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黃撫臺聽見來了外國游歷武官，要去拜他，被藩臺攔了一欄，把他氣得胡子根根蹺起，一面端茶送客，一面便叫轎馬伺侯。戈什哈上來回道：“今天恐怕時候晚了罷?！秉S撫臺罵聲：“混帳！你當外國人是同咱們中國人一樣的么？不要說現(xiàn)在還不過午牌時分，就是到了三更半夜，有人去找他們，他們無有不起來的。你不記十二姨太太前番得了喉痧急癥，那天晚上已經(jīng)是三點多鐘了，打發(fā)人去請外國大夫，聽說褲子還沒有穿好，他就跑了來了?！备晔补只氐溃骸巴鈬蠓蛞热说男悦?，所以要早就早，要晚就晚?，F(xiàn)在是外國官，外國官是有架子的人，有架子的人，總得舒服舒服睡睡中覺。大帥這時候去，倘然他正在那里睡中覺，大帥還是進去好不進去好呢？”　　黃撫臺急連罵：“胡涂蛋！你也幫著人家來慪我嗎？”戈什哈不敢晌，只得退在一旁。黃撫臺當下回進上房，用過午飯，便叫預(yù)備轎馬。轎馬齊了，剛剛要動身，黃撫臺又問：“你們知道這兩個武官住在城外什么地方啊？”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大家都楞著，回說：“不知道?！秉S撫臺跺著腳道：“你們這些東西，連外國武官的住處，都不打聽打聽明白，就來回我嗎？”　　一個家人伶俐，上前稟道：“大帥出去，正走洋務(wù)局過，待小的進去問一聲就是了?！秉S撫臺方才點點頭，上了轎，出了衙門，那個家人早趕到洋務(wù)局問明白了，說外國武官住在城外大街中和店。黃撫臺便吩咐打道中和店。及至到得中和店，洋務(wù)局總辦帶著翻譯，也趕了來了。當下執(zhí)帖的傳進帖去。那兩個外國武官，是俄羅斯人，正在那里斗牌消遣呢?？匆娞?，便問通事什么事，通事他本城撫臺來拜，他便叫請。黃撫臺落了轎，自然頭一個走，洋務(wù)局總辦第二個走，后面還跟著個衣冠齊整的英法兩國翻譯。到了店門口，三個俄羅斯武官，都是戎裝佩刀，站在那里迎接。黃撫臺緊了一步，一手便和有胡子的一個俄羅斯武官拉手，轉(zhuǎn)身又和兩個年輕的俄羅斯武官拉手。洋務(wù)局總辦和翻譯也都見過。俄羅斯武官便望店中，讓一大群人進了店。到了客堂里，有胡子的武官先開口說道：“煞基！”黃撫臺不懂，眼睜睜只把翻譯望著。誰知翻譯只懂英法兩國話，俄羅斯話是不懂的，急的滿頭是汗，一句都回答不出。黃撫臺十分詫異，洋務(wù)局總辦亦不得勁兒。后來還虧俄羅斯武官帶來的通事趕將出來，說他說的那句話，是請大人們坐下，黃撫臺這才明白，翻譯打著英國話問道：“豁持由乎乃姆？”是問他的名姓。俄羅斯武官也瞪著眼，通事卻懂得，指著那有胡子的說道：“他叫奧斯哥。”又指著那兩個年輕的說道：“上首這個叫曼僑，下首這個叫斯堵西。”一邊說，黃撫臺早已謙謙虛虛的坐下了。洋務(wù)局總辦拖過一張椅子，遠遠的在下首坐下。翻譯也坐在背后。通事叫店里的伙計送上茶來，奧斯哥又說了句“古斯”，通事?lián)屩f：“請大人用茶?！秉S撫臺把手搖了搖，心里想：“這么剛剛道過名姓，他就要端茶送客了，意思想站起來了。通事連忙說：“他們俄羅斯人，是不懂中國規(guī)矩的，大人別當作送客?！秉S撫臺這才把心捺下。當下通事又細細的說道：“他們?nèi)?，都是俄羅斯海軍少將職分，像中國千總這么大小，于今到省里來，是來游歷的，順便要看省里的制造局?！秉S撫臺對通事說道：“原來如此。但是我兄弟款待不周，以后有什么事情，須要他們見諒?！蓖ㄊ路o奧斯哥等三人聽了，三人連連點首。黃撫臺見無可說得，便站起身來道：“回來請三位進城來，兄弟在衙里，備了一個下馬飯，務(wù)請三位賞光?！蓖ㄊ碌溃骸按笕速p飯，什么時候？”黃撫臺屈指一算，嘴里又咕咕卿卿的，說“來不及，來不及”，低頭一想道：“晚上八點鐘罷。”通事又翻給奧斯哥等三人聽了，三人齊聲說道：“黑基思?！蓖ㄊ碌溃骸八麄冋f那個時候要睡了，好在他們還有幾天耽擱，大人不必急急，竟是改日領(lǐng)情罷。”黃撫臺無奈，只得悵然而出。他們?nèi)诉B通事，照例送出大門。

　　黃撫臺先上轎，洋務(wù)局總辦帶著翻譯跟在后面。黃撫臺在轎中傳話，請洋務(wù)局總辦張大人不必回去，就到衙門里罷，大人有話商量。洋務(wù)局總辦張顯明，只得跟著他進了衙門，先落官廳，等候傳見。黃撫臺進去換了便服，便叫巡捕官請張大人到簽押房里談天。張顯明到得簽押房，黃撫臺早坐在那里了。

　　張顯明見過了，黃撫臺先稱贊俄羅斯武官形容如何魁偉，氣象如何威猛，我們從前的年大將軍年羹堯，大約也不過如此。張顯明只得唯唯稱是，不敢駁回。落后提到翻譯身上，黃撫臺皺著眉頭道：“不行啊，他平時夸獎自己能耐如何了得，怎么今日在那里成了鋸了嘴的葫蘆了呢？老兄你想想，他坐在家里，一個月整整二百兩銀子的薪水，這樣的養(yǎng)著他，是貪圖著什么來？明兒通個信給他，叫他自己辭了去罷?！睆堬@明大驚失色，連忙回道：“沈翻譯只懂英法兩國話，俄羅斯話實在不懂。別說他了，就是現(xiàn)在外務(wù)部里幾位翻譯，只怕懂俄羅斯話的也少呢?！秉S撫臺駁他：“照你這樣說來，北京俄羅斯公使有什么事找到外務(wù)部，難道做手式么？”張顯明道：“回大帥的話，他們外國，無論放公使的人，放領(lǐng)事的人，總得懂咱們中國話，所以北京俄羅斯公使，是會說官話的。不但是他，就是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日本國、意大利國、葡萄牙國、挪威國、瑞典國，以及那些小國，做到公使的，沒有一個不會說中國官話的。于今這三個俄羅斯武官，他們是新從旅順口來，所以不懂中國話，好得他們海軍里頭的人也用不著懂中國話的?！秉S撫臺才默然無語，一回又發(fā)狠道：“無論如何，這沈翻譯我是一定要打發(fā)他的了。”張顯明站起來走近一步，低低的說道：“大人！難道忘了這沈某是方宮保薦過來的嗎？”黃撫臺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不錯，不錯，這沈翻譯是方宮保方親家薦來的，我如何忘了！真真老湖涂！幸而還好，這句話沒有說出口，要不然，方親家知道了，豈有不招怪的么？如今我仰仗方親家的地處正多哩?！币幻嬲f，一面又謝張顯明道：“幸虧你老兄提醒了我，否則糟了?！闭f罷哈哈大笑。黃撫臺又說；“到明兒如何請俄羅斯武官？還是在衙門里，還是在洋務(wù)局？”　　張顯明道：“大帥且不必忙，等他們來回拜之后，預(yù)備兩桌滿漢酒席，送到他們店里，也就過了場了。不必到衙門里，也不必到洋務(wù)局里，操大帥的心了?！秉S撫臺沉吟半晌，方才說道：“這是這么罷?！睆堬@明見話已說完，便站了起來，說：“大帥沒有什么吩咐了罷?！秉S撫臺道：“沒有什么事了，沒有什么事了?！奔胰吮愫啊八涂汀薄堬@明退出，黃撫臺送了兩步，忽又停住說：“正是，我竟忘了，前兒說的聘請顧問官這件事，雖然沒有頭緒，老兄可放在心上，隨時留神罷。”張顯明又答應(yīng)了幾聲是，才下臺階。出了宅門，到得大堂底下，轎子早預(yù)備了。上轎回去，更無別話。

　　且說剛才黃撫臺親家長、親家短那位方宮保，現(xiàn)任兩江總督，是極有聲望的。黃撫臺仗著拉扯，才把自己第三位小姐許了他第二位少爺，雖未過門，卻已饋遺不絕。這沈翻譯從前是兩江陸師學(xué)堂里學(xué)生出身，方宮保有天到學(xué)堂里考驗功課，見他生得漂亮，應(yīng)對詳明，心上便歡喜他。監(jiān)督仰承意旨，常常把他考在高等，等到卒了業(yè)，便有人攛掇他何不去拜方宮保的門。　　后來費了無限的心機，走了若干門路，方才拜在方宮保的門下。

　　方宮保便留他在衙門，幫著翻譯處弄弄公事，每月開支三十兩薪水。不想這位沈翻譯忘其所以，在南京逛釣魚巷，游秦淮河，鬧得不亦樂乎。方宮保有些風(fēng)聞了，一想是自己特拔之士，不可因此小節(jié)，便奪了他的館地，叫人家聽見了，說我喜惡無常，后來想定主意，寫了一封薦信，薦到黃撫臺這里。黃撫臺看親家情面，把他委了洋務(wù)局翻譯優(yōu)差。平日豐衣足食，一無所事事，一個月難得上兩趟洋務(wù)局，總算舒服的了。今天跟著撫臺去拜俄羅斯武官，不懂話，當面坍了一個臺，大為掃興。第二天，見了總辦的面，還是赸赸的。張顯明把昨天那些話隱過，并不泄漏半字，只說現(xiàn)在中丞打算聘請個顧問官，你洋務(wù)里朋友，有自揣材力能充此任的，不妨舉薦個把，等我開單呈上去，一則完了他這樁心事，二則顯顯你的朋友當中，有這么一個人材。沈翻譯道：“等翻譯細細的去想，想著了再來回復(fù)大人罷?！睆堬@明道：“使得，使得。”回家想了半夜，突然想起了個同窗來了。姓勞名字叫航芥，原籍是湖南長沙府善化縣人，隨宦江南，就在南京落了籍。十二歲上，就到陸師學(xué)堂里做學(xué)生，后來看看這學(xué)堂不對勁，便自備資斧，留學(xué)日本先進小學(xué)校，后來又進早稻田大學(xué)校，學(xué)的是法律科。過了兩年，嫌日本學(xué)堂的程度淺了，又特地到美國紐約，進了卜利技大學(xué)校，學(xué)的仍舊是法律。卒業(yè)之后，便到香港，現(xiàn)在充當律師。

　　中國人在香港充當律師的，要算他是破天荒了。沈翻譯在陸師學(xué)堂里的時候，兩人頂說得來，等到勞航芥到了日本，到了美國紐約，到了香港，還時時通信給他。這回想到此人，便道像他這樣，大約可充顧問官了，后來便中告訴了張顯明張總辦。

　　張總辦又回了黃撫臺，黃撫臺大喜，說像他這們一個顧問官，才能夠和外國打交道，吩咐張顯明道：“既然如此，何不叫沉翻譯打個電報給他，問他肯來不肯來？他若是不肯來，只好作為罷論，他若是肯來，我們再斟酌薪水的數(shù)目?！睆堬@明得了話，自去關(guān)照沈翻譯，沈翻譯擬了一個電報底稿，請張顯明看過，然后交到電報局里去。

　　一枝筆難寫兩處，于今且把安慶事情擱下，單說勞航芥。

　　原來勞航芥自到了香港，在港督那里掛了號，管理詞訟等事，俗語就叫作律師，住在中環(huán)，掛了牌子，倒也有些生意。但是香港費用既大，律師又多，人家多請教外國人律師的多，請教中國人律師的人少，漸漸有些支持不住。本來想到上海來掛牌子做律師，驀地接了同窗沉某的一個電報，安徽撫臺請他去當顧問官，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一面回電答應(yīng)了。黃撫臺便和張顯明斟酌了好幾天，認定八百銀子一月的薪水，二百銀子的夫馬費。他先還扳價，禁不住沈翻譯從中磋商，覆電說是盡一個月內(nèi)動身回華。黃撫臺盼望，不必細言。　　再說勞航芥有個知己朋友，叫做安紹山，這安紹山是廣東南海縣人氏，中過一名舉人，又中過一名進士，欽用主事。會試的時節(jié)，剛剛中國和一個什么國開釁他上了一道萬言書，人家都佩服他的經(jīng)濟學(xué)問，尊為安志士，后來在京城里鬧得不象樣了，立了一個維新會，起先并不告訴人這會里如何的宗旨，單單請人家到某某會館集議。人家到了，他有些不認識的，－一請教尊姓大名，人家同他講了，他使了枝筆，講一個，記一個，人家并不在意，等到第二日，把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寫將出來，送到宣南日報館里，刻在報上，說是維新會會員題的名，人家同他爭也爭不過來，他的黨羽一日多一日，他的風(fēng)聲也一日大一日，有兩位古方都老爺，聯(lián)名參了他一本，說他結(jié)黨營私，邪說惑世。上頭批出來了，安紹山著革職，發(fā)交刑部審問，取有實在口供后，再行治以應(yīng)得之罪。他有個同年，是軍機處漢章京達拉密，悄悄送了他一個信，這下子把他嚇呆了，他想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連鋪蓋箱籠都不要了，帶了幾十兩碎銀子，連夜出京，搭火車到天津，到了天津，搭輪船到上海，到了上海，搭公司船到日本，正是累累若喪家之犬，芒芒如漏網(wǎng)之魚。北京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奉了旨，火速趕到他的寓所，只撲了個空，覆旨之后，著各省一體查拿而已。安紹山既到日本，在東京住了些時，后來又到了香港住下，有些中國做買賣的，都讀過他的方言書，提起來無有一個不知道他名宇的，這回做了國事犯，出亡在外，更有些無知無識的人，恭維他是膽識俱優(yōu)之人，他也落得借此標榜，以為斂錢愚人地步，這是后話。

　　這天勞航芥得了沈翻譯的電報，忽然想到了他，就去拜望他。剛才叩門，有一個廣東人圓睜著眼，趿著鞋走將出來，開了門，便問什么人，其勢洶洶，管牢的印度巡捕，也不過像他這般嚴厲罷了。勞航芥便說出一個記號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