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陳御史錯認(rèn)仙姑 張真人立辨猴詐

型世言 作者:陸人龍


  藏奸笑沐猴,預(yù)兆炫陳侯。

  巧泄先天秘,潛行掩日謀。

  鏡懸妖已露,雷動魄應(yīng)愁。

  何似安泉石,遨游溪水頭。

  嘗讀《晉書》張茂先事,冀北有狐已千歲,知茂先博物,要去難他。道他耳聞千載之事,不若他目擊千年之事。路過燕昭王墓,墓前華表也是千年之物,也成了妖。與他相辭,要往洛陽見張茂先。華表道:“張公博物,恐誤老表。”這狐不聽,卻到洛陽化一書生,與張公譚。千載之下,歷歷如見;千載之上,含糊未明。張公疑他是妖物,與道士雷煥計議。道:“千年妖物,唯千年之木可焚而照之。”張茂先道:“這等止有燕昭王墓前華表木,已有千年?!币蛑≈?。華表忽然流涕道:“老狐不聽吾言,果誤我?!狈碚账F(xiàn)身?是一老狐,身死。又孫吳時,武康一人入山伐木,得一大龜,帶回要獻(xiàn)與吳王。宿于桑林,夜聞桑樹與龜對語,道:“元緒元緒,乃罹此禍?!饼?shù)溃骸翱v盡南山之薪,其如我何?”桑樹道:“諸葛君博物,恐不能免?!边M(jìn)獻(xiàn),命烹之,不死,問諸葛恪。諸葛恪道:“當(dāng)以桑樹煮之即死。”獻(xiàn)龜?shù)囊虻酪归g桑樹對語之事,吳王便伐那桑烹煮,龜即潰爛。我想這狐若不思逞材,猶可茍活。這龜不恃世之不能烹他,也可曳尾涂中,只因兩個有挾而逞,遂致殺身。

  我朝也有個猢猻,他生在鳳陽府壽州八公山。此地峰巒層疊,林木深邃,饑餐木實,渴飲溪流,或時地上閑行,或時枝頭長嘯。這件物兒雖小,恰也見過幾朝開創(chuàng),幾代淪亡。

  金陵王氣鞏南唐,又見降書入洛陽。

  壘蟻紛爭金氏覆,海鷗飄泊宋朝亡。

  是非喜見山林隔,奔逐悲看世路忙。

  一枕泉聲遠(yuǎn)塵俗,迥然別自有天壤。

  自唐末至元,已七百余年。他氣候已成,變化都會,常變作美麗村姑,哄誘這些樵采俗子,采取元陽。這人一與交接,也便至懨懨成疾,若再加一癡想,必至喪亡。他又道這些都是濁人,雖得元陽,未證仙界。待欲化形入鳳陽城市來,恰遇著一個小官,騎著一匹馬,帶著兩個安童,到一村莊下馬。生得豐神俊逸,意氣激昂,年紀(jì)不過十六七歲:

  唇碎海底珊瑚,骨琢昆巖美玉,  臉飛天末初霞,鬢染巫山新綠。

  卻是浙東路達(dá)魯花赤阿里不花兒子阿里帖木兒,他來自己莊上催租。這猴見了道:“姻緣,非偶然,我待城中尋個佳偶,他卻走將來湊?!碑?dāng)日阿里帖木兒在莊前后閑步,這猴便化個美女,幌他一幌:  乍露可餐秀色,俄呈炫目嬌容,

  花徑半遮羞面,苔階淺印鞋蹤。

  玉筍纖纖,或時拈著花兒嗅;金蓮緩緩,或時趁著草兒步;或若微吟,或若遠(yuǎn)想,遮遮掩掩,隱隱見見。那帖木兒遠(yuǎn)了,怕看不親切,近了又怕驚走了他,也這等鳧行鶴步,在那廂張望。見他漸也不避,欲待向前,卻被荊棘鉤住了衣服。那女子已去,回來悒怏,睡也睡不著。次日,打發(fā)家僮往各處催租,自己又在莊前后搖擺。那女子又似伺候的,又在那廂,兩個斜著眼兒瞧,側(cè)著眼兒望,也有時看了低頭笑,及至將攏身說句話兒,那女子翩然去了。似此兩日,兩下情意覺道熟了。這日,帖木兒乘著他彎著腰兒把織手彈鞋上污的塵,不知道他到,帖木兒悄悄凹在他背后,叫一聲美人。那女子急立起時,帖木兒早已膩著臉逼在身邊了。此時要走也走不得,帖木兒道:“美人高姓,住在何處?為何每日在此?”那美人低著頭把衫袖兒銜在嘴邊,只叫讓路,問了幾次。道:“我是侯氏之女,去此不遠(yuǎn),因采花至此?!碧緝旱溃骸靶∩銝|達(dá)魯花赤之子,尚未有親,因催租至此,可云奇遇?!边@女子道:“閃開,我出來久,家中要尋。”帖木兒四顧無人,如何肯放。道:“姐姐,若還未聘,小生不妨作東床,似小生家門年貌,卻也相當(dāng),強似落庸夫俗子之手?!迸勇犃瞬挥X長嘆道:“妾門戶衰微,又處山林,常有失身之慮,然也是命,奈何,奈何?”帖木兒道:“如姐姐見允,當(dāng)與姐姐偕老?!迸拥溃骸拜p諾寡信,君高門,煞時相就,后還棄置?!碧緝罕阆蛱彀l(fā)誓道:“仆有負(fù)心,神明誅殛。”一把摟住了,要在花陰處玩耍。女子道:“不可,雖系荒村,恐為人見不雅;如君不棄,君莊中兒幼時往來最熟,夜當(dāng)脫身來就。”帖木兒道:“姐姐女流,恐膽怯,不能夜行,怕是誆言?!迸拥溃骸熬回?fù)心,妾豈負(fù)言?幸有微月,可以照我?!碧緝邯q自依依不釋,女子再三訂約而去。帖木兒回來,把催租為名,將兩個安童盡打發(fā)在租戶人家歇宿。自己托言玩月,佇立莊門之外,也聽盡了些風(fēng)聲樹聲,看盡了些月影花影,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穿白的人,迤迤來。煙里邊的容顏,風(fēng)吹著的衣裾,好不豐艷飄逸。怪是狗趕著叫,帖木兒趕上去,抉幾塊石片打得開,道:“驚了我姐姐?!泵﹂_了門,兩個攜手進(jìn)房。這女子做煞嬌羞,也當(dāng)不得帖木兒欲心如火:  笑解翡翠裳,輕揭芙蓉被。

  緩緩帖紅腮,款款交雙臂。

  風(fēng)驚柳腰軟,雪壓花稍細(xì)。

  急雨不勝支,點點輕紅瀉。

  兩個推推就就,頑勾多時。到五鼓,帖木兒悄悄開門相送,約他晚來。似此數(shù)日,帖木兒在莊上只想著被里歡娛,夜間光景。每日也只等個晚,那里有心去催租,反巴不得租收不完,越好耽延。不期帖木兒母親要記念,不時來接。這兩個安童倒當(dāng)心把租催完,捱了兩日不起身,將次捱不去了。晚間女子來,為要相別,意興極鼓舞,恩情極綢密,卻不免有一段低回不快光景。女子知道了,道:“郎君莫不要回,難于別離,有此不怡么?”帖木兒道:“正是。我此行必定對母親說,來聘你,但只冰水往復(fù),便已數(shù)月,我你朝夕相依,恩情頗熱,叫我此去,寂寞何堪?”那女子道:“郎君莫驚訝,我今日與郎暫離,不得不說,我非俗流,乃篷萊仙女,與君有宿緣,故來相就,我仙家出有入無,何入不到?郎但回去,妾自來陪郎。”帖木兒道:“我肉眼凡胎不識仙子,若得仙子垂憐,我在家中掃室相待,只是不可失約。”兩個別了。帖木兒自收拾回家,見了母親,自去收拾書房,焚了香,等俟仙子。卻也還在似信不信邊,正對燈把手支著腮,在那廂想,只見背后蔌蔌有似人腳步,回頭時,那女子已搭著他肩,立在背后。帖木兒又驚又喜道:“真是仙子了,我小生真是天幸。”夜去明來。將次半月。帖木兒要對母親說聘他,他道:“似此與你同宿,又何必聘?”帖木兒也就罷了。

  奈是帖木兒是一個豐膩極伶俐的人,是這半個月,卻也肌骨憔悴,神情恍惚,漸不是當(dāng)時。這日母親叫過伏侍的兩個梅香,一個遠(yuǎn)岫,一個秋濤,道:“連日小相公怎么憔瘦了?莫不你們與他有些茍且?”遠(yuǎn)岫道:“我們是早晚不離奶奶身伴的,或者是這兩個安童冶奴、逸奴。”那老夫人便叫這兩安童道:“相公近來有些身體疲倦,敢是你兩個引他有些不明白勾當(dāng)么?”冶奴道:“相公自回家來,就不要我們在書房中歇宿,奶奶還體訪里邊人么?”兩邊都沒個形跡,罷了。這晚遠(yuǎn)岫與秋濤道:“他怎道奶奶體訪里邊人,終不然是咱兩個,我們?nèi)デ七@狗才,拿他奸。”秋濤道:“有心不在忙,相公與他的勾當(dāng),定在夜么?”遠(yuǎn)岫不聽,先去了,不期安童也在那邊緝探。先在書房里,見遠(yuǎn)岫來,道:“小淫婦兒,你來做甚的?”遠(yuǎn)岫道:“來瞧你,你這小沒廉恥,你道外邊歇,怎在這廂?”兩個一句不成頭,打?qū)⑵饋?,驚得帖木兒也跑出房外,一頓嚷走開。遠(yuǎn)岫不見只環(huán),在那廂尋,秋濤后到,說相公房里有燈,怎不拿來照。闖入房中。燈下端端嚴(yán)嚴(yán)坐著一個穿白的美人。這邊遠(yuǎn)岫已尋著環(huán),遠(yuǎn)在那廂你羞我,我羞你。秋濤道:“不消羞得,也不關(guān)我們事,也不關(guān)你們事,自有個人”,把燈遞與冶奴道:“你送燈進(jìn)相公房,就知道了?!碧緝耗抢锶菟蜔簦活D狠都趕出來,他自關(guān)了門進(jìn)去,道:“明日對奶奶說打?!边h(yuǎn)岫進(jìn)去,奶奶問他:“為甚在書房爭鬧?”元岫道:“這兩小廝誣了咱們,去拿他,兩個果在相公房里,倒反來打我。”奶奶道:“果是這兩奴才做甚事么?”秋濤道:“不是?!边h(yuǎn)岫脫了環(huán),我去書房中拿燈。房里自有一個絕標(biāo)致女人,坐在燈下?!蹦棠痰溃骸肮弧!鼻餄溃骸拔矣植谎刍?,親眼見的?!蹦棠痰溃骸斑@也是這兩個奴才勾來的娼婦了?!贝卧缣緝簛硪娔棠?,奶奶道:“帖木兒,你昨房內(nèi)那里來的娼妓?”帖木兒道:“沒有。”秋濤道:“那穿著白背子的。”帖木兒知道賴不得了。道:“奶奶,這也不是娼妓,是個仙女,孩兒在莊上遇的,與孩兒結(jié)成夫婦,正要稟知母親?!蹦棠痰溃骸斑@一定鬼怪了,你遇了仙女,這般模樣?!碧緝旱溃骸八艹鲇腥霟o。委是仙女。”奶奶道:“癡子,鬼怪也出有入無,你只教他去,我自尋一個門當(dāng)戶對女子與你?!碧緝旱溃骸拔以c他約為夫婦的,怎生辭得?”奶奶:“我斷不容?!边@帖木兒著了迷,也不肯辭他,辭時也辭不去,著小廝守住了房門,他也不消等開門,已是在房里了,叫在房中相陪帖木兒。他已是在帳中,兩個睡了,無法驅(qū)除,奶奶心焦,要請個法官和尚。帖木兒對女子道:“奶奶疑你是妖怪要行驅(qū)遣,如之奈何?”女子笑道:“郎君勿憂,任你通天法術(shù),料奈何不得我,任他來?!毕仁且粋€和尚來房中念咒,他先撮去他僧帽,尋得僧帽,木魚又不見了,尋東尋西,混了半日,只得走去。又接道士到得,不見了劍,正坐念經(jīng),一把劍卻在頸項里插將下來,喜得是個鈍,道士驚走了。似此十余日,反動街坊,沒個驅(qū)除得他。巧遇著是劉伯溫先生,為望天子氣來到鳳陽,聞得。道:“我會擒妖?!彼冶懔袅孙垺柺且谷ッ鱽?,伯溫叫帖木兒暫避,自在房中。帖木兒怕怕溫占了女子,不肯。奶奶發(fā)作才去。伯溫就坐在他床上,放下羅帷。將起更時,只見香風(fēng)冉冉,呀地一聲門響,走進(jìn)一個美女來。

  冰肌玉骨傲寒梅,淡淡霓裳不惹埃。

  坐似雪山凝瑩色,行時風(fēng)送白云來。

  除卻眉發(fā),無一處不白,他不見帖木兒在房中,竟到帳中道:“郎君你是身體疲倦,還是打熬精神?”不知伯溫已做準(zhǔn)備了,大喝一聲道:“何方潑怪,敢在此魅人?”劈領(lǐng)一把揪住,按在地下,仗劍要砍下來。這女子一驚,早復(fù)了原身,是個白猴,口叫饒命。伯溫道:“你山野之精,此地有城隍社令管轄,為何輒敢至此?”白猴道:“金陵有真主,諸神前往護(hù)持,故得乘機到來,大人正是他佐命功臣,望大人饒命,從此只在山林修養(yǎng),再不敢作怪?!辈疁氐溃骸澳氵@小小妖物,不足污我劍,饒你去,只不許在此一方。”白猴道:“即便離此,如再為禍,天雷誅殛。”伯溫放了手,叩上幾個頭去了。次日,伯溫對阿里不花妻道:“此妖乃一白猴,我已饒他死,再不來了?!辟浥c金帛不收,后來竟應(yīng)了太祖聘,果然做了功臣。這猴逕逃往山東,又近東岳,只得轉(zhuǎn)入北京地方,河間中條山藏身。奈是每三年遇送張?zhí)鞄熑胗P,一路除妖捉怪,畢竟又要躲到別處。他道不是了期。卻生一計,要弄張真人,竟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老婦人。

  一身卷曲恰如弓,白發(fā)蕭疏霜里蓬,  兩耳轟雷驚不醒,雙眸時怯曉來風(fēng)。

  持著一根拐棒乞食市上。市人見年老,也都憐他。他與人說些勸人學(xué)好,誡人為非的說話;還說些休咎,道這件事該做,好;這件事不該做,有禍。這病醫(yī)得,不妨;這病便醫(yī)也不愈。先時人還道他偶然,到后來,十句九應(yīng)。勝是市上這些討口氣,踏腳影課命先生。一到市上人就圍住了,向他問事,他就搗鬼道:“我曾得軍師劉伯溫數(shù)學(xué),善知過去、未來?!比巳硕挤Q他是圣姑。就有一個好事的客店,姓欽名信,請在家里,是待父母一般供養(yǎng)他。要借他來獲利。一日,對欽信道:“今是有一位貴人,姓陳,來你家歇,我日后有事求他,你可待厚款待?!惫贿@家子灑掃客房,整治飲食等候。將次晚了,卻見一乘騾轎,三匹騾子,隨著到他家來下,去是廬州府桐城縣一個新舉人,姓陳號騮山,年紀(jì)不及三十歲。這欽信便走到轎邊道:“陳相公里邊下?!标愹t山便下了轎,走進(jìn)他家,只見客房一發(fā)精潔得緊。到掌燈,聽道請陳相公吃晚飯。到客座時,主人自來相陪。先擺下一個攢匾兒,隨后果子肴饌擺列一桌,甚是齊備。陳騮山想道:一路來客店是口里般般有,家中件件無。來到鎮(zhèn)上,攔住馬道:“相公我家下吃的肥鵝、嫩雞、鮮魚豬肉,黃酒,燒酒都有。及至到他家,一件也討不出,怎這家將我盛款?莫不有些先兆?便問主家姓,主家道:“小人姓欽,外面招牌上寫的‘欽仰樓安寓客商,’就是在下了?!标愹t山道:“學(xué)生偶爾僥幸,也是初來,并未相識,怎老丈知我姓,又這等厚款?”欽仰樓道:“小人愚人,也不知。家下有一位老婆婆,敝地稱他做圣姑,他能知過去未來,不須占卜,曉得人榮枯生死。早間吩咐小人道:‘今日有一位貴人陳騮山到此,你可迎接?!蚀诵∪苏麄渌藕??!标愹t山道:“有這等事,是個仙子,可容見么?”欽仰樓道:“相公要見,明早罷了。”次日陳騮山早早梳洗,去請見時,卻走出一個婆婆來?! 啥舛?,一發(fā)短而白。額角聳然踵,雙腮削且凹。小小身軀瘦,輕輕行步怯。言語頗侏,慣將吉兇說?! ∧顷愹t山上前深深作揖道:“老神仙,學(xué)生不知神仙在此,失于請教,不知此行可得顯榮么?”圣姑道:“先生功名顯達(dá),此去會試,當(dāng)?shù)脮嚨谝话侔耸?,殿試三甲一百一名,選楚中縣令,此合再說?!标愹t山歡喜,辭了圣姑,厚酬主人,上路。  白發(fā)朱顏女□□,等閑一語指平川,

  從今頓作看花想,春日天街快著鞭。

  一路進(jìn)京,投文應(yīng)試。到揭曉這日,報人來報,果是一百八十二名,騮山好不稱奇;到殿試,又是三甲一百一名。在禮部觀政了三個月敘選,卻得湖廣武昌府江夏縣知縣。過后自去送圣姑的禮。相見,問向后榮枯。圣姑道:“先生好去做官,四年之后又與先生相見,當(dāng)行取作御史,在福建道。若差出時千萬來見我。我有事相煩你?!彬t山便應(yīng)了,相辭到家祭祖,擇日上任。

  一到任,倒也是個老在行,厚禮奉承上司,體面去結(jié)交鄉(xiāng)宦,小惠去待秀才,假清去御百姓。每遇上司生日,節(jié)禮,畢竟整齊去送。凡有批發(fā)一紙,畢竟三四個罪選上十余兩銀子,鄉(xiāng)官來講分上,心里不聽,卻做口頭人情,道這事該問甚罪?該打多少?某爺講改甚罪,饒打多少?端只依律問擬。那鄉(xiāng)官落得撮銀子,秀才最難結(jié),一有不合,造謠言,投揭帖,最可恨他時償有月考、季考,厚去供給,婚喪有助,來說料不敢來說大事,若小事委是切己,竟聽他:不切己的,也還他一個體面。百姓來告狀,愿和的竟自與和,看是小事,出作不起的,三、五石谷也污名頭,竟立案免供。其余事小的,打幾下逐出,免供,人人都道清廉,不要錢。不知拿著大事是個富家,率性詐他千百,這叫“削高堆”,人也不覺得。二三衙日逐收他的禮,每一告狀日期,也批發(fā)幾張相驗、踏勘,也時常差委,閑時也與他吃酒,上司前又肯為他遮蔽,衙門中吏書門皂,但不許他生事詐錢,壞法作弊。他身在縣中服役,也使他得騙兩分書寫錢、差使錢。至于錢糧沒有拖欠詞訟,沒有未完,精明與渾厚并行,自上而下,那一個不稱揚贊誦?巡撫薦舉是首薦,巡按御史也是首薦。四年半,適值朝覲歷俸已合了格,竟留部考選。這也是部議定的,卷子未曾交完,某人科,某人道,某人吏部,少不得也有一個同知之類。他卻考了個試御史,在福建道。先一差巡視西城,二差是巡視十庫。差完,部院考察畢,復(fù)題他巡按江西。命下出京,記得圣姑曾有言,要他出差時相見,便順路來見圣姑,送些京絹、息香之類。那圣姑越齊整:  肌同白雪雪爭白,發(fā)映紅顏顏更紅,  疑是西池老王母,乘風(fēng)飛落白云中。

  相見之時,那圣姑抓耳撓腮,十分歡喜道:“陳大人,我當(dāng)日預(yù)知你有這一差,約你相會,大意大人能不失信?!币粋€出差的御史,那有個不奉承的,欽仰樓大開筵席,自己不敢陪,是圣姑奉陪。圣姑道:“大人巡按江西,龍虎山、張?zhí)鞄熞彩悄爿犗拢阏f也沒個不依。嘗見如今這千念佛的老婦人,他衣服上都去討一顆三寶印,我想這些不過是和尚胡說的,當(dāng)?shù)蒙趺??聞道天師府里有一顆玉印,他這個說是個至寶,搭在衣服上須是不同。我年老常多驚恐,要得他這顆印鎮(zhèn)壓,只是大人去說他不敢不依,怕是大人忘了。”陳御史道:“既蒙見托,自必印來?!笔ス玫溃骸按笕饲f要他玉印,若尋常符錄上邊的也沒帳?!标惔驳溃骸拔衣劦谩4蠓膊钤诮鞯?,張真人都把符錄作人事。我如今待行事畢,親往拜他,著他用印便了?!笔ス玫溃骸叭舻么笕巳绱擞眯?,我不勝感激?!弊匀ト〕鲆粋€白綾手帕來:

  瑩然雪色映朝暾,機抒應(yīng)教出帝孫。

  組鳳翩翩疑欲舞,綴花灼灼似將翻。

  好個手帕,雙手遞與陳御史道:“只在這帕上求他一粒印?!标愑穼硎樟恕^o別到家,擇日赴任。來到江西,巡歷這南昌、饒州、廣信、南康、九江、建昌、袁州、贛州、臨江、瑞州、撫州等府。每府都去考察官吏,審錄獄囚,觀風(fēng)生員,看城閱操,捉拿土豪,旌表節(jié)孝,然后拜在府鄉(xiāng)官,來到廣信府,也循例做了這事。拜謁時因見張真人名帖,想起圣姑所托之事,道:“我?guī)淄恕O劝l(fā)了帖子到張真人府去,道代巡來拜?!比缓笞约涸谘萌×诉@白綾手帕來,問張真人乞印。人役逕往龍虎山發(fā)道,只見一路來:

  山宿曉煙青,飛泉破翠屏。

  野禽來逸調(diào),林萼散余馨。

  已覺塵襟滌,還令俗夢醒。

  丹丘在人世,到此俗忘形。

  來至上清宮,這些提點都出來迎接,張真人也冠帶奉迎。這張真人雖系是個膏梁子弟,卻有家傳符錄,素習(xí)法術(shù)。望見陳御史,便道:“不敢唐突,老大人何以妖氣甚濃?”陳御史卻也愕然,坐定獻(xiàn)了茶,敘些寒溫。陳御史道:“學(xué)生此來專意請教,一來更有所求,老母年垂八十,寢睡不寧,賞恐邪魔為崇,聞?wù)嫒擞杏裼?,可以伏魔,乞見惠一粒,這不特老母感德。”因在袖子里拿出白綾汗巾送與真人,道:“此上乞與一印。”真人接了反復(fù)一看,笑道:“適才所云妖氣,正在此上,此豈是令堂老夫人之物?!标愑芬娝R貨,也不敢回言。真人道:“此帕老大人視之似一個帕,實乃千年老白猴之皮變成,以愚大人,并愚學(xué)生的。此猴歷世已久,神通已大,然終是一個妖物。若得了下官一印,即出入天門,無人敢拘止了。這猴造惡已久,設(shè)謀更深,不可不治?!标愑返溃骸罢嫒思戎湓p,不與印便是,何必治之?”真人略有些叱咤之聲,只見空中已閃一天神:

  頭戴束發(fā)冠,金光耀日;身穿繡羅袍,彩色飄霞。威風(fēng)凜凜似哪吒,怪物見時驚怕?! √鞄煹溃骸昂娱g有一妖猿為祟,汝往擒之。”天神喏喏連聲而去。此時白猿還作個老婦在欽家譚休說咎,不提防天神半風(fēng)半霧逕趕人來,一把抓住,不及舒展。這一會倒叫陳御史不安,道此帕出一老婦人,他在河間也未嘗為害,不意真人以此督過。須臾,早聽得一聲響亮,半空中墜下一個物件來:

  兩眼輝輝噴火光,一身雪色起寒芒。

  看來不是人間物,疑是遐方貢白狼。

  睜著兩眼道:“騮山害我!”又道:“騮山救我!”望著天師只是叩頭,說:“小畜自劉伯溫軍師釋放,便已改過自新,并不敢再行作惡,求天師饒命。”陳御史也立起身為他討?zhàn)埖溃骸叭粽嫒私袢諝⑺?,是他就學(xué)生求福,反因?qū)W生得禍了?!闭嫒说溃骸叭饲萋肥?,此怪以猴而混于人中,恣言休咎,漏泄天機。今復(fù)欲漏下官之印,其意叵測,就是今日下官欲為大人赦之,他前日乞命于劉伯溫時,已有誓在先,天不肯赦了?!毖陨形匆?,忽聽一聲霹靂,起自天半。屋宇都震,白猴頭顱粉碎,已死于階下:

  山鬼技有限,浪敢肆炫惑。  唯余不死魂,□□空林哭。

  細(xì)看綾帕,果是一白猴皮。陳御史命從人葬此猴。后至河間欽仰樓來見,問及,道:“一日旋風(fēng)忽起,卷入室中,已不見圣姑,想是仙去了?!眴査掌冢前萏鞄熯@日。就此見張真人的道法世傳,果能攝伏妖邪。這妖邪不揣自己力量,妄行希冀,適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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