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貴回到家中，對施道臺道：“小的看老爺這個樣子，小的心里也憂愁不過。知道老爺家累重，又候補了這許多年，差不多老本都貼光了?！笔┑琅_皺著眉頭道：“何嘗不是？”

　　李貴又湊前一步，低低說道：“現(xiàn)在小的打聽得一條道路，要和老爺商量?！笔┑琅_忙道：“是什么道路？”李貴道：“現(xiàn)在這位制臺大人，是諸事不管的，所有委差委缺，都是那班師老爺從中作主。老爺同寅余大人，就是一把大胡子，人家叫他做余日本的，他的少爺，和制臺的大少爺非常要好，竟其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小的想制臺那邊師爺尚且作得主，何況少老爺，何不借此同余大人的少爺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托他在制臺少爺面前吹噓一兩句，或者有個指望，也未可知?！笔┑琅_道：“你說余大人的少爺，莫非就是那個剪了辮子的么？聽說他是在日本留學(xué)回來的，人很開通，這鉆營的事，他未必肯同人家出力罷?！?br />
　　李貴道：“老爺是明白不過的，現(xiàn)在的人，無論他維新也罷，守舊也罷，這錢的一個字總逃不過去的。小的打聽得余少爺天天和制臺的少爺在一起混，也混掉了許多錢，現(xiàn)在手里光景是很干的了，老爺如果許他一千八百，怕他不和老爺通同一氣么？”

　　施道臺聽了，沉吟半響道：“也罷，等我明天先去拜他一拜?！?br />
　　李貴退下。這里施道臺躊躇了半夜，次日一大早，便坐了轎子，問明了余日本的公館，到得門首，把帖子投進去。余家看門的出來回道：“大人出差到徐州去了，擋駕。”施道臺在轎子里吩咐道：“大人既然出差去了，說我有要事面談，就會一會少爺罷?！笨撮T的道：“少爺一早上制臺衙門去了，總得天黑才回，大人有什么事商量，明天再說罷。”施道臺無奈，只得悶悶的回到家里，叫人明天到金陵春去叫兩客的大餐，連煙酒之類，一面又寫了帖子，是“明天午刻番酌候光，席設(shè)本寓”幾個字，差人連夜去發(fā)了。等到余小琴回到家里，看門的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余小琴沉吟道：“這人素昧生平，今天來拜，必有所事?！蓖；靥右蚕聛砹?，余小琴更是詫異，心里想不去，轉(zhuǎn)念道：“明兒沖天炮在家陪客，總得傍晚出來，我橫豎閑著無事，擾了他也不打緊?！?br />
　　一宵無話，到了明日辰牌明分，余小琴起來盥漱過了，看門的回：“施大人已經(jīng)來催請過兩遍了?！庇嘈∏俾拇┖靡路膊蛔I，徑奔中正街施道臺寓所而來。施道臺一見片子，連忙叫“請”。二人見面，塞喧了幾句，余小琴先開口道：“昨承枉顧，家嚴出差去了，失于迎接，實在抱歉得很。今日又承招飲，不知有何見教？”施道臺道：“且慢，我們席間再談?！碑敃r便喊：“來??！”一個家人上來答應(yīng)著。施道臺問：“金陵春的廚子來了沒有？”家人道：“來了多時了?！?br />
　　施道臺道：“就叫他擺席罷。”余小琴問：“還有別位沒有？”

　　施道臺道：“并無別人?！庇嘈∏傩闹邪档溃嚎此赜兴?，我到得那里再說那里的話。管家搭開一張方桌，弄了一張被單不似被單的，蒙在臺子上，又是兩付刀叉，兩個空盤，一個五星架。余小琴見是大菜，便道：“怎么這樣費心？”施道臺道：“見笑見笑，不過借此談?wù)劻T了?！倍朔仲e主坐下，一個侍者穿件稀破稀爛的竹布大褂，托了面包出來，剛要伸手去拈面包，余小琴看他雙手臟不過，連忙自己用叉叉了兩塊，放在自己面前那只空盤子里。第一道照例是湯，卻舀了兩杯牛茶。余小琴暗道：他把早餐當了中餐了。牛茶之后，侍者便開啤酒，拿上一個玻璃杯子。余小琴還怕不干凈，在袖子里掏出手絹，擦了一擦，然后讓他倒啤酒。牛茶吃過了良久，還不見魚來。施道臺連催道：“以下的菜，怎么像風(fēng)箏斷了線了？”一個管家上來，低低的回道：“剛才兩塊魚已炸好了，誰想廚子出去解小手，被隔壁陳老爺家的貓從半墻上跳過來銜著跑了?！笔┑琅_十分動氣，便罵道：“你們多是死人么？”　　管家回道：“他是四條腿，小的們是兩條腿，如何追趕得上？”

　　施道臺更是生氣。當著余小琴的面，又不便十二分發(fā)作，便道：“既如此，拿別的上來罷。”管家答應(yīng)下去，才端了牛肉上來。

　　施道臺卻是不吃，換了一樣豬肉。菜換兩道，酒過三巡，施道臺開口道：“不瞞小翁說，兄弟本來祖上還有幾文錢，并不是為貧而仕，只因連年顛沛，弄得家產(chǎn)盡絕，所以才走了這做官一途。誰想到省幾年，連紅點子都沒見過，家累又如此之重，真是雪上加霜。要想走條把門路，遞張把條子，人家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一則為兄弟平日和他們沒有來往，二則平日和他們沒有應(yīng)酬?？纯闯员M當光，要沿門求乞快了。于今曉得你小翁先生是個大豪杰，所以不揣冒昧，請小翁在制軍的公子面上吹噓一二，兄弟就受惠于無窮了。”說罷，連連作揖。余小琴還禮不迭，裝出沉吟的樣子道：“我雖和制軍公子有舊，然而我們無論談什么從不及于私，如今驟然把差缺這兩種事去干求他，他雖不致當面駁回，然而他背后總不無議論。還有一說，這位制軍公子，平素于用人行政，是從不與聞的，就是求他，也恐怕無益?！笔┑琅_鰭蹙道眉頭道：“兄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了，茍有一線生路，怎敢冒讀小翁，于今無論如何，總求小翁鼎力一說。所有一切，兄弟已和貴管家周二爺說過了，小翁回到公館，貴管家自然上來稟知一切。這事無論如何，總得仰仗小翁的了?！闭f罷，又作了一個揖。余小琴當下默然無語。少時菜陸續(xù)上完了，侍者開過香檳酒，又送上咖啡，又用盤子托上兩支硬似鐵黑似漆的雪茄煙來。小琴吸著，道過“奉擾”，回家去了。這里侍者收拾盤碟不提。

　　再說余小琴回到家中，坐在書房里，叫人去喊那個周升上來。周升上來了，站在一旁，余小琴道：“施大人和你說過什么來？”周升低低的回道：“想請少爺遞張條子的話。施大人說過，無論委了點什么－－又把指頭一伸道－－孝敬這個數(shù)目?！?br />
　　余小琴正在窘迫的時候，聽見許他一千銀子，有什么不愿意的？嘴里卻說：“我那里要他的錢，分明你這奴才借了我的聲名在外招搖撞騙，這還了得！”周升嚇慌了，請了一個安道：“小的該死，小的胡涂，小的有個把兄弟，就是施大人家人李貴，朝著小的說起，施大人窮的有腿沒褲子，差不多要蓋鍋快了。也是小的一時不忍，和他出了這條主意，來求少爺，如今只求少爺可憐他罷?！庇嘈∏俚溃骸斑@還是句話。你下去叫他碰運氣罷，事不成可別怨我?！敝苌诌B連請安道：“少爺一抬手施大人全家就活了命了。”余小琴方才進去。周升又去通知施道臺，叫他打一張銀票，寫遠一點的限期，如若不成，退回銀票，各無翻悔。施道臺自是答應(yīng)。果然過不多幾日，制臺門衙里發(fā)出一道札子，是施鳳鳴才識干練，熟悉外情，洋務(wù)局會辦一差，堪以酌委各等語。札子到了施道臺公館里，施道臺自然歡喜，又親自衣冠上轅叩謝。余小琴的一千兩固然到手，就是周升也得了個五百兩，這樣一看，余小琴真不愧為大運動家了。

　　話分兩頭，言歸正傳。

　　再說制臺為著年老多病，常常要發(fā)痰疾，而且常常骨頭痛，碰到衙期，總是止轅。這其間有位候補知府叫做黃世昌的，為人極其狡獪，打聽得制臺有這個毛病，又打聽得制臺還有一個下賤脾氣，有天上院，制臺說起：“我兄弟年老了，不中用了，碰著一點操心事，就覺著擺脫不開。而且骨頭痛有了三十多年，時時要發(fā)?！迸赃呉晃缓蜓a道插嘴道：“老帥上系社稷，下系民生，總應(yīng)該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身子，好替國家辦事?！敝婆_道：“說是調(diào)養(yǎng)，我兄弟也不知請過若干醫(yī)生了，怎奈這骨頭痛非藥石可療，這便如何是好？”黃世昌搶著說道：“藥石是不相干的，最好用古人按摩的法子，或者見效，亦未可知?！敝婆_連連點頭道：“你這話說得是，但是一時那里去找這個按摩的人呢？”

　　黃世昌又問道：“卑府的妻子就會，大人不信，可叫他來試試?！敝婆_愕然道：“老兄不過三十上下，令正的年紀也不會大到那里去，耳目眾多，聲名攸礙這是如何使得呢？”黃世昌又忙回道：“老帥德高望重，又兼總理封圻，卑府在老帥跟前當差，猶如老帥子侄一樣，老帥猶如卑府的父母一樣，難道說父母有了病，媳婦就不能上去伺奉么？”制臺道：“話雖如此，究竟有些不便?！秉S世昌道：“老帥這樣的年紀，得了這樣的毛病，又是剛才某道說的：上系社稷，下系民生。況且卑府受老帥的厚恩，就是碎骨、粉身，也不能報答老帥的恩典。卑府的妻子進來和老帥按摩按摩，老帥倘然好了，這就是如天之福了，老帥還有什么顧忌呢？”制臺點頭道：“好?！秉S世昌當下又站起來道：“卑府下去，就傳諭卑府的妻子，叫他進來就是了?！敝婆_道：“不拘什么時候都可以，不必限定一日半日?！?br />
　　黃世昌答應(yīng)了幾聲“是”。一面制臺端茶送客。黃世昌和那位候補道下了院，各回公館。黃世昌吩咐轎班，加緊跑路，有要緊事要回公館去，轎夫答應(yīng)，健步如飛，不多一刻，到了。

　　黃世昌下了轎，他的太太接著，黃世昌便一五一十告訴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太今年年紀不大，不過二十七八，倒也是個老慣家，就居之不疑，一口答應(yīng)了。黃世昌大喜，又出來到院上，找著了內(nèi)巡捕，說明原委，托他照應(yīng)照應(yīng)，又許他銀子。內(nèi)巡捕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便說：“黃大人請放心，一切都有我呢?！?br />
　　黃世昌回去，忙忙碌碌吃了頓飯，一面催太太妝扮起來，把箱子里的衣掌揀一套上好的穿好，外面仍舊要用紅裙、披風(fēng)、朝珠、補褂，太太依了他的話，果然打開鏡子，細勻鉛黃。差不多天快黑了，雇了一乘小轎，抬著太太，自己坐著轎子在前頭走。到得院上，轎子歇下。黃世昌叮囑太太耐心等著，自己又找著內(nèi)巡捕，說：“賤內(nèi)已經(jīng)來了，請上去回一聲?！眱?nèi)巡捕道：“既然和我們大人說好了，可不必回了，待卑職領(lǐng)了太太上去罷。”黃世昌道：“更好、更好。”旋轉(zhuǎn)身來，走到太太的轎子旁邊，說了無數(shù)若干的話，太太一一點頭應(yīng)允。少時內(nèi)巡捕過來，黃世昌忙叫太太出轎相見，太太大方的很，福了一福，內(nèi)巡捕還了禮，便道：“太太隨我上去就是了。”黃世昌又把剛才托他照應(yīng)的話重述了一遍。內(nèi)巡捕道：“這個自然。”

　　黃世昌的太太，便隨著內(nèi)巡捕，裊裊婷婷的走進去了。黃世昌站在宅門外面，呆呆的等候，一直等了三四個鐘頭，已是黃昏時候了，轅門上放炮封門，黃世昌只得無精打采的回去，孤孤凄湊的睡了。

　　一宵易過，又到天明，趕到院上去，不特毫不消息，而且連內(nèi)巡捕也不照面了。黃世昌心里十分著急，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看看一日過了，又是一日，黃世昌茶不思，飯不想，就和失落了什么東西一樣，一個人獨坐在家里倘眼淚，心里想道：“早知如此，何必如此？真是俗語說的：啞子吃黃連，說不出來的苦?！边@日有些頭痛發(fā)熱，躺在牀上，不能起身。家人們看見老爺病了，太太又不曾回來過，更是六神無主。一個貼身管家叫做王榮的，忙著替老爺上院請感冒假，又忙著替老爺請醫(yī)生，打了藥來煎好了，送給老爺服下，又勸老爺靜心保養(yǎng)?！　↑S世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病了一日是兩日，忽然覺得有人揭開帳子，問他怎么樣了？黃世昌一驚而醒，睜開眼睛一看，他的太太如花似玉的正坐在牀沿上哩。黃世昌一見太太的面，不覺啞著喉嚨把眼淚直淌出來。太太笑道：“何必如此？我不過貪玩多住了兩天，就把你急病了，你也太不中用了。”說罷，在袖子里掏出一方絹子，在黃世昌臉上來回擦那眼淚，一只手望懷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件東西來，遞在黃世昌手中。黃世昌一見，是紫花印的馬封，心里不住的突突亂跳，連忙拆開來一看，原來是制臺委他辦銅圓局提調(diào)的札子，珠筆標的年月日還沒有干。黃世昌在牀上一骨碌爬將起來，也不及說什么，就和太太磕了一個頭，太太連忙拉他起來，說：“仔細，給老媽子看了笑話！”黃世昌自從看見了這個札子，他的病立刻全愈，一面披長衣服，一面叫老媽子打洗臉水。正在盥漱的時候，只聽見隔著門簾王榮的聲音道：“高媽回一聲罷，江寧上元兩縣王、朱兩位大老爺，跟著江寧府鄒大人都來了，說是要面見老爺?shù)老材?。”黃世昌連忙道：“不敢當，擋駕?！蓖鯓s又回道：“都進來在廳上呢。”黃世昌忙喊拿衣帽，橫七豎八的穿上，三腳兩步跨出去了。少時，把江寧上元兩縣和江寧府送去了，又喊轎班伺候上院謝委。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到頭來瞌睡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