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立新君華督行賂 敗戎兵鄭忽辭婚

東周列國志 作者:(明)余邵魚 馮夢龍(清)蔡元放 等


  話說宋殤公與夷,自即位以來,屢屢用兵,單說伐鄭,已是三次了。只為公子馮在鄭,故忌而伐之。太宰華督素與公子馮有交,見殤公用兵于鄭,口中雖不敢諫阻,心上好生不樂??赘讣问侵鞅?,華督如何不怪他?每思尋端殺害,只為他是殤公重用之人,掌握兵權(quán),不敢動(dòng)手。自伐戴一出,全軍覆沒,孔父嘉只身逃歸,國人頗有怨言,盡說:“宋君不恤百姓,輕師好戰(zhàn),害得國中妻寡子孤,戶口耗減?!比A督又使心腹人于里巷布散流言,說:“屢次用兵,皆出孔司馬主意。”國人信以為然,皆怨司馬。華督正中其懷。

  又聞?wù)f孔父嘉繼室魏氏,美艷非常,世無其比,只恨不能一見。忽一日魏氏歸寧,隨外家出郊省墓,時(shí)值春月,柳色如煙,花光似錦,正士女踏青之候。魏氏不合揭起車幰,偷覷外邊光景。華督正在郊外游玩,驀然相遇,詢知是孔司馬家眷,大驚曰:“世間有此尤物,名不虛傳矣!”日夜思想,魂魄俱銷?!叭艉蠓康么艘晃幻廊耍銐蛳掳胧朗苡?!除是殺其夫,方可以奪其妻?!濒泶撕沃\益決。

  時(shí)周桓王十年春蒐之期,孔父嘉簡閱車馬,號令頗嚴(yán)。華督又使心腹人在軍中揚(yáng)言:“司馬又將起兵伐鄭,昨日與太宰會(huì)議已定,所以今日治兵?!避娛咳巳丝謶?,三三兩兩,俱往太宰門上訴苦,求其進(jìn)言于君,休動(dòng)干戈。華督故意將門閉緊,但遣閽人于門隙中,以好言撫慰。軍士求見愈切,人越聚得多了,多有帶器械者。看看天晚,不得見太宰,吶喊起來。自古道:“聚人易,散人難?!比A督知軍心已變,衷甲佩劍而出,傳命開門,教軍士立定,不許喧嘩。自己當(dāng)門而立,先將一番假慈悲的話,穩(wěn)住眾心。然后說:“孔司馬主張用兵,殃民毒眾。主君偏于信任,不從吾諫。三日之內(nèi),又要大舉伐鄭。宋國百姓何罪,受此勞苦!”激得眾軍士咬牙切齒,聲聲叫:“殺!”華督假意解勸:“你們不可造次,若司馬聞知,奏知主公,性命難保!”眾軍士紛紛都道:“我們父子親戚,連歲爭戰(zhàn),死亡過半。今又大舉出征,那鄭國將勇兵強(qiáng),如何敵得他過?左右是死,不如殺卻此賊,與民除害,死而無怨!”華督又曰:“‘投鼠者當(dāng)忌其器’。司馬雖惡,實(shí)主公寵幸之臣,此事決不可行!”眾軍士曰:“若得太宰做主,便是那無道昏君,吾等也不怕他!”一頭說,一頭扯住華督袍袖不放。齊曰:“愿隨太宰殺害民賊!”

  當(dāng)下眾軍士幫助輿人,駕起車來。華督被眾軍士簇?fù)淼擒?,車中自有心腹緊隨。一路呼哨,直至孔司馬私宅,將宅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華督吩咐:“且不要聲張,待我叩門,于中取事?!逼鋾r(shí)黃昏將盡,孔父在內(nèi)室飲酒,聞外面叩門聲急,使人傳問。說是:“華太宰親自到門,有機(jī)密事相商。”孔父嘉忙整衣冠,出堂迎接。才啟大門,外邊一片聲吶喊,軍士蜂擁而入??赘讣涡幕牛瑓s待轉(zhuǎn)步。華督早已登堂,大叫:“害民賊在此,何不動(dòng)手?”嘉未及開言,頭已落地。華督自引心腹,直入內(nèi)室,搶了魏氏,登車而去。魏氏在車中無計(jì)可施,暗解束帶,自系其喉,比及到華氏之門,氣已絕矣。華督嘆息不已。吩咐載去郊外藁葬。嚴(yán)戒同行人從,不許宣揚(yáng)其事。嗟乎!不得一夕之歡,徒造萬劫之怨,豈不悔哉!眾軍士乘機(jī)將孔氏家私,擄掠罄盡。孔父嘉止一子,名木金父,年尚幼,其家臣抱之奔魯。后來以字為氏,曰孔氏。──孔圣仲尼,即其六世之孫也。

  且說宋殤公聞司馬被殺,手足無措。又聞華督同往,大怒,即遣人召之,欲正其罪。華督稱疾不赴。殤公傳令駕車,欲親臨孔父之喪。華督聞之,急召軍正謂曰:“主公寵信司馬,汝所知也。汝曹擅殺司馬,烏得無罪?先君穆公舍其子而立主公,主公以德為怨,任用司馬,伐鄭不休。今司馬受戮,天理昭彰。不若并行大事,迎立先君之子,轉(zhuǎn)禍為福,豈不美哉?”軍正曰:“太宰之言,正合眾意?!庇谑翘栒佘娛浚R伏孔氏之門。只等宋公一到,鼓噪而起,侍衛(wèi)驚散,殤公遂死于亂軍之手。華督聞報(bào),衰服而至,舉哀者再。乃鳴鼓以聚群臣,胡亂將軍中一二人坐罪行誅,以掩眾目。倡言:“先君之子馮,見在鄭國,人心不忘先君,合當(dāng)迎立其子?!卑俟傥ㄎǘ恕HA督遂遣使往鄭報(bào)喪,且迎公子馮。一面將宋國寶庫中重器,行賂各國,告明立馮之故。

  且說鄭莊公見了宋使,接了國書,已知來意。便整備法駕,送公子馮歸宋為君。公子馮臨行,泣拜于地曰:“馮之殘喘,皆君所留。幸而返國,得延先祀。當(dāng)世為陪臣,不敢貳心。”莊公亦為嗚咽。公子馮回宋,華督奉之為君,是為莊公。華督仍為太宰,分賂各國,無不受納。齊侯、魯侯、鄭伯同會(huì)于稷,以定宋公之位,使華督為相。史官有詩嘆曰:

  春秋篡弒嘆紛然,宋魯奇聞只隔年。 

  列國若能辭賄賂,亂臣賊子豈安眠!

  又有詩單說宋殤公背義忌馮,今日見弒,乃天也。詩曰:

  穆公讓國乃公心,可恨殤公反忌馮?!?br />
  今日殤亡馮即位,九泉羞見父和兄。

  單表齊僖公自會(huì)稷回來,中途接得警報(bào):“今有北戎主,遣元帥大良小良,帥戎兵一萬,來犯齊界,已破祝阿,直攻歷下。

  守臣不能抵當(dāng),連連告急。乞主公速回?!辟夜唬骸氨比謱掖吻?jǐn)_,不過鼠竊狗偷而已。今番大舉入犯,若使得利而去,將來北鄙必?zé)o寧歲?!蹦朔智踩擞隰?、衛(wèi)、鄭三處借兵。一面同公子元、公孫戴仲等,前去歷城拒敵。

  卻說鄭莊公聞齊有戎患,乃召世子忽謂曰:“齊與鄭同盟,且鄭每用兵,齊必相從,今來乞師,宜速往救?!蹦诉x車三百乘,使世子忽為大將,高渠彌副之,祝聃為先鋒,星夜望齊國進(jìn)發(fā)。聞齊僖公在歷下,徑來相見。時(shí)魯衛(wèi)二國之師,尚未曾到。僖公感激無已,親自出城犒軍,與世子忽商議退戎之策。世子忽曰:“戎用徒,易進(jìn)亦易?。晃矣密?,難敗亦難進(jìn)。然雖如此,戎性輕而不整,貪而無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是可誘而取也。況彼恃勝,必然輕進(jìn)。若以偏師當(dāng)敵,詐為敗走,戎必來追。吾預(yù)伏兵以待之。追兵遇伏,必駭而奔,奔而逐之,必獲全勝。”僖公曰:“此計(jì)甚妙!齊兵伏于東,以遏其前;鄭兵伏于北,以逐其后。首尾攻擊,萬無一失?!笔雷雍鲱I(lǐng)命自去北路,分作兩處埋伏去了。僖公召公子元授計(jì):“汝可領(lǐng)兵伏于東門,只等戎軍來追,即忙殺出?!笔构珜O戴仲引一軍誘敵:“只要輸,不要贏。誘至東門伏兵之處,便算有功。”

  分撥已定,公孫戴仲開關(guān)搦戰(zhàn)。戎帥小良持刀躍馬,領(lǐng)著戎兵三千,出寨迎敵。兩下交鋒,約二十合。戴仲氣力不加,回車便走,卻不進(jìn)北關(guān),繞城向東路而去。小良不舍,盡力來追。大良見戎兵得勝,盡起大軍隨后。將近東門,忽然炮聲大震,金鼓喧天,茨葦中都是伏兵,如蜂攢蠅集。小良急叫:“中計(jì)!”撥回馬頭便走,反將大良后隊(duì)沖動(dòng),立腳不牢,一齊都奔。公孫戴仲與公子元,合兵追趕。大良吩咐小良上前開路,自己斷后,且戰(zhàn)且走。落后者俱被齊兵擒斬。戎兵行至鵲山,回顧追軍漸遠(yuǎn),喘息方定。正欲埋鍋造飯,山坳里喊聲大舉,一枝軍馬沖出,口稱:“鄭國上將高渠彌在此?!贝罅肌⑿×蓟琶ι像R,無心戀戰(zhàn),奪路奔逃。高渠彌隨后掩殺。約行數(shù)里之程,前面喊聲又起,卻是世子忽引兵殺到,后面公子元率領(lǐng)齊兵亦至。殺得戎兵七零八落,四散逃命。小良被祝聃一箭,正中腦袋,墜馬而死。大良匹馬潰圍而出,正遇著世子忽戎車,措手不及,亦被世子忽斬之。生擒甲首三百,死者無算。世子忽將大良、小良首級并甲首,都解到齊侯軍前獻(xiàn)功。僖公大喜曰:“若非世子如此英雄,戎兵安得便退?今日社稷安靖,皆世子之所賜也!”世子忽曰:“偶效微勞,何煩過譽(yù)?”于是僖公遣使止住魯、衛(wèi)之兵,免勞跋涉。

  命大排筵席,專待世子忽。席間又說起:“小女愿備箕帚?!笔雷雍鲈偃t讓。席散之后,僖公使夷仲年私謂高渠彌曰:“寡君慕世子英雄,愿結(jié)姻好。前番遣使,未蒙見允。今日寡君親與世子言之,世子執(zhí)意不從,不知何意?大夫能玉成其事,請以白璧二雙,黃金百鎰為獻(xiàn)?!备咔涱I(lǐng)命,來見世子,備道齊侯相慕之意,“若諧婚好,異日得此大國相助,亦是美事?!笔雷雍鲈唬骸拔裟隉o事之日,蒙齊侯欲婚我,我尚然不敢仰攀。今奉命救齊,幸而成功,乃受室而歸,外人必謂我挾功求娶,何以自明?”高渠彌再三攛掇,只是不允。次日,齊僖公又使夷仲年來議婚,世子忽辭曰:“未稟父命,私婚有罪。”即日辭回本國。齊僖公怒曰:“吾有女如此,何患無夫?”

  再說鄭世子忽回國,將辭婚之事,稟知莊公。莊公曰:“吾兒能自立功業(yè),不患無良姻也。”祭足私謂高渠彌曰:“君多內(nèi)寵,公子突、公子儀、公子亹三人,皆有覬覦之志。世子若結(jié)婚大國,猶可藉其助援。齊不議婚,猶當(dāng)請之。奈何自翦羽翼耶?吾子從行,何不諫之?”高渠彌曰:“吾亦言之,奈不聽何?”祭足嘆息而去。髯翁有詩,單論子忽辭婚之事。詩曰:

  丈夫作事有剛?cè)?,未必辭婚便失謀?!?br />
  試詠《載驅(qū)》并《敝笱》,魯桓可是得長籌?

  高渠彌素與公子亹相厚,聞祭足之語,益相交結(jié)。世子忽言于莊公曰:“渠彌與子亹私通,往來甚密,其心不可測也?!鼻f公以世子忽之言,面責(zé)渠彌。渠彌諱言無有,轉(zhuǎn)背即與子亹言之。子亹曰:“吾父欲用汝為正卿,為世子所阻而止,今又欲斷吾兩人之往來。父在日猶然;若父百年之后,豈復(fù)能相容乎?”高渠彌曰:“世子優(yōu)柔不斷,不能害人,公子勿憂也?!弊觼惻c高渠彌自此與世子忽有隙。后來高渠彌弒忽立亹,蓋本于此。

  再說祭足為世子忽畫策,使之結(jié)婚于陳,修好于衛(wèi),“陳、衛(wèi)二國方睦,若與鄭成鼎足之勢,亦足自固。”世子忽以為然。祭足乃言于莊公,遣使如陳求婚。陳侯從之。世子忽至陳,親迎媯氏以歸。魯桓公亦遣使求婚于齊。只因齊侯將女文姜許婚魯侯,又生出許多事來。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史料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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