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迂為拙，須知巧是窮。奇謀秘計把人蒙，浪向纖纖蝸角，獨稱雄。險招人忌，驕盈召鬼恫。到頭輸巧與天公，落得一身蕭索，枉忡忡。右調(diào)《南柯子》
這調(diào)是說巧不如拙，我嘗道拙的計在遲鈍，尺寸累積，鳩巢燕壘，畢竟成家。巧的趨在便捷，一旦繁華，海市蜃樓，終歸消滅。況且這天公又憐拙而忌巧，細(xì)數(shù)從來，文中巧的莫如班馬，班固死于獄中，史遷身下蠶室。武中巧的莫如孫吳，孫臏被龐涓刖足，吳起被楚宗室射死。詩中巧的莫如李杜，李白身葬采石，杜甫客死四川。游說中巧的莫如蘇張，蘇秦車裂齊國，張儀笞辱楚相。就是目今巧竊權(quán)是閹宦魏忠賢，只落得身磔家藉，子侄死徒。巧趨附是崔尚書一流，崔宦戮尸，其余或是充軍，或是問徒，或是罷職，看將起來真是巧為拙奴，巧出拙笑，就我耳中所聞，卻有個巧計賺人，終久自害的。
說話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個鄉(xiāng)宦姓陳，自進(jìn)士歷副使，因與稅監(jiān)抗衡，至仕回家。夫人鄭氏，生有一子，止得九歲。到是初中時，在揚州娶得一個如夫人，姓杜，生有一子，已是十七歲了，喚名陳鑣，字我閑，已娶李侍御次女為妻。陳副使為他求師，略在親友面前講得一聲，只見這邊同年一封薦書，幾篇文字，道此人青年篤學(xué)，現(xiàn)考優(yōu)等，堪備西席。這相知一封薦書，幾篇文字，道此人老成忠厚，屢次觀場，不愧人師。又有至親至友薦的。陳副使擺撥不下，道青年的文字畢竟合時，但恐怕他輕佻，沒坐性，老成的，畢竟老于教法，但恐怕筆底違時。正遲疑間，適值李親家李侍御薦一個先生，姓錢名流，字公布，前道幫補(bǔ)，新道又是一等第六，是個時髦。陳副使道丈人為女婿訪求，必定確的了。便自家去一拜，就下了一個請書。只見這先生年紀(jì)三十多歲，短胡，做人極是謙虛，言語吶吶不出口。叩他經(jīng)史，卻又響應(yīng)。陳副使道：“小兒雖是癡長，行文了兩年，其實一竅不通，今遇老師，一定頓開茅塞?！卞X公布道：“末學(xué)疏淺，既蒙老先生李老先生重托，敢不盡力?！标惛笔瓜氲溃何易罟秩缃裥悴牛乓豢计?，便志氣囂，逞才傲物，似這先生，可謂得人了。誰知這錢公布，他筆底雖是來得，機(jī)巧甚是出人。他做秀才，不學(xué)這些不肖，日夕上衙門，自壞體面，只是往來杭州代考，包覆試三兩一卷，只取一名，每篇五錢；若只要黑黑卷子，三錢一首，到府間價又高了，每考一番，來做生意一次，及至幫補(bǔ)了，他卻本府專保冒籍，做活切頭。他自與杭嘉湖富家子弟進(jìn)試，一百八十兩歸做文字的，一百二十兩歸他復(fù)試，也還是這個人，到進(jìn)學(xué)卻是富家子弟出來，是一個字不做，已是一個秀才了?；貢r大張旗鼓，向親鄰道冒籍進(jìn)學(xué)。又捱一兩年，待宗師新舊交接時，一張呈子，改回原籍，怕不是個秀才？是一個大手段人。陳副使不知道，送了張五十金關(guān)書，擇日啟館，卻在陳副使東莊上，但見：
翠竹敲風(fēng)，碧梧蔽日。疏疏散散，列幾樹瑤草琪葩；下下高高，出幾座危樓高閣。曲房臨水倚，朱欄碧檻水中浮；孤館傍山開，碧瓦紅檐山畔出。香佛拂花開別徑，綠陰陰樹滿閑階。蕭條草滿少人來，一鳥不鳴偏更寂。
這先生初到館，甚是勤謹(jǐn)，每日講書講文，不辭辛苦，待下人極其寬厚。陳公子是公子生性，動不動打罵，他都為他委曲周旋勸解。以此，伏侍僮仆沒一個不喜歡。就與陳公子或稱表字，或稱老弟，做來文字只是圈，說來話只是好。有時園中清話，有時莊外閑行。陳公子不是請個先生，倒是得個陪堂，兩邊殊是相安。忽一日對陳公子道：“我閑，知道令岳薦我來意思么？”陳公子道：“不知?！卞X公布道：“令岳聞知令尊有個溺愛嫡子之意，怕足下文理欠通，必至為令尊疏遠(yuǎn)，因我是他得意好門生，故此著我來教足下，足下可要用心，不可負(fù)令岳盛意。”陳公子道：“正是。連日家父來討文字，學(xué)生自道去不得，不敢送去?！卞X公布道：“足下文字盡清新，送去何妨？”陳公子道：“這等明日送去吧?！卞X公布道：“這且慢，令尊老甲科，怕不識足下新時調(diào)，還得我改一改拿去?！贝卧纾瑢砑?xì)細(xì)改了，留得幾個“之、乎、也、者”字，又將來圈了，加上批語送去。果然，陳副使看了大喜，道：“這先生有功?！睂θ绶蛉苏f。這如夫人聽得兒子文理通，也大歡喜，供給極是豐厚。后邊陳副使誤認(rèn)了兒子通，也曾大會親友面課。自在那邊看做。錢公布卻令小廝將文字粘在茶杯下，送與照本謄錄。一次陳公子詐嫌筆不堪寫，館中取筆。文字藏在筆管中與他，把一個中、外都瞞得，陳公子是個能人了。但是錢公布這番心，一來是哄陳副使，希圖固館，二來意思要得陳公子感激，時嘗赍助。不料只博得一個家中供給齊整，便是陳公子也忘記了自己本色，也在先生面前裝起通來，譚文說理，先生時常在他前念些雪詩兒，道：“家中用度不足，目下柴米甚是不給，欲待預(yù)支些?儀，不好對令尊講?！标惞硬贿^答應(yīng)得聲：“正是呢?！币膊徽f是學(xué)生處，先那幾何。幾番又道缺夏天衣服，故意來借公子衣服，要動他，公子又不買。錢公布心中便也怏怏。道：“這不識好的，須另用法兒敲他?！币煌?，步出莊門，師徒兩個緩緩的走，打從一個皮匠門首過，只聽得一聲道：“打酒拿壺去?！边@聲一似新鶯出谷，嬌鳥啼花，好不嚦嚦可聽，師徒二人忙掩頭看時，卻是皮店廚邊，立著一個婦人，羞羞縮縮，掩掩遮遮，好生標(biāo)致：
髻擁輕云墮，眉描新月彎，
嫣然有余媚，婀娜白家蠻。
天下最好看的婦人，是月下、燈下、簾下，朦朦朧朧，十分的美人，有十二分。況村莊之中，走出一個年紀(jì)不上二十來，眉目森秀，身體嬌柔，怎不動人？錢公布道：“這婦人是吃鐘兒的?！标惞拥溃骸跋壬踔?？”錢公布道：“我只看見他吃打酒，豈不叫鐘兒？”陳公子道：“那秋波一轉(zhuǎn)，甚是有情?！卞X公布道：“誰教你生得這等俏，也是合當(dāng)有事?！标惞幼卟贿^十?dāng)?shù)間門面，就要轉(zhuǎn)來，來時恰好皮匠打酒已回，婦人伸手來接，青衫內(nèi)露出只白森森手來，豈不可愛。陳公子便是走不動般，佇了一會方去?；氐角f中，道：“好一個羅西子，卻配這個麥粞包?！卞X公布道：“只因老天配得不勻，所以常做出事來。你想這樣一個婦人，配這樣一個蠢漢，難道不做出私情勾當(dāng)？”陳公子道：“只怕也有貞潔的。”錢公布道：“我閑，那個人心不好高，只因他爹娘沒眼，把來嫁了，這廝帽也不戴一頂，穿了一領(lǐng)油膩的布衫，補(bǔ)洞的水襪，上皮彎的宕口草鞋，終日手里拿了皮刀，口中了銜了錢，成甚模樣，未必不厭他；若見一個風(fēng)流子弟，人物齊整，衣衫淹潤，有不輸心輸意的么？雖然是這樣說，我們讀書人，須要存些陰德，不可做這樣事。”誰知陳公子晦氣到了，恰是熱血在心，不住想他，撇開先生，常自觀望。似此數(shù)日，皮匠見他光景，有些惱了，因是陳公子，不敢惹他。只見這日錢公布著了一雙舊鞋，拿了十來個錢，去到他家里打掌，把鞋脫與他，自坐著等。巧巧陳公子拜客回來，見了道：“先生在這里做什么？”錢公布道：“在這里打掌?！标惞颖戕叩较壬磉?，連張幾張，不見。錢公布道：“你先回去?！蹦顷惞有σ恍Φ溃骸白屇懔T。”去了。那皮匠使對錢公布道：“這是高徒么？”錢公布道：“正是。是陳憲副令郎?！逼そ潮阏f：“個娘戲，阿答雖然不才，做個樣小生意，阿答家叔洪僅八三，也是在學(xué)，洪論九十二舍弟，見選竹溪巡司，就阿答房下，也是張堪輿小峰之女，咱日日在個向張望，先生借重對渠話話；若再來張看，我定用打渠，勿怪粗魯?！卞X公布道：“老兄勿用動氣，個愚徒極勿聽說，阿答也常勸渠。一弗肯改，須用本渠一介大手段。”洪皮匠道：“學(xué)生定用打渠?！卞X公布道：“勿用，我儂有一計，特勿好說。”便沉吟不語。皮匠道：“駝茶來，先生但說何妨?！卞X公布道：“渠儂勿肯聽教誨，日后做向事出來，陳老先生畢竟見怪，渠儂公子，你儂打渠，畢竟吃虧，依我儂只是老兄勿肯?！逼そ车溃骸暗??！卞X公布道：“個須吩咐令正，哄渠進(jìn)，老兄拿住了要殺，我儂來收扒，寫渠一張服辨，還要詐渠百來兩銀子，渠儂下次定勿敢來?！逼そ硽g天喜地道：“若有百來兩銀子，在下定作東請老先生?！卞X公布道：“這用對分?！逼そ车溃骸氨闼?、六分吧，只陳副使知道咱伊?！卞X公布道：“有服辨在東，怕渠。”此時鞋已縫完，兩個又附耳說了幾句分手。到得館中，陳公子道：“先生今日得趣了?！卞X公布道：“沒甚趣，女子果然好個女子，拿一盅茶出來請我，一發(fā)潔凈噴香?！标惞拥溃骸肮?？”錢公布道：“真當(dāng)?！标惞拥溃骸斑@先生吃醋，打發(fā)我回，便同吃盅茶的不妨。”錢公布道：“婦人倒是有情的，只是這皮匠有些粗魯，不好惹他。”陳公子道：“先生，你本怕我括上手，把這話來矬我?！卞X公布道：“我好話，若惹出事來，須不關(guān)我事。”陳公子一笑，自回房去了。次日把腳下鞋子拆斷了兩針線腳，便借名縫綻，到他家來。只見皮匠不在，叫了兩聲，婦人出來。道：“不在家。”陳公子看時，越發(fā)俊俏，道：“要他做些生活，不在，大娘子胡亂替我縫一縫罷?！蹦菋D人笑道：“不會?！惫颖忝撓聛磉f去，道：“大娘子看一看，不多幾針?！眿D人來接時，公子便捏上一把，甚是軟滑柔潤。那婦人臉上一紅，道：“相公，斯文家不要粗魯?！惫右操r笑了一笑，婦人道：“明日來罷?！惫拥溃骸懊魅胀韥?？”婦人道：“晚。他在鄰家吃酒未得回，晌午罷?！惫郁篝虺鲩T，婦人也丟一個眼色，縮進(jìn)去了。陳公子巴不得天明，又巴不得天晚，打扮得齊齊整整，戴了玉簪金金茉莉筌，一身紗羅衣服，袖子內(nèi)袖了二三兩小錁兒，把一條白紗汗巾包了，對小廝道：“我出去就來，不必跟我?！鞭煹狡そ臣襾怼４藭r局已成了，聽得他叫，皮匠便躲了，教婦人在里面回報不在。陳公子聽得聲不在，便大踏步跳來，婦人已憐他落局，暗把手搖道：“不要來?！蹦枪由懭缣?，怎肯退步？婦人因丈夫吩咐，只得往樓上便跑，陳公子也跟上，一把抱住，便把銀子渡去。那婦人接了，道：“且去，另日約你來?！标惞拥溃骸胺胖姴淮?，待鑄?！币贿B兩個親親，伸手丟扯小衣，只聽得樓門口腳步響，回頭看時。皮匠已拿了一把皮刀趕來了。公子急了，待往樓窗跳下，一望樓又高，舍不得性命，心又慌，挪不得腳步，早被皮匠劈領(lǐng)一把，撳在地下，忙把刀來切時，卻被婦人一把搶去，道：“王大哥，做甚賊勢?！蹦瞧そ潮銓眚T住，劈臉墩上兩拳?！惫颖憬校骸梆埫 眿D人又道：“打殺人也，要償命，不要蠻?！惫佑纸校骸澳镒泳让 敝灰姷噬戏胖@婦人一雙雪白好裹腳，被皮匠扯過來，將手腳捆住。這公子嬌細(xì)人，驚得莫想掙一掙。正捆時，只聽得先生高高的唱著本待學(xué)過來，公子便高叫：“先生救我一救。”皮匠道：“我也正要捉這蠻子，一同送官?！北闾律韥?，往下便走。卻好先生正到門前，被皮匠一把揪住，便是兩掌。錢公布道：“這廝這樣可惡?！逼そ车溃骸澳氵@蠻子，教學(xué)生強(qiáng)奸人婦女，還要強(qiáng)嘴?！卞X公布道：“那那有有這這樣樣事？”陳公子又叫：“先生快來?！币唤Y(jié)一紐兩個一同上樓。錢公布道：“我教你不要做這樣事，令尊得知，連我體面何在？”那皮匠又趕去陳公子身上，狠打上幾下，道：“娘戲個，我千難萬難，討得個老媽，你要戲渠?！惫影静坏?，道：“先生快救我！”
野花艷偏奇，狂且著貪想。
浪思赤繩系，竟落青絲網(wǎng)。
先生便問道：“老兄高姓？”皮匠道：“我是洪三十六?！毕壬阏f：“洪兄，愚徒雖然弗好，實勿曾玷污令正，如今老兄已打了渠一頓，看薄面，饒了渠，下次再弗敢來?！逼そ车溃骸吧n蠅戴網(wǎng)子，好大面皮。雖是不曾到手，也叫渠親了兩個嘴，定用打殺。”錢公布道：“罷，饒了渠，等渠再賠老兄禮吧?！逼そ车溃骸按蚧⒉坏贡换⒁?，我弗打殺，定用送官立介宗案。”錢公布道：“到官也須連累尊正?！逼そ硴u得頭落，道：“也顧勿得?！碧澋脣D人道：“我寧可死，決不勿官個，你怕后患，寫渠一張，放了渠去吧?！惫拥溃骸耙粦{娘子?！卞X公布道：“洪兄，放渠起來寫?！逼そ持徊蛔雎暋ｅX公布道：“你還有甚題目話么？”皮匠道：“我還要三百兩銀子，饒渠性命。”錢公布道：“那得多呵，送五兩折東賠禮。”皮匠便跳起道：“放屁，你家老媽官與人戲，那三、五兩便歇?！卞X公布道：“不要粗糙?！惫永`不過，便道：“先生加他些，自十兩起直加至一百兩。”皮匠還做腔，又虧得婦人道：“沒廉恥，把老婆騙我，還只顧要?！逼そ撑c公布怕做出馬腳來，便住手，一時沒現(xiàn)錢，把身上衣服頭上簪、都除去。先生又到館中，將他衣被，有七八十兩玩器手卷，都押在他家，限三日內(nèi)銀贖。才放陳公子起來，手腳已麻了，又拿了一枝爛頭筆，一張紙要他寫。公子沒奈何。只得隨著皮匠口里說寫去： 立服辨人陳某，不合于今四月二十三日，窺見鄰人岑氏頗有姿色，希圖奸宿，當(dāng)被伊夫洪三十六拿住，要行送官。是某情極，央求親人錢某求釋，如或不悛，仍行窺伺，聽?wèi){告理。立此服辨是實。
寫到“聽?wèi){告理”處，皮匠還念兩句道：“如岑氏遭逼不憤，致生事端，亦某抵償?！标惞酉麓鹿P，倒是錢公布道：“這事斷沒有得，不消寫，不寫了。”公子與錢公布俱押了字，方得出門。那陳公子滿臉慚惶。錢公布又路上又動喃道：“累他受氣，累他陪口分拆，后生家干這樣沒要緊事?！标惞幽瑹o言，到得房中。房中已收拾得罄盡，只得回家，對他妻說，某好友要將田戤銀百兩，騙得出來。果是先生去了半日，隨著人把衣服、書玩都一一搬來，只說婦人留住了金、玉簪，說不曾有。次日連皮匠夫婦俱已搬去，公子甚是歡喜，道：“省得拿這張服辨在此，劫持我。不知里邊有許多委曲?！倍娜眨惞踊丶胰ピO(shè)處銀子。他就暗地到皮匠家去分了這些物件，只撿好玉瓶、古爐，好手軸袖回館中。又吃了他一個肥東。到了二十五日，陳公子拿了銀到館，交付錢公布，道：“先生銀子已有了，快去贖來，怕老爺?shù)金^不見這些玩物生疑?！惫嫉溃骸拔揖腿?。只是你忒老實，怎都是紋銀，你可收去十兩，我只拿九十兩去，包你贖來?！贝虬l(fā)他出房，就將九十兩銀子收入書箱，把這幾件玩物帶到皮匠家，慌慌張張的逕入里邊。皮匠道：“銀子來了么？”錢公布道：“還要銀子？那日我這節(jié)事，眾小廝都吩咐了，獨不曾吩咐得一個，被他竟對主母說了。主母告訴了陳副使，昨日便叫了陳公子回去，說他不肖。今日親自府間下狀，連公子都告在里邊，說你設(shè)局誆詐，明日準(zhǔn)準(zhǔn)差公來。我想這事怎好？我得錢，累你受害，故此把這些物件都?xì)w了你，把你作官司本，只不要扯我在里邊?！逼そ潮愕_道：“這原是你教我的，如今這些物件到官都要追出去，把我何用？”婦人道：“我叫你不要做這事，如今咱伊還是你儂同我，將這多呵物件，到陳衙出著便罷?！卞X公布道：“這拿頭套枷戴，勿可，勿可！陳老先生只為錢，你不若把個些物件還了陳公子，等渠還了爺，便無話哉，便公差來，你暫躲一躲便了?！逼そ尺€沒主意，倒是婦人立定主意交還，只落得幾兩陳公子賭與他的銀子。錢公布自著人搬回了。他夫妻兩個計議，怕一到官要難為，苦使家私無些，便收拾做一擔(dān)兒，兩個逃往他鄉(xiāng)，實何嘗得這九十兩銀子勒他簪。到午節(jié)邊，先生回，陳公子把存下十兩銀子分五兩送他，又送幾件玩器，彼此相忘，直至午節(jié)后，復(fù)到館，師生越加相得。
一日，兩個在竹蔭中閑談，只見花徑兩個人走將進(jìn)來，要見錢相公與陳相公。錢公布道：“是什么人？”兩個俱披著衫兒與他相見。那兩人道：“小人是本府刑廳有事來見二位相公?！卞X公布道：“刑廳有甚事來見我們?！蹦莾扇说溃骸靶】商仆?，錢公布不諱流，陳相公不諱鑣么？”錢公布道：“正是兩人?！钡溃骸斑@等小可來得不差了。本主奉有按院批準(zhǔn)洪三十六告詞，特來奉請二位相公?！卞X公布道：“我們并不曉這人?！标惞釉缫涯樕@白了。只見年紀(jì)老成公差道：“昨日那原告來消封條去封尸棺，兩在下曾會來。道是個皮匠，陳相公倚勢強(qiáng)奸他妻岑氏，以至身死。”錢公布道：“捉奸見雙，有何憑證？”那后生公差道：“豈有無證之理?！彼烙嘘愊喙姆妫I求的銀子與錢相公過付，這事二位相公自與他分理，不干二在下事?！标惞勇牭檬卤普?，低了頭思想，不發(fā)一言，公布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且備飯?！标惞咏袛[飯在水閣，問他兩個姓名，一個姓吳名江，號仰坡，一個姓馮名德，號敬溪。兩個略謙一謙，便坐上邊。在席上假斯文。不大吃，又掉文淡。道：“敝廳主極是公明，極重斯文，二位去見必定周施，況有令尊老爺份上，這蠻子三十板，一名老徒穩(wěn)穩(wěn)，二在下沒有個不效勞，就是兩班門上一應(yīng)人，若是兩在下管的，便沒敢來做聲，就是仵作，也聽二在下說的。”吃了半日，假起身告辭，錢公布假相留。馮敬溪道：“正是，擾了半日，牌也不送看一看，倒是白捕了，伙計看牌雖有個例，如今二位相公體面中，且先送看?！眳茄銎卤阍谂瓢袚熘幸粡埣埮苼恚p手遞與錢公布。公布便與陳公子同看。上寫道：
紹興府理刑廳，為奸殺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馬，批準(zhǔn)山陰縣告人洪三十六告詞到廳，合行拘審，為此，仰役即拘后開人犯，赴廳審毋違。須致牌者： 計拘：
陳 鑣 錢 流 俱被犯 張德昌 岑 巖 俱干證
洪三十六 原 告 差人吳江 錢公布看了，將來送還，道：“張岑兩人是什么人？”吳仰坡道：“是他親鄰?！闭f罷，師生兩個計議，送他差使錢，是六兩作十兩。錢公布道：“拿不出，加到九兩作十五兩?！卞X公布遞去，那吳仰坡遞與馮敬溪道：“伙計，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那馮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謝二位相公，不知是那一位見惠的？二在下這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爺長差，又央門官與管家襯副，用了一二十兩，才得到手，怎輕輕易易拿出這個包兒來？也須看‘理刑廳’三個字?！眳茄銎碌溃骸盎镉嫞@是看牌包兒，若說差使錢，畢竟我、你二人，一人一個財主。”陳公子聽了木呆，錢公布附耳道：“口大，怎么處？”陳公子道：“但憑先生，今日且打發(fā)他去?！卞X公布道：“這不是甚差使錢，因館中有慢?！眳茄銎卤悴辶艘痪涞溃骸斑@等，明日陳爺那邊去領(lǐng)賞罷?！标惞用Φ溃骸安灰?，只到這廂來。”錢公布道：“因慢，為此折東，差使后日了落?！眳茄銎碌溃骸氨种魃跏切约保槿衷谀菐邫z尸，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書到學(xué)道申請，恐二在下也扶持不得。”錢公布道：“且耽延兩日。”兩個差人便起身作別，道：“這等后日會?！薄 ★嬋糸L鯨吸，貪如碩鼠能，
從教挽大海，溪壑正難平。
送了兩個差人出去，錢公布連聲嘆氣道：“罷了，這前程定用送了?！庇謱﹃惞拥溃骸斑@事弄得拙，須求令岳令尊解紛?！标惞拥溃骸凹腋钢蓝ㄓ么驓?，還是先生周支?！惫嫉溃骸拔以踔苤У?？須求孔方。如今若是買上不買下做，推官向貼肉，少也得千金，檢尸仵作也得三百，個日鋪堂也是百來兩；再得二、三百兩買囑這邊鄰里，可以勝他，這是一著。恐怕他又去別處告。若上和下睦做，上邊央了分上，下邊也與洪三十六講了，討出了那張服辨，買了硬證，說他自因夫妻爭毆身死，招了誣，可也得千余金?！标惞拥溃骸霸醪灰姽?，免致父親得知方好?！卞X公布咬指道：“這大難?！毕肓擞窒耄溃骸坝袀€機(jī)會，目今李節(jié)推行取，你如今匡得二百時銀與差人，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處，我游學(xué)蘇州，里邊還要一個三百金分上，不然即推疑我們脫逃。書房中也得二百時銀，教他擱起莫催。洪三十六也得五七百金，與他講絕，私和，不要催狀。待到新舊交接，再與差人與書房講，竟自抹殺，這可以不見官。但這項銀子就要的，如何是好？還再得一個衙門中熟的去做事方好?！标惞拥溃骸坝秩パ肴苏脫P，只累先生罷。但急切如何得這銀子？”錢公布道：“這須不在我，你自家生計策，或者親友處供貸些。”陳公子道：“如今這些鄉(xiāng)紳人家，他的如火之逼，借與他其冷如冰，誰人肯借？”錢公布道：“自古道：‘兒女之情，夫妻之情。’你還到家中計議，或者令堂有些私房，令正嫁資，少可支持。后日差人就來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體面，討保，這也還好。若道人命事大，一落監(jiān)，這使費還多，你自要上緊?！标惞铀剂繜o計，只得回家。走到房拿來茶水，只是不吃，悶悶昏昏，就望床中睡去。他夫婦是過得極恩愛的，見他這個光景，便來問他道：“為著甚事來？”只見陳公子道：“是我作事差，只除一死罷?！崩钚〗愕溃骸吧跏碌剿赖奶锏兀空f來?！标惞又皇鞘脺I不說。李小姐道：“丫鬟，叫書童來，我問他?！标惞拥溃弧安灰?，只是說來，你先要怪我?！崩钚〗愕溃骸皵嗖还帜恪！标惞颖銓⑶叭毡黄そ潮圃p，如今他妻死告狀，與先生計議事，都說了。李小姐也便驚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償命的，如何是好？”陳公子越發(fā)流淚，道：“我只是一死?！崩钚〗愕溃骸叭粽f丈人在家。教他與你父親去講，還是白分上，好做。若說要二三千銀子，便我有些，都將來生放，箱中不過一二百，首飾一時與典換不及，母家又都隨任，我可掇挪，怎生來得？不若先將我身邊銀子，且去了落差人，等我與婆婆再處?！笨尚﹃惞邮菋绅B(yǎng)慣的，這一驚與悉，便果然病起。先將銀子寄與錢公布，教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著人倒換首飾，一兩的也得五錢折了好些。那邊錢公布又雪片般字兒來，道：“洪三十六又具狀吊尸棺，房里要出違限，真是焦殺?！边@邊陳公子生母杜氏，聞得他病，自到房來，媳婦迎著。問道：“為甚忽然病起來？”李小姐道：“是個死癥，只是銀子醫(yī)得?！倍攀系溃骸笆巧踉挘俊眮淼酱策吙戳藘鹤?，道：“兒，你甚??？”陳公子也只不應(yīng)。李小姐要說時，他又搖頭。杜氏道：“這甚緣故？”李小姐道：“嫡親的母親，便說何妨?！北銓⑶笆?，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道：“故此我說是死癥，只要銀子?！倍攀下犃?，不覺吃了一驚，道：“兒子，你真犯了死癥了。我記得我隨你父親，在關(guān)內(nèi)做巡道時，也是一個沒要緊后生，看得一個寡婦，生得標(biāo)致，串通一個尼姑，騙到庵中，欺奸了他，寡婦含羞自縊。他家告狀，縣官審實，解到你父親那邊，也有分上，你父親怪他壞人節(jié)，致他死，與尼姑各打四十，登時打死，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這事，你要銀子，你父親身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銀掙得性命出來，父親怪你敗壞他門風(fēng)，料也不輕放你?！眹@一口氣道：“我也空養(yǎng)了你一場。”立起身去了。到晚間，千思萬想，一個不快活，竟自懸梁縊死。正是：
舐犢心空切，扶危計莫籌，
可憐薄命妾，魂繞畫梁頭。
到了次日，丫鬟見了忙報陳副使，陳副使忙來看果，果是縊死，不知什么緣故。忙叫兩個伏侍丫鬟來問時，道：“不知。”再三要拷打，一個碧梧丫頭道：“日間歡歡喜喜的，自看大相公回來，便這等不快，吃晚飯時，只嘆一口氣道：‘看他死不忍，要救他不能，’只這兩句話?！标惛笔瓜氲溃骸盀閮鹤硬?，也不必如此?！闭跇巧舷?，此時陳公子在房中來看。陳公子撫著尸，在那邊哭，只見書房中小廝書童，走到陳公子身邊，見他哭又縮了開去，直待哭完了，蹴到身邊，遞了一個字與他，不期被陳副使看見。問道：“是什么字？這等緊要。”書童道：“沒甚字。”問公子，公子也道：“沒有?！标惛笔贡阋?，拿過書童要打，只得說錢相公字兒。陳副使便討來看，公子道：“是沒緊要事?！备笔苟ㄒ苼恚瑓s見上邊寫道：“差人催投文甚急，可即出一議?！标惛笔挂娏说溃骸拔业辣赜猩跏隆！眴柟訒r，公子只得直奏，陳副使聽了大惱，將公子打上二三十要行打死，不留與有司正法。卻是李小姐跪下，為他討?zhàn)?，道：“亡過奶奶，只這一點骨血，還求老爺留他?！标惛笔箍迣⑵饋?，一面打點棺木殯殮，一面便想救兒子之計。問公子道：“婦人是本日縊死的么？”公子道：“事后三日搬去，那時還未死。初十日差人來說，是死了告狀?！备笔沟溃骸叭羰菋D人羞憤自縊，也在本日，也不在三日之后。他如今移在那里？可曾著人打聽么？”公子道：“不曾?！备笔沟溃骸鞍V兒，你一定被人局了?！苯贪褧粼诩抑校フ堃粋€陪堂沈云巒來計議。恰好此人因知如夫人歿了來望，陳副使忙留他到書房中，那云巒問慰了。陳副使便道：“云老，近日聞得不肖子在外的勾當(dāng)么？”沈云巒道：“令郎極好，勤學(xué)，再不見他到外邊來，并沒甚勾當(dāng)？”陳副使道：“云老，不要瞞我，聞得不肖子近日因奸致死一個婦人，現(xiàn)告按院，批在刑廳。”沈云巒道：“這是幾時事？”陳副使道：“是前月?！鄙蛟茙n道：“這斷沒有的?！粋€霹靂天下響’若有這事，階坊上沸反道：‘陳鄉(xiāng)宦公子因奸致死了某人家婦人，’怎耳里并不聽得？”陳副使道：“不肖子曾見牌來?！鄙蛟茙n道：“這不難，晚生衙門極熟，一問便知?！本徒雨惞映鰜?，問了差人名姓模樣，原告名字，朱語。便起身別了陳家父子，逕到府前。遇著刑廳書手，舊相知徐蘭亭。沈云巒道：“蘭老一向。”兩個作了揖。沈云巒道：“連日得采?！毙焯m亭道：“沒事?！鄙蛟茙n道：“聞得陳副使乃郎人命事，整日講公事不興?！毙焯m亭道：“沒有?！鄙蛟茙n道：“是按院批的?！毙焯m亭道：“目下按院批得三張：一張是強(qiáng)盜，上甲承應(yīng)；一張是家財，中甲承應(yīng)；我甲是張人命，是個爭地界打殺的，沒有這紙狀子?！痹茙n道：“有牌，差一個甚吳江，老成朋友?！碧m亭道：“我廳里沒有個吳江，只有個吳成。年紀(jì)三十來歲，麻子；一個新進(jìn)來的吳魁，也只二十五六歲，沒有這人，莫不批在府縣?！鄙蛟茙n說：“是貴廳。”蘭亭道：“敝廳實是沒有?！鄙蛟茙n得了這信，便來回覆陳副使。副使道：“這等是光棍設(shè)局誆我犬子了。”云巒道：“這差不多，看先生很主張用錢，一定也有蹺蹊?！标惛笔沟溃骸八刮娜?，斷無這事?！痹茙n道：“老先生不知，近日衙門打發(fā)有加二除的，怕先生也便樂此，如今只拿住假差，便知分曉?！?br />
這是三日開喪。先生見書童不來，自假吊喪名色來催，這邊陳公子因父親吩咐，假道：“有銀幾百兩與先生拿去，卻有吊喪的人，不得閑；先生便一邊陪喪，一邊守銀?！辈黄谶@陳副使與沈云巒帶了幾個家人，在書房中，巧巧這兩個假差走來。管園的道：“相公去見公子便來，二位里面請坐?！币贿M(jìn)門來，門早關(guān)上，兩個撞到花廳，只見陳副使在那廂罵道：“你這兩個光棍，便是行假牌逼死我夫人的么？”那小年紀(jì)的倒硬，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現(xiàn)奉有牌。”副使道：“拿牌來看?！蹦切∧昙o(jì)的道：“廳上當(dāng)官去看?！鄙蛟茙n道：“你兩個不要強(qiáng)，陳爺已見刑廳，道沒有這事，怎么還要爭。”這兩個聽了這一句，臉色皆青，做聲不得。陳副使便問：“洪三十六在那邊？”兩個答應(yīng)不出。沈云巒道：“這等你二人怎么起局？”陳副使叫聲打，這些管家將來下老實一頓，衣帽盡行扯碎，搜了紙牌。陳副使問他：“詐過多少銀子？”道：“只得六十兩?！鄙蛟茙n道：“令郎說一百二十，要見先生倒得六十兩。”陳副使道：“這先生串你們來的么？”兩個被猜著了，也不回言。陳副使教拴了，親送刑廳，一邊教公子款住先生。到得府前，陰陽生遞了帖，陳副使相見。陳副使道：“有兩個光棍，手持公祖這邊假牌，說甚人命，嚇要小兒差使，詐去銀一百二十兩，西賓錢生員付證，如今又要打點衙門，與了落書房銀三百兩，小兒因此驚病，小妾因此自縊，要求公祖重處?！蹦撬母ㄎā８笔惯f過假牌，便辭起身。四尊回廳，就叫書房，拿這牌與看，道：“這是那個寫的牌？”眾書吏看了，道：“廳中原沒這事，都不曾寫這牌，便是花押也不是老爺?shù)?，甲首中也沒吳江名字?！彼母犃耍憬嘘愢l(xiāng)宦家人，與送來兩個光棍，帶進(jìn)，道：“這牌是那里來的。”兩人只叫：“該死！”四府叫夾起來，這些衙門人原不曾得班里錢，又聽得他假差詐錢，一人奉承一副短夾棍，夾得死去。那年紀(jì)小的，招道：“牌是小的，朱筆是舅子錢生員動的?！彼母畣枺骸澳呛槿谀沁?？”道：“并不曾認(rèn)的，干證也是詭名。”四尊道：“這等你怎生起這詐局？”道：“也是錢生員主張?！彼淖鸬溃骸霸p過多少銀子?！钡溃骸般y子一百二十兩。錢生員分去一半?！彼淖鸬溃骸坝羞@衣冠禽獸，那一名是吳江？”道：“小人也不是吳江，小的是錢生員妹夫楊成，他是錢生員表兄商德?！彼淖鸬溃骸板X生員是個主謀了，如今在那里？”道：“在陳副使家?！彼淖鸾校骸鞍堰@兩人收益?！辈钊四缅X生員?！ ￡惞芗翌I(lǐng)了差人，逕到家中，先把問的口詞對家主說了，然后去見錢公布。道：“錢相公，外邊兩個刑廳差人要見相公。”錢公布道：“仔么來到這里？”起身來別陳公子，道：“事勢甚緊，差人直到這里?！惫右矡o言，陪客送得出門。卻不是那兩人，錢公布道：“二位素不相只。”兩個道：“適才陳副使送兩個行假牌的來，扳有相公，特來奉請。”錢公布謊了道：“我是生員，須有學(xué)道明文才拿得我?！辈钊说溃骸澳檬遣桓夷茫喙徽埲ヒ娨灰妰?。”錢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脫，只得去見四尊。四尊道：“有你這樣禽獸，人家費百余金請你在家，你駕婦人去駭他，已是人心共惡，如今更假官牌去，又是官法不容，還可留你在衣冠中？”錢公布道：“洪三十六事，生員為他解紛，何曾騙他?！彼牡溃骸凹倥剖略趺唇狻！惫嫉溃骸凹倥埔膊皇巧鷨T行使?！彼淖鸬溃骸爸旃P是誰動的？且發(fā)學(xué)收管，待我申請學(xué)道再問。”錢流再三懇求，四尊不理，自做文書申道。次日陳副使來謝，四尊道：“錢流薄有文名，不意無行，一至于此，可見如今延師，不當(dāng)名，只當(dāng)訪其行誼。如夫人之死，實由此三人，但不便檢驗，不若止坐以假牌，令郎雖云被局，亦以不檢招釁，這學(xué)生還要委曲?！标惛笔沟溃骸肮婷鲾?，只小犬還求清目。”四尊道：“知道，知道。”過了數(shù)日，學(xué)道批道：“錢流設(shè)局阱人，假牌串詐，大于行止，先行革去衣巾，確審解道：“四尊即拘了錢流，取出這兩個假差，先問他要洪三十六，楊成、商德并說不曾見面。問錢流，錢流道：“搬去，不知去向?！彼淖鹨l(wèi)護(hù)陳公子，不行追究。單就假牌上定罪，不消夾得，商德認(rèn)了寫牌，錢流也賴不去僉押。楊成、商德共分銀一半，各有三十兩賊，錢流一半，都一一招成。四尊便寫審單道：
錢流，宮墻跖也。朱符出之掌內(nèi)，弄弟子如嬰孩，白鏹斂之囊中，蔑國法如弁髦。無知稚子，床頭之骨欲支；薄命佳人，梁上之魂幾繞。即贓之多寡，乃罪之重輕，宜從偽印之條，以懲奸頑之咎。商德躬為寫牌，楊成朋為行使，罪雖末減，一徒何辭。陳鑣以狂淫而召釁，亦匍匐之可矜，宜俟洪三十六到官日結(jié)斷。張昌、岑巖，俱系詭名，無從深究。
四尊寫了，尊三人各打三十。錢流道：“老爺，看斯文份上。”四尊道：“還講斯文。讀書人做這樣事。”畫了供，取供房便成了招。錢流準(zhǔn)行使假牌嚇詐取財律，為首，充軍；楊成、商德為從，擬徒。申解，三個罪倒輕了。當(dāng)不得陳副使各處去講，提學(xué)、守、巡三道，按察司、代巡各處討解，少也是三十。連解五處，只商德掙得命出，可憐錢公布用盡心機(jī)，要局人詐人，錢又入官，落得身死杖下。正是： 阱人還自阱，愚人只自愚。
青蚨竟何往，白骨委荒衢。 后來，陳副使課公子時，仍舊一字不通，又知先生作弊誤人，將來關(guān)在家中，從新請一個老成先生另教起。且喜陳公子也自努力，得進(jìn)了學(xué)，科考到杭。
一日，書童叫一個皮匠來上鞋子，卻是面善。陳公子見了道：“你是洪三十六。”那皮匠一抬頭，也認(rèn)得是陳公子，便搗蒜似叩頭，道：“前日都是錢相公教的，相公這些衣服、香爐、花瓶各項，第三日錢相公來說，老爺告了狀，小人一央錢相公送還，并不曾留一件?！标惞拥溃骸拔矣芯攀畠摄y子與你?！逼そ秤诌殿^道：“九厘也不曾見，眼睛出血?！睍溃骸澳惆屢驳跛懒嗣矗俊逼そ车溃骸斑€好好在家，相公要就送相公，只求饒命。”陳公子笑了又笑道：“去，不難為你?！逼そ承惨豢p，挑了擔(dān)兒飛走。書童趕上，一把扯住皮匠道：“管家，相公說饒我了，管家你若方便，我請你呷一壺?！睍溃骸罢l要你酒吃，只替我縫完鞋去?！彼茽颗Ｉ霞垬虬悖兜棉D(zhuǎn)來。書童又把錢公布假牌事一一說與，那皮匠道：“這賊娘戲他到得了銀子，驚得我東躲西躲，兩三年。只方才一驚，可也小死，打殺得娘戲好?！标惞佑纸兴灰泽@，叫書童與了他工錢去了。方知前日捉奸也是錢公布設(shè)局，可見從今人果實心為兒女，須要尋好人，學(xué)好樣。若只把耳朵當(dāng)眼睛，只打聽他考案，或憑著親友稱揚，尋了個居傲的人，不把教書為事，日日奔走衙門，飲酒清談，固是不好。尋了一個放蕩的人，終日把頑耍為事，游山玩水，宿娼賭錢，這便關(guān)系兒子人品；若來一個奸險的，平日把假文章與學(xué)生哄騙父兄，逢考教他倩人懷挾，干預(yù)家事，挑撥人父兄不和，都是有的。這便是一個榜樣，人不可不知。
這調(diào)是說巧不如拙，我嘗道拙的計在遲鈍，尺寸累積，鳩巢燕壘，畢竟成家。巧的趨在便捷，一旦繁華，海市蜃樓，終歸消滅。況且這天公又憐拙而忌巧，細(xì)數(shù)從來，文中巧的莫如班馬，班固死于獄中，史遷身下蠶室。武中巧的莫如孫吳，孫臏被龐涓刖足，吳起被楚宗室射死。詩中巧的莫如李杜，李白身葬采石，杜甫客死四川。游說中巧的莫如蘇張，蘇秦車裂齊國，張儀笞辱楚相。就是目今巧竊權(quán)是閹宦魏忠賢，只落得身磔家藉，子侄死徒。巧趨附是崔尚書一流，崔宦戮尸，其余或是充軍，或是問徒，或是罷職，看將起來真是巧為拙奴，巧出拙笑，就我耳中所聞，卻有個巧計賺人，終久自害的。
說話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個鄉(xiāng)宦姓陳，自進(jìn)士歷副使，因與稅監(jiān)抗衡，至仕回家。夫人鄭氏，生有一子，止得九歲。到是初中時，在揚州娶得一個如夫人，姓杜，生有一子，已是十七歲了，喚名陳鑣，字我閑，已娶李侍御次女為妻。陳副使為他求師，略在親友面前講得一聲，只見這邊同年一封薦書，幾篇文字，道此人青年篤學(xué)，現(xiàn)考優(yōu)等，堪備西席。這相知一封薦書，幾篇文字，道此人老成忠厚，屢次觀場，不愧人師。又有至親至友薦的。陳副使擺撥不下，道青年的文字畢竟合時，但恐怕他輕佻，沒坐性，老成的，畢竟老于教法，但恐怕筆底違時。正遲疑間，適值李親家李侍御薦一個先生，姓錢名流，字公布，前道幫補(bǔ)，新道又是一等第六，是個時髦。陳副使道丈人為女婿訪求，必定確的了。便自家去一拜，就下了一個請書。只見這先生年紀(jì)三十多歲，短胡，做人極是謙虛，言語吶吶不出口。叩他經(jīng)史，卻又響應(yīng)。陳副使道：“小兒雖是癡長，行文了兩年，其實一竅不通，今遇老師，一定頓開茅塞?！卞X公布道：“末學(xué)疏淺，既蒙老先生李老先生重托，敢不盡力?！标惛笔瓜氲溃何易罟秩缃裥悴牛乓豢计?，便志氣囂，逞才傲物，似這先生，可謂得人了。誰知這錢公布，他筆底雖是來得，機(jī)巧甚是出人。他做秀才，不學(xué)這些不肖，日夕上衙門，自壞體面，只是往來杭州代考，包覆試三兩一卷，只取一名，每篇五錢；若只要黑黑卷子，三錢一首，到府間價又高了，每考一番，來做生意一次，及至幫補(bǔ)了，他卻本府專保冒籍，做活切頭。他自與杭嘉湖富家子弟進(jìn)試，一百八十兩歸做文字的，一百二十兩歸他復(fù)試，也還是這個人，到進(jìn)學(xué)卻是富家子弟出來，是一個字不做，已是一個秀才了?；貢r大張旗鼓，向親鄰道冒籍進(jìn)學(xué)。又捱一兩年，待宗師新舊交接時，一張呈子，改回原籍，怕不是個秀才？是一個大手段人。陳副使不知道，送了張五十金關(guān)書，擇日啟館，卻在陳副使東莊上，但見：
翠竹敲風(fēng)，碧梧蔽日。疏疏散散，列幾樹瑤草琪葩；下下高高，出幾座危樓高閣。曲房臨水倚，朱欄碧檻水中浮；孤館傍山開，碧瓦紅檐山畔出。香佛拂花開別徑，綠陰陰樹滿閑階。蕭條草滿少人來，一鳥不鳴偏更寂。
這先生初到館，甚是勤謹(jǐn)，每日講書講文，不辭辛苦，待下人極其寬厚。陳公子是公子生性，動不動打罵，他都為他委曲周旋勸解。以此，伏侍僮仆沒一個不喜歡。就與陳公子或稱表字，或稱老弟，做來文字只是圈，說來話只是好。有時園中清話，有時莊外閑行。陳公子不是請個先生，倒是得個陪堂，兩邊殊是相安。忽一日對陳公子道：“我閑，知道令岳薦我來意思么？”陳公子道：“不知?！卞X公布道：“令岳聞知令尊有個溺愛嫡子之意，怕足下文理欠通，必至為令尊疏遠(yuǎn)，因我是他得意好門生，故此著我來教足下，足下可要用心，不可負(fù)令岳盛意。”陳公子道：“正是。連日家父來討文字，學(xué)生自道去不得，不敢送去?！卞X公布道：“足下文字盡清新，送去何妨？”陳公子道：“這等明日送去吧?！卞X公布道：“這且慢，令尊老甲科，怕不識足下新時調(diào)，還得我改一改拿去?！贝卧纾瑢砑?xì)細(xì)改了，留得幾個“之、乎、也、者”字，又將來圈了，加上批語送去。果然，陳副使看了大喜，道：“這先生有功?！睂θ绶蛉苏f。這如夫人聽得兒子文理通，也大歡喜，供給極是豐厚。后邊陳副使誤認(rèn)了兒子通，也曾大會親友面課。自在那邊看做。錢公布卻令小廝將文字粘在茶杯下，送與照本謄錄。一次陳公子詐嫌筆不堪寫，館中取筆。文字藏在筆管中與他，把一個中、外都瞞得，陳公子是個能人了。但是錢公布這番心，一來是哄陳副使，希圖固館，二來意思要得陳公子感激，時嘗赍助。不料只博得一個家中供給齊整，便是陳公子也忘記了自己本色，也在先生面前裝起通來，譚文說理，先生時常在他前念些雪詩兒，道：“家中用度不足，目下柴米甚是不給，欲待預(yù)支些?儀，不好對令尊講?！标惞硬贿^答應(yīng)得聲：“正是呢?！币膊徽f是學(xué)生處，先那幾何。幾番又道缺夏天衣服，故意來借公子衣服，要動他，公子又不買。錢公布心中便也怏怏。道：“這不識好的，須另用法兒敲他?！币煌?，步出莊門，師徒兩個緩緩的走，打從一個皮匠門首過，只聽得一聲道：“打酒拿壺去?！边@聲一似新鶯出谷，嬌鳥啼花，好不嚦嚦可聽，師徒二人忙掩頭看時，卻是皮店廚邊，立著一個婦人，羞羞縮縮，掩掩遮遮，好生標(biāo)致：
髻擁輕云墮，眉描新月彎，
嫣然有余媚，婀娜白家蠻。
天下最好看的婦人，是月下、燈下、簾下，朦朦朧朧，十分的美人，有十二分。況村莊之中，走出一個年紀(jì)不上二十來，眉目森秀，身體嬌柔，怎不動人？錢公布道：“這婦人是吃鐘兒的?！标惞拥溃骸跋壬踔?？”錢公布道：“我只看見他吃打酒，豈不叫鐘兒？”陳公子道：“那秋波一轉(zhuǎn)，甚是有情?！卞X公布道：“誰教你生得這等俏，也是合當(dāng)有事?！标惞幼卟贿^十?dāng)?shù)間門面，就要轉(zhuǎn)來，來時恰好皮匠打酒已回，婦人伸手來接，青衫內(nèi)露出只白森森手來，豈不可愛。陳公子便是走不動般，佇了一會方去?；氐角f中，道：“好一個羅西子，卻配這個麥粞包?！卞X公布道：“只因老天配得不勻，所以常做出事來。你想這樣一個婦人，配這樣一個蠢漢，難道不做出私情勾當(dāng)？”陳公子道：“只怕也有貞潔的。”錢公布道：“我閑，那個人心不好高，只因他爹娘沒眼，把來嫁了，這廝帽也不戴一頂，穿了一領(lǐng)油膩的布衫，補(bǔ)洞的水襪，上皮彎的宕口草鞋，終日手里拿了皮刀，口中了銜了錢，成甚模樣，未必不厭他；若見一個風(fēng)流子弟，人物齊整，衣衫淹潤，有不輸心輸意的么？雖然是這樣說，我們讀書人，須要存些陰德，不可做這樣事。”誰知陳公子晦氣到了，恰是熱血在心，不住想他，撇開先生，常自觀望。似此數(shù)日，皮匠見他光景，有些惱了，因是陳公子，不敢惹他。只見這日錢公布著了一雙舊鞋，拿了十來個錢，去到他家里打掌，把鞋脫與他，自坐著等。巧巧陳公子拜客回來，見了道：“先生在這里做什么？”錢公布道：“在這里打掌?！标惞颖戕叩较壬磉?，連張幾張，不見。錢公布道：“你先回去?！蹦顷惞有σ恍Φ溃骸白屇懔T。”去了。那皮匠使對錢公布道：“這是高徒么？”錢公布道：“正是。是陳憲副令郎?！逼そ潮阏f：“個娘戲，阿答雖然不才，做個樣小生意，阿答家叔洪僅八三，也是在學(xué)，洪論九十二舍弟，見選竹溪巡司，就阿答房下，也是張堪輿小峰之女，咱日日在個向張望，先生借重對渠話話；若再來張看，我定用打渠，勿怪粗魯?！卞X公布道：“老兄勿用動氣，個愚徒極勿聽說，阿答也常勸渠。一弗肯改，須用本渠一介大手段。”洪皮匠道：“學(xué)生定用打渠?！卞X公布道：“勿用，我儂有一計，特勿好說。”便沉吟不語。皮匠道：“駝茶來，先生但說何妨?！卞X公布道：“渠儂勿肯聽教誨，日后做向事出來，陳老先生畢竟見怪，渠儂公子，你儂打渠，畢竟吃虧，依我儂只是老兄勿肯?！逼そ车溃骸暗??！卞X公布道：“個須吩咐令正，哄渠進(jìn)，老兄拿住了要殺，我儂來收扒，寫渠一張服辨，還要詐渠百來兩銀子，渠儂下次定勿敢來?！逼そ硽g天喜地道：“若有百來兩銀子，在下定作東請老先生?！卞X公布道：“這用對分?！逼そ车溃骸氨闼?、六分吧，只陳副使知道咱伊?！卞X公布道：“有服辨在東，怕渠。”此時鞋已縫完，兩個又附耳說了幾句分手。到得館中，陳公子道：“先生今日得趣了?！卞X公布道：“沒甚趣，女子果然好個女子，拿一盅茶出來請我，一發(fā)潔凈噴香?！标惞拥溃骸肮?？”錢公布道：“真當(dāng)?！标惞拥溃骸斑@先生吃醋，打發(fā)我回，便同吃盅茶的不妨。”錢公布道：“婦人倒是有情的，只是這皮匠有些粗魯，不好惹他。”陳公子道：“先生，你本怕我括上手，把這話來矬我?！卞X公布道：“我好話，若惹出事來，須不關(guān)我事。”陳公子一笑，自回房去了。次日把腳下鞋子拆斷了兩針線腳，便借名縫綻，到他家來。只見皮匠不在，叫了兩聲，婦人出來。道：“不在家。”陳公子看時，越發(fā)俊俏，道：“要他做些生活，不在，大娘子胡亂替我縫一縫罷?！蹦菋D人笑道：“不會?！惫颖忝撓聛磉f去，道：“大娘子看一看，不多幾針?！眿D人來接時，公子便捏上一把，甚是軟滑柔潤。那婦人臉上一紅，道：“相公，斯文家不要粗魯?！惫右操r笑了一笑，婦人道：“明日來罷?！惫拥溃骸懊魅胀韥?？”婦人道：“晚。他在鄰家吃酒未得回，晌午罷?！惫郁篝虺鲩T，婦人也丟一個眼色，縮進(jìn)去了。陳公子巴不得天明，又巴不得天晚，打扮得齊齊整整，戴了玉簪金金茉莉筌，一身紗羅衣服，袖子內(nèi)袖了二三兩小錁兒，把一條白紗汗巾包了，對小廝道：“我出去就來，不必跟我?！鞭煹狡そ臣襾怼４藭r局已成了，聽得他叫，皮匠便躲了，教婦人在里面回報不在。陳公子聽得聲不在，便大踏步跳來，婦人已憐他落局，暗把手搖道：“不要來?！蹦枪由懭缣?，怎肯退步？婦人因丈夫吩咐，只得往樓上便跑，陳公子也跟上，一把抱住，便把銀子渡去。那婦人接了，道：“且去，另日約你來?！标惞拥溃骸胺胖姴淮?，待鑄?！币贿B兩個親親，伸手丟扯小衣，只聽得樓門口腳步響，回頭看時。皮匠已拿了一把皮刀趕來了。公子急了，待往樓窗跳下，一望樓又高，舍不得性命，心又慌，挪不得腳步，早被皮匠劈領(lǐng)一把，撳在地下，忙把刀來切時，卻被婦人一把搶去，道：“王大哥，做甚賊勢?！蹦瞧そ潮銓眚T住，劈臉墩上兩拳?！惫颖憬校骸梆埫 眿D人又道：“打殺人也，要償命，不要蠻?！惫佑纸校骸澳镒泳让 敝灰姷噬戏胖@婦人一雙雪白好裹腳，被皮匠扯過來，將手腳捆住。這公子嬌細(xì)人，驚得莫想掙一掙。正捆時，只聽得先生高高的唱著本待學(xué)過來，公子便高叫：“先生救我一救。”皮匠道：“我也正要捉這蠻子，一同送官?！北闾律韥?，往下便走。卻好先生正到門前，被皮匠一把揪住，便是兩掌。錢公布道：“這廝這樣可惡?！逼そ车溃骸澳氵@蠻子，教學(xué)生強(qiáng)奸人婦女，還要強(qiáng)嘴?！卞X公布道：“那那有有這這樣樣事？”陳公子又叫：“先生快來?！币唤Y(jié)一紐兩個一同上樓。錢公布道：“我教你不要做這樣事，令尊得知，連我體面何在？”那皮匠又趕去陳公子身上，狠打上幾下，道：“娘戲個，我千難萬難，討得個老媽，你要戲渠?！惫影静坏?，道：“先生快救我！”
野花艷偏奇，狂且著貪想。
浪思赤繩系，竟落青絲網(wǎng)。
先生便問道：“老兄高姓？”皮匠道：“我是洪三十六?！毕壬阏f：“洪兄，愚徒雖然弗好，實勿曾玷污令正，如今老兄已打了渠一頓，看薄面，饒了渠，下次再弗敢來?！逼そ车溃骸吧n蠅戴網(wǎng)子，好大面皮。雖是不曾到手，也叫渠親了兩個嘴，定用打殺。”錢公布道：“罷，饒了渠，等渠再賠老兄禮吧?！逼そ车溃骸按蚧⒉坏贡换⒁?，我弗打殺，定用送官立介宗案。”錢公布道：“到官也須連累尊正?！逼そ硴u得頭落，道：“也顧勿得?！碧澋脣D人道：“我寧可死，決不勿官個，你怕后患，寫渠一張，放了渠去吧?！惫拥溃骸耙粦{娘子?！卞X公布道：“洪兄，放渠起來寫?！逼そ持徊蛔雎暋ｅX公布道：“你還有甚題目話么？”皮匠道：“我還要三百兩銀子，饒渠性命。”錢公布道：“那得多呵，送五兩折東賠禮。”皮匠便跳起道：“放屁，你家老媽官與人戲，那三、五兩便歇?！卞X公布道：“不要粗糙?！惫永`不過，便道：“先生加他些，自十兩起直加至一百兩。”皮匠還做腔，又虧得婦人道：“沒廉恥，把老婆騙我，還只顧要?！逼そ撑c公布怕做出馬腳來，便住手，一時沒現(xiàn)錢，把身上衣服頭上簪、都除去。先生又到館中，將他衣被，有七八十兩玩器手卷，都押在他家，限三日內(nèi)銀贖。才放陳公子起來，手腳已麻了，又拿了一枝爛頭筆，一張紙要他寫。公子沒奈何。只得隨著皮匠口里說寫去： 立服辨人陳某，不合于今四月二十三日，窺見鄰人岑氏頗有姿色，希圖奸宿，當(dāng)被伊夫洪三十六拿住，要行送官。是某情極，央求親人錢某求釋，如或不悛，仍行窺伺，聽?wèi){告理。立此服辨是實。
寫到“聽?wèi){告理”處，皮匠還念兩句道：“如岑氏遭逼不憤，致生事端，亦某抵償?！标惞酉麓鹿P，倒是錢公布道：“這事斷沒有得，不消寫，不寫了。”公子與錢公布俱押了字，方得出門。那陳公子滿臉慚惶。錢公布又路上又動喃道：“累他受氣，累他陪口分拆，后生家干這樣沒要緊事?！标惞幽瑹o言，到得房中。房中已收拾得罄盡，只得回家，對他妻說，某好友要將田戤銀百兩，騙得出來。果是先生去了半日，隨著人把衣服、書玩都一一搬來，只說婦人留住了金、玉簪，說不曾有。次日連皮匠夫婦俱已搬去，公子甚是歡喜，道：“省得拿這張服辨在此，劫持我。不知里邊有許多委曲?！倍娜眨惞踊丶胰ピO(shè)處銀子。他就暗地到皮匠家去分了這些物件，只撿好玉瓶、古爐，好手軸袖回館中。又吃了他一個肥東。到了二十五日，陳公子拿了銀到館，交付錢公布，道：“先生銀子已有了，快去贖來，怕老爺?shù)金^不見這些玩物生疑?！惫嫉溃骸拔揖腿?。只是你忒老實，怎都是紋銀，你可收去十兩，我只拿九十兩去，包你贖來?！贝虬l(fā)他出房，就將九十兩銀子收入書箱，把這幾件玩物帶到皮匠家，慌慌張張的逕入里邊。皮匠道：“銀子來了么？”錢公布道：“還要銀子？那日我這節(jié)事，眾小廝都吩咐了，獨不曾吩咐得一個，被他竟對主母說了。主母告訴了陳副使，昨日便叫了陳公子回去，說他不肖。今日親自府間下狀，連公子都告在里邊，說你設(shè)局誆詐，明日準(zhǔn)準(zhǔn)差公來。我想這事怎好？我得錢，累你受害，故此把這些物件都?xì)w了你，把你作官司本，只不要扯我在里邊?！逼そ潮愕_道：“這原是你教我的，如今這些物件到官都要追出去，把我何用？”婦人道：“我叫你不要做這事，如今咱伊還是你儂同我，將這多呵物件，到陳衙出著便罷?！卞X公布道：“這拿頭套枷戴，勿可，勿可！陳老先生只為錢，你不若把個些物件還了陳公子，等渠還了爺，便無話哉，便公差來，你暫躲一躲便了?！逼そ尺€沒主意，倒是婦人立定主意交還，只落得幾兩陳公子賭與他的銀子。錢公布自著人搬回了。他夫妻兩個計議，怕一到官要難為，苦使家私無些，便收拾做一擔(dān)兒，兩個逃往他鄉(xiāng)，實何嘗得這九十兩銀子勒他簪。到午節(jié)邊，先生回，陳公子把存下十兩銀子分五兩送他，又送幾件玩器，彼此相忘，直至午節(jié)后，復(fù)到館，師生越加相得。
一日，兩個在竹蔭中閑談，只見花徑兩個人走將進(jìn)來，要見錢相公與陳相公。錢公布道：“是什么人？”兩個俱披著衫兒與他相見。那兩人道：“小人是本府刑廳有事來見二位相公?！卞X公布道：“刑廳有甚事來見我們?！蹦莾扇说溃骸靶】商仆?，錢公布不諱流，陳相公不諱鑣么？”錢公布道：“正是兩人?！钡溃骸斑@等小可來得不差了。本主奉有按院批準(zhǔn)洪三十六告詞，特來奉請二位相公?！卞X公布道：“我們并不曉這人?！标惞釉缫涯樕@白了。只見年紀(jì)老成公差道：“昨日那原告來消封條去封尸棺，兩在下曾會來。道是個皮匠，陳相公倚勢強(qiáng)奸他妻岑氏，以至身死。”錢公布道：“捉奸見雙，有何憑證？”那后生公差道：“豈有無證之理?！彼烙嘘愊喙姆妫I求的銀子與錢相公過付，這事二位相公自與他分理，不干二在下事?！标惞勇牭檬卤普?，低了頭思想，不發(fā)一言，公布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且備飯?！标惞咏袛[飯在水閣，問他兩個姓名，一個姓吳名江，號仰坡，一個姓馮名德，號敬溪。兩個略謙一謙，便坐上邊。在席上假斯文。不大吃，又掉文淡。道：“敝廳主極是公明，極重斯文，二位去見必定周施，況有令尊老爺份上，這蠻子三十板，一名老徒穩(wěn)穩(wěn)，二在下沒有個不效勞，就是兩班門上一應(yīng)人，若是兩在下管的，便沒敢來做聲，就是仵作，也聽二在下說的。”吃了半日，假起身告辭，錢公布假相留。馮敬溪道：“正是，擾了半日，牌也不送看一看，倒是白捕了，伙計看牌雖有個例，如今二位相公體面中，且先送看?！眳茄銎卤阍谂瓢袚熘幸粡埣埮苼恚p手遞與錢公布。公布便與陳公子同看。上寫道：
紹興府理刑廳，為奸殺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馬，批準(zhǔn)山陰縣告人洪三十六告詞到廳，合行拘審，為此，仰役即拘后開人犯，赴廳審毋違。須致牌者： 計拘：
陳 鑣 錢 流 俱被犯 張德昌 岑 巖 俱干證
洪三十六 原 告 差人吳江 錢公布看了，將來送還，道：“張岑兩人是什么人？”吳仰坡道：“是他親鄰?！闭f罷，師生兩個計議，送他差使錢，是六兩作十兩。錢公布道：“拿不出，加到九兩作十五兩?！卞X公布遞去，那吳仰坡遞與馮敬溪道：“伙計，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那馮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謝二位相公，不知是那一位見惠的？二在下這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爺長差，又央門官與管家襯副，用了一二十兩，才得到手，怎輕輕易易拿出這個包兒來？也須看‘理刑廳’三個字?！眳茄銎碌溃骸盎镉嫞@是看牌包兒，若說差使錢，畢竟我、你二人，一人一個財主。”陳公子聽了木呆，錢公布附耳道：“口大，怎么處？”陳公子道：“但憑先生，今日且打發(fā)他去?！卞X公布道：“這不是甚差使錢，因館中有慢?！眳茄銎卤悴辶艘痪涞溃骸斑@等，明日陳爺那邊去領(lǐng)賞罷?！标惞用Φ溃骸安灰?，只到這廂來。”錢公布道：“因慢，為此折東，差使后日了落?！眳茄銎碌溃骸氨种魃跏切约保槿衷谀菐邫z尸，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書到學(xué)道申請，恐二在下也扶持不得。”錢公布道：“且耽延兩日。”兩個差人便起身作別，道：“這等后日會?！薄 ★嬋糸L鯨吸，貪如碩鼠能，
從教挽大海，溪壑正難平。
送了兩個差人出去，錢公布連聲嘆氣道：“罷了，這前程定用送了?！庇謱﹃惞拥溃骸斑@事弄得拙，須求令岳令尊解紛?！标惞拥溃骸凹腋钢蓝ㄓ么驓?，還是先生周支?！惫嫉溃骸拔以踔苤У?？須求孔方。如今若是買上不買下做，推官向貼肉，少也得千金，檢尸仵作也得三百，個日鋪堂也是百來兩；再得二、三百兩買囑這邊鄰里，可以勝他，這是一著。恐怕他又去別處告。若上和下睦做，上邊央了分上，下邊也與洪三十六講了，討出了那張服辨，買了硬證，說他自因夫妻爭毆身死，招了誣，可也得千余金?！标惞拥溃骸霸醪灰姽?，免致父親得知方好?！卞X公布咬指道：“這大難?！毕肓擞窒耄溃骸坝袀€機(jī)會，目今李節(jié)推行取，你如今匡得二百時銀與差人，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處，我游學(xué)蘇州，里邊還要一個三百金分上，不然即推疑我們脫逃。書房中也得二百時銀，教他擱起莫催。洪三十六也得五七百金，與他講絕，私和，不要催狀。待到新舊交接，再與差人與書房講，竟自抹殺，這可以不見官。但這項銀子就要的，如何是好？還再得一個衙門中熟的去做事方好?！标惞拥溃骸坝秩パ肴苏脫P，只累先生罷。但急切如何得這銀子？”錢公布道：“這須不在我，你自家生計策，或者親友處供貸些。”陳公子道：“如今這些鄉(xiāng)紳人家，他的如火之逼，借與他其冷如冰，誰人肯借？”錢公布道：“自古道：‘兒女之情，夫妻之情。’你還到家中計議，或者令堂有些私房，令正嫁資，少可支持。后日差人就來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體面，討保，這也還好。若道人命事大，一落監(jiān)，這使費還多，你自要上緊?！标惞铀剂繜o計，只得回家。走到房拿來茶水，只是不吃，悶悶昏昏，就望床中睡去。他夫婦是過得極恩愛的，見他這個光景，便來問他道：“為著甚事來？”只見陳公子道：“是我作事差，只除一死罷?！崩钚〗愕溃骸吧跏碌剿赖奶锏兀空f來?！标惞又皇鞘脺I不說。李小姐道：“丫鬟，叫書童來，我問他?！标惞拥溃弧安灰?，只是說來，你先要怪我?！崩钚〗愕溃骸皵嗖还帜恪！标惞颖銓⑶叭毡黄そ潮圃p，如今他妻死告狀，與先生計議事，都說了。李小姐也便驚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償命的，如何是好？”陳公子越發(fā)流淚，道：“我只是一死?！崩钚〗愕溃骸叭粽f丈人在家。教他與你父親去講，還是白分上，好做。若說要二三千銀子，便我有些，都將來生放，箱中不過一二百，首飾一時與典換不及，母家又都隨任，我可掇挪，怎生來得？不若先將我身邊銀子，且去了落差人，等我與婆婆再處?！笨尚﹃惞邮菋绅B(yǎng)慣的，這一驚與悉，便果然病起。先將銀子寄與錢公布，教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著人倒換首飾，一兩的也得五錢折了好些。那邊錢公布又雪片般字兒來，道：“洪三十六又具狀吊尸棺，房里要出違限，真是焦殺?！边@邊陳公子生母杜氏，聞得他病，自到房來，媳婦迎著。問道：“為甚忽然病起來？”李小姐道：“是個死癥，只是銀子醫(yī)得?！倍攀系溃骸笆巧踉挘俊眮淼酱策吙戳藘鹤?，道：“兒，你甚??？”陳公子也只不應(yīng)。李小姐要說時，他又搖頭。杜氏道：“這甚緣故？”李小姐道：“嫡親的母親，便說何妨?！北銓⑶笆?，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道：“故此我說是死癥，只要銀子?！倍攀下犃?，不覺吃了一驚，道：“兒子，你真犯了死癥了。我記得我隨你父親，在關(guān)內(nèi)做巡道時，也是一個沒要緊后生，看得一個寡婦，生得標(biāo)致，串通一個尼姑，騙到庵中，欺奸了他，寡婦含羞自縊。他家告狀，縣官審實，解到你父親那邊，也有分上，你父親怪他壞人節(jié)，致他死，與尼姑各打四十，登時打死，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這事，你要銀子，你父親身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銀掙得性命出來，父親怪你敗壞他門風(fēng)，料也不輕放你?！眹@一口氣道：“我也空養(yǎng)了你一場。”立起身去了。到晚間，千思萬想，一個不快活，竟自懸梁縊死。正是：
舐犢心空切，扶危計莫籌，
可憐薄命妾，魂繞畫梁頭。
到了次日，丫鬟見了忙報陳副使，陳副使忙來看果，果是縊死，不知什么緣故。忙叫兩個伏侍丫鬟來問時，道：“不知。”再三要拷打，一個碧梧丫頭道：“日間歡歡喜喜的，自看大相公回來，便這等不快，吃晚飯時，只嘆一口氣道：‘看他死不忍，要救他不能，’只這兩句話?！标惛笔瓜氲溃骸盀閮鹤硬?，也不必如此?！闭跇巧舷?，此時陳公子在房中來看。陳公子撫著尸，在那邊哭，只見書房中小廝書童，走到陳公子身邊，見他哭又縮了開去，直待哭完了，蹴到身邊，遞了一個字與他，不期被陳副使看見。問道：“是什么字？這等緊要。”書童道：“沒甚字。”問公子，公子也道：“沒有?！标惛笔贡阋?，拿過書童要打，只得說錢相公字兒。陳副使便討來看，公子道：“是沒緊要事?！备笔苟ㄒ苼恚瑓s見上邊寫道：“差人催投文甚急，可即出一議?！标惛笔挂娏说溃骸拔业辣赜猩跏隆！眴柟訒r，公子只得直奏，陳副使聽了大惱，將公子打上二三十要行打死，不留與有司正法。卻是李小姐跪下，為他討?zhàn)?，道：“亡過奶奶，只這一點骨血，還求老爺留他?！标惛笔箍迣⑵饋?，一面打點棺木殯殮，一面便想救兒子之計。問公子道：“婦人是本日縊死的么？”公子道：“事后三日搬去，那時還未死。初十日差人來說，是死了告狀?！备笔沟溃骸叭羰菋D人羞憤自縊，也在本日，也不在三日之后。他如今移在那里？可曾著人打聽么？”公子道：“不曾?！备笔沟溃骸鞍V兒，你一定被人局了?！苯贪褧粼诩抑校フ堃粋€陪堂沈云巒來計議。恰好此人因知如夫人歿了來望，陳副使忙留他到書房中，那云巒問慰了。陳副使便道：“云老，近日聞得不肖子在外的勾當(dāng)么？”沈云巒道：“令郎極好，勤學(xué)，再不見他到外邊來，并沒甚勾當(dāng)？”陳副使道：“云老，不要瞞我，聞得不肖子近日因奸致死一個婦人，現(xiàn)告按院，批在刑廳。”沈云巒道：“這是幾時事？”陳副使道：“是前月?！鄙蛟茙n道：“這斷沒有的?！粋€霹靂天下響’若有這事，階坊上沸反道：‘陳鄉(xiāng)宦公子因奸致死了某人家婦人，’怎耳里并不聽得？”陳副使道：“不肖子曾見牌來?！鄙蛟茙n道：“這不難，晚生衙門極熟，一問便知?！本徒雨惞映鰜?，問了差人名姓模樣，原告名字，朱語。便起身別了陳家父子，逕到府前。遇著刑廳書手，舊相知徐蘭亭。沈云巒道：“蘭老一向。”兩個作了揖。沈云巒道：“連日得采?！毙焯m亭道：“沒事?！鄙蛟茙n道：“聞得陳副使乃郎人命事，整日講公事不興?！毙焯m亭道：“沒有?！鄙蛟茙n道：“是按院批的?！毙焯m亭道：“目下按院批得三張：一張是強(qiáng)盜，上甲承應(yīng)；一張是家財，中甲承應(yīng)；我甲是張人命，是個爭地界打殺的，沒有這紙狀子?！痹茙n道：“有牌，差一個甚吳江，老成朋友?！碧m亭道：“我廳里沒有個吳江，只有個吳成。年紀(jì)三十來歲，麻子；一個新進(jìn)來的吳魁，也只二十五六歲，沒有這人，莫不批在府縣?！鄙蛟茙n說：“是貴廳。”蘭亭道：“敝廳實是沒有?！鄙蛟茙n得了這信，便來回覆陳副使。副使道：“這等是光棍設(shè)局誆我犬子了。”云巒道：“這差不多，看先生很主張用錢，一定也有蹺蹊?！标惛笔沟溃骸八刮娜?，斷無這事?！痹茙n道：“老先生不知，近日衙門打發(fā)有加二除的，怕先生也便樂此，如今只拿住假差，便知分曉?！?br />
這是三日開喪。先生見書童不來，自假吊喪名色來催，這邊陳公子因父親吩咐，假道：“有銀幾百兩與先生拿去，卻有吊喪的人，不得閑；先生便一邊陪喪，一邊守銀?！辈黄谶@陳副使與沈云巒帶了幾個家人，在書房中，巧巧這兩個假差走來。管園的道：“相公去見公子便來，二位里面請坐?！币贿M(jìn)門來，門早關(guān)上，兩個撞到花廳，只見陳副使在那廂罵道：“你這兩個光棍，便是行假牌逼死我夫人的么？”那小年紀(jì)的倒硬，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現(xiàn)奉有牌。”副使道：“拿牌來看?！蹦切∧昙o(jì)的道：“廳上當(dāng)官去看?！鄙蛟茙n道：“你兩個不要強(qiáng)，陳爺已見刑廳，道沒有這事，怎么還要爭。”這兩個聽了這一句，臉色皆青，做聲不得。陳副使便問：“洪三十六在那邊？”兩個答應(yīng)不出。沈云巒道：“這等你二人怎么起局？”陳副使叫聲打，這些管家將來下老實一頓，衣帽盡行扯碎，搜了紙牌。陳副使問他：“詐過多少銀子？”道：“只得六十兩?！鄙蛟茙n道：“令郎說一百二十，要見先生倒得六十兩。”陳副使道：“這先生串你們來的么？”兩個被猜著了，也不回言。陳副使教拴了，親送刑廳，一邊教公子款住先生。到得府前，陰陽生遞了帖，陳副使相見。陳副使道：“有兩個光棍，手持公祖這邊假牌，說甚人命，嚇要小兒差使，詐去銀一百二十兩，西賓錢生員付證，如今又要打點衙門，與了落書房銀三百兩，小兒因此驚病，小妾因此自縊，要求公祖重處?！蹦撬母ㄎā８笔惯f過假牌，便辭起身。四尊回廳，就叫書房，拿這牌與看，道：“這是那個寫的牌？”眾書吏看了，道：“廳中原沒這事，都不曾寫這牌，便是花押也不是老爺?shù)?，甲首中也沒吳江名字?！彼母犃耍憬嘘愢l(xiāng)宦家人，與送來兩個光棍，帶進(jìn)，道：“這牌是那里來的。”兩人只叫：“該死！”四府叫夾起來，這些衙門人原不曾得班里錢，又聽得他假差詐錢，一人奉承一副短夾棍，夾得死去。那年紀(jì)小的，招道：“牌是小的，朱筆是舅子錢生員動的?！彼母畣枺骸澳呛槿谀沁?？”道：“并不曾認(rèn)的，干證也是詭名。”四尊道：“這等你怎生起這詐局？”道：“也是錢生員主張?！彼淖鸬溃骸霸p過多少銀子?！钡溃骸般y子一百二十兩。錢生員分去一半?！彼淖鸬溃骸坝羞@衣冠禽獸，那一名是吳江？”道：“小人也不是吳江，小的是錢生員妹夫楊成，他是錢生員表兄商德?！彼淖鸬溃骸板X生員是個主謀了，如今在那里？”道：“在陳副使家?！彼淖鸾校骸鞍堰@兩人收益?！辈钊四缅X生員?！ ￡惞芗翌I(lǐng)了差人，逕到家中，先把問的口詞對家主說了，然后去見錢公布。道：“錢相公，外邊兩個刑廳差人要見相公。”錢公布道：“仔么來到這里？”起身來別陳公子，道：“事勢甚緊，差人直到這里?！惫右矡o言，陪客送得出門。卻不是那兩人，錢公布道：“二位素不相只。”兩個道：“適才陳副使送兩個行假牌的來，扳有相公，特來奉請。”錢公布謊了道：“我是生員，須有學(xué)道明文才拿得我?！辈钊说溃骸澳檬遣桓夷茫喙徽埲ヒ娨灰妰?。”錢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脫，只得去見四尊。四尊道：“有你這樣禽獸，人家費百余金請你在家，你駕婦人去駭他，已是人心共惡，如今更假官牌去，又是官法不容，還可留你在衣冠中？”錢公布道：“洪三十六事，生員為他解紛，何曾騙他?！彼牡溃骸凹倥剖略趺唇狻！惫嫉溃骸凹倥埔膊皇巧鷨T行使?！彼淖鸬溃骸爸旃P是誰動的？且發(fā)學(xué)收管，待我申請學(xué)道再問。”錢流再三懇求，四尊不理，自做文書申道。次日陳副使來謝，四尊道：“錢流薄有文名，不意無行，一至于此，可見如今延師，不當(dāng)名，只當(dāng)訪其行誼。如夫人之死，實由此三人，但不便檢驗，不若止坐以假牌，令郎雖云被局，亦以不檢招釁，這學(xué)生還要委曲?！标惛笔沟溃骸肮婷鲾?，只小犬還求清目。”四尊道：“知道，知道。”過了數(shù)日，學(xué)道批道：“錢流設(shè)局阱人，假牌串詐，大于行止，先行革去衣巾，確審解道：“四尊即拘了錢流，取出這兩個假差，先問他要洪三十六，楊成、商德并說不曾見面。問錢流，錢流道：“搬去，不知去向?！彼淖鹨l(wèi)護(hù)陳公子，不行追究。單就假牌上定罪，不消夾得，商德認(rèn)了寫牌，錢流也賴不去僉押。楊成、商德共分銀一半，各有三十兩賊，錢流一半，都一一招成。四尊便寫審單道：
錢流，宮墻跖也。朱符出之掌內(nèi)，弄弟子如嬰孩，白鏹斂之囊中，蔑國法如弁髦。無知稚子，床頭之骨欲支；薄命佳人，梁上之魂幾繞。即贓之多寡，乃罪之重輕，宜從偽印之條，以懲奸頑之咎。商德躬為寫牌，楊成朋為行使，罪雖末減，一徒何辭。陳鑣以狂淫而召釁，亦匍匐之可矜，宜俟洪三十六到官日結(jié)斷。張昌、岑巖，俱系詭名，無從深究。
四尊寫了，尊三人各打三十。錢流道：“老爺，看斯文份上。”四尊道：“還講斯文。讀書人做這樣事。”畫了供，取供房便成了招。錢流準(zhǔn)行使假牌嚇詐取財律，為首，充軍；楊成、商德為從，擬徒。申解，三個罪倒輕了。當(dāng)不得陳副使各處去講，提學(xué)、守、巡三道，按察司、代巡各處討解，少也是三十。連解五處，只商德掙得命出，可憐錢公布用盡心機(jī)，要局人詐人，錢又入官，落得身死杖下。正是： 阱人還自阱，愚人只自愚。
青蚨竟何往，白骨委荒衢。 后來，陳副使課公子時，仍舊一字不通，又知先生作弊誤人，將來關(guān)在家中，從新請一個老成先生另教起。且喜陳公子也自努力，得進(jìn)了學(xué)，科考到杭。
一日，書童叫一個皮匠來上鞋子，卻是面善。陳公子見了道：“你是洪三十六。”那皮匠一抬頭，也認(rèn)得是陳公子，便搗蒜似叩頭，道：“前日都是錢相公教的，相公這些衣服、香爐、花瓶各項，第三日錢相公來說，老爺告了狀，小人一央錢相公送還，并不曾留一件?！标惞拥溃骸拔矣芯攀畠摄y子與你?！逼そ秤诌殿^道：“九厘也不曾見，眼睛出血?！睍溃骸澳惆屢驳跛懒嗣矗俊逼そ车溃骸斑€好好在家，相公要就送相公，只求饒命。”陳公子笑了又笑道：“去，不難為你?！逼そ承惨豢p，挑了擔(dān)兒飛走。書童趕上，一把扯住皮匠道：“管家，相公說饒我了，管家你若方便，我請你呷一壺?！睍溃骸罢l要你酒吃，只替我縫完鞋去?！彼茽颗Ｉ霞垬虬悖兜棉D(zhuǎn)來。書童又把錢公布假牌事一一說與，那皮匠道：“這賊娘戲他到得了銀子，驚得我東躲西躲，兩三年。只方才一驚，可也小死，打殺得娘戲好?！标惞佑纸兴灰泽@，叫書童與了他工錢去了。方知前日捉奸也是錢公布設(shè)局，可見從今人果實心為兒女，須要尋好人，學(xué)好樣。若只把耳朵當(dāng)眼睛，只打聽他考案，或憑著親友稱揚，尋了個居傲的人，不把教書為事，日日奔走衙門，飲酒清談，固是不好。尋了一個放蕩的人，終日把頑耍為事，游山玩水，宿娼賭錢，這便關(guān)系兒子人品；若來一個奸險的，平日把假文章與學(xué)生哄騙父兄，逢考教他倩人懷挾，干預(yù)家事，挑撥人父兄不和，都是有的。這便是一個榜樣，人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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