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回

文明小史 作者:清·李伯元


  卻說黃參贊把饒鴻生帶到一家人家的門口,卻是一座的小小樓房,石階上擺著幾盆花卉,開得芬芳爛漫。門上釘著一塊黑漆金字英文小橫額。饒鴻生便問這幾個是什么字?黃參贊道:“這幾個字,照中國解釋,是此系華人住宅,一概西人不準(zhǔn)入內(nèi)?!别堷櫳犃耍呛?。黃參贊一面說話,一面去按那叫人鐘。里面瑯瑯的一陣響,兩扇門早呀然而辟。一個廣東梳傭似的人問明他倆的來意,讓他倆進(jìn)去。黃參贊在前走,饒鴻生跟在后頭,上了石階,推進(jìn)門去。里面的房間如蜂窩一樣,卻都掩上了門,門上有小牌子。饒鴻生這回卻認(rèn)識了原來是一、二、三、四的英文碼子。黃參贊揀一間第七號的,在門上輕輕叩了一下,門開了,他倆走進(jìn)去。見正中陳設(shè)著一張鐵牀,地當(dāng)中放了一張大餐臺,兩旁幾把大餐椅子,收拾得十分干凈。饒鴻生低低的問黃參贊道:“這是什么地方?”黃參贊瞅了他一眼道:“玩笑地方,你還看不出形狀么?”饒鴻生方才恍然大悟。二人坐下,又是一個廣東梳傭模樣的,捧了煙茶二事出來,不多一會,一掀簾子,進(jìn)來一個廣東妓女,真正像袁隨園所說:“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似的。饒鴻生早已打了兩個寒噤,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黃參贊卻是嘻皮笑臉的和那廣東妓女窮形盡相的戲耍了一回。

  廣東梳傭又拿上酒來,一個年輕侍者,拿了過山龍進(jìn)來開酒。

  那廣東妓女,先斟一滿杯給饒鴻生,饒鴻生嘗了一嘗,知道是香擯,不過氣味苦些,大約是受了霉了。侍者開完了酒,又進(jìn)去拿出一盤糕餅之類,另外一碟牛油土斯。黃參贊一面飲啖,一面說笑,十分高興。饒鴻生到了這個地步,就和木偶一般。

  那廣東妓女看他是個怯場的樣子,索性走過去,拿起香檳杯子,用手揪住饒鴻生的耳朵,把一杯酒直灌下去。饒鴻生被他這一把,耳朵痛徹骨髓,香檳酒骨都都灌下去,又是嗆,又是咳,噴得滿衣襟上都是香檳酒。黃參贊在一旁鼓掌大笑。饒鴻生心里想,這不是來尋樂了,是來尋苦了。當(dāng)下便催黃參贊回去。

  黃參贊置之不理,禁不得饒鴻生催了幾遍,黃參贊只得起身,身上摸出一把金圓,給那廣東妓女。饒鴻生一眼覷上去,像是十個美國金圓的模樣。黃參贊整理衣服,那廣東妓女還替他扣扣子,又伸手把盤內(nèi)碟內(nèi)的糕餅、牛油、土斯之類,拿瞭望饒鴻生衣襟里塞。饒鴻生再四推辭,黃參贊說,這是要領(lǐng)情的,饒鴻生無奈,只得讓他塞得鼓鼓囊囊的。那廣東妓女又狂笑了一陣,然后放他倆出門。出門之后,饒鴻生問:“剛剛給他多少銀子?”黃參贊說:“不過十個美國金圓罷了?!别堷櫳凰悖畟€金圓,差不多要二十二圓八角,便伸伸舌頭道:“好貴的茶圍!”黃參贊鼻孔里嗤的冷笑了一聲,似乎有嫌他鄙吝的意思。饒鴻生覺得,隨口捏造了一句,說是要去拜某人某人,辭了黃參贊徑回華得夫客店?;氐降昀铮烫鴨査?,衣裳上那里來的這塊油漬?饒鴻生低頭一看,一件白春紗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來,油了一大塊,嘴里說“糟了糟了”。

  趕忙脫下來收拾,把懷里藏的糕餅掉了滿地。大家見了,不禁大笑。又過了一日,饒鴻生算清了店帳,帶了全眷,上溫哥華??谌ゴ罨疖嚕I了兩張頭等票,買了一張中等票,又買了幾張下等票,把行李-一發(fā)齊了,直到黃昏時候,那火車波的一響,電掣風(fēng)馳而去。那一天便走了四千四百里。

  火車上,頭等客位,多是些體面外國人,有在那里斯斯文文談天的,有在那里吸雪茄煙的,多是精神抖摟,沒有一個有倦容的。饒鴻生卻支持不住,只是伏在椅子上打盹,有些外國人多在那里指指點點的說笑他。饒鴻生也顧不得這許多。到得后來,忽然喉嚨里作響,要吐痰了,滿到四處,找不到痰盂?! “迪肴毡净疖嚿隙际怯刑涤鄣模瑸槭裁催@里火車上就沒有了呢?

  虧得他聽見翻譯預(yù)先說過,說美國的禁例,凡是在馬路上吐一口痰的,到了警察署裁判所,要罰五百塊美國金圓,為著怕這人身上有疫氣,疫氣包在痰里,吐在馬路上,干在沙泥里,被車輪一碾,再被風(fēng)一吹。散播四方,這疫氣就傳染開了。話休煩絮。饒鴻生到此地位,只得在袖子內(nèi)掏出一塊手巾,把這痰吐在手巾上,方才完事。

  火車到得晚上,里面都是電氣燈,照得通明雪亮,除掉沿路打尖之外,晚上一樣有牀帳被褥,十分舒服。第二日,走了四千一百多里,第三日走了四千八百多里,第四日走了一千多里。更無話說。到下午三點多鐘光景,火車到了溫哥華了,找了一個客店,暫時安歇。

  那溫哥華雖不及紐約那樣繁華富麗,也覺得人煙稠密,車馬喧闐客店里服侍的人,都是黃色面皮,黑色頭發(fā),說起話來,總帶捱衣烏河的口音。問了問翻譯,說這些人都是日本人,饒鴻生方才明白。饒鴻生因為路上勞乏了,匆匆用過晚膳,倒頭就睡。到了第二日,忽然翻譯對他說道:“現(xiàn)在美國新立了華工禁約,凡是中國人,一概不準(zhǔn)入口。就是留學(xué)生,游歷官長,不在禁約之內(nèi),然而搜查甚嚴(yán)。翻譯既然打聽到了這個消息,不得不來通知大人,請大人如何斟酌一下子罷?!痹瓉眇堷櫳趦山婆_面前自告奮勇的時候,不過是個一鼓作氣,他說要游歷英、法、日、美四國,不免言大而夸。奉禮之后,不禁懊悔,如今看看家鄉(xiāng)匯出來的二萬銀子,只剩三四千了,火車上既受了局蹐的苦,輪船上又受了搖播的苦,他的姨太太天天同他聒噪,說他不應(yīng)該充這樣的沒頭軍,心里正自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這天又聽了翻譯告訴他的美國華工禁約的話,不覺涼了大半截。正在搔頭摸耳,肚里尋思的時候,管家又來說:“昨兒姨太太吃晚飯的時候,多要一客鐵排雞,今天客店里開帳,要多收十塊美國金圓,姨太太不依,和他鬧著,他現(xiàn)在請出管事,要和大人理論。”道言末了,一個美國人穿著一身白,耳朵旁邊夾著一支鉛筆,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胡子蹺得高高的,一見了饒鴻生面,手也不拉,氣憤憤說了一大套話。饒鴻生茫然不解。翻譯在旁邊告訴饒鴻生道:“他說他店里的酒菜,都是有一定價錢的,不像你們中國人七折八扣,可以隨便算帳。你是個中國有體面的人物,如此小器,真真玷辱你自己了。況且你既然要省儉,為什么不住在叫化客店里去。我看你,我們這里你也不配住?!狈g說完了,饒鴻生氣得昏天黑地,一面叫人照著他的帳給,一面叫人搬行李上別處客店里去,不犯著在這里受他的排揎。管家答應(yīng)著,退出去收拾行李。饒鴻生尋思了半晌,打定主意,轉(zhuǎn)過頭來問翻譯道:“今天有什么船開沒有?”翻譯說:“今天早上看過報,有一條英公司的皇后輪船,是回日本的,要到法國,明天才有船開?!别堷櫳溃骸拔艺且钊毡敬?,這皇后船很好,請你快替我去寫票子,定房間?!狈g驚道:“大人為何不上法國,要回日本?”饒鴻生道:“不瞞你說,這回制臺原派我到日本查察工藝的,是我自己告奮勇到英、法、美三國,現(xiàn)在辛苦也受夠了,氣也灌滿了,錢也用完了,不回去怎么樣?”翻譯道:“大人回去,怎樣銷差呢?”饒鴻生道:“你剛才不說是美國定了華工禁約么?”我就可借此推頭了。翻譯默然無語,退出照辦。饒鴻生又到里邊安慰姨太太,說管事的被我訓(xùn)斥了一頓,如何如何,他姨太太聽了,把氣才平下去。到了下午,翻譯回來了,說定了第二號房間,以及客艙下艙等等,今晚就要開船的。饒鴻生聽了點點頭。到得中飯后,饒鴻生和他姨太太,同坐了一部馬車,另外翻譯同著管家等跟在后面,管家為著行李太多了,叫了部為格乃,這為格乃是外國裝貨的車子,把行李堆放好了,一個個那爬上去,翻譯了只得跟著爬了上去,那管家特特為為讓出中間一塊地方,請師爺坐。兩部車,轔轔蕭蕭的望英國公司皇后輪船而去?! ∵@皇后輪船,在太平洋里走了十一日,起初還平穩(wěn),后來起了風(fēng)浪,便搖播不定了。有一晚,天氣稍些熱了,饒鴻生在房間里悶得慌,想把百葉窗開了,透透空氣。當(dāng)下自己動手拔去銷子,把兩扇百葉窗望兩邊墻里推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浪頭,直打進(jìn)房間里來,就如造了一條水橋似的。饒鴻生著了急,窗來不及關(guān)了,那浪頭一個一個打進(jìn)來,接連不斷。

  饒鴻生大喊救命,仆歐聽見,從門外鉆將進(jìn)來,狠命一關(guān),才把窗關(guān)住。再看地下,水已有四五寸了。饒鴻生身上跟他姨太太身上,不必說自然是淋漓盡致。那仆歐也濺了一頭一臉的水,撩起長衫,細(xì)細(xì)的揩抹,嘴里說:“先生!你為何這樣鹵莽?  船上的窗,豈可輕易去開的?虧的窗外面有鐵絲網(wǎng),要不然,連你的人都卷了去了!”饒鴻生自知不合,只得漲紅了臉,聽他埋怨,一面又央著他,把房間里地下的水收拾干凈,許另外謝他錢,仆歐答應(yīng)。又叫起管家們,七手八腳的,拿房間里水用器具舀完,仆歐自去。管家們來看被褥,見是精潮的了,先把他卷出去,然后請大人和姨太太換衣裳,鬧了一宵,次日闔船傳為笑話、又有一夜,饒鴻生正睡得熟,忽然天崩地塌的一聲響亮,把饒鴻生嚇得直跳跳起來,說:“不好了!怕是船觸了暗礁了!”他姨太太也從夢里驚醒,聽見說船觸了暗礁,這是大家性命都不保了,不覺啼哭起來。后來側(cè)耳一聽,外面無甚動靜,方才把心放下。一會兒乒乒乓乓的聲響,一時并起,估量大約是些玻璃的碗盞器具碎了。饒鴻生便不敢睡,和他姨太太坐起來,把值錢的珠寶之類捆在身上。饒鴻生暗想,日里船旁邊掛的那些救命圈,可惜不曾拿他一個進(jìn)來,以備不虞。

  好容易熬到天明,船上人都起來了,饒鴻生差人到外邊去打聽,原來昨夜風(fēng)浪太大,一個浪頭沖過船面,把張鐵梯子打斷了,這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饒鴻生自經(jīng)兩次驚嚇,這“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的思想,早丟入瓜哇國里去了,一心只盼幾時回國。

  直到十二這天,船到了日本橫濱,饒鴻生興致復(fù)豪,住店、拜客、游園,那些事都不必細(xì)說。

  有天到大街上,找著一個象牙雕刻鋪,雕刻的十分精巧,里面也有圖章之類,饒鴻生見景生情,便走上去買了一塊圖章,要他鎸“曾經(jīng)滄海”四個字。日本象牙鋪里的人,中國話雖不會說,中國字卻是個個人認(rèn)得的,當(dāng)下看他寫了這四個字,便將他上上下上估量了一回,笑著,和自己的伙計咕嚕了一會,伙計也笑笑。饒鴻生還不知道為什么,又在紙上寫明白了明天要,象牙鋪掌柜的點了點頭。饒鴻生走出了象牙店的門,又去買了許多另碎東西,什么蟬翼縐、蟬翼葛之類,方才回寓。

  自古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有一天黃昏時候,有兩三個都是學(xué)生打扮的中國人,辮子早剪去了,為頭一個,拿了本簿子,見了饒鴻生的面,便問你姓饒么?饒鴻生怔了一怔。

  學(xué)生說:“大約是了,很好很好?!庇终f:“我是淬志會的會長?!庇种钢莾蓚€學(xué)生道:“他們是淬志會的會員。現(xiàn)在我們會里缺了經(jīng)費,所以來找你,要你捐個一千八百?!别堷櫳溃骸白阆拢@個會在什么區(qū),什么町,還是官立的,還是民立?我兄弟一時尚摸不著頭腦,叫人家如何肯捐錢呢?”那學(xué)生不禁動火,罵道:“你們這班牛馬奴隸,真真不識好歹,難道我們還來謊騙你不成?我們的會,也不是官立的,也不是民立的,是幾個同志的贊成的,你連這個不曉得,還出來游歷嗎?饒鴻生被他罵得無言可對,只得摩肚子。那些學(xué)生有做紅面的,有做白面的,無非要饒鴻生捐錢。饒鴻生說:“他罵了我了,我還捐錢給他們用,我不是拿錢買他們罵么?”執(zhí)意不肯。

  翻譯知道了,趕進(jìn)來,拿饒鴻生拉到一間秘密房間里說:“大人不如破費幾個罷,他們不好惹的?!别堷櫳溃骸拔遗滤醯模俊狈g說:“大人要是不肯破費,到了夜里,他們差人來把大人的辮子剪了,看大人怎樣回國?所以有些游歷官長,碰著他們來捐錢,總得應(yīng)酬他,這個名堂,叫作辮子保險費。”

  饒鴻生無法,只得拿出一百塊錢來,那學(xué)生還是不依,翻譯橫勸豎勸,算把學(xué)生勸走了。饒鴻生到此,更覺意興闌珊。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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