怎又來搶？”把一個(gè)朱寡婦又羞又惱。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樓上，把這鞋翻覆看了一會(huì)，道：“好針線，好樣式。”便隨口嘲出個(gè)《駐云飛》道：
金剪攜將，剪出春羅三寸長。艷色將人恍，巧手令人賞。，何日得成雙？鴛鴦兩兩，行雨行云，對浴清波上，沾惹金蓮瓣里香。
把這曲輕輕在隔樓唱，那婦人上樓聽見道：“嗅死這蠻子”，卻也自己睡不成夢。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聽汪涵宇魘將起來道：“跌壞了，跌壞了?！眳s是他做夢來調(diào)這婦人，被他推了一跌，魘起來。兩下真是眠思夢想。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緞鋪內(nèi)，買了一方蜜色彭緞，一方白光絹，又是些好絹線，用紙包了，還向?qū)毣\上尋了兩粒雪白滾圓，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并包了，藏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見寡婦呆坐在那邊，忽見汪涵宇走到面前，吃了一驚。汪涵宇便將緞絹拿出來道：“昨日所許，今日特來送上?！惫褘D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這斷不敢領(lǐng)，不勞費(fèi)心?！蓖艉畋銘蛑樀溃骸坝H娘，這是我特意買來的，親娘不收，叫我將與何人？將禮送人，殊無惡意?！惫褘D道：“這緞絹決是不收的，只還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對?！蓖艉畹溃骸俺蓪Σ浑y，還是不還了?！卑丫劷亖G在婦人身上。婦人此時(shí)心火已動(dòng)，便將來縮在袖中。道：“不還我，我著小妹在梁上扒過來偷?！蓖艉畹溃骸俺薪蹋薪?。”也不管婦人是有心說的，沒心說的，他卻認(rèn)定真了。在房中仔細(xì)一看，他雖在廂樓上做房，后來又借他一間樓堆貨，這樓卻與婦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間生，這間在右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扒得。他等不得到晚，潛到這房中，聽婦人上了樓，兒子讀晚書，婦人做針指。將及起更，兒子才睡，丫頭、小妹也睡了，婦人也吹了燈上床。半餉不見動(dòng)靜，他便輕輕的扒到梁上，身子又胖挨了一會(huì)，渾身都是灰塵。正待溜下，卻是小妹起來解手，又縮住了。又停半刻，一腳踹在廂上，才轉(zhuǎn)身樓板上，身子重把樓板震了一震，只聽得那兒子在睡中驚醒道：“是甚么動(dòng)？”婦人已心照，道：“沒甚動(dòng)，想是貓?zhí)?。”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處，再不敢響，聽他兒子似有鼾聲，又挪兩步，約莫到床邊，那兒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眿D人道：“夜間房中有甚人走？”兒子道：“怕是賊?！眿D人道：“沒這等事?！蹦莾鹤颖憬行∶命c(diǎn)燈。汪涵宇聽得，輕腳輕手縮回。比及叫得小妹夢中醒起來，撥火點(diǎn)燈，汪涵宇已扒過去了。婦人起來，假意尋照，道：“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賊，這等著神見鬼，若我也似你這等大驚小怪，可不連鄰里也驚動(dòng)，你尋這賊來?！眱鹤颖涣R得不做聲，依舊吹燈睡了。婦人又道：“安你在身邊，棲棲聳聳，攪人困頭，明日你自東邊樓上去睡，我著小妹陪你，我獨(dú)自清凈些?！贝藭r(shí)汪涵宇在間壁聽得，事雖不成，曉得婦人已有心了。只是將到手，又被驚散，好生不快活。挨到天明，甚是悶悶。走出去想道：“這婦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須尋甚送他，與他個(gè)甜頭兒?！比Q了一兩金子，走到一個(gè)銀店里去，要打兩個(gè)錢半重的戒指兒，七錢一枝玉蘭頭古折簪子，夾了樣金，在那廂看打。不料夜間不睡得，打了一個(gè)盹。銀匠看了，又是異鄉(xiāng)人，便弄手腳，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錢密陀僧。打完，連回殘一稱，道：“準(zhǔn)準(zhǔn)的不缺一厘?！蓖艉羁戳?，甚是歡喜，接過等子來一稱，一稱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樣不好，另打做荷花頭吧。”銀匠道：“成工不毀，這樣極時(shí)的?！蓖艉疃ㄒ蜻^，“我自召工錢?！苯橙说溃骸耙蛎魅諄怼！蓖艉钆旅魅毡愠鲩T不認(rèn)貨，就在他店中，夾做兩段，只見密陀僧都散將出來。汪涵宇便暴跳，要送官，匠人道：“是藥?！蓖艉畹溃骸半y道藥裝在肚里的?！闭f不理過。走出兩個(gè)鄰舍來，做好做歹，認(rèn)賠。先扯到酒店吃三鐘賠禮。一面設(shè)處銀子。汪涵宇因沒了晚間出手貨，悶悶不悅。因等銀子久坐。這兩個(gè)鄰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幾鐘，已是酩酊。
這邊朱寡婦絕早起來，另鋪了兒子床，小妹鋪也移了。到晚吩咐兒子，就在那邊讀書，自在房中，把床里收拾得潔凈，被薰香了，只不聽得汪朝奉來。斜坐燈前，心里好不熱。須臾起更，喜得兒子、丫頭睡了，還不見到，只得和衣睡了。直到二更，聽得打門，是汪朝奉來。婦人叫小廝阿喜開門。起來摸得門開，撞了他一個(gè)瓶口木香，吐了滿身。闖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下，到得四更醒來，卻睡在吐的中間，身子動(dòng)彈不得，滿身酒臭難聞，如何好去。那朱寡婦在床上，眼也不合，那得人來，牙齒咬得乾乾響。天明，小廝說起，那寡婦又惱又笑。惱的是貪杯誤事，笑的是沒福消受。那壁汪涵宇懊惱無及，托病酒預(yù)先將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間換了一身齊整衣裳，袖了一錠十兩重白銀。正走過堆貨樓上，只聽得房門亂敲響，卻是客伙內(nèi)尋他往娼家去，只得復(fù)回來，睡在床上，做夢中驚醒般，道：“多謝，身子不快，已早睡了?！痹偃妻o，只不開門，那人去了，折身起來，再到隔樓，輕輕扒將過去，悄悄摸到床前。婦人只做睡著，直待汪涵宇已脫了衣服，鉆入被來，輕輕道：“甚人？好大膽?！蓖艉钜膊换卮?，一把摟住。正是：
蛺蝶穿花，鴛鴦浴水。輕勾玉臂，軟溫溫暖映心脾，緩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個(gè)重開肉食店，狼攀主顧肯令輕回。一個(gè)乍入錦香叢，得占高枝自然恣采。舊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筆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貪卻片時(shí)云雨意，壞教數(shù)載竹松心。
兩個(gè)還怕兒子知覺，不敢暢意。到天明，仍舊扒了過去。似此夜去明來，三月有余。朱寡婦得他衣飾，也不下百兩。到臨去時(shí)，也百般留戀，灑淚而別。約有三四個(gè)月便來。誰知汪涵宇回去，不提渾家去收拾他行囊，見了這只女鞋，道他在外嫖，將來砍得粉碎，大鬧幾場，不許出門。朱寡婦守了半年。自古道“寧可沒了有，不可有了沒?！背粤诉@野食，破了這羞臉，便也忍耐不住，又尋了幾個(gè)短主顧。鄰舍已自知覺。那唐學(xué)究不知，把個(gè)女兒送入這齟齪人家。進(jìn)門憐他沒娘的女兒，也著實(shí)愛惜他，管他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邊都道：“朱寡婦有接腳的了?！蹦翘瀑F梅性格溫柔，舉止端雅，百說百隨，極其孝順。朱寡婦怎不喜他。后邊也見寡婦有些腳蹋手歪，只做不曉，只做不見。寡婦情知理虧，又來收羅他，使不言語，并不把粗重用使他。屋后有一塊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他在里澆植，閑玩。到了十六歲，兩下都已長成，此時(shí)唐學(xué)究已歿，自接了幾個(gè)親眷，與他合巹。真好一對少年夫妻。
綠鬢妖嬈女，朱顏俊逸郎。
池開雙菡萏，波泛兩鴛鴦。
兩個(gè)做親之后，綢繆恩愛，所不必言?！ ≈皇莾扇昵?，朱寡婦因兒子礙眼，打發(fā)他在書館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親在家，又值寡婦見兒子、媳婦做親鬧熱，心里也熱。時(shí)時(shí)做出妖嬈態(tài)度，與客人嗑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讀書人家，母親出頭露面做歇家，也不雅。一日，對母親道：“我想我代母親支撐，家事已饒?jiān)Ａ?，但做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開了別樣店，省得母親勞碌。”寡婦聽了拂然道：“你這饒?jiān)Ｊ悄抢飦淼?？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跎嶂@生意另尋。想是媳婦怕辛苦，立這主意?！蹦莾鹤又徽f聲：“不關(guān)事。”就歇了。自此寡婦便與貴梅做盡對頭。廚灶上偏要貴梅去支撐，自坐在中堂。與客人攀話，偏討茶討水，要貴梅送來，見有人躲避，便行叱罵。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幾年，托人經(jīng)營帳目不清，只得要來結(jié)帳。又值他孺人死了，沒人阻攔，又到貴池。寡婦見了，滿面堆下笑來。正在攀談，貴梅拿茶出來與婆婆，見有人便待縮腳。寡婦道：“這是汪朝奉，便見何妨？做甚腔？”那汪涵宇抬頭一看，這婦人呵：
眉彎新月，鬢綰新云。櫻桃口半粒丹砂，瓠犀齒一行貝玉。銖衣怯重，亭亭一枝妖艷醉春風(fēng)；桃靨笑開，盈盈兩點(diǎn)秋波澄夜月。正是：當(dāng)壚來卓女，解佩有湘靈?！ ∧峭艉畋闫饋硪粋€(gè)深揖，頭上直相到腳下。一雙腳又小又直，比朱寡婦先時(shí)又好些。雖與寡婦對答也沒甚心想，仍舊把行李發(fā)在舊房，兩個(gè)仍行舊法。
不期這日兒子也回來。夜間聽得母親房中似有人行動(dòng)，仔細(xì)聽去，又似絮絮說話，甚是疑惑。次早問小廝，昨日又到甚人。道：“是徽州汪朝奉。”問：“在那廂下？”道：“在廂樓上?！敝祛佒蛔鐾?，竟上樓。已早飯時(shí)候，還睡了才起，就在樓上敘了些寒溫，吃了杯茶。一眼脧去，他堆行李的樓，與母親房止隔一板，就下了樓，又到自己樓上看，右首架梁上半邊灰塵有寸許厚，半邊似揩凈的一般，一發(fā)是了。因說風(fēng)沙大，要把樓上做頂格，母親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樓上與母親樓上，上邊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處，都把板鑲住。把那母親焦得沒好氣處，只來尋貴梅出氣。貴梅并不對丈夫說，丈夫惱時(shí)，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揚(yáng)，也傷你的體面”。但是客伙中，見汪涵宇當(dāng)日久占，也有原與朱寡婦好的，有沒相干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顏面前點(diǎn)綴，又在外面播揚(yáng)。朱顏他自負(fù)讀書裝好漢的，如何當(dāng)?shù)?？又加讀書辛苦，害成氣怯。睡在樓上，聽得母親在下面與客人說笑，好生不忿。那寡婦見兒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開板過來。病人沒睡頭，偏聽得清，一氣一個(gè)死，道：“罷，罷，我便生在世間也無顏?！笨纯磻脩么M，貴梅衣不解帶，這等服事，日逐雖有藥餌，卻不道氣真藥假。到將死生一日，叫貴梅道：“我病諒不能起，當(dāng)初指望讀書顯祖榮妻，如今料不能了。只是你雖本分端重，在這里卻沒好樣，沒好事做出來，又無所出。與其日后出乖露丑，不若待我死后，竟自出身。”又嘆口氣道：“我在日尚不能管你們，死后還等得來，只是要為爭氣，勉守三年?！毖粤T淚如雨下。貴梅也垂淚道：“官人，你自寬心將息，還有好日。脫或不好，我斷不作失節(jié)婦人?！敝祛伒溃骸爸慌抡f便容易。”正說，母親過來。朱顏道：“母親，孩兒多分不濟(jì)，是母親生，為母親死。只是孩兒死后，后嗣無人，母親掙他做甚么？可把店關(guān)了，清閑度日。貴梅并無兒女，我死聽他改嫁?！庇謱F梅道：“我死，母親無人侍奉，你若念我恩情，出嫁去還作母子往來，不時(shí)看顧，便我九泉瞑目?！蹦枪褘D聽了，也滴了幾點(diǎn)眼淚，道：“還不妨，你好將息。”到夜又猛聽得母親房中笑了一聲，便恨了幾恨，一口痰塞，登時(shí)身死。可憐：
夜窗羞誦《凱風(fēng)》篇，病結(jié)膏肓嘆不痊。
夢斷青云迷去路，空余紅袖泣□天。
此時(shí)幾哭死了一個(gè)貴梅，那寡婦一邊哭，一邊去問汪涵宇借銀子，買辦衣衾、棺槨，希圖絆住汪涵宇?！ ∧峭艉畹秒]望蜀，慨然借出三十兩與他使用，又時(shí)時(shí)用錢賞賜小廝阿喜、丫頭小妹，又叫寡婦借喪事名色，把這些客人茶不成茶，飯不成飯，客人都到別店去了。他竟做了喬家主，公然與朱寡婦同坐吃酒。貴梅自守著孝堂，哭哭啼啼，哪里來管他。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邊，張得貴梅，滿身縞素，越覺好看，好不垂涎。一日乘著醉對寡婦說：“我有一事，求著你，你不要發(fā)惱。我家中已沒了娘子，你如今媳婦也沒了丈夫，若肯作成我，與我填房，我便頂作你兒子，養(yǎng)你的老何如？”寡婦道：“他須還有親戚，我怎好嫁他到異鄉(xiāng)。”汪涵宇道：“我便做個(gè)兩頭大，娶在這邊。”只見寡婦笑道：“若是這等，有了他，須不要我?！蓖艉畹溃骸霸醺彝f?！惫褘D道：“這等先要起媒?！眱蓚€(gè)便滾到一處云雨，不題。 次日，果然對貴梅道：“媳婦，我想兒子死了，家下無人支撐，你又青年，不可辜負(fù)你。如今汪朝奉家中沒了娘子，肯入贅在這里，倒也是樁美事?！辟F梅聽了，不覺垂淚道：“媳婦曾對你孩兒說，誓死不嫁，怎提起這話。”寡婦道：“我兒，我是過來人，節(jié)是極難守的，還依我好，他有錢似我萬倍。”貴梅道：“任他有錢，孩兒只是不嫁?！惫褘D道：“你夜間自去想，再計(jì)議。”到晚汪涵宇過來，道：“媒人，姻事何如？”寡婦道：“做腔哩?！蓖艉畹溃骸澳芩銮徊蛔銮唬阒徊怀源?，聽我括上吧?！惫褘D道：“這等先允財(cái)禮一百兩與我，聽你們暗里結(jié)親，不要不老到，出了喪討材錢?！蓖艉畹溃骸傲畠砂??！惫褘D不肯，逼了他八十兩銀子，放他一路。只是貴梅見了汪涵宇便躲開去，那里得交一言。無極奈何，又求朱寡婦。寡婦道：“待我騙他?！庇謱F梅道：“媳婦，前日說的想得何如？”貴梅道：“這也不必想，是決不可的?！惫褘D道：“媳婦不必過執(zhí)，我想這汪蠻是個(gè)愛色不愛錢的，不嫁他便與他暫時(shí)相處，也得些財(cái)物可以度日。”貴梅道：“私通茍合，非人所為?！惫褘D聽了便惱道：“怎就不是人所為，小小年紀(jì)這樣無狀?！北阙s去要打，得小妹勸了方住。貴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題。
過了兩日，寡婦為這八十兩銀子只得又與他說：“我不是定要你從他，只是前日為兒子死，借他銀子三十兩，遭他逼迫。你若與他好了，他便題不起，還有資助，若不，將甚還他。”貴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賣償他，若說私通，斷然不可。”寡婦聽了平跳起來，將貴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叫我何處安身？你身子值錢，我該狼藉的么？”貴梅掩著臉正待靈前去哭，又被一把頭發(fā)去，道：“你敢數(shù)落我么？”貴梅連聲道：“不?！庇忠汛蛄藥紫?。走得進(jìn)房，小妹來看，道：“親娘如今已在渾水里，那個(gè)信你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樂?！辟F梅道：“這做不得。”一連幾日，沒個(gè)肯意，汪涵宇催寡婦作主。寡婦道：“家中都是憑你的，你撞著只管蠻做，我來沖破，便可作久長之計(jì)?！惫煌艉盥犃耍蝗粘怂诤髨@洗馬桶，他闖進(jìn)去，強(qiáng)去抱他，被他將刷帚潑了一身穢污，去了。一日預(yù)先從寡婦房中過去，躲在他床下。夜間正演出來，被他喊叫有賊，涵宇欺他孤身，還來抱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底下小廝又趕起來，要上樓，寡婦連忙開了自己房，等他溜走。外邊鄰舍漸漸已曉得朱寡婦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個(gè)汪涵宇弄得傷了臉，半月不得出門，也待罷了。倒是寡婦為銀子份上，定要將這媳婦道他不孝，將來打罵。汪涵宇乘機(jī)來做好相勸，捏他一把。貴梅想起是為他姑媳參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閃，倒把寡婦臉上指尖傷了兩條。汪涵宇便道：“你這婦人，怎么打婆婆？這是我親眼見的，若告到官你也吃不起?！惫褘D得了這聲，便道：“惡奴，你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你個(gè)死?！辟F梅便跪下道：“貴梅失誤，得罪。但憑打罵，若要與這光棍私通，便死不從?！惫褘D道：“有這樣強(qiáng)的。”便向門前喊叫道：“四鄰人舍，唐貴梅打婆婆，列位救命?！北阃h前走，汪涵宇對貴梅道：“從了我，我與你勸來?！辟F梅道：“光棍，你攪亂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從你？”汪涵宇做勸的名色，也到縣前來。這些鄰舍打團(tuán)團(tuán)道：“一定婆媳爭風(fēng)廝鬧了?！庇械牡溃骸跋胧强吹冒⑵艅?dòng)火鬧嫁。”恰好小妹走到門前來，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貴梅為甚打婆婆？”小妹把頭搖一搖，這人道：“想是鬧嫁?！毙∶玫溃骸翱弦蓿共霍[了。”這人道：“是甚人來說親？”小妹道：“汪朝奉?！边@些人便道：“古怪，這蠻子你在他家與老寡婦走動(dòng)罷了，怎又看想小寡婦。主唆婆婆逼他，我們要?jiǎng)庸e了?！闭l料那邊婆子已在縣前叫屈，縣里已出了差人來拿。只是汪涵宇倒心焦，起前撥置，只說婦人怕事，驚他來從，如今當(dāng)了真，若貴梅說出真情，如何是好。打聽得縣官是個(gè)掌印通判，姓毛，極是糊涂，又且手長。尋了他一個(gè)過龍書手陳愛泉，是一名水手。說道：“此婦潑悍，要求重處，拿進(jìn)去?！敝灰娺@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銀子來，一定有前親晚后偏護(hù)情弊，我還要公審?！辈皇眨艉顦O了，又添一名，又與書手三兩，道：“沒甚情弊，只是婦人潑悍，婆婆本份，不曾見官，怕一時(shí)答應(yīng)不來，寬了他，他日后一發(fā)難制，故此送來，要老爺與他做主。”毛通判道：“這等落得收的，曉得了。”須臾貴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帶過去，先叫朱寡婦。寡婦道：“婦人守寡二十年了，有個(gè)兒子兩月前已死，遺下這媳婦唐貴梅，不肯守制，日逐與婦人廝鬧。昨日竟把婦人毆打，現(xiàn)有傷痕可證，毛通判聽了，便叫唐貴梅，不由他開口，道：“你這潑婦，怎夫死兩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來?！辟F梅道：“婦人原不愿嫁。”毛通判也不來聽，把貴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你這樣潑婦，還叫你坐一坐，耐耐性，發(fā)了女監(jiān)。其時(shí)鄰舍來看的都為他稱屈。朱寡婦且是得志，一到家中與汪涵宇沒些忌憚，兩個(gè)吃酒說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實(shí)處這一番，這時(shí)候不知在監(jiān)里仔么樣苦哩。”汪涵宇道：“生鐵下爐也軟，這番一定依你了。消停一日，保他出來。”兩個(gè)公然攜燈上樓睡了。
只可憐貴梅當(dāng)日下了女監(jiān)，一般也有座頭，汪涵宇又用了錢，叫眾人挫折他，將來拴在柱上，并無椅桌倚靠，那有鋪蓋歇宿，立時(shí)禁不得兩腿疼痛，要地下坐時(shí)，又穢污煞人，只是兩淚交流，一疼欲死。聽那獄里一更更這等挨將來，篩鑼、搖鈴、敲梆，好不惶。貴梅自想：當(dāng)日丈夫叫我與他爭氣，莫要出乖露丑，誰知只為守節(jié)，反倒吃打、吃拶、吃監(jiān)。早知如此，丈夫死時(shí)自縊，與他同死，豈不決烈。千思萬想，到得天明。禁子又來索錢道：“你這婦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罵婆。這里狠不出的，有錢可將出來。座頭可將我們舊例與他說?！弊^來對貴梅說。貴梅道：“我身邊實(shí)是無錢。”座頭道：“身邊曉得你無錢，但你平日攢下私房，藏在那邊？或有親眷可以挪借，說來那禁子哥與你喚來。”貴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無兄弟親戚，在家?guī)图易龌?，那有私房?！苯勇犃?，叫道：“看這樣潑婦，平日料應(yīng)親鄰鬧斷，身邊有錢料也背阿婆買吃，沒有是真，只叫他吃些苦罷?！背骋魂嚾チ耍サ糜忠魂?，故意來輕薄。捏腳捏手，逼得貴梅跌天撞地，痛哭號啕。這干又道：“不承抬舉?！贝罅R而去。水米不打牙。一日，忽見一個(gè)禁子，拿了兩碗飯，兩樣菜來，道：“是你姓汪的親眷送來的，可就叫他來替你了落我們?！辟F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沒這親眷。”竟不來吃。等了一會(huì)，禁子自拿去了。又挨一日，只見外邊有票，取犯婦唐氏，離了監(jiān)門。卻是汪涵宇必竟要他，故意用錢叫禁子凌辱他，后來送飯，以恩結(jié)他，又叫老寡婦去遞呈子。道：“老年無人奉養(yǎng)唐氏，已經(jīng)責(zé)罰知改，懇乞釋放養(yǎng)老?！蓖ㄅ械溃骸案嬉彩悄悖堃彩悄?，官是你做么？”還要拘親鄰，取他改過結(jié)狀釋放。汪涵宇恐怕拘親鄰惹出事來，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來。只見這些鄰舍，見他拶打狼狽，也都動(dòng)憐，道：“你小年紀(jì)，平日聽得你極本份孝順，怎么打婆婆？”貴梅道：“貴梅也知事禮，怎敢打婆婆？”只見一個(gè)旺尖嘴，是左鄰吳旺。道：“昨日他家說來，是要你嫁汪蠻，不肯告的?！庇忠粋€(gè)老鄰舍張尚義道：“這等你死也掙兩句說個(gè)明白，怎受這苦？”貴梅道：“這是我命運(yùn)，說他怎么?！币粋€(gè)對門的李直又道：“他不仁，你不義，這樣老淫婦自己養(yǎng)漢，又要圈局媳婦，謊告。汪蠻謀占人家婦女，教唆詞訟，我們明日到道爺處替他伸冤?！辟F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罷了，不敢勞列位費(fèi)心?！币徊讲脚驳郊抑?。朱寡婦正在那邊與汪涵宇講話，見了道：“惡奴，若不是汪朝奉勸，監(jiān)死你。不是他送飯，餓死你?！蓖艉畹溃骸傲T，罷，將就些。”貴梅不敢做聲，兩淚汪汪到了房里。小妹進(jìn)來見了，道：“爺呀，怎拶做這樣腫的，想是打壞了，你從不曾吃這苦，早知這樣，便依了他們吧?！辟F梅道：“丈夫臨終，我應(yīng)承守他，斷不失節(jié)，怎怕今日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鄰舍，為我要攻擊婆婆，是為我洗得個(gè)不孝的名，卻添婆婆一個(gè)失節(jié)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養(yǎng)他，怎又污蔑他？”說了一番，夜間穿了幾件縞素衣服，寫四句在衣帶上，道：
親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兩無愧。
趁家人睡，自縊在園中古梅樹下。正是：
節(jié)勁偏宜雪，心堅(jiān)不異冰，
香魂梅樹下，千古仰遺馨。
次早老寡婦正又來罵他，逼他，只見房中悄然，道：“這惡奴，想逃走了?！泵ψ呦聵强磿r(shí)，前門尚閉，后門半開，尋去，貴梅已氣絕在梅樹下了。驚得魂不附體，來見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只是懼罪自盡，不妨。”拿出五七兩銀子來與寡婦買材，哄得出門。他自忙到婆子房內(nèi)把平日送他的席卷而去。婆子回來尋汪涵宇時(shí)，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樓上，箱籠又空，真是人財(cái)兩失。放聲大哭，鄰舍們見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想是貴梅拶打壞死了，那吳旺與李直悄地趕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蠻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那里去？”汪涵宇急了，買求，被二個(gè)身邊擠了一空。婆子又吃地方飛申，虧毛通判回護(hù)自己，竟著收葬，也費(fèi)了幾兩銀子，房子也典與人。似此耽延。貴梅三日方斂，顏色如生，見者無不嘆息稱羨。后來毛通判為貪罷職，貴梅冤抑不伸，凄風(fēng)淡月時(shí)節(jié)，常現(xiàn)形在古梅樹下。四川喻士積有詩吊之。楊升庵太史為他作傳。末曰： “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于梅之林。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吁！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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