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豪杰無分地，屠沽每見英雄起，馬前曾說衛(wèi)車騎。難勝紀(jì)，淮南黔面開王邸。偶然淪落君休鄙，滿腔義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聲墮。真堪數(shù)，個人絕勝章縫士。右調(diào)《漁家傲》

　　如今人鄙薄人，便罵道：“奴才。”不知忘恩負義，貪利無恥，冠蓋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說他是奴，不過道他不知書，不曉道理，那道理何定在書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奪的光景。古來如英布、衛(wèi)青，都是大豪雄，這當(dāng)別論。只就平常人愛說，如漢時李善，家主已亡，止存得一個兒子，眾家奴要謀殺了，分他家財。獨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帶了這小主逃難遠方，直待撫養(yǎng)長大，方歸告理，把眾家奴問罪，家財復(fù)歸小主。元時又有個劉信甫，家主順風(fēng)曹家，也止存一孤，族叔來占產(chǎn)，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爺親藥死誣他，那郡守聽了分上，要強把人命坐過來。信甫卻挺身把這人命認了，救了小主，又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這事辨明，用去萬金，家主要還他。他道：“我積下的原是家主財物，仔么要還。”這都是稀有的義仆。

　　我如今再說一個。話說四川保寧府合溪縣有一個大財主，姓沈名閬，是個監(jiān)生。他父也曾做個舉人同知，家里積有錢財。因艱于得子，娶有三個妾，一個李氏、一個黎氏、一個楊氏。后來黎氏生得一個兒子，此時沈閬已四十余歲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來做一個珍寶一般，日日放在錦繡叢中，肥甘隊里。到六歲時，也取了個學(xué)名，叫做沈剛。請一個先生開蒙，只是日午才方二個丫頭隨了出來。那先生便是個奶公，他肯讀，便教他讀幾句；若不肯，不敢去強他?？蠈?，與他寫幾個；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來，沒一個時辰，又要停幾刻與他吃果子，緣何曾讀得書。到了十三歲，務(wù)起名來，請一個經(jīng)學(xué)先生，又尋上兩個伴讀，一個是先生兒子花紋，一個是鄰家子甘毳。有了一個老陪堂，又加上兩個小幫閑，也不曉得什么樣的是書，什么樣的是經(jīng)，什么樣的是時文。輪著講書，這便是他打盹時候，酣酣的睡去了。輪著作文，這便是他嚼作時節(jié)。午后要甚魚面、肉面，晚間要甚金酒、酒，夢也不肯拈起書。才拈起，花紋道：“哥，有了三百兩，怕不是個秀才，討這等苦?！辈抛街P，甘毳道：“哥，待學(xué)典吏么？場中不看字的?！边@沈剛略也有些資質(zhì)，都不叫他把在書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鋪得好牌，擲得好色子。先時拋磚引玉，與他賭東道，先輸幾分與他，后邊漸漸教他賭起錢來；先時在館中，兩個人把后庭拱他，到后漸漸引他去闖寡門，吃空茶。那沈剛后生家，怎有個見佛不拜之理？這花紋、甘毳，兩個本是窮鬼，卻偏會說大話。說：“錢財臭腐，怎么戀著他做個守錢虜？”沒主意的小伙子被兩個人一扛，扛做揮金如土。先時娘身邊要，要得不如意，漸漸去偷；到后邊沒得偷，兩個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戤，一時沒利還，都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后還足。

　　此時他家有個家人，叫做沈?qū)?。他也是本縣宋江口人，父親沈儉也是沈家家人。他從小在沈閬書房中伏事，沈閬見他小心忠厚，卻又能干，自己當(dāng)家后，把一個當(dāng)鋪前后房產(chǎn)，還有隔縣木山，俱著他掌管。只是這人心直口快，便沈閬有些不好，他也要說他兩句。沈閬曉得他一團好心，再不責(zé)備他，越好待他。只是沈閬年紀(jì)已有了，只在家中享福，那知兒子所為，倒是沈?qū)嵍涠抵?，眼睛抹著，十分過意不去。嘗在沈閬面前，勸他教沈剛讀書。沈閬道：“我獨養(yǎng)兒子，讀出病來怎處？好歹與他納個監(jiān)罷?！焙筮呌謩袼麚駛€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讀書不成的，等他胡亂教教吧?！鄙?qū)嵰娎霞抑鬟@等將就，在外嫖賭事也不敢說了。只是沈剛已是十七歲，在先一周時，也曾為他用了三百兩，定下一個樊舉人女兒。平日常來借貸，會試一次，送一次禮，所費也不下數(shù)百兩了。這番去要做親，還不曾尋得個女兒到手，也不知故意?勒。道：“有幾個連襟都是在學(xué)，且進學(xué)做親。”再三去說，只是不肯。沈剛見未得做親，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館，也不來管他。這兩個伴讀的，只圖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銀子怎么來的。東道、歇錢之外，還又攛掇他打首飾，做衣服，借下債負豈止千金。只瞞得個沈閬。似此半年，喜得學(xué)道按臨，去央樊舉人開公折。樊舉人道：“我有了親子，又是七八個女婿，那時開得許多？只好托同袍轉(zhuǎn)封?！遍_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閬怕這時不進，樊舉人還要作難，去尋分上，尋得一個，說是宗師母舅，三面議成，只等進見，應(yīng)承了封物。按臨這日，親見他頭巾、圓領(lǐng)進去，便就信了。不知他是混在舉人隊里一見，宗師原不細查，正是一起脫空神棍。見了宗師出來，便說：“已應(yīng)承了，先封起來銀子，待考后我與送破題進去查取?！鄙蜷伮犃耍话l(fā)歡喜得緊，連忙兌了三百兩足紋，又帶了些使費，到他下處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兌時，不防備一班光棍趕進來一打，盡行搶去。沈閬吃打了一頓，只饒得不送官，氣得整整病了兩個月。出案也料得沒名了。不期這宗師又發(fā)下了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卻在里邊，流水央了個份上，免解，又罰了三十兩修學(xué)。沈閬這一氣，竟不起了。沈?qū)嵜咳找策M來問病，沈閬道：“我當(dāng)日只為晚年得此一子，過于愛惜，不聽你勸，不行教訓(xùn)，不擇先生，悔無及矣。但他年幼，宗族無人，那樊舉人料只來剝削，不來照管，你可盡心幫扶。田產(chǎn)租息，當(dāng)中利銀，只取足家中供給，不可多與浪費?！鄙?qū)嵖奁苊?，不知沈剛母子在?cè)邊已是含恨了。

　　沈閬一歿，棺殮是沈?qū)嵈螯c，極其豐厚。又恐沈剛有喪，后邊不便成親，著人到樊家說，那樊家趁勢也便送一個光身人過來。數(shù)日之間，婚喪之事都是沈?qū)嵙侠恚皇巧騽偰缸由跏遣粣?。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錢反與家奴作主？”又外邊向借債負，原約“待父天年。”如今來逼討，沈?qū)嵕悴豢细丁Ｉ騽偱c母親自將家中有銀兩，一一抵還。只是父喪未舉未葬，正在那里借名兒問沈?qū)嵰y子。卻又聽信花、甘兩個攛哄，道：“祖墳風(fēng)水不好，另去尋墳?！贝艘粋€風(fēng)水厲器，道：“尊府富而不貴，只為祖墳官星不顯，祿陷馬空，雖然砂水環(huán)朝，但是砂抱而不貴，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進取艱難。若欲富貴稱心，必須另尋吉地?！鄙騽偮犃耍灿袔追謩有?，又加上花、甘兩個攛掇，便一意尋風(fēng)水，丟了自家山備不用，偏去尋別處山。尋了一塊荒山，說得龍真穴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龍落脈，真水到堂，定是狀元、宰相，朱紫滿門之地。用價三百多兩，方才買得，倒是他三個回手得了百兩。又叫他發(fā)石造墳，不下百金，兩個又加三扣頭除。及至臨下葬，打金井時，風(fēng)水叫工人把一個大龜，預(yù)先埋在下邊。這日掘?qū)⑵饋?，連眾人都道是個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塊禮。這時沈?qū)嶋m知他被人哄騙，但殯葬大事，不好攔阻，也付之無可奈何。就是他母親黎氏，平日被沈閬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個家主婆腔，卻不知家伙艱難，亂使亂用，只顧將家里積落下的銀子出來使，那沈?qū)嵢绾喂艿?。葬了沈閬，不上百日，因沈剛嫌樊氏沒賠嫁，夫妻不和。花、甘兩個一發(fā)引他去嫖個暢快，見他身邊拿得出，又哄他放課錢，從來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還么？又勾引幾個破落戶財主，到小平康與他結(jié)十弟兄。一個好穿的，姓糜名麗；一個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個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個好賭的，姓管名缺；一個好頑耍的，姓游名逸；一個貪懶的，姓安名所好；一個好歌唱的，姓侯名亮，連沈剛、花、甘共十人。飲酒賭錢，他這小官家只曉得好闊快樂，自己摟了個妓女小銀兒，叫花紋去擲，花紋已是要拆拽他的了，況且贏得時，這些妓者你來搶，我來討，何曾有一分到家。這正是贏假輸真，沈?qū)嵉弥?，也忍耐不住，只得進見黎氏。道：“沒的相公留這家當(dāng)，也非容易，如今終日浪費嫖賭，與光棍騙去，甚是可惜?！崩枋系溃骸皬膩碇挥屑抑鞴芰x男，沒有個義男管家主。他爺掙下了，他便多費幾個錢，須不費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鄙?qū)嵆粤诉@番搶白，待不言語，舍不得當(dāng)日與家主做下鐵桶家私，等閑壞了。

　　一日，沈剛與花紋，甘毳在張巧兒家吃早飯回來，才到得廳上，沈?qū)嵱?，廝叫一聲，就立在側(cè)邊。沈剛已是帶酒，道：“你有甚說？”沈?qū)嵉溃骸靶∪嗽桓艺f，聞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沒，怕人笑話?！鄙騽傉卮穑y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沈剛道：“小價?！被y道：“我只道足下令親，原來盛價倒會得訓(xùn)誨家主。”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厭小家主?！鄙騽傄簿妥兡樀溃骸袄吓牛蹙彤?dāng)人面前剝削我，你想趲足了，要出去，這等作怪?！鄙?qū)嵉溃骸拔疑朗巧蚣依吓?，再沒此心，相公休要疑我?！边B忙縮出去?；y與甘毳便撥嘴道：“這樣奴才是少見的?！北銛x掇逐他。此時沈剛身伴兩個伏事書房小廝，一個阿虎，一個阿獐。花、甘兩個原與他敬且的。一日叫他道：“我想你們兩個，正是相公從龍舊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還不與你管事？”你請我一個東道，我叫去了那沈?qū)?，用你?！边@阿虎、阿獐聽了，兩個果然請上酒店吃了一個大東?；y道：“雖然如此，也不要你們搬是斗非，搠得沈?qū)嵞_浮，我好去他薦你。”兩個小廝，果然日日去了黎氏與沈剛面前說他不是，家中銀子漸漸用完，漸漸去催房租，又來當(dāng)中支銀子。沈?qū)嵉溃骸胺孔馐且醇臼盏?，?dāng)中銀子也沒個整百十支的理。”少少應(yīng)付些住了。爭奈那沈剛見糜麗穿了幾件齊整衣服，花紋一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顧價錢，做來披掛。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飲食，花紋、甘毳極口稱贊道：“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鄙騽偙阗€氣認貴，定要賣來廝賽。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戲的朋友，花紋幫襯，沈剛家里做個囊家，這一干人就都嚼著他，肉山酒海，那里管嚼倒泰山。或是與游逸等輪流尋山問水，傍柳穿花，有時轎馬，有時船只，那些妓者作嬌，這兩個幫閑吹木屑，轎馬、船只都出在沈剛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媽兒生日，都攛哄沈剛為他置酒慶賀，從人乘機白嚼。還又撥置他與曹日移兩個爭風(fēng)，他五錢一夜，這邊便是八錢，他私贈一兩，這邊二兩，便是銀山也要用盡。正是這些光棍呵：

　　舌尖似蜜骨如脂。滿腹戈矛人不知。

　　縱使鄧通錢百萬，也應(yīng)星散只時些。

　　一日正在平康巷，把個吳嬌兒坐在膝上，叫他出籌碼，自己一手摟著，一手擲，與管缺相賭，花紋捉頭兒，且是風(fēng)騷得緊。

　　懷有紅顏手有錢，呼盧得雉散如煙。

　　誰知當(dāng)日成家者，拮據(jù)焦勞幾十年。

　　不期一輸輸了五十兩，翻籌又輸廿兩，來當(dāng)中取，沈?qū)嵢绾慰习l(fā)。阿虎去回道：“沒有?！眳菋蓛旱溃骸皼]有銀子成甚當(dāng)？”甘毳道：“老家主不肯?！被y便把盆來收起道：“沒錢扯甚淡?！迸蒙騽倽M面羞慚，竟趕到當(dāng)中。適值沈?qū)嵅辉?，花紋更聳一嘴道：“趁他不在，盤了當(dāng)，另換一個人吧。”甘毳道：“阿虎盡伶俐，聽教訓(xùn)，便用他管更好?！鄙騽偙銓y匣當(dāng)房鎖匙都交與阿虎，叫管帳的與收管衣飾的一一點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沈?qū)嵒貋恚弥诶飵P當(dāng)，自恃無弊，索性進去，交典個明白。點了半日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紋暗地叫沈剛道：“一發(fā)問他討了房租帳簿，交與阿獐封了他臥房，趕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兩?！鄙騽偣粏査藥げ?，趕到家中，把他老婆、兒女都攆出房去?？磿r，可憐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錢財，有一件當(dāng)中首飾衣服。沈剛看了也沒意思。道：“我雖浪費銀子，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難？本待送他到官，念你舊人。聞得云臺、離堆兩山，我家有山千來畝，向來荒蕪，不曾砍伐，你去與我清理，召佃，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帶了妻小快去，不要惱我?！贝藭r里邊，黎氏怪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經(jīng)，不管閑事；楊氏擄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卻又沈剛母子，平日不作他的。沈?qū)崕Я死掀徘厥?，兒子關(guān)保，在靈前叩了幾個頭，又辭了三個主母，又別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簧先拢?dāng)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轉(zhuǎn)撤不來，便將當(dāng)物轉(zhuǎn)戤大當(dāng)酬應(yīng)；又兩月，只取不當(dāng)了。房租原是沈?qū)嵐?，一向相安的，換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軟口湯，也就討不起，沒得收來?；y道：“怕有銀子，生不出利錢？又要納糧當(dāng)差，討不起租，攛掇他變賣，嫖、賭，交結(jié)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錢，暗里又打偏手。樊氏聞這兩個光棍引誘嫖賭，心里也怪他。嘗時勸沈剛不要親近這些人，只是說不入。父親沒不三年，典當(dāng)收拾，田產(chǎn)七八將完，只有平日寄在樊舉人戶下的，人不敢買，樊家卻也就認做自己的了。常言道：“敗子三變?！笔汲踔x，壞衣飾，次之蝗蟲，吃產(chǎn)；后邊大蟲，吃人。他無時當(dāng)人的，收人利錢，如今還債，拿衣飾向人家當(dāng)，已做蛀蟲了；先時賤價買人產(chǎn)，如今還債，賤賣與人，就蝗蟲了。只是要做大蟲時，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個小花園，里邊三間書房，在中出家了；楊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親與老婆。母親也因少長沒短，憂悉病沒了。外邊酒食兄弟，漸也冷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個也漸蹤跡稀疏，只得家中悶坐。樊氏勸他務(wù)些生理，沈剛也有些回頭，把住房賣與周御史，得銀五百兩，還些債，剩得三百兩，先尋房子。只見花、甘這兩個又來弄他，巧巧的花紋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進去便見神見鬼，都道里邊有藏神?；y道：“你這所房子，沒有人買的了，好歹一百兩到你，余外我們得?！彼闩c甘毳兩個去見沈剛，領(lǐng)他去看。不料花紋叫舅子先將好燒酒潑在廂房，待沈剛來看時，暗將火著，只見遍地陰陽火光。沈剛問道：“那地上是甚么？”花紋與甘毳假做不看見，道：“有幾件破壇與缸，買了它便移出去。”沈剛心里想：“地下火光，畢竟有藏，眾人不見，一定是我的財”，暗暗歡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兩，花、甘兩個打合，二百兩。沈剛心里貪著屋中有物，也就不與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著實修理，又用了五十余兩，身邊剩得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悵，道他沒算計。沈剛道：“進門還你一個財主。”兩個擇日過屋，便把這節(jié)事告訴樊氏。樊氏道：“若有這樣福，你也不到今日了?！卑さ萌松ⅲs莫一更多天氣，夫妻兩個動手，先在廂房盡頭掘了一個深坑。不見一毫；又在左側(cè)掘了一個深坑，也不見動靜，一發(fā)鋤了兩個更次，掘了五六處，都二三尺深，并不見物。身體困倦得緊，只得歇了高臥。到得天明，早見花紋與舅子趕來。沈剛還是夢中驚醒出來相見?；y道：“五鼓我舅子敲門，說昨日得一夢，夢見他母親說，在廂房內(nèi)曾埋有銀子二壇，昨夜被兄發(fā)掘，今日我同來討，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來，這一定是沒有的事?！蹦侨艘贿叺人苏f話，一邊便潛到廂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現(xiàn)現(xiàn)掘得七坑八坎在此。”花紋也來一張道：“舅子也說不得，寫契時原寫：‘上除片瓦下連基地，俱行賣出?！@也是他命。”沈剛說：“實是沒有甚物。”花紋說：“沈兄也不消賴，賣與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那人便變起臉來說：“你捧粗腿奉承財主么？日下圣上為大工差太監(jiān)開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吧?！鄙騽傮@得木呆，道：“恁憑你里邊搜？”那人道：“便萬數(shù)銀子，也有處藏，我怎么來搜，只是出首吧?！被y道：“狗呆，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還好應(yīng)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吧?！鄙騽偟溃骸拔液卧靡焕?？”花紋道：“地下坑坎便是證見，兄可處一處，到官就不好了?！蹦侨碎_口要三千，花紋打合要五百，后來改做三百，沒奈何還了他這所房子，又貼他一百兩，夫妻兩個無可棲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園中依著小婆婆，你到靈臺山去尋沈?qū)崳蛘咚€憐你有之?！鄙騽偟溃骸拔也宦犓迷挘s他出去，有甚臉嘴去見他，還尋舊朋友去。及至去尋時，有見他才跨腳進門，就推不在的；又有明聽他里邊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紋轎上故意打盹不見，甘毳尋著了假做忙，一句說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嘆氣如雷。樊氏早已見了光景，道：“凡人富時來奉承你的，原只為得富，窮時自不相顧，富時敢來說你的，這是真為你，貧時斷肯周旋。如今我的親也沒干，你的友也沒干。沈?qū)嵞昴陙砜赐?，你是不睬他，依我還去見他的是?！狈媳闳柪钍辖枇硕X盤費了，雇了個驢，向靈臺山來。問沈?qū)崟r，沒人曉得。問了半日。道：“此處只有個沈小山，他兒子做木客的，過了小橋，黃大墻里便是。”沈剛騎著驢過去，只見一個墻門，坐著許多客作，在里邊吃飯。沈剛不敢冒實進去，只在那邊張望，卻見一個人出來，眾人都站起來。這人道：“南邊山上木頭已砍完未？”只見幾個答道：“完了?！庇謫柕溃骸拔鬟吷缴夏绢^曾發(fā)到水口么？”幾個答道：“還有百余株未到?！边@人道：“你們不要偷懶才是?！鄙騽傄豢?，正是沈?qū)崱７愿劳炅苏M去，沈剛急了，忙趕進去，把沈?qū)嵰怀?，道：“我在這里?！边@人回頭道：“你是誰？”一見道：“呀，原來是小主人?！泵φ埖綇d上，插燭似拜下去，沈剛連忙還禮。沈?qū)嵕统兑粡堃畏旁谥醒?，叫老婆與媳婦來叩頭。沈剛看一看，上邊供著沈閬一個牌位與他亡母牌位，就也曉得他不是負義人了。眾客作見了他舉家這等尊禮，都不解其意，倒是沈剛見人在面前，就叫沈?qū)嵧?，沈?qū)嵉炙啦豢?。便問小主母與沈剛一向起居。沈剛羞慚滿面道：“人雖無恙，只是不會經(jīng)營，房產(chǎn)盡賣，如今衣食將絕?！贝藭r，沈?qū)嵏鼪]一句怨悵他的說話道：“小主莫憂，老奴在此兩年，已為小主積下數(shù)百金，在此盡可供小主用費?！本蛯⒆约悍恳瞥觯麄湫R整床帳，自己夫妻與以下人都相公不離口。沈剛想道：“這個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兒怎過?！边^了一晚，只見早早沈?qū)嵾M來見，道：“老奴自與相公照管這幾座山，先時都已蕪荒，卻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銀數(shù)十兩，就把這莊子興造，把各處近地耕種取息，遠山木植。兩年之間，先將樹木小的遮蓋在大樹陰下，不能長的先行砍伐，運到水口發(fā)賣，兩年已得銀七百余兩，老奴都一一封記。目下有商人來買皇木，每株三錢，老奴已將山中大木，盡行判與，計五千株，先收銀五百兩，尚欠千兩，待木到黃州抽分主事處關(guān)出腳價找還，已著關(guān)保隨去。算記此山，自老奴經(jīng)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兩，可以供給小主，現(xiàn)在銀千余，還可贖產(chǎn)，小主勿憂?！本驮诶镞吶〕鰞蓚€拜匣，一個小廂，點與沈剛。果是租錢賣錢，一一封記?！鄙騽偟溃骸拔乙c娘子在此，是你住場，我來占了，心上不安，要贖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沈?qū)嵉溃骸拔胰耸窍喙娜?，房產(chǎn)是相公房產(chǎn)，這些銀兩也是相公銀兩，如今便同相公去贖祖房。他一時尚未得出屋，主母且暫到這邊住下，余銀先將好產(chǎn)贖回，待老奴為相公經(jīng)理。”沈剛道：“正是。我前日一時之誤，把當(dāng)交與阿虎，他通同管當(dāng)?shù)娜?，把衣飾暗行抵換，反抵不得本錢來。阿獐管房產(chǎn)，只去騙些酒吃，分文不討，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憑你說。”兩個帶了銀子去贖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與回贖，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費，管家陪管，在里邊攛掇的要錢，共去七百兩之?dāng)?shù)。只見花、甘兩個與這些十弟兄，聞他贖產(chǎn)，也便來探。沈剛也極冷落待他，因房子周家已租與人，一時未出，夫婦兩個仍到靈臺山下山莊居住?；ā⒏蕛蓚€見了他無時弄得精光，如今有錢贖產(chǎn)，假借探為到山莊。沈剛故意闊他，領(lǐng)他看東竹林、西桑地，南魚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產(chǎn)。這兩個就似膠樣，越要拈攏來，灑不脫了。沈剛在山莊時，見他夫妻媳婦自來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終如一，全無懈怠之意。關(guān)?；貛в秀y千余，沈?qū)嵍紝斫慌c沈剛。沈剛就與沈?qū)崒砣再彽洚?dāng)衣物，置辦家伙，仍舊還是一個財主。只是樊氏怕沈剛舊性復(fù)發(fā)，定要沈?qū)嵰煌诔蔷幼?。沈?qū)嵵坏冒焉角f交與關(guān)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應(yīng)具送進城與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屋，親眷也漸來了，十弟兄弟你一席，我一席，沈剛再三推辭不住，一連暖屋十來日。末后小銀兒、張巧、吳嬌也來暖屋置酒，就是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兩個一齊又到書房內(nèi)，我們擲一回，耍一耍。這也是沈剛向來落局常套，只是沈?qū)嵅辉?。這回沈?qū)嵵溃胝f前日主人被這干哄誘，家私蕩盡，我道他已回心，誰知卻又不改，這幾年租夠他幾日用，須得我撒一個酒瘋了，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腳踢進書房。此時眾人正擲得高興，花紋嚷道：“還我的順盆?！甭牭瞄T響，急抬頭看時，一個人惡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腦揪翻花紋在地，一腳踏住，又把甘毳劈領(lǐng)結(jié)來撳住，把刀擱在脖項里。這兩個已吃得酒多，動彈不得，只是叫饒命。其余十弟兄見沈?qū)嵭袃?，急促要走時，門又吃他把住了。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馬椅子遮，小銀兒便蹲在沈剛胯下，張巧閃在沈剛背后，把沈剛推上前，吳嬌先鉆在一張涼床訶下，曹日移也鉆進去，頭從他的胯下拱。吳嬌道：“這時候還要取笑?！睎|躲西縮，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動不得，只兩眼看。那沈?qū)嵈舐暤溃骸澳氵@干狗男女，當(dāng)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蕩產(chǎn)，也罷。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復(fù)祖遺業(yè)，你們來暖屋，這也罷，怎做美人局弄這些婆娘上門，又引他賭，這終不然是賭房，我如今一個個殺了，除了害?！卑训多氐囊宦暎仍谔锊紊弦磺?，先把個田伯盈翻筋斗跌下椅來，要殺甘毳。沈剛道：“小山你為我的意兒，我已知道，只是殺了人，我也走不開?！鄙?qū)嵉溃骸斑@我自償命?！备孰ゼ绷?，沸反叫饒命。道：“以后我再不敢來了，若來跌折孤拐。”花紋道：“再來爛出眼珠。”沈剛也便跪下賭誓道：“我再與他們來往斗賭，不逢好死?！彼烂训秮韸Z。那沈?qū)嵙鳒I道：“罷，罷。我如今聽相公說，饒你這干狗命，再來引誘，我把老性命結(jié)識你?！币幌?，甘毳直跌倒壁邊，花紋在地下爬起來，道：“酒都驚沒了?！碧锊苍诒谶吜⑵鹕韥恚溃骸叭魶]椅子遮身，了不得?！敝灰娮赖紫伦叱雒欲悾驳紫裸@出曹日移、吳嬌。糜麗推開椅子，管缺擄得些籌碼，卻又沒用。沈?qū)嵉溃骸翱熳?！”只見這幾個跌腳絆倒飛跑。那小銀兒、張巧、吳嬌，也拐也拐你牽我扯走出門。

　　劍挺青萍意氣豪，紛紛鬼膽落兒曹，

　　休將七尺昂藏骨，卻向狂夫換濁醪。

　　沈剛也不來送，只得個沈?qū)嵲诶镞呞s。丫頭小廝們掩了嘴笑。樊氏見這干人領(lǐng)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邊，聽得說道沈?qū)嵲谕膺呉獨?，也趕出來，看見人去，便進書房道：“原不是前翻被這干光棍哄個精光，后邊那個理你。如今虧得他為你贖產(chǎn)支持，怎又引惹這些人在家胡行，便遲窮些兒也好，怎么要霎時富霎時窮？”沈剛道：“前日這些人來，我也不理，說暖屋，我也苦辭，今日來了，打發(fā)不像，我也并不曾與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著。”樊氏道：“只恐怕見人吃飯肚腸癢，也漸要來?！鄙騽偟溃骸拔乙操€下誓了?！闭f，那沈?qū)嵹s進，就沈剛身邊叩下了四個頭，道：“老奴一點鯁直驚觸相公，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體面，恐怕這些人只圖騙人，不惜羞恥，日逐又為纏繞，一敗不堪再復(fù)。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只憑相公整治?！狈系溃骸跋喙饺罩皇桥畠耗?，踢不脫這干人，至于如此，你這一趕，大是有功?！鄙騽偟溃骸斑@些人我正難絕他，你這恐嚇，正合我意，我如今閑，只在房中看書，再不出去了?！惫?，沈剛自此把諸事托與沈?qū)崳俨怀鐾?。這些人要尋，又不敢進來，竟斷絕了。后來沈?qū)嵱謱ひ粋€老學(xué)究陪他在家講些道理，做些書柬，又替他納了監(jiān)，跟他上京援例，干選了長沙府經(jīng)歷，竟做了個成家之子。沈?qū)嵰不畹桨耸q才死，身邊并無余財，兒子也能似爺忠誠謹慎。沈剛末后也還了他文書，作兄弟般看待。若使當(dāng)日沒有沈?qū)嵲谀菐?jīng)營，沈剛便一敗不振；后邊若非他杜絕匪人，安知不又??？今人把奴仆輕賤，誰知奴仆正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