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雨綿山陌上田，凄凄猶帶舊時煙。
羞將辛苦邀君寵，甘喪遺骸野水邊。
這首詩單道戰(zhàn)國時一個賢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晉獻(xiàn)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職。他見獻(xiàn)公寵了妃子，叫做驪姬，卻把幾個兒子，一個叫申生，一個叫做重耳，一個叫做夷吾，都打發(fā)在外邊鎮(zhèn)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后來驪姬用下計(jì)策，差人對申生說，夢見他母親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極孝，果然依他，備了祭祀，祭獻(xiàn)母親。就來獻(xiàn)胙，驪姬暗將毒藥放在里邊。獻(xiàn)公打帳要吃，驪姬道：“食自外邊來，還該他人嘗之?！鲍I(xiàn)公便將來與個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獻(xiàn)公見了大驚大惱。驪姬即便贊說：“這是申生要毒死你親，希圖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畢竟同謀?！鲍I(xiàn)公其時就差軍馬捉拿三個。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本共槐婷?，自縊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國。當(dāng)日介子推棄了官，隨著重耳奔竄，周流日久，缺了盤費(fèi)，到在五鹿山中，糧食俱絕。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慣膏粱，怎禁得這苦楚，便也餓倒。同行的人都面面相看，沒有計(jì)策。獨(dú)有子推在背地將自己股肉割來，烹與重耳吃，稍得存濟(jì)。落后經(jīng)歷十八年，重耳虧秦國相助，得了晉國，做了諸侯。重賞那從行的人，倒忘了子推，子推也不言語。只是同事的卻不安。道：“當(dāng)先在五鹿時，主上絕食，虧得子推，舍著性命割股供他，這是首功，如今怎不賞他？”要與他理論，只見子推想道：“我當(dāng)日割股，也只要救全主上，全我為臣的事，并沒個希望封賞意思；若依著他們，畢竟要報(bào)我，恰是放債要還模樣，豈是個君臣道理。”便逃入綿山去了。這邊晉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來，與他官爵，卻尋不見。四面差人體訪，道在綿山去，找尋時又沒蹤影。這些愚夫跑了幾日，沒做理會。里邊有一個人道：“我想這山深曠，甚是難尋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燒了山，他怕死，必竟出來，卻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北娙说缆暎骸坝欣??！北闼南氯ち诵┛葜φ蹣洌瑪∪~干柴，放起火來。煙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與藏的野獸，那一個不趕出來。子推見了道：“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緣故了，我當(dāng)日不走是貪利，今日出去是貪生，世上安可著我這貧夫，不如死了罷?！北阕呷朊┪葜?，任他煙焰逼迫身死。只見這些人守了一兩日，不見有個介子推出來，只得又尋。直到窮谷之中，只見一個人一堆兒，燒死在那壁，看來不是別人，正是介子推。這些人見了互相怨暢，互相嘆息，只得報(bào)與晉公。晉公聽了也不勝悲傷，著有司以禮殯葬，乃立廟在綿山。死時得三月三日，仍禁民間，每年這三日不許舉火，叫做禁煙。這便是當(dāng)先一個不避艱難，不貪利祿，一味為君的豪杰。不料我朝靖難時，也有這樣一個好男子。
此人姓程名濟(jì)，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與兒子卻躬耕為業(yè)，不愿為官，生下此子，自小聰明，過目成誦。弱冠時與一個朋友姓高名翔，字仲舉，同在里中維摩寺讀書。高翔為人慷慨臟臟，程濟(jì)為人謙和委婉。兩個生性不同，卻喜意氣甚合。忽有個西僧游方到這寺安下。那高仲舉道：“他是異端。”略不禮貌。只有程君楫道，“他是遠(yuǎn)方僧家?！眳s與他交接，與他談?wù)?。高仲舉見了道：“程兄，這些游方和尚，一些經(jīng)典不識。有時住在寺里，刮佛面上的金子，盜常住的花息，換酒換食。有時坐在人家門前，看他路徑，誘他婦女，非盜即奸。若只抄化誆人錢財(cái)?shù)?，也還是上品，兄理他做恁?！背叹Φ溃骸昂么踝允遣煌！?br />
一日，兩人正在房中閑論，只見那西僧入來，對著程君楫道：“貧僧在此盤桓許久，明日欲往川中，來此話別?！备咧倥e便附程群楫耳道：“是要化盤纏了?！背叹阕云鹋氩?，留他清話。那西僧又對高仲舉道：“檀越亦是國器，但與此間程檀越，功名都顯而不達(dá)，程檀越還可望令終?！敝倥e笑道：“功名是我們分內(nèi)事，也不愁不顯達(dá)；若說令終，大丈夫生在世間，也須磊磊??，為予死孝，為臣死忠，便刎頸決，也得名標(biāo)青史，何必老死牖下?！贝藭r程君楫正烹茶來，聽了道：“高兄，我道士榮殺身，無濟(jì)于衛(wèi)，倒不如寧武子，忍死全君?！备咧倥e又待開言，西僧又道：“二位檀越，一為忠臣，一為知士。不惟今日志向已定，后來所遇恰符。”茶罷，高仲舉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著，對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誣，后當(dāng)自驗(yàn)?！币蛟谛渲忻鲆痪頃鴣?，遞與程君楫道：“熟此，不能匡扶時艱，也可保全身命?！毖粤T起身道：“二十年后，還與君相見。”兩下作別。程君忙啟書來一看，卻是觀星望氣、奇門遁甲之書。道：“如今天下太平，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語奇怪，也時嘗有意無意去看他，遇曉得些的人，也虛心去問他。每日早晚，暗暗去觀星象望氣色，也都累累有驗(yàn)。只是時正在洪武末年，海內(nèi)宴安，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幾，才娶得一個妻子，又值了雙親交病，日間湯藥不離，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書上。到歿時，把一個新娶的媳婦衣裝都變賣了，來備衣棺。一哭每至?xí)灲^，廬墓三年，并不與媳婦同房，也無心出仕了。
不期詔舉明經(jīng)，有司把他與高仲舉都薦入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岳池縣教諭，高仲舉授了試御史。仲舉留京。程君楫自攜了妻子到任。此時天子遭元韃子搔擾，也都染了夷人風(fēng)習(xí)。又是兵爭之后，都尚武不尚文。這些生員都里遞報(bào)充的，那個有意在文字上？他卻不像如今的教官，只是收拜見，索節(jié)錢，全不理論正事的。日逐拘這些生員在齋房里，與他講解，似村學(xué)究訓(xùn)蒙一般。有親喪又與周給，加意作興。還有一種奇處。他善能行遁法，每日在岳池與諸生講談，卻又有時在朝邑與舊相知親友議論，每晚當(dāng)月白風(fēng)清時，仍舊去觀察天象。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戍十月間，忽見熒惑星守在心度上，這熒惑星為執(zhí)法之星，出則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為血光不止?；饋硎刂紴閲鵁o主。程君楫見了失驚道：“不好了，國家從此多事了。這不可不對朝廷說知，令他預(yù)防。”只見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盡信。你又不是司天監(jiān)，說甚么星象。”程教諭道：“這事眾人不知，我獨(dú)曉得，怎么不說？若得聽信，免起干戈，豈不是南北生靈大幸?！奔幢闵媳镜溃骸盁苫鬄轵坑绕欤诒d，竊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邊防，飭武備，杜不虞，以安新祚?！北旧?，只見這些當(dāng)國的道：“有這樣狂生，妄言禍福?！庇钟袔讉€心里皆在那廂要處置燕王的，疑心他來游說，即差官召他至京廷問，使命到來。其妻的道：“教你莫做聲，果然今日惹出事來?！背探讨I道：“何妨？我正要面闕一說?！逼淦薜溃骸澳慵热?，我孤身也難回家，不若隨你入京，看個下落?！眱蓚€一路到京，只見建文君責(zé)問他妄言惑眾，要把他來處死。程教諭也不慌忙，叩頭道：“小臣據(jù)所見直言，期圣上消彌，不意反見罪。今且囚臣，若明年不驗(yàn)，殺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于刑部?？蓱z程教諭。
直聲擬作朝陽鳳，囊首嗟同檻內(nèi)猿。
入得刑部來，這獄卒詐錢，日間把來鎖在東廝側(cè)邊，穢污觸鼻，夜間把來上了柙床。有幾個捉豬兒，罵狗兒，擺布他要錢。有幾個作好道：“程老爹也是體面中人，不可沖撞他。管獄老爹要見面錢，提控要紙筆錢，我們有些常例，料必曉得，料必拿來，難道肯愛幾個錢，把身子吃苦？”又有幾個來激的道：“他這些酸子官，拿得甚錢出，不過把身子與面皮捱捱吧?！弊龊米龃酰跏请y聽。及至程奶奶著人來望，送些飯來，這些獄卒見他不來使用，故意著牢中死囚都搶去吃了。正在難過，喜得高御史知道程教諭被監(jiān)，恐怕獄中人難為他，便也著長班來吩咐獄官、獄卒，叫不許唣，又不時差人送飲食、衣服來與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時送與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針指，足以自給?！ ∏艚肽?，不料永樂爺封為燕王在北平。因朝中齊尚書、黃太常慮諸王封國太大，兵權(quán)太重，要削他們封國，奪他們兵，廢了周王、齊王，漸次及燕，以致起兵靖難，取了薊州，破了居庸，攻下懷來，天下震動。其時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為將，督兵三十六萬，前往征討。高御史因上本道：“教諭程濟(jì)，明于占候，諳于兵機(jī)，乞放他從軍自效?！苯ㄎ木郎?zhǔn)奏，即便差官召他入朝，升他為翰林院編修，充軍師，護(hù)諸將北征。程編修謝了恩回家。夫妻相見，猶如夢中，各訴苦楚，共說高御史好處。正欲去拜謝，只見高御史已來拜，程編修即忙出見，謝他周給。高御史道：“這是朋友當(dāng)然，何必稱謝。但只是北方兵起，已如兄言，不知干戈幾時可息。”程編修嘆息道：“仁兄，小弟時觀星象，旺氣在北，南方將星暗汶無色，勝負(fù)正未可知?！备哂返溃骸耙孕执蟛?，借著帷幄，必能決勝，勿負(fù)國家?！背叹幮薜溃骸爸谎?，罪在小弟，言如不用，弟亦無如之何?！眱蓚€別了。這廂自聽耿總兵擇日出師，隨軍征討，大兵直抵真定。程編修進(jìn)見道：“敵兵雖屢勝，然人心尚未歸，況遼東楊總兵，大寧劉總兵，各擁重兵，伺其肘腋，未敢輕動。公不若乘此兵威直抵北平，三面受敵，可以必勝”不知這耿總兵，長于守城，怯于迎戰(zhàn)。且道自是宿將，恥聽人調(diào)度，止將兵分屯河間、鄭州、雄縣等處，不料靖難兵乘中秋，我兵不備，襲破雄縣，并取鄭州，直攻真定，殺得耿總兵大敗入城。朝中聞知，召回耿總兵，另用曹國公李景隆，不知這曹國公又是個膏粱子弟，不諳兵機(jī)，又且復(fù)諫自用，忮刻忌人。始初聞知耿總兵不聽程編修，以致失律，便依他言語，乘靖難兵在大寧，乘虛攻他北平，及至都督瞿能攻破張掖門，反又恐他成功，傳令候大兵同進(jìn)。一夜之間，被燕兵把水淋了城上，凍得鐵桶一般，如何攻打，軍士們又日在雪中，凍得手足都僵，如何會戰(zhàn)。那些靖難兵馬都是北人，受慣寒苦，全不在心上。先是燕王提攻大寧兵來救，次后城中殺出，內(nèi)外夾攻，景隆大敗而走。后復(fù)戰(zhàn)于白溝河，先勝后敗，隨走濟(jì)南，被圍三月。程編修與鐵參政、盛統(tǒng)兵，出奇戰(zhàn)卻，內(nèi)召還景隆，以盛庸為將，編修遂與景隆還京師。
四年正月，復(fù)與魏國公徐輝祖率師援山東，四月在齊眉山下大破靖難兵。魏國公與何總兵福，平總兵安，都議勒石紀(jì)功，建碑齊眉山下，以壯軍威。碑上盡載當(dāng)日總兵，與參贊力戰(zhàn)官員姓名。豎碑的晚些，程編修獨(dú)備牲醴，暗暗去祭那石碑。眾人都道他不知搗甚鬼，不料就是這年，朝中道京師無人，召魏國公與程編修還朝，何總兵無援，不能守御。靖難兵長驅(qū)過此山。燕王爺見這新碑，問是甚么碑？左右答道是南兵紀(jì)功碑。燕王爺聽了大怒道：“這廝們妄自矜夸，椎碎了?！敝灰妿で傲κ匡w也似來，才椎得一下，又一個內(nèi)侍跑來，道：“不要敲，爺叫抄碑上名字?！睍鴮懙膩沓?，碑上早已敲去一片，沒了一個名字，卻正是程編修的。后邊這些碑上有名的，都不得其死，卻不知有程編修。六月各處兵降的降，敗的敗。靖難兵直至龍?zhí)叮种两鸫ㄩT，曹國公各王獻(xiàn)了門，京師大亂。此時程編修在京忙對夫人說：“我將顧君，勢不能顧卿矣，卿自為計(jì)?！狈蛉说溃骸版?jì)在一死，斷不貽君之羞，煩君內(nèi)顧?！毖粤T掩淚進(jìn)房，解下系腰絲絳，懸梁自縊身死。正是：
莫因妾故縈君念，孰識吾心似若堅(jiān)。
一死敢隨陵母后，好披忠赤亟回天?！ ∵@邊程編修竟奔入宮，只見這些內(nèi)侍多已逃散，沒人攔擋，直入大內(nèi)。恰是建文君斜倚宮中柱上，長吁浩嘆道：“事由汝輩作，今日俱棄我去，叫我如何?！蓖姵叹幮薜溃骸俺糖浜我圆呶?。”編修道：“燕兵已入金川門，徐常二國公雖率兵巷戰(zhàn)，料也無濟(jì)于事了。陛下宜自為計(jì)?！苯ㄎ木溃骸坝兴蓝??！敝灰娎锩骜R皇后出來道：“京城雖破，人心未必附他，況且各處都差有募兵官員，又有勤王將士，可走往就之，以圖興復(fù)，豈可束手待斃?！苯ㄎ木溃骸半薰律砣绾文苋ァ！背叹幮薜溃骸氨菹氯鐩Q計(jì)出遜，臣當(dāng)從行?！瘪R后便叫宮人，里邊取些金珠以備盤費(fèi)。建文君便將身上龍袞脫去，早宮人已拿一匣來至，打開一看，卻是楊應(yīng)能度牒一張，剃刀一把。建文君見了道：“這正是祖爺所傳，誠意伯所留。道后人有大變開此，想端為今日。朕當(dāng)為僧了，急切得何人披剃？”程編修道：“臣去召來?！边@邊馬后另取金珠，那邊程編修竟奔到興隆寺，尋了主僧溥洽，叫他帶了幾件僧行衣服，同入大內(nèi)，與建文君落了發(fā)，更了衣。建文君對溥洽道：“卿慎勿泄。”溥洽叩首道：“臣至死不言?！毕瘸鰧m去了。建文君對馬后垂淚道：“朕不能顧卿了，但北兵入城，尋朕不得，必至研求，卿何以隱之。”馬后道：“圣上只顧去，臣妾當(dāng)作誑楚之韓成，斷不作事文之懷嬴?！眱上峦纯薹质?。建文君為僧，程編修改裝作一道人，從宮中地道里出天壇去了。正是：
天意潛移不可留，袞衣難駐舊神州?！ ★h零一似云無蒂，冉冉隨風(fēng)度嶺頭。
這廂馬后送了建文君，便回入宮中，將當(dāng)時在側(cè)邊見聞的宮人，盡驅(qū)入宮，閉了宮門，四下里放起火來，馬皇后著了袞冕，端坐火中而死。
幾年碩德正中宮，誰料今來國運(yùn)終。
一死不辭殉國事，化煙飛上祝融峰。
此時靖難兵已入城，見宮中火起，都道是建文君縱火自焚，大家都去擁立新君，護(hù)從成祖謁了陵，登極。當(dāng)日群臣有不肯歸附自盡的，有邦周是修一起。不肯歸附逃去的，有御史葉希賢一起。成祖所指名做奸黨族滅的，方文學(xué)一起，還有高御史翔，他知北兵入城，著人去尋程編修，只見回復(fù)道：“程編修不知去向，只有夫人自縊在房，尚未收斂。”高御史道：“程君果以智自全了?！蹦贸鰩變摄y子，著人去殯斂程夫人，葬于燕子磯隙地，立石紀(jì)名。聞道宮中火發(fā)，建文君自焚，就制了斬衰，入宮哭臨，恰遇著成祖登極之日。成祖見了大惱，道：“你這干奸臣，作此舉動，殊是可怪?！备哂返溃骸跋染鯚o失德，今日賓天，在殿下雖云叔侄，猶是君臣，當(dāng)為舉哀發(fā)喪，自不行禮，反責(zé)行禮之臣。”成祖道：“他今日之死，俱是你們奸黨陷他，還來強(qiáng)詞?！苯序?qū)出斬首。高御史道：“我之此來，自分必死，但我死正從先君于九泉，日后你死何以見祖宗于地下?！北惴怕暣罅R。成祖越惱，傳旨剮在都市，還又將他九族誅滅?？蓱z高御史：
酬君寧惜死，為國不知家。
義氣凌云直，忠肝伴日斜。
不說高御史身死，話說建文君與程編修兩個離了京城，還拜辭了皇陵，好生凄慘。兩個商議，建文君主意道：“齊、黃二人在外征兵，又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徽州知府陳彥回，俱各起兵，不若投地以圖恢復(fù)?！背叹幮薜溃骸氨北刖?，圣上出遜，上下人心解體，小人貪功害正，臣還慮此數(shù)人不免，如何能輔助圣上？不若且避向湖廣不被兵之處，徐圖機(jī)會?！苯ㄎ木溃骸八拼藘H可茍免一身，何如一死為愈。”兩上只得向湖廣進(jìn)發(fā)，那建文君在路上呵：
水瀉辭宮淚，山攢失國眉。
野花皆惹恨，芳草盡生悲。
只見建文君對程編修：“如今我你在路，也須避些嫌疑，以后你只稱我?guī)煾?，我只叫你做程道者，‘君臣’二字再休題起了?！闭f罷淚如雨下。道者見了說：“人都道出家離煩惱，師父這煩惱是離不得的，但似這等悲哀郁抑，也是惹人疑處，師父還宜節(jié)哀?！苯ㄎ牡溃骸爱?dāng)日龍樓鳳閣，今日水宿山棲；當(dāng)日弁冕袞衣，今日緇衣皂笠，憂愁之極，也不想珍饈百味，粉黛三千，但想起祖爺百戰(zhàn)，掙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淫暴虐，竟至一旦失了。云水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兩個反又悲傷了一番。于路一應(yīng)肩挑行李，借宿買飯，俱是程道者支撐，后邊建文君知道馬皇后死于火，程道者訪知他妻自縊，高御史不屈被刑，草草備了些祭禮，深夜在曠野之處，祭奠了一番。以后凡遇春秋，高皇、太后、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麥飯、田蔬祭獻(xiàn)。行至黃州，建文君因?yàn)閼n郁，感成一病。那程道者便借下個小庵歇宿，贖藥調(diào)理，無所不至。建文君終是皇帝生性，自在慣了，有些需索不得，不免不快，形之詞色。程道者略不在意，越加小心。忽一日對程道者道：“我這淪落，于理應(yīng)該，以你的才，若肯敗節(jié)，怕不得官；就不然，回到家鄉(xiāng)，田園還在，也可得個快樂，不若你去吧。”道者道：“一自入宮，臣妻已是自縊，絕無家累相牽，師父若無我，一步也如何去得。此后只愿恢復(fù)得成，同歸金闕；恢復(fù)不成，也同老草莽，再無退悔之心?！苯ㄎ木溃骸翱创斯饩埃謴?fù)難望了，只是累你受苦，于心不安。”道者道：“師父且將息身體，莫把閑事在念?！币徊?shù)月，漸已痊安。道者見庵中人，是有厭煩的意思了，便扶持建文君離了小庵，把些銀子謝了他，再往武昌進(jìn)發(fā)。正是：
難同皎日中天麗，卻作游云海角浮。
行至長沙，有干無藉的人倡為白蓮教，擁一個妖僧為主。有一妖鏡，妖僧照時，就見他頭帶平天冠，身穿袞龍袍，其余或是朝衣朝冠，或是金盔金甲，文武將吏也有照出驢馬畜生，都求妖僧懺悔，信從了他。那妖僧道：“天數(shù)我當(dāng)為中原天子，汝等是輔弼大臣，汝等當(dāng)同心合意，共享富貴?！碑?dāng)日山野愚民為他誑惑，施舍山積，聚作糧餉，結(jié)有黨與數(shù)萬，意將欲和亂。建文君要往相從，道者道：“這干人斷不能濟(jì)事，況他已擁立妖僧作主，必不為師父下，若去住從，徒取其辱?！苯ㄎ木溃骸芭c其泯泯，死在道路，還是猛烈做他一番?！钡勒叩溃骸安蝗舸骷t巾之類，先擾亂了天下，離亂了人心，師父乘勢而起?！苯ㄎ木宦牐侥堑胤?，只見妖僧據(jù)一個大寺中，先有一來禮拜女人，生得標(biāo)致。曾在鏡中照得他帶著皇后冠服，便立做皇后，還有好些婦女，做了嬪妃。兩個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只是叫人念佛布施。兩個村夫張鐵、周逞做將軍，也只取他身體魁偉，形狀兇猛。入火的，先備禮見了宰相，后見妖僧要稱臣舞蹈。程道者對建文君說“師父，你甘心么？”兩個就不入伙。不多幾時，他兵不是訓(xùn)練的，又沒個隊(duì)伍，不上一月，已被官兵剿除，還行州縣捉拿余黨。凡是游食僧道，多遭拘執(zhí)，多虧得有了度牒。又是程道者遇著盤詰，或是用錢，或是用術(shù)，脫身入川。聞得重慶府大善慶里有一個僧人，極奇怪，好飲酒，狂哭不念經(jīng)典，只是讀《易經(jīng)·乾卦》、《離騷》里人為他建有叢林，必竟是靖難遺臣，不若投他，暫時息肩。不期到得白龍山，此僧又已圓寂，有幾個和尚，恰似祖?zhèn)飨碌乃掠?，那肯容留人？兩人只得又離了，往來蜀中。一日在成都市上，遇著一個箍桶的，一見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倒在地，迎他回家，一市驚怪。及到家，卻是一斗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驚疑，勢難駐足，只得又往別縣。在江油時，供宿正覺禪寺，薄晚只見一個補(bǔ)鍋的挑了個擔(dān)兒，走入來，一見便掩了房門，倒地哭拜，道：“臣于市中已見陛下，便欲相認(rèn)，恐召人物色，故特晚間來見，愿隨陛下云游?！苯ㄎ木箿I道：“此來足征卿忠盡，但我二人衣食嘗苦不給，嘗累程道者餐粗忍凍，多卿又恐為累。且三人同行，蹤跡難隱，卿可在此，朕已銘卿之忠矣?！毖a(bǔ)鍋匠再三要隨行，建文君再三謝卻，補(bǔ)鍋匠只得將身邊所有工銀，約五七錢，卻有百十余塊，遞上道者說：“權(quán)備中途一飯之費(fèi)?！贝箿I叩辭去訖。此時微微聽得朝廷差胡尚書訪求張三豐，自湖廣入川。程道者道：“此行專為師父?！眱扇擞稚崃耸裰?，往來云貴二省。十余年，或時寄居蕭寺，遭人厭??；或時乞食村夫，遭他呵罵；或時陰風(fēng)宿雨，備歷顛危；或時受凍忍饑，備嘗凄楚。嘗過金竺長官司，建文君作一詩題在石壁上道：
其一
風(fēng)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P返丹山紅日遠(yuǎn)，龍歸滄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其二
閱罷《楞嚴(yán)》磬懶敲，笑看黃屋寄云標(biāo)。
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欠忘飛鳳輦，袈裟新?lián)Q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鳥早晚朝。
程道者也作一詩相和道：
其一
吳霜點(diǎn)點(diǎn)發(fā)毛侵，不改唯余匪石心。 作客歲華應(yīng)自知，避人巖壑未曾深。
龍蛇遠(yuǎn)逐知心少，魚鵬依稀遠(yuǎn)信沉。
強(qiáng)欲解愁無可解，短筇高岫一登臨?！ ∑涠?br />
灶冷殘煙擇石敲，奔馳無復(fù)舊豐標(biāo)。
迢迢行腳隨云遠(yuǎn)，炯炯丹心伴日遙。 倦倚山崖成石枕，閑尋木葉補(bǔ)寒袍。
金陵回首今何似，煙雨蕭蕭似六朝。
建文君忽對程道者說：“我年已老，恢復(fù)之事，竟不必言。但身死他鄉(xiāng)，誰人知得，不若尋一機(jī)會回朝歸骨皇陵，免至泯沒草野?！眱蓚€就也嘗在鬧市往來，卻無人識認(rèn)。一朝在云南省城游行，見有頭踏過來，兩人便站在側(cè)邊，偷眼一看，那轎上坐的卻是舊臣嚴(yán)震直，奉使交趾過此。建文君即忙突出道：“嚴(yán)卿，何處我？”那時嚴(yán)尚書聽見愕然，忙跳下轎道：“臣不知陛下尚存，幸陛下自便，臣有以處?！钡冉ㄎ木チ耍限I回到驛中，暗想道：今日我遇了建文君，不禮請他回去，朝廷必竟嗔我，倘同他回去，朝廷或行害了，恰是我殺害他了，如何是好。又嘆息道：“金川失守，我當(dāng)為他死節(jié)，就如今為他死，已多活幾十年了。”便于半夜自縊身死。次早，這邊建文君又往見他，要他帶回京。只見驛前人沸沸騰騰，道：“不知甚原故，嚴(yán)爺自縊身死了。”縣官在驛里取材、取布，忙做一團(tuán)。建文君聽了，吃了一驚道：“我要去不得去，又害了他一條命?！敝坏门c程道者隱入深山。
又是年余，是正統(tǒng)庚申，決計(jì)要回。走至云南省城大靈禪寺中，對住持道：“我是建文皇帝?！边@些和尚盡皆驚怪，報(bào)與撫按三司，迎接到布政司堂上坐定。程道者相隨，對各官道：“我朱允，前胡給事名訪張邋遢，實(shí)是為我。今我年老，欲歸京師，你們可送我至京?！比局坏脤⑺┙o在寺中，寫本奏上，著馳進(jìn)京。在路作詩曰：
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fā)已盈頭?！ ∏び泻藜液卧?，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官中云氣散，朝元閣下雨聲收。
新蒲細(xì)柳年年綠，野老吞聲泣未休。
迤邐而來，數(shù)月抵京，奉旨暫住大興隆寺，朝廷未辨真?zhèn)危钜粋€曾經(jīng)伏事的太監(jiān)吳亮來識認(rèn)，只見建文君一見便道：“吳亮，你來了么？”那吳太監(jiān)假辨道：“誰是吳亮，我是太監(jiān)張真?！苯ㄎ木溃骸澳愫逭l來、當(dāng)日我在便殿，正吃子鵝，撇一片在地上賜汝。那時你兩手都拿著物件，伏在地下，把舌來吃了，你記得么？”吳亮聽得，便拜在地下，嚎啕大哭，不能仰視，自行復(fù)命去了。
十年辭風(fēng)輦，今日拜龍顏。
只見當(dāng)晚，程道者走到禪堂，忽見一個胡僧，眉發(fā)如雪，有些面善，仔細(xì)去看他。只見那胡僧道：“程先生，你大事了畢，老僧待你也久了?！背痰勒弑阋残盐?，是維摩寺向遇胡僧，就向前拜見了。道：“勞師少待，我當(dāng)隨行。”時已初更，程道者來對著建文君道：“吳亮此去，必來迎圣上了。臣相從四十年，不忍分手，但圣上若往禁中，必不能從，故此先來告辭。”建文君道：“我這得歸骨京師，都是你的功，我正要對宮里道你忠勤，與你還鄉(xiāng)，或與你一大寺住持，怎就飄然而去？”程道者道：“臣已出家，名利之心俱斷，還圖甚還鄉(xiāng)，住持？只數(shù)十年相隨，今日一旦拜別，不覺悵然?！眱蓚€執(zhí)手痛哭。道者拜了幾拜，相辭。這邊建文君入宮，那邊程道者已同胡僧去了。其時朝中已念他忠，來召他；各官也慕他忠，來拜他。不知他已與胡僧兩個飄然長往，竟不知所終。這便是我朝一個不以興廢動心，委曲全君，艱難不避的知士么？這人真可與介子推并傳不朽。
羞將辛苦邀君寵，甘喪遺骸野水邊。
這首詩單道戰(zhàn)國時一個賢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晉獻(xiàn)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職。他見獻(xiàn)公寵了妃子，叫做驪姬，卻把幾個兒子，一個叫申生，一個叫做重耳，一個叫做夷吾，都打發(fā)在外邊鎮(zhèn)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后來驪姬用下計(jì)策，差人對申生說，夢見他母親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極孝，果然依他，備了祭祀，祭獻(xiàn)母親。就來獻(xiàn)胙，驪姬暗將毒藥放在里邊。獻(xiàn)公打帳要吃，驪姬道：“食自外邊來，還該他人嘗之?！鲍I(xiàn)公便將來與個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獻(xiàn)公見了大驚大惱。驪姬即便贊說：“這是申生要毒死你親，希圖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畢竟同謀?！鲍I(xiàn)公其時就差軍馬捉拿三個。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本共槐婷?，自縊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國。當(dāng)日介子推棄了官，隨著重耳奔竄，周流日久，缺了盤費(fèi)，到在五鹿山中，糧食俱絕。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慣膏粱，怎禁得這苦楚，便也餓倒。同行的人都面面相看，沒有計(jì)策。獨(dú)有子推在背地將自己股肉割來，烹與重耳吃，稍得存濟(jì)。落后經(jīng)歷十八年，重耳虧秦國相助，得了晉國，做了諸侯。重賞那從行的人，倒忘了子推，子推也不言語。只是同事的卻不安。道：“當(dāng)先在五鹿時，主上絕食，虧得子推，舍著性命割股供他，這是首功，如今怎不賞他？”要與他理論，只見子推想道：“我當(dāng)日割股，也只要救全主上，全我為臣的事，并沒個希望封賞意思；若依著他們，畢竟要報(bào)我，恰是放債要還模樣，豈是個君臣道理。”便逃入綿山去了。這邊晉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來，與他官爵，卻尋不見。四面差人體訪，道在綿山去，找尋時又沒蹤影。這些愚夫跑了幾日，沒做理會。里邊有一個人道：“我想這山深曠，甚是難尋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燒了山，他怕死，必竟出來，卻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北娙说缆暎骸坝欣??！北闼南氯ち诵┛葜φ蹣洌瑪∪~干柴，放起火來。煙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與藏的野獸，那一個不趕出來。子推見了道：“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緣故了，我當(dāng)日不走是貪利，今日出去是貪生，世上安可著我這貧夫，不如死了罷?！北阕呷朊┪葜?，任他煙焰逼迫身死。只見這些人守了一兩日，不見有個介子推出來，只得又尋。直到窮谷之中，只見一個人一堆兒，燒死在那壁，看來不是別人，正是介子推。這些人見了互相怨暢，互相嘆息，只得報(bào)與晉公。晉公聽了也不勝悲傷，著有司以禮殯葬，乃立廟在綿山。死時得三月三日，仍禁民間，每年這三日不許舉火，叫做禁煙。這便是當(dāng)先一個不避艱難，不貪利祿，一味為君的豪杰。不料我朝靖難時，也有這樣一個好男子。
此人姓程名濟(jì)，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與兒子卻躬耕為業(yè)，不愿為官，生下此子，自小聰明，過目成誦。弱冠時與一個朋友姓高名翔，字仲舉，同在里中維摩寺讀書。高翔為人慷慨臟臟，程濟(jì)為人謙和委婉。兩個生性不同，卻喜意氣甚合。忽有個西僧游方到這寺安下。那高仲舉道：“他是異端。”略不禮貌。只有程君楫道，“他是遠(yuǎn)方僧家?！眳s與他交接，與他談?wù)?。高仲舉見了道：“程兄，這些游方和尚，一些經(jīng)典不識。有時住在寺里，刮佛面上的金子，盜常住的花息，換酒換食。有時坐在人家門前，看他路徑，誘他婦女，非盜即奸。若只抄化誆人錢財(cái)?shù)?，也還是上品，兄理他做恁?！背叹Φ溃骸昂么踝允遣煌！?br />
一日，兩人正在房中閑論，只見那西僧入來，對著程君楫道：“貧僧在此盤桓許久，明日欲往川中，來此話別?！备咧倥e便附程群楫耳道：“是要化盤纏了?！背叹阕云鹋氩?，留他清話。那西僧又對高仲舉道：“檀越亦是國器，但與此間程檀越，功名都顯而不達(dá)，程檀越還可望令終?！敝倥e笑道：“功名是我們分內(nèi)事，也不愁不顯達(dá)；若說令終，大丈夫生在世間，也須磊磊??，為予死孝，為臣死忠，便刎頸決，也得名標(biāo)青史，何必老死牖下?！贝藭r程君楫正烹茶來，聽了道：“高兄，我道士榮殺身，無濟(jì)于衛(wèi)，倒不如寧武子，忍死全君?！备咧倥e又待開言，西僧又道：“二位檀越，一為忠臣，一為知士。不惟今日志向已定，后來所遇恰符。”茶罷，高仲舉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著，對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誣，后當(dāng)自驗(yàn)?！币蛟谛渲忻鲆痪頃鴣?，遞與程君楫道：“熟此，不能匡扶時艱，也可保全身命?！毖粤T起身道：“二十年后，還與君相見。”兩下作別。程君忙啟書來一看，卻是觀星望氣、奇門遁甲之書。道：“如今天下太平，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語奇怪，也時嘗有意無意去看他，遇曉得些的人，也虛心去問他。每日早晚，暗暗去觀星象望氣色，也都累累有驗(yàn)。只是時正在洪武末年，海內(nèi)宴安，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幾，才娶得一個妻子，又值了雙親交病，日間湯藥不離，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書上。到歿時，把一個新娶的媳婦衣裝都變賣了，來備衣棺。一哭每至?xí)灲^，廬墓三年，并不與媳婦同房，也無心出仕了。
不期詔舉明經(jīng)，有司把他與高仲舉都薦入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岳池縣教諭，高仲舉授了試御史。仲舉留京。程君楫自攜了妻子到任。此時天子遭元韃子搔擾，也都染了夷人風(fēng)習(xí)。又是兵爭之后，都尚武不尚文。這些生員都里遞報(bào)充的，那個有意在文字上？他卻不像如今的教官，只是收拜見，索節(jié)錢，全不理論正事的。日逐拘這些生員在齋房里，與他講解，似村學(xué)究訓(xùn)蒙一般。有親喪又與周給，加意作興。還有一種奇處。他善能行遁法，每日在岳池與諸生講談，卻又有時在朝邑與舊相知親友議論，每晚當(dāng)月白風(fēng)清時，仍舊去觀察天象。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戍十月間，忽見熒惑星守在心度上，這熒惑星為執(zhí)法之星，出則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為血光不止?；饋硎刂紴閲鵁o主。程君楫見了失驚道：“不好了，國家從此多事了。這不可不對朝廷說知，令他預(yù)防。”只見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盡信。你又不是司天監(jiān)，說甚么星象。”程教諭道：“這事眾人不知，我獨(dú)曉得，怎么不說？若得聽信，免起干戈，豈不是南北生靈大幸?！奔幢闵媳镜溃骸盁苫鬄轵坑绕欤诒d，竊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邊防，飭武備，杜不虞，以安新祚?！北旧?，只見這些當(dāng)國的道：“有這樣狂生，妄言禍福?！庇钟袔讉€心里皆在那廂要處置燕王的，疑心他來游說，即差官召他至京廷問，使命到來。其妻的道：“教你莫做聲，果然今日惹出事來?！背探讨I道：“何妨？我正要面闕一說?！逼淦薜溃骸澳慵热?，我孤身也難回家，不若隨你入京，看個下落?！眱蓚€一路到京，只見建文君責(zé)問他妄言惑眾，要把他來處死。程教諭也不慌忙，叩頭道：“小臣據(jù)所見直言，期圣上消彌，不意反見罪。今且囚臣，若明年不驗(yàn)，殺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于刑部?？蓱z程教諭。
直聲擬作朝陽鳳，囊首嗟同檻內(nèi)猿。
入得刑部來，這獄卒詐錢，日間把來鎖在東廝側(cè)邊，穢污觸鼻，夜間把來上了柙床。有幾個捉豬兒，罵狗兒，擺布他要錢。有幾個作好道：“程老爹也是體面中人，不可沖撞他。管獄老爹要見面錢，提控要紙筆錢，我們有些常例，料必曉得，料必拿來，難道肯愛幾個錢，把身子吃苦？”又有幾個來激的道：“他這些酸子官，拿得甚錢出，不過把身子與面皮捱捱吧?！弊龊米龃酰跏请y聽。及至程奶奶著人來望，送些飯來，這些獄卒見他不來使用，故意著牢中死囚都搶去吃了。正在難過，喜得高御史知道程教諭被監(jiān)，恐怕獄中人難為他，便也著長班來吩咐獄官、獄卒，叫不許唣，又不時差人送飲食、衣服來與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時送與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針指，足以自給?！ ∏艚肽?，不料永樂爺封為燕王在北平。因朝中齊尚書、黃太常慮諸王封國太大，兵權(quán)太重，要削他們封國，奪他們兵，廢了周王、齊王，漸次及燕，以致起兵靖難，取了薊州，破了居庸，攻下懷來，天下震動。其時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為將，督兵三十六萬，前往征討。高御史因上本道：“教諭程濟(jì)，明于占候，諳于兵機(jī)，乞放他從軍自效?！苯ㄎ木郎?zhǔn)奏，即便差官召他入朝，升他為翰林院編修，充軍師，護(hù)諸將北征。程編修謝了恩回家。夫妻相見，猶如夢中，各訴苦楚，共說高御史好處。正欲去拜謝，只見高御史已來拜，程編修即忙出見，謝他周給。高御史道：“這是朋友當(dāng)然，何必稱謝。但只是北方兵起，已如兄言，不知干戈幾時可息。”程編修嘆息道：“仁兄，小弟時觀星象，旺氣在北，南方將星暗汶無色，勝負(fù)正未可知?！备哂返溃骸耙孕执蟛?，借著帷幄，必能決勝，勿負(fù)國家?！背叹幮薜溃骸爸谎?，罪在小弟，言如不用，弟亦無如之何?！眱蓚€別了。這廂自聽耿總兵擇日出師，隨軍征討，大兵直抵真定。程編修進(jìn)見道：“敵兵雖屢勝，然人心尚未歸，況遼東楊總兵，大寧劉總兵，各擁重兵，伺其肘腋，未敢輕動。公不若乘此兵威直抵北平，三面受敵，可以必勝”不知這耿總兵，長于守城，怯于迎戰(zhàn)。且道自是宿將，恥聽人調(diào)度，止將兵分屯河間、鄭州、雄縣等處，不料靖難兵乘中秋，我兵不備，襲破雄縣，并取鄭州，直攻真定，殺得耿總兵大敗入城。朝中聞知，召回耿總兵，另用曹國公李景隆，不知這曹國公又是個膏粱子弟，不諳兵機(jī)，又且復(fù)諫自用，忮刻忌人。始初聞知耿總兵不聽程編修，以致失律，便依他言語，乘靖難兵在大寧，乘虛攻他北平，及至都督瞿能攻破張掖門，反又恐他成功，傳令候大兵同進(jìn)。一夜之間，被燕兵把水淋了城上，凍得鐵桶一般，如何攻打，軍士們又日在雪中，凍得手足都僵，如何會戰(zhàn)。那些靖難兵馬都是北人，受慣寒苦，全不在心上。先是燕王提攻大寧兵來救，次后城中殺出，內(nèi)外夾攻，景隆大敗而走。后復(fù)戰(zhàn)于白溝河，先勝后敗，隨走濟(jì)南，被圍三月。程編修與鐵參政、盛統(tǒng)兵，出奇戰(zhàn)卻，內(nèi)召還景隆，以盛庸為將，編修遂與景隆還京師。
四年正月，復(fù)與魏國公徐輝祖率師援山東，四月在齊眉山下大破靖難兵。魏國公與何總兵福，平總兵安，都議勒石紀(jì)功，建碑齊眉山下，以壯軍威。碑上盡載當(dāng)日總兵，與參贊力戰(zhàn)官員姓名。豎碑的晚些，程編修獨(dú)備牲醴，暗暗去祭那石碑。眾人都道他不知搗甚鬼，不料就是這年，朝中道京師無人，召魏國公與程編修還朝，何總兵無援，不能守御。靖難兵長驅(qū)過此山。燕王爺見這新碑，問是甚么碑？左右答道是南兵紀(jì)功碑。燕王爺聽了大怒道：“這廝們妄自矜夸，椎碎了?！敝灰妿で傲κ匡w也似來，才椎得一下，又一個內(nèi)侍跑來，道：“不要敲，爺叫抄碑上名字?！睍鴮懙膩沓?，碑上早已敲去一片，沒了一個名字，卻正是程編修的。后邊這些碑上有名的，都不得其死，卻不知有程編修。六月各處兵降的降，敗的敗。靖難兵直至龍?zhí)叮种两鸫ㄩT，曹國公各王獻(xiàn)了門，京師大亂。此時程編修在京忙對夫人說：“我將顧君，勢不能顧卿矣，卿自為計(jì)?！狈蛉说溃骸版?jì)在一死，斷不貽君之羞，煩君內(nèi)顧?！毖粤T掩淚進(jìn)房，解下系腰絲絳，懸梁自縊身死。正是：
莫因妾故縈君念，孰識吾心似若堅(jiān)。
一死敢隨陵母后，好披忠赤亟回天?！ ∵@邊程編修竟奔入宮，只見這些內(nèi)侍多已逃散，沒人攔擋，直入大內(nèi)。恰是建文君斜倚宮中柱上，長吁浩嘆道：“事由汝輩作，今日俱棄我去，叫我如何?！蓖姵叹幮薜溃骸俺糖浜我圆呶?。”編修道：“燕兵已入金川門，徐常二國公雖率兵巷戰(zhàn)，料也無濟(jì)于事了。陛下宜自為計(jì)?！苯ㄎ木溃骸坝兴蓝??！敝灰娎锩骜R皇后出來道：“京城雖破，人心未必附他，況且各處都差有募兵官員，又有勤王將士，可走往就之，以圖興復(fù)，豈可束手待斃?！苯ㄎ木溃骸半薰律砣绾文苋ァ！背叹幮薜溃骸氨菹氯鐩Q計(jì)出遜，臣當(dāng)從行?！瘪R后便叫宮人，里邊取些金珠以備盤費(fèi)。建文君便將身上龍袞脫去，早宮人已拿一匣來至，打開一看，卻是楊應(yīng)能度牒一張，剃刀一把。建文君見了道：“這正是祖爺所傳，誠意伯所留。道后人有大變開此，想端為今日。朕當(dāng)為僧了，急切得何人披剃？”程編修道：“臣去召來?！边@邊馬后另取金珠，那邊程編修竟奔到興隆寺，尋了主僧溥洽，叫他帶了幾件僧行衣服，同入大內(nèi)，與建文君落了發(fā)，更了衣。建文君對溥洽道：“卿慎勿泄。”溥洽叩首道：“臣至死不言?！毕瘸鰧m去了。建文君對馬后垂淚道：“朕不能顧卿了，但北兵入城，尋朕不得，必至研求，卿何以隱之。”馬后道：“圣上只顧去，臣妾當(dāng)作誑楚之韓成，斷不作事文之懷嬴?！眱上峦纯薹质?。建文君為僧，程編修改裝作一道人，從宮中地道里出天壇去了。正是：
天意潛移不可留，袞衣難駐舊神州?！ ★h零一似云無蒂，冉冉隨風(fēng)度嶺頭。
這廂馬后送了建文君，便回入宮中，將當(dāng)時在側(cè)邊見聞的宮人，盡驅(qū)入宮，閉了宮門，四下里放起火來，馬皇后著了袞冕，端坐火中而死。
幾年碩德正中宮，誰料今來國運(yùn)終。
一死不辭殉國事，化煙飛上祝融峰。
此時靖難兵已入城，見宮中火起，都道是建文君縱火自焚，大家都去擁立新君，護(hù)從成祖謁了陵，登極。當(dāng)日群臣有不肯歸附自盡的，有邦周是修一起。不肯歸附逃去的，有御史葉希賢一起。成祖所指名做奸黨族滅的，方文學(xué)一起，還有高御史翔，他知北兵入城，著人去尋程編修，只見回復(fù)道：“程編修不知去向，只有夫人自縊在房，尚未收斂。”高御史道：“程君果以智自全了?！蹦贸鰩變摄y子，著人去殯斂程夫人，葬于燕子磯隙地，立石紀(jì)名。聞道宮中火發(fā)，建文君自焚，就制了斬衰，入宮哭臨，恰遇著成祖登極之日。成祖見了大惱，道：“你這干奸臣，作此舉動，殊是可怪?！备哂返溃骸跋染鯚o失德，今日賓天，在殿下雖云叔侄，猶是君臣，當(dāng)為舉哀發(fā)喪，自不行禮，反責(zé)行禮之臣。”成祖道：“他今日之死，俱是你們奸黨陷他，還來強(qiáng)詞?！苯序?qū)出斬首。高御史道：“我之此來，自分必死，但我死正從先君于九泉，日后你死何以見祖宗于地下?！北惴怕暣罅R。成祖越惱，傳旨剮在都市，還又將他九族誅滅?？蓱z高御史：
酬君寧惜死，為國不知家。
義氣凌云直，忠肝伴日斜。
不說高御史身死，話說建文君與程編修兩個離了京城，還拜辭了皇陵，好生凄慘。兩個商議，建文君主意道：“齊、黃二人在外征兵，又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徽州知府陳彥回，俱各起兵，不若投地以圖恢復(fù)?！背叹幮薜溃骸氨北刖?，圣上出遜，上下人心解體，小人貪功害正，臣還慮此數(shù)人不免，如何能輔助圣上？不若且避向湖廣不被兵之處，徐圖機(jī)會?！苯ㄎ木溃骸八拼藘H可茍免一身，何如一死為愈。”兩上只得向湖廣進(jìn)發(fā)，那建文君在路上呵：
水瀉辭宮淚，山攢失國眉。
野花皆惹恨，芳草盡生悲。
只見建文君對程編修：“如今我你在路，也須避些嫌疑，以后你只稱我?guī)煾?，我只叫你做程道者，‘君臣’二字再休題起了?！闭f罷淚如雨下。道者見了說：“人都道出家離煩惱，師父這煩惱是離不得的，但似這等悲哀郁抑，也是惹人疑處，師父還宜節(jié)哀?！苯ㄎ牡溃骸爱?dāng)日龍樓鳳閣，今日水宿山棲；當(dāng)日弁冕袞衣，今日緇衣皂笠，憂愁之極，也不想珍饈百味，粉黛三千，但想起祖爺百戰(zhàn)，掙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淫暴虐，竟至一旦失了。云水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兩個反又悲傷了一番。于路一應(yīng)肩挑行李，借宿買飯，俱是程道者支撐，后邊建文君知道馬皇后死于火，程道者訪知他妻自縊，高御史不屈被刑，草草備了些祭禮，深夜在曠野之處，祭奠了一番。以后凡遇春秋，高皇、太后、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麥飯、田蔬祭獻(xiàn)。行至黃州，建文君因?yàn)閼n郁，感成一病。那程道者便借下個小庵歇宿，贖藥調(diào)理，無所不至。建文君終是皇帝生性，自在慣了，有些需索不得，不免不快，形之詞色。程道者略不在意，越加小心。忽一日對程道者道：“我這淪落，于理應(yīng)該，以你的才，若肯敗節(jié)，怕不得官；就不然，回到家鄉(xiāng)，田園還在，也可得個快樂，不若你去吧。”道者道：“一自入宮，臣妻已是自縊，絕無家累相牽，師父若無我，一步也如何去得。此后只愿恢復(fù)得成，同歸金闕；恢復(fù)不成，也同老草莽，再無退悔之心?！苯ㄎ木溃骸翱创斯饩埃謴?fù)難望了，只是累你受苦，于心不安。”道者道：“師父且將息身體，莫把閑事在念?！币徊?shù)月，漸已痊安。道者見庵中人，是有厭煩的意思了，便扶持建文君離了小庵，把些銀子謝了他，再往武昌進(jìn)發(fā)。正是：
難同皎日中天麗，卻作游云海角浮。
行至長沙，有干無藉的人倡為白蓮教，擁一個妖僧為主。有一妖鏡，妖僧照時，就見他頭帶平天冠，身穿袞龍袍，其余或是朝衣朝冠，或是金盔金甲，文武將吏也有照出驢馬畜生，都求妖僧懺悔，信從了他。那妖僧道：“天數(shù)我當(dāng)為中原天子，汝等是輔弼大臣，汝等當(dāng)同心合意，共享富貴?！碑?dāng)日山野愚民為他誑惑，施舍山積，聚作糧餉，結(jié)有黨與數(shù)萬，意將欲和亂。建文君要往相從，道者道：“這干人斷不能濟(jì)事，況他已擁立妖僧作主，必不為師父下，若去住從，徒取其辱?！苯ㄎ木溃骸芭c其泯泯，死在道路，還是猛烈做他一番?！钡勒叩溃骸安蝗舸骷t巾之類，先擾亂了天下，離亂了人心，師父乘勢而起?！苯ㄎ木宦牐侥堑胤?，只見妖僧據(jù)一個大寺中，先有一來禮拜女人，生得標(biāo)致。曾在鏡中照得他帶著皇后冠服，便立做皇后，還有好些婦女，做了嬪妃。兩個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只是叫人念佛布施。兩個村夫張鐵、周逞做將軍，也只取他身體魁偉，形狀兇猛。入火的，先備禮見了宰相，后見妖僧要稱臣舞蹈。程道者對建文君說“師父，你甘心么？”兩個就不入伙。不多幾時，他兵不是訓(xùn)練的，又沒個隊(duì)伍，不上一月，已被官兵剿除，還行州縣捉拿余黨。凡是游食僧道，多遭拘執(zhí)，多虧得有了度牒。又是程道者遇著盤詰，或是用錢，或是用術(shù)，脫身入川。聞得重慶府大善慶里有一個僧人，極奇怪，好飲酒，狂哭不念經(jīng)典，只是讀《易經(jīng)·乾卦》、《離騷》里人為他建有叢林，必竟是靖難遺臣，不若投他，暫時息肩。不期到得白龍山，此僧又已圓寂，有幾個和尚，恰似祖?zhèn)飨碌乃掠?，那肯容留人？兩人只得又離了，往來蜀中。一日在成都市上，遇著一個箍桶的，一見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倒在地，迎他回家，一市驚怪。及到家，卻是一斗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驚疑，勢難駐足，只得又往別縣。在江油時，供宿正覺禪寺，薄晚只見一個補(bǔ)鍋的挑了個擔(dān)兒，走入來，一見便掩了房門，倒地哭拜，道：“臣于市中已見陛下，便欲相認(rèn)，恐召人物色，故特晚間來見，愿隨陛下云游?！苯ㄎ木箿I道：“此來足征卿忠盡，但我二人衣食嘗苦不給，嘗累程道者餐粗忍凍，多卿又恐為累。且三人同行，蹤跡難隱，卿可在此，朕已銘卿之忠矣?！毖a(bǔ)鍋匠再三要隨行，建文君再三謝卻，補(bǔ)鍋匠只得將身邊所有工銀，約五七錢，卻有百十余塊，遞上道者說：“權(quán)備中途一飯之費(fèi)?！贝箿I叩辭去訖。此時微微聽得朝廷差胡尚書訪求張三豐，自湖廣入川。程道者道：“此行專為師父?！眱扇擞稚崃耸裰?，往來云貴二省。十余年，或時寄居蕭寺，遭人厭??；或時乞食村夫，遭他呵罵；或時陰風(fēng)宿雨，備歷顛危；或時受凍忍饑，備嘗凄楚。嘗過金竺長官司，建文君作一詩題在石壁上道：
其一
風(fēng)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P返丹山紅日遠(yuǎn)，龍歸滄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其二
閱罷《楞嚴(yán)》磬懶敲，笑看黃屋寄云標(biāo)。
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欠忘飛鳳輦，袈裟新?lián)Q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鳥早晚朝。
程道者也作一詩相和道：
其一
吳霜點(diǎn)點(diǎn)發(fā)毛侵，不改唯余匪石心。 作客歲華應(yīng)自知，避人巖壑未曾深。
龍蛇遠(yuǎn)逐知心少，魚鵬依稀遠(yuǎn)信沉。
強(qiáng)欲解愁無可解，短筇高岫一登臨?！ ∑涠?br />
灶冷殘煙擇石敲，奔馳無復(fù)舊豐標(biāo)。
迢迢行腳隨云遠(yuǎn)，炯炯丹心伴日遙。 倦倚山崖成石枕，閑尋木葉補(bǔ)寒袍。
金陵回首今何似，煙雨蕭蕭似六朝。
建文君忽對程道者說：“我年已老，恢復(fù)之事，竟不必言。但身死他鄉(xiāng)，誰人知得，不若尋一機(jī)會回朝歸骨皇陵，免至泯沒草野?！眱蓚€就也嘗在鬧市往來，卻無人識認(rèn)。一朝在云南省城游行，見有頭踏過來，兩人便站在側(cè)邊，偷眼一看，那轎上坐的卻是舊臣嚴(yán)震直，奉使交趾過此。建文君即忙突出道：“嚴(yán)卿，何處我？”那時嚴(yán)尚書聽見愕然，忙跳下轎道：“臣不知陛下尚存，幸陛下自便，臣有以處?！钡冉ㄎ木チ耍限I回到驛中，暗想道：今日我遇了建文君，不禮請他回去，朝廷必竟嗔我，倘同他回去，朝廷或行害了，恰是我殺害他了，如何是好。又嘆息道：“金川失守，我當(dāng)為他死節(jié)，就如今為他死，已多活幾十年了。”便于半夜自縊身死。次早，這邊建文君又往見他，要他帶回京。只見驛前人沸沸騰騰，道：“不知甚原故，嚴(yán)爺自縊身死了。”縣官在驛里取材、取布，忙做一團(tuán)。建文君聽了，吃了一驚道：“我要去不得去，又害了他一條命?！敝坏门c程道者隱入深山。
又是年余，是正統(tǒng)庚申，決計(jì)要回。走至云南省城大靈禪寺中，對住持道：“我是建文皇帝?！边@些和尚盡皆驚怪，報(bào)與撫按三司，迎接到布政司堂上坐定。程道者相隨，對各官道：“我朱允，前胡給事名訪張邋遢，實(shí)是為我。今我年老，欲歸京師，你們可送我至京?！比局坏脤⑺┙o在寺中，寫本奏上，著馳進(jìn)京。在路作詩曰：
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fā)已盈頭?！ ∏び泻藜液卧?，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官中云氣散，朝元閣下雨聲收。
新蒲細(xì)柳年年綠，野老吞聲泣未休。
迤邐而來，數(shù)月抵京，奉旨暫住大興隆寺，朝廷未辨真?zhèn)危钜粋€曾經(jīng)伏事的太監(jiān)吳亮來識認(rèn)，只見建文君一見便道：“吳亮，你來了么？”那吳太監(jiān)假辨道：“誰是吳亮，我是太監(jiān)張真?！苯ㄎ木溃骸澳愫逭l來、當(dāng)日我在便殿，正吃子鵝，撇一片在地上賜汝。那時你兩手都拿著物件，伏在地下，把舌來吃了，你記得么？”吳亮聽得，便拜在地下，嚎啕大哭，不能仰視，自行復(fù)命去了。
十年辭風(fēng)輦，今日拜龍顏。
只見當(dāng)晚，程道者走到禪堂，忽見一個胡僧，眉發(fā)如雪，有些面善，仔細(xì)去看他。只見那胡僧道：“程先生，你大事了畢，老僧待你也久了?！背痰勒弑阋残盐?，是維摩寺向遇胡僧，就向前拜見了。道：“勞師少待，我當(dāng)隨行。”時已初更，程道者來對著建文君道：“吳亮此去，必來迎圣上了。臣相從四十年，不忍分手，但圣上若往禁中，必不能從，故此先來告辭。”建文君道：“我這得歸骨京師，都是你的功，我正要對宮里道你忠勤，與你還鄉(xiāng)，或與你一大寺住持，怎就飄然而去？”程道者道：“臣已出家，名利之心俱斷，還圖甚還鄉(xiāng)，住持？只數(shù)十年相隨，今日一旦拜別，不覺悵然?！眱蓚€執(zhí)手痛哭。道者拜了幾拜，相辭。這邊建文君入宮，那邊程道者已同胡僧去了。其時朝中已念他忠，來召他；各官也慕他忠，來拜他。不知他已與胡僧兩個飄然長往，竟不知所終。這便是我朝一個不以興廢動心，委曲全君，艱難不避的知士么？這人真可與介子推并傳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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