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秦穆公并國二十，遂伯西戎。周襄王命尹武公賜金鼓以賀之。秦伯自稱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孫枝如周謝恩。是年，繇余病卒，穆公心加痛惜，遂以孟明為右庶長(zhǎng)。公孫枝自周還，知穆公意向孟明，亦告老致政。不在話下。
卻說秦穆公有幼女，生時(shí)適有人獻(xiàn)璞，琢之得碧色美玉。女周歲。宮中陳晬盤。女獨(dú)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稍長(zhǎng)，姿容絕世，且又聰明無比，善于吹笙，不由樂師，自成音調(diào)。穆公命巧匠，剖此美玉為笙。女吹之，聲如鳳鳴。穆公鐘愛其女，筑重樓以居之，名曰鳳樓。樓前有高臺(tái)，亦名鳳臺(tái)。弄玉年十五，穆公欲為之求佳婿。弄玉自誓曰：“必得善笙人，能與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也。”穆公使人遍訪，不得其人。
忽一日，弄玉于樓上卷簾閑看，見天凈云空，月明如鏡，呼侍兒焚香一炷，取碧玉笙，臨窗吹之。聲音清越，響入天際，微風(fēng)拂拂，忽若有和之者。其聲若遠(yuǎn)若近，弄玉心異之，乃停吹而聽，其聲亦止，馀音猶裊裊不斷，弄玉臨風(fēng)惘然，如有所失，徙倚夜半，月昃香消，乃將玉笙置于床頭，勉強(qiáng)就寢。夢(mèng)見西南方，天門洞開，五色霞光，照耀如晝。一美丈夫羽冠鶴氅，騎彩鳳自天而下，立于鳳臺(tái)之上，謂弄玉曰：“我乃太華山之主也。上帝命我與爾結(jié)為婚姻，當(dāng)以中秋日相見，宿緣應(yīng)爾。”乃于腰間解赤玉簫，倚欄吹之。其彩鳳亦舒翼鳴舞，鳳聲與簫聲，唱和如一，宮商協(xié)調(diào)，喤喤盈耳。弄玉神思俱迷，不覺問曰：“此何曲也？”美丈夫?qū)υ唬骸按恕度A山吟》第一弄也。”弄玉又問曰：“曲可學(xué)乎？”美丈夫?qū)υ唬骸凹瘸梢銎酰坞y相授？”言畢，直前執(zhí)弄玉之手。弄玉猛然驚覺，夢(mèng)中景象，宛然在目。
及旦，自言于穆公。乃使孟明以夢(mèng)中形像，于太華山訪之。有野夫指之曰：“山上明星巖，有一異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結(jié)廬獨(dú)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必吹簫一曲，簫聲四徹，聞?wù)咄P，不知何處人也?！泵厦鞯翘A山，至明星巖下，果見一人羽冠鶴氅，玉貌丹唇，飄飄然有超塵出俗之姿。孟明知是異人，上前揖之，問其姓名。對(duì)曰：“某蕭姓，史名。足下何人？來此何事？”孟明曰：“某乃本國右庶長(zhǎng)，百里視是也。吾主為愛女擇婿，女善吹笙，必求其匹。聞足下精于音樂，吾主渴欲一見，命某奉迎?！笔捠吩唬骸澳炒纸鈱m商，別無他長(zhǎng)，不敢辱命。”孟明曰：“同見吾主，自有分曉?！蹦伺c共載而回。
孟明先見穆公，奏知其事，然后引蕭史入謁。穆公坐于鳳臺(tái)之上，蕭史拜見曰：“臣山野匹夫，不知禮法，伏祈矜宥！”穆公視蕭史形容瀟灑，有離塵絕俗之韻，心中先有三分歡喜；乃賜坐于旁，問曰：“聞子善簫，亦善笙乎？”蕭史曰：“臣止能簫，不能笙也。”穆公曰：“本欲覓吹笙之侶，今簫與笙不同器，非吾女匹也?！鳖櫭厦魇挂恕Ｅ袂彩陶邆髡Z穆公曰：“簫與笙一類也。客既善簫，何不一試其長(zhǎng)？奈何令懷技而去乎？”穆公以為然，乃命蕭史奏之。蕭史取出赤玉簫一枝，玉色溫潤(rùn)，赤光照耀人目，誠希世之珍也。才品一曲，清風(fēng)習(xí)習(xí)而來，奏第二曲，彩云四合，奏至第三曲，見白鶴成對(duì)，翔舞于空中，孔雀數(shù)雙，棲集于林際，百鳥和鳴，經(jīng)時(shí)方散，穆公大悅。時(shí)弄玉于簾內(nèi)，窺見其異，亦喜曰：“此真吾夫矣！”穆公復(fù)問蕭史曰：“子知笙簫何為而作？始于何時(shí)？”蕭史對(duì)曰：“笙者，生也；女媧氏所作，義取發(fā)生，律應(yīng)太簇。簫者，肅也；伏羲氏所作，義取肅清，律應(yīng)仲呂?！蹦鹿唬骸霸囋斞灾??！笔捠穼?duì)曰：“臣執(zhí)藝在簫，請(qǐng)但言簫。昔伏羲氏，編竹為簫，其形參差，以象鳳翼；其聲和美，以象鳳鳴。大者謂之‘雅簫’，編二十三管，長(zhǎng)尺有四寸；小者謂之‘頌簫’編十六管，長(zhǎng)尺有二寸。總謂之簫管。其無底者，謂之‘洞簫’其后黃帝使伶?zhèn)惙ブ裼诶ハ?，制為笛，橫七孔，吹之，亦象鳳鳴，其形甚簡(jiǎn)。后人厭簫管之繁，專用一管而豎吹之。又以長(zhǎng)者名簫，短者名管。今之簫，非古之簫矣?！蹦鹿唬骸扒浯岛?，何以能致珍禽也？”史又對(duì)曰：“簫制雖減，其聲不變，作者以象鳳鳴，鳳乃百鳥之王，故皆聞鳳聲而翔集也。昔舜作簫韶之樂，鳳凰應(yīng)聲而來儀。鳳且可致，況他鳥乎？”蕭史應(yīng)對(duì)如流，音聲洪亮。穆公愈悅，謂史曰：“寡人有愛女弄玉，頗通音律，不欲歸之盲婿，愿以室吾子?！笔捠窋咳菰侔蒉o曰：“史本山僻野人，安敢當(dāng)王侯之貴乎？”穆公曰：“小女有誓愿在前，欲擇善笙者為偶，今吾子之簫，能通天地，格萬物，更勝于笙多矣。況吾女復(fù)有夢(mèng)征，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此天緣也，卿不能辭?！笔捠纺税葜x。穆公命太史擇日婚配，太史奏今夕中秋上吉，月圓于上，人圓于下。乃使左右具湯沐，引蕭史潔體，賜新衣冠更換，送至鳳樓，與弄玉成親。夫妻和順，自不必說。
次早，穆公拜蕭史為中大夫。蕭史雖列朝班，不與國政，日居鳳樓之中，不食火食，時(shí)或飲酒數(shù)杯耳。弄玉學(xué)其導(dǎo)氣之方，亦漸能絕粒。蕭史教弄玉吹簫，為《來鳳》之曲。約居半載，忽然一夜，夫婦于月下吹簫，遂有紫鳳集于臺(tái)之左，赤龍盤于臺(tái)之右。蕭史曰：“吾本上界仙人，上帝以人間史籍散亂，命吾整理。乃以周宣王十七年五月五日，降生于周之蕭氏，為蕭三郎。至宣王末年，史官失職，吾乃連綴本末，備典籍之遺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稱吾為蕭史，今歷一百十馀年矣。上帝命我為華山之主，與子有夙緣，故以簫聲作合，然不應(yīng)久住人間。今龍鳳來迎，可以去矣?！迸裼o其父，蕭史不可，曰：“既為神仙，當(dāng)脫然無慮，豈容于眷屬生系戀耶？”于是蕭史乘赤龍，弄玉乘紫鳳，自鳳臺(tái)翔云而去。──今人稱佳婿為“乘龍”，正謂此也。──是夜，有人于太華山聞鳳鳴焉。次早，宮侍報(bào)知穆公。穆公惘然，徐嘆曰：“神仙之事，果有之也！”倘此時(shí)有龍鳳迎寡人，寡人視棄山河，如棄敝屣耳！”命人于太華蹤跡之，杳然無所見聞。遂立祠于明星巖，歲時(shí)以酒果祀之，至今稱為蕭女祠，祠中時(shí)聞鳳鳴也。六朝鮑照有《蕭史曲》云：
蕭史愛少年，嬴女戀童顏?！?br />
火粒愿排棄，霞霧好登攀?！?br />
龍飛逸天路，鳳起出秦關(guān)?！?br />
身去長(zhǎng)不返，簫聲時(shí)往還。
又江總亦有詩云：
弄玉秦家女，蕭史仙處童。
來時(shí)兔月滿，去后鳳樓空?！?br />
密笑開還斂，浮聲咽更通。
相期紅粉色，飛向紫煙中。
穆公自是厭言兵革，遂超然有世外之想。以國政專任孟明，日修清凈無為之業(yè)。未幾，公孫枝亦卒。孟明薦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賢德，國中稱為”三良”。穆公皆拜為大夫，恩禮甚厚。又三年，為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日，穆公坐于鳳臺(tái)觀月，想念其女弄玉，不知何往，更無會(huì)期，驀然睡去。夢(mèng)見蕭史與弄玉，控一鳳來迎，同游廣寒之宮，清冷徹骨。既醒，遂得寒疾，不數(shù)日薨，人以為仙去矣。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歲。穆公初娶晉獻(xiàn)公女，生太子罃，至是即位，是為康公。葬穆公于雍。用西戎之俗，以生人殉葬，凡用一百七十七人。子車氏之三子亦與其數(shù)。國人哀之，為賦《黃鳥》之詩。詩見《毛詩·國風(fēng)》。后人論穆公用“三良”殉葬，以為死而棄賢，失貽謀之道。惟宋蘇東坡學(xué)士有題秦穆公墓詩，出人意表。詩云：
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此識(shí)公墓。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復(fù)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
話分兩頭。卻說晉襄公六年，立其子夷皋為世子，使庶弟公子樂出仕于陳。是年，趙衰、欒枝，先且居、胥臣先后皆卒，連喪四卿，位署俱虛。明年，乃大搜車徒于夷。舍二軍，仍復(fù)三軍之舊。襄公欲使士谷、梁益耳將中軍，使箕鄭父、先都將上軍。先且居之子先克進(jìn)曰：“狐、趙有大功于晉，其子不可廢也。且士谷位司空，與梁益耳俱未有戰(zhàn)功，驟為大將，恐人心不服?！毕骞珡闹?。乃以狐射姑為中軍元帥，趙盾佐之；以箕鄭父為上軍元帥，荀林父佐之；以先蔑為下軍元帥，先都佐之。狐射姑登壇號(hào)令，指揮如意，旁若無人。其部下軍司馬臾駢諫曰：“駢聞之：‘師克在和?！袢娭畮洠琴韺?，即世臣也。元帥宜虛心諮訪，常存謙退。夫剛而自矜，子玉所以敗于晉也，不可不戒?！鄙涔么笈?，喝曰：“吾發(fā)令之始，匹夫何敢亂言，以慢軍士？”叱左右鞭之一百。眾人俱有不服之意。再說士谷梁益耳聞先克阻其進(jìn)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軍元帥之職，亦深恨之。時(shí)太傅陽處父聘于衛(wèi)，不與其事。及處父歸國，聞狐射姑為元帥，乃密奏于襄公曰：“射姑剛而好上，不得民心，此非大將之才也。臣曾佐子余之軍，與其子盾相善，極知盾賢而且能。夫尊賢使能，國之令典。君如擇帥，無如盾者?！毕骞闷溲?，乃使陽處父改搜于董。狐射姑未知易帥之事，欣然長(zhǎng)中軍之班，襄公呼其字曰：“賈季，向也寡人使盾佐吾子，今吾子佐盾?！鄙涔貌桓已?，唯唯而退。襄公乃拜趙盾為中軍元帥，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上軍下軍如故。趙盾自此當(dāng)國，大修政令，國人悅服。有人謂陽處父曰：“子孟言無隱，忠則忠矣，獨(dú)不虞取怨于人乎？”處父曰：“茍利國家，何敢避私怨也？”次日，狐射姑獨(dú)見襄公，問曰：“蒙主公念先人之微勞，不以臣為不肖，使司戎政；忽然更易，臣未知罪。意者以先臣偃之勛，不如衰乎？抑別有所謂耶？”襄公曰：“無他也。陽處父謂寡人，言吾子不得民心，難為大將。是以易之?！鄙涔煤偃欢?。
是年秋，八月，晉襄公病，將死，召太傅陽處父，上卿趙盾及諸臣，在榻前囑曰：“寡人承父業(yè)，破狄伐秦，未嘗挫銳氣于外國。今不幸命之不長(zhǎng)，將與諸卿長(zhǎng)別。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盡心輔佐，和好鄰國，不失盟主之業(yè)可也。”群臣再拜受命。襄公遂薨。次日，群臣欲奉太子即位。趙盾曰：“國家多難，秦狄為仇，不可以立幼主。今杜祁之子公子雍，見仕于秦，好善而長(zhǎng)，可迎之以嗣大位?！比撼寄獙?duì)。狐射姑曰：“不如立公子樂。其母，君之嬖也。樂仕于陳，而陳素睦于晉，非若秦之為怨，迎之，則朝發(fā)而夕至矣?！壁w盾曰：“不然。陳小而遠(yuǎn)，秦大而近。迎君于陳不加睦，而迎于秦，可以釋怨而樹援，必公子雍乃可?！北娮h方息。乃使先蔑為正使，士會(huì)副之，如秦報(bào)喪，因迎公子雍為君。將行，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皆在，而欲迎君于他國，恐事之不成，將有他變。子何不托疾以辭之？”先蔑曰：“政在趙氏，何變之有？”林父謂人曰：“‘同官為僚?！崤c士伯為同僚，不敢不盡吾心。彼不聽吾言，恐有去日，無來日矣?！辈徽f先蔑往秦。且說狐射姑見趙盾不從其言，怒曰：“狐、趙等也。今有趙其無狐耶？”亦陰使人召公子樂于陳，將為爭(zhēng)立之計(jì)。早有人報(bào)知趙盾。盾使其客公孫杵臼，率家丁百人，伏于中路，候公子樂行過，要而殺之。狐射姑益怒曰：“使趙孟有權(quán)者，陽處父也。處父族微無援，今出宿郊外，主諸國會(huì)葬之事，刺之易耳。盾殺公子樂，我殺處父，不亦可乎？”乃與其弟狐鞫居謀。鞫居曰：“此事吾力能任之?！迸c家人詐為盜，夜半踰墻而入，處父尚秉燭觀書，鞫居直前擊之，中肩。處父驚而走，鞫居逐殺之，取其首以歸。陽處父之從人，有認(rèn)得鞫居者，走報(bào)趙盾。盾佯為不信，叱曰：“陽太傅為盜所害，安敢誣人？”令人收殮其尸。此九月中事。
至冬十月，葬襄公于曲沃。襄夫人穆嬴同太子夷皋送葬，謂趙盾曰：“先君何罪？其適嗣亦何罪？乃舍此一塊肉，而外求君于他國耶？”趙盾曰：“此國家大事，非盾一人之私也?！痹岙?，奉主入廟。趙宣子即廟中謂諸大夫曰：“先君惟能用刑賞，以伯諸侯。今君柩在殯，而狐鞫居擅殺太傅，為諸臣者，誰不自危？此不可不討也！”乃執(zhí)鞫居付司寇，數(shù)其罪而斬之。即于其家，搜出陽處父之首，以線縫于頸而葬之。狐射姑懼趙盾已知其謀，乃夜乘小車，出奔翟國，投翟主白暾去訖。
時(shí)翟國有長(zhǎng)人曰僑如，身長(zhǎng)一丈五尺，謂之長(zhǎng)翟。力舉千鈞，銅頭鐵額，瓦礫不能傷害。白暾用之為將，使之侵魯，文公使叔孫得臣帥師拒之。時(shí)值冬月，凍霧漫天，大夫富父終甥，知將雨雪，進(jìn)計(jì)曰：“長(zhǎng)翟驍勇異常，但可智取，不可力敵?！蹦擞谝?，深掘陷坑數(shù)處，將草蓐掩蓋，上用浮土。是夜果降大雪，鋪平地面，不辨虛實(shí)。富父終甥引一枝軍，去劫僑如之寨。僑如出戰(zhàn)，終甥詐敗，僑如奮勇追殺。終甥留下暗號(hào)，認(rèn)得路徑，沿坑而走。僑如隨后趕來，遂墜于深坑之中。得臣伏兵悉起，殺散翟兵。終甥以戈刺僑如之喉而殺之，取其尸載以大車，見者都駭，以為防風(fēng)氏之骨，不是過也。得臣適生長(zhǎng)子，遂名曰叔孫僑如，以志軍功，自此魯與齊衛(wèi)合兵伐翟，白暾走死，遂滅其國。狐射姑轉(zhuǎn)入赤翟潞國，依潞大夫酆舒。趙盾曰：“賈季，吾先人同時(shí)出亡者，左右先君，功勞不淺。吾誅鞫居，正以安賈季也。彼懼罪而亡，何忍使孤身?xiàng)褂诘跃澈?？”乃使臾駢送其妻子往潞。臾駢喚集家丁，將欲起行。眾家丁稟曰：“昔搜夷之日，主人盡忠于狐帥，反被其辱，此仇不可不報(bào)。今元帥使主人押送其妻孥，此天賜我也。當(dāng)盡殺之，以雪其恨！”臾駢連聲曰：“不可，不可！元帥以送孥見委，寵我也。元帥送之，而我殺之，元帥不怒我乎？乘人之危，非仁也；取人之怒，非智也。”乃迎其妻子登車，將家財(cái)細(xì)細(xì)登籍，親送出境，毫無遺失。射姑聞之，嘆曰：“吾有賢人而不知，吾之出奔宜也！”趙盾自此重臾駢之人品，有重用之意。
再說先蔑同士會(huì)如秦，迎公子雍為君。秦康公喜曰：“吾先君兩定晉君，當(dāng)寡人之身，復(fù)立公子雍，是晉君世世自秦出也?！蹦耸拱滓冶受囁陌俪?，送公子雍于晉。
卻說襄夫人穆嬴自送葬歸朝之后，每日侵晨，必抱太子夷皋于懷，至朝堂大哭，謂諸大夫曰：“此先君適子也，奈何棄之！”既散朝，則命車適于趙氏，向趙盾頓首曰：“先君臨終，以此子囑卿，盡心輔佐。君雖棄世，言猶在耳。若立他人，將置此子于何地耶？不立吾兒，吾子母有死而已?！毖援叄?hào)哭不已。國人聞之，無不哀憐穆嬴，而歸咎于趙盾。諸大夫亦以迎雍失策為言。趙盾患之，謀于郤缺曰：“士伯已往秦迎長(zhǎng)君矣，何可再立太子？”缺曰：“今日舍幼子而立長(zhǎng)君，異日幼子漸長(zhǎng)，必然有變。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士伯為上?！倍茉唬骸跋榷ň?，然后發(fā)使，方為有名?！奔磿r(shí)會(huì)集群臣，奉夷皋即位，是為靈公，時(shí)年才七歲耳。
百官朝賀方畢，忽邊諜報(bào)稱：“秦遣大兵送公子雍已至河下?！敝T大夫曰：“我失信于秦矣，何以謝之？”趙盾曰：“我若立公子雍，則秦吾賓客也。既不受其納，是敵國矣。使人往謝，彼反有辭于我，不如以兵拒之?！蹦耸股宪娫獛浕嵏篙o靈公居守。盾自將中軍。先克為副，以代狐射姑之職。荀林父獨(dú)將上軍。先都因先蔑往秦，亦獨(dú)將下軍。三軍整頓，出迎秦師，屯于廑陰。秦師已濟(jì)河而東，至令狐下寨。聞前有晉軍，猶以為迎公子雍而來，全不戒備。先蔑先至?xí)x軍來見趙盾。盾告以立太子之故。先蔑睜目視曰：“謀迎公子，是誰主之？今又立太子而拒我乎？”拂袖而出，見荀林父曰：“吾悔不聽子言，以至今日?！绷指钢怪唬骸白?，晉臣也。舍晉安歸？”先蔑曰：“我受命往秦迎雍，則雍是我主，秦為吾主之輔。豈可自背前言，茍圖故鄉(xiāng)之富貴乎？”遂奔秦寨。趙盾曰：“士伯不肯留晉，來日秦師必然進(jìn)逼，不如乘夜往劫秦寨，出其不意，可以得志。”遂出令秣谷飼馬，軍士于寢蓐飽食，銜枚疾走，比至秦寨，恰好三更，一聲吶喊，鼓角齊鳴，殺入營門。秦師在睡夢(mèng)中驚覺，馬不及披甲，人不及操戈，四下亂竄。晉兵直追至刳首之地，白乙丙死戰(zhàn)得脫，公子雍死于亂軍之中。先蔑嘆曰：“趙孟背我，我不可背秦！”乃奔秦。士會(huì)亦嘆曰：“吾與士伯同事，士伯既往秦，吾不可以獨(dú)歸也！”亦從秦師而歸。秦康公俱拜為大夫。荀林父言于趙盾曰：“昔賈季奔狄，相國念同僚之義，歸其妻孥。今士伯隨季與某亦有僚誼，愿效相國昔日之事?！壁w盾曰：“荀伯重義，正合吾意?！彼炝钚l(wèi)士送兩宅家眷及家財(cái)于秦。胡曾先生有詩云：
誰當(dāng)越境送妻孥？只為同僚義氣多。
近日人情相忌刻，一般僚誼卻如何？
又髯翁有詩，譏趙宣子輕于迎雍，以賓為寇：
弈棋下子必躊躇，有嫡如何又外求？
賓寇須臾成反覆，趙宣謀國是何籌？
按此一戰(zhàn)，各軍將皆有俘獲，惟先克部下驍將蒯得，貪進(jìn)不顧，為秦所敗，反喪失戎車五乘。先克欲按軍法斬之，諸將皆代為哀請(qǐng)。先克言于趙盾，乃奪其田祿。蒯得恨恨不已。
再說箕鄭父與士谷梁益耳素相厚善，自趙盾升為中軍元帥，士谷梁益耳俱失了兵柄，連箕鄭父也有不平之意。時(shí)鄭父居守，士谷梁益耳俱聚做一處，說起：“趙盾廢置自由，目中無人。今聞秦以重兵送公子雍，若兩軍相持，急未能解，我這里從中為亂，反了趙盾，廢夷皋迎公子雍，大權(quán)皆歸于吾黨之手?！鄙套h已定。
不知成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史料來源】
《左傳·文公六年》
《史記·魯世家》
《列仙傳·簫史》：
卻說秦穆公有幼女，生時(shí)適有人獻(xiàn)璞，琢之得碧色美玉。女周歲。宮中陳晬盤。女獨(dú)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稍長(zhǎng)，姿容絕世，且又聰明無比，善于吹笙，不由樂師，自成音調(diào)。穆公命巧匠，剖此美玉為笙。女吹之，聲如鳳鳴。穆公鐘愛其女，筑重樓以居之，名曰鳳樓。樓前有高臺(tái)，亦名鳳臺(tái)。弄玉年十五，穆公欲為之求佳婿。弄玉自誓曰：“必得善笙人，能與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也。”穆公使人遍訪，不得其人。
忽一日，弄玉于樓上卷簾閑看，見天凈云空，月明如鏡，呼侍兒焚香一炷，取碧玉笙，臨窗吹之。聲音清越，響入天際，微風(fēng)拂拂，忽若有和之者。其聲若遠(yuǎn)若近，弄玉心異之，乃停吹而聽，其聲亦止，馀音猶裊裊不斷，弄玉臨風(fēng)惘然，如有所失，徙倚夜半，月昃香消，乃將玉笙置于床頭，勉強(qiáng)就寢。夢(mèng)見西南方，天門洞開，五色霞光，照耀如晝。一美丈夫羽冠鶴氅，騎彩鳳自天而下，立于鳳臺(tái)之上，謂弄玉曰：“我乃太華山之主也。上帝命我與爾結(jié)為婚姻，當(dāng)以中秋日相見，宿緣應(yīng)爾。”乃于腰間解赤玉簫，倚欄吹之。其彩鳳亦舒翼鳴舞，鳳聲與簫聲，唱和如一，宮商協(xié)調(diào)，喤喤盈耳。弄玉神思俱迷，不覺問曰：“此何曲也？”美丈夫?qū)υ唬骸按恕度A山吟》第一弄也。”弄玉又問曰：“曲可學(xué)乎？”美丈夫?qū)υ唬骸凹瘸梢銎酰坞y相授？”言畢，直前執(zhí)弄玉之手。弄玉猛然驚覺，夢(mèng)中景象，宛然在目。
及旦，自言于穆公。乃使孟明以夢(mèng)中形像，于太華山訪之。有野夫指之曰：“山上明星巖，有一異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結(jié)廬獨(dú)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必吹簫一曲，簫聲四徹，聞?wù)咄P，不知何處人也?！泵厦鞯翘A山，至明星巖下，果見一人羽冠鶴氅，玉貌丹唇，飄飄然有超塵出俗之姿。孟明知是異人，上前揖之，問其姓名。對(duì)曰：“某蕭姓，史名。足下何人？來此何事？”孟明曰：“某乃本國右庶長(zhǎng)，百里視是也。吾主為愛女擇婿，女善吹笙，必求其匹。聞足下精于音樂，吾主渴欲一見，命某奉迎?！笔捠吩唬骸澳炒纸鈱m商，別無他長(zhǎng)，不敢辱命。”孟明曰：“同見吾主，自有分曉?！蹦伺c共載而回。
孟明先見穆公，奏知其事，然后引蕭史入謁。穆公坐于鳳臺(tái)之上，蕭史拜見曰：“臣山野匹夫，不知禮法，伏祈矜宥！”穆公視蕭史形容瀟灑，有離塵絕俗之韻，心中先有三分歡喜；乃賜坐于旁，問曰：“聞子善簫，亦善笙乎？”蕭史曰：“臣止能簫，不能笙也。”穆公曰：“本欲覓吹笙之侶，今簫與笙不同器，非吾女匹也?！鳖櫭厦魇挂恕Ｅ袂彩陶邆髡Z穆公曰：“簫與笙一類也。客既善簫，何不一試其長(zhǎng)？奈何令懷技而去乎？”穆公以為然，乃命蕭史奏之。蕭史取出赤玉簫一枝，玉色溫潤(rùn)，赤光照耀人目，誠希世之珍也。才品一曲，清風(fēng)習(xí)習(xí)而來，奏第二曲，彩云四合，奏至第三曲，見白鶴成對(duì)，翔舞于空中，孔雀數(shù)雙，棲集于林際，百鳥和鳴，經(jīng)時(shí)方散，穆公大悅。時(shí)弄玉于簾內(nèi)，窺見其異，亦喜曰：“此真吾夫矣！”穆公復(fù)問蕭史曰：“子知笙簫何為而作？始于何時(shí)？”蕭史對(duì)曰：“笙者，生也；女媧氏所作，義取發(fā)生，律應(yīng)太簇。簫者，肅也；伏羲氏所作，義取肅清，律應(yīng)仲呂?！蹦鹿唬骸霸囋斞灾??！笔捠穼?duì)曰：“臣執(zhí)藝在簫，請(qǐng)但言簫。昔伏羲氏，編竹為簫，其形參差，以象鳳翼；其聲和美，以象鳳鳴。大者謂之‘雅簫’，編二十三管，長(zhǎng)尺有四寸；小者謂之‘頌簫’編十六管，長(zhǎng)尺有二寸。總謂之簫管。其無底者，謂之‘洞簫’其后黃帝使伶?zhèn)惙ブ裼诶ハ?，制為笛，橫七孔，吹之，亦象鳳鳴，其形甚簡(jiǎn)。后人厭簫管之繁，專用一管而豎吹之。又以長(zhǎng)者名簫，短者名管。今之簫，非古之簫矣?！蹦鹿唬骸扒浯岛?，何以能致珍禽也？”史又對(duì)曰：“簫制雖減，其聲不變，作者以象鳳鳴，鳳乃百鳥之王，故皆聞鳳聲而翔集也。昔舜作簫韶之樂，鳳凰應(yīng)聲而來儀。鳳且可致，況他鳥乎？”蕭史應(yīng)對(duì)如流，音聲洪亮。穆公愈悅，謂史曰：“寡人有愛女弄玉，頗通音律，不欲歸之盲婿，愿以室吾子?！笔捠窋咳菰侔蒉o曰：“史本山僻野人，安敢當(dāng)王侯之貴乎？”穆公曰：“小女有誓愿在前，欲擇善笙者為偶，今吾子之簫，能通天地，格萬物，更勝于笙多矣。況吾女復(fù)有夢(mèng)征，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此天緣也，卿不能辭?！笔捠纺税葜x。穆公命太史擇日婚配，太史奏今夕中秋上吉，月圓于上，人圓于下。乃使左右具湯沐，引蕭史潔體，賜新衣冠更換，送至鳳樓，與弄玉成親。夫妻和順，自不必說。
次早，穆公拜蕭史為中大夫。蕭史雖列朝班，不與國政，日居鳳樓之中，不食火食，時(shí)或飲酒數(shù)杯耳。弄玉學(xué)其導(dǎo)氣之方，亦漸能絕粒。蕭史教弄玉吹簫，為《來鳳》之曲。約居半載，忽然一夜，夫婦于月下吹簫，遂有紫鳳集于臺(tái)之左，赤龍盤于臺(tái)之右。蕭史曰：“吾本上界仙人，上帝以人間史籍散亂，命吾整理。乃以周宣王十七年五月五日，降生于周之蕭氏，為蕭三郎。至宣王末年，史官失職，吾乃連綴本末，備典籍之遺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稱吾為蕭史，今歷一百十馀年矣。上帝命我為華山之主，與子有夙緣，故以簫聲作合，然不應(yīng)久住人間。今龍鳳來迎，可以去矣?！迸裼o其父，蕭史不可，曰：“既為神仙，當(dāng)脫然無慮，豈容于眷屬生系戀耶？”于是蕭史乘赤龍，弄玉乘紫鳳，自鳳臺(tái)翔云而去。──今人稱佳婿為“乘龍”，正謂此也。──是夜，有人于太華山聞鳳鳴焉。次早，宮侍報(bào)知穆公。穆公惘然，徐嘆曰：“神仙之事，果有之也！”倘此時(shí)有龍鳳迎寡人，寡人視棄山河，如棄敝屣耳！”命人于太華蹤跡之，杳然無所見聞。遂立祠于明星巖，歲時(shí)以酒果祀之，至今稱為蕭女祠，祠中時(shí)聞鳳鳴也。六朝鮑照有《蕭史曲》云：
蕭史愛少年，嬴女戀童顏?！?br />
火粒愿排棄，霞霧好登攀?！?br />
龍飛逸天路，鳳起出秦關(guān)?！?br />
身去長(zhǎng)不返，簫聲時(shí)往還。
又江總亦有詩云：
弄玉秦家女，蕭史仙處童。
來時(shí)兔月滿，去后鳳樓空?！?br />
密笑開還斂，浮聲咽更通。
相期紅粉色，飛向紫煙中。
穆公自是厭言兵革，遂超然有世外之想。以國政專任孟明，日修清凈無為之業(yè)。未幾，公孫枝亦卒。孟明薦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賢德，國中稱為”三良”。穆公皆拜為大夫，恩禮甚厚。又三年，為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日，穆公坐于鳳臺(tái)觀月，想念其女弄玉，不知何往，更無會(huì)期，驀然睡去。夢(mèng)見蕭史與弄玉，控一鳳來迎，同游廣寒之宮，清冷徹骨。既醒，遂得寒疾，不數(shù)日薨，人以為仙去矣。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歲。穆公初娶晉獻(xiàn)公女，生太子罃，至是即位，是為康公。葬穆公于雍。用西戎之俗，以生人殉葬，凡用一百七十七人。子車氏之三子亦與其數(shù)。國人哀之，為賦《黃鳥》之詩。詩見《毛詩·國風(fēng)》。后人論穆公用“三良”殉葬，以為死而棄賢，失貽謀之道。惟宋蘇東坡學(xué)士有題秦穆公墓詩，出人意表。詩云：
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此識(shí)公墓。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復(fù)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
話分兩頭。卻說晉襄公六年，立其子夷皋為世子，使庶弟公子樂出仕于陳。是年，趙衰、欒枝，先且居、胥臣先后皆卒，連喪四卿，位署俱虛。明年，乃大搜車徒于夷。舍二軍，仍復(fù)三軍之舊。襄公欲使士谷、梁益耳將中軍，使箕鄭父、先都將上軍。先且居之子先克進(jìn)曰：“狐、趙有大功于晉，其子不可廢也。且士谷位司空，與梁益耳俱未有戰(zhàn)功，驟為大將，恐人心不服?！毕骞珡闹?。乃以狐射姑為中軍元帥，趙盾佐之；以箕鄭父為上軍元帥，荀林父佐之；以先蔑為下軍元帥，先都佐之。狐射姑登壇號(hào)令，指揮如意，旁若無人。其部下軍司馬臾駢諫曰：“駢聞之：‘師克在和?！袢娭畮洠琴韺?，即世臣也。元帥宜虛心諮訪，常存謙退。夫剛而自矜，子玉所以敗于晉也，不可不戒?！鄙涔么笈?，喝曰：“吾發(fā)令之始，匹夫何敢亂言，以慢軍士？”叱左右鞭之一百。眾人俱有不服之意。再說士谷梁益耳聞先克阻其進(jìn)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軍元帥之職，亦深恨之。時(shí)太傅陽處父聘于衛(wèi)，不與其事。及處父歸國，聞狐射姑為元帥，乃密奏于襄公曰：“射姑剛而好上，不得民心，此非大將之才也。臣曾佐子余之軍，與其子盾相善，極知盾賢而且能。夫尊賢使能，國之令典。君如擇帥，無如盾者?！毕骞闷溲?，乃使陽處父改搜于董。狐射姑未知易帥之事，欣然長(zhǎng)中軍之班，襄公呼其字曰：“賈季，向也寡人使盾佐吾子，今吾子佐盾?！鄙涔貌桓已?，唯唯而退。襄公乃拜趙盾為中軍元帥，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上軍下軍如故。趙盾自此當(dāng)國，大修政令，國人悅服。有人謂陽處父曰：“子孟言無隱，忠則忠矣，獨(dú)不虞取怨于人乎？”處父曰：“茍利國家，何敢避私怨也？”次日，狐射姑獨(dú)見襄公，問曰：“蒙主公念先人之微勞，不以臣為不肖，使司戎政；忽然更易，臣未知罪。意者以先臣偃之勛，不如衰乎？抑別有所謂耶？”襄公曰：“無他也。陽處父謂寡人，言吾子不得民心，難為大將。是以易之?！鄙涔煤偃欢?。
是年秋，八月，晉襄公病，將死，召太傅陽處父，上卿趙盾及諸臣，在榻前囑曰：“寡人承父業(yè)，破狄伐秦，未嘗挫銳氣于外國。今不幸命之不長(zhǎng)，將與諸卿長(zhǎng)別。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盡心輔佐，和好鄰國，不失盟主之業(yè)可也。”群臣再拜受命。襄公遂薨。次日，群臣欲奉太子即位。趙盾曰：“國家多難，秦狄為仇，不可以立幼主。今杜祁之子公子雍，見仕于秦，好善而長(zhǎng)，可迎之以嗣大位?！比撼寄獙?duì)。狐射姑曰：“不如立公子樂。其母，君之嬖也。樂仕于陳，而陳素睦于晉，非若秦之為怨，迎之，則朝發(fā)而夕至矣?！壁w盾曰：“不然。陳小而遠(yuǎn)，秦大而近。迎君于陳不加睦，而迎于秦，可以釋怨而樹援，必公子雍乃可?！北娮h方息。乃使先蔑為正使，士會(huì)副之，如秦報(bào)喪，因迎公子雍為君。將行，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皆在，而欲迎君于他國，恐事之不成，將有他變。子何不托疾以辭之？”先蔑曰：“政在趙氏，何變之有？”林父謂人曰：“‘同官為僚?！崤c士伯為同僚，不敢不盡吾心。彼不聽吾言，恐有去日，無來日矣?！辈徽f先蔑往秦。且說狐射姑見趙盾不從其言，怒曰：“狐、趙等也。今有趙其無狐耶？”亦陰使人召公子樂于陳，將為爭(zhēng)立之計(jì)。早有人報(bào)知趙盾。盾使其客公孫杵臼，率家丁百人，伏于中路，候公子樂行過，要而殺之。狐射姑益怒曰：“使趙孟有權(quán)者，陽處父也。處父族微無援，今出宿郊外，主諸國會(huì)葬之事，刺之易耳。盾殺公子樂，我殺處父，不亦可乎？”乃與其弟狐鞫居謀。鞫居曰：“此事吾力能任之?！迸c家人詐為盜，夜半踰墻而入，處父尚秉燭觀書，鞫居直前擊之，中肩。處父驚而走，鞫居逐殺之，取其首以歸。陽處父之從人，有認(rèn)得鞫居者，走報(bào)趙盾。盾佯為不信，叱曰：“陽太傅為盜所害，安敢誣人？”令人收殮其尸。此九月中事。
至冬十月，葬襄公于曲沃。襄夫人穆嬴同太子夷皋送葬，謂趙盾曰：“先君何罪？其適嗣亦何罪？乃舍此一塊肉，而外求君于他國耶？”趙盾曰：“此國家大事，非盾一人之私也?！痹岙?，奉主入廟。趙宣子即廟中謂諸大夫曰：“先君惟能用刑賞，以伯諸侯。今君柩在殯，而狐鞫居擅殺太傅，為諸臣者，誰不自危？此不可不討也！”乃執(zhí)鞫居付司寇，數(shù)其罪而斬之。即于其家，搜出陽處父之首，以線縫于頸而葬之。狐射姑懼趙盾已知其謀，乃夜乘小車，出奔翟國，投翟主白暾去訖。
時(shí)翟國有長(zhǎng)人曰僑如，身長(zhǎng)一丈五尺，謂之長(zhǎng)翟。力舉千鈞，銅頭鐵額，瓦礫不能傷害。白暾用之為將，使之侵魯，文公使叔孫得臣帥師拒之。時(shí)值冬月，凍霧漫天，大夫富父終甥，知將雨雪，進(jìn)計(jì)曰：“長(zhǎng)翟驍勇異常，但可智取，不可力敵?！蹦擞谝?，深掘陷坑數(shù)處，將草蓐掩蓋，上用浮土。是夜果降大雪，鋪平地面，不辨虛實(shí)。富父終甥引一枝軍，去劫僑如之寨。僑如出戰(zhàn)，終甥詐敗，僑如奮勇追殺。終甥留下暗號(hào)，認(rèn)得路徑，沿坑而走。僑如隨后趕來，遂墜于深坑之中。得臣伏兵悉起，殺散翟兵。終甥以戈刺僑如之喉而殺之，取其尸載以大車，見者都駭，以為防風(fēng)氏之骨，不是過也。得臣適生長(zhǎng)子，遂名曰叔孫僑如，以志軍功，自此魯與齊衛(wèi)合兵伐翟，白暾走死，遂滅其國。狐射姑轉(zhuǎn)入赤翟潞國，依潞大夫酆舒。趙盾曰：“賈季，吾先人同時(shí)出亡者，左右先君，功勞不淺。吾誅鞫居，正以安賈季也。彼懼罪而亡，何忍使孤身?xiàng)褂诘跃澈?？”乃使臾駢送其妻子往潞。臾駢喚集家丁，將欲起行。眾家丁稟曰：“昔搜夷之日，主人盡忠于狐帥，反被其辱，此仇不可不報(bào)。今元帥使主人押送其妻孥，此天賜我也。當(dāng)盡殺之，以雪其恨！”臾駢連聲曰：“不可，不可！元帥以送孥見委，寵我也。元帥送之，而我殺之，元帥不怒我乎？乘人之危，非仁也；取人之怒，非智也。”乃迎其妻子登車，將家財(cái)細(xì)細(xì)登籍，親送出境，毫無遺失。射姑聞之，嘆曰：“吾有賢人而不知，吾之出奔宜也！”趙盾自此重臾駢之人品，有重用之意。
再說先蔑同士會(huì)如秦，迎公子雍為君。秦康公喜曰：“吾先君兩定晉君，當(dāng)寡人之身，復(fù)立公子雍，是晉君世世自秦出也?！蹦耸拱滓冶受囁陌俪?，送公子雍于晉。
卻說襄夫人穆嬴自送葬歸朝之后，每日侵晨，必抱太子夷皋于懷，至朝堂大哭，謂諸大夫曰：“此先君適子也，奈何棄之！”既散朝，則命車適于趙氏，向趙盾頓首曰：“先君臨終，以此子囑卿，盡心輔佐。君雖棄世，言猶在耳。若立他人，將置此子于何地耶？不立吾兒，吾子母有死而已?！毖援叄?hào)哭不已。國人聞之，無不哀憐穆嬴，而歸咎于趙盾。諸大夫亦以迎雍失策為言。趙盾患之，謀于郤缺曰：“士伯已往秦迎長(zhǎng)君矣，何可再立太子？”缺曰：“今日舍幼子而立長(zhǎng)君，異日幼子漸長(zhǎng)，必然有變。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士伯為上?！倍茉唬骸跋榷ň?，然后發(fā)使，方為有名?！奔磿r(shí)會(huì)集群臣，奉夷皋即位，是為靈公，時(shí)年才七歲耳。
百官朝賀方畢，忽邊諜報(bào)稱：“秦遣大兵送公子雍已至河下?！敝T大夫曰：“我失信于秦矣，何以謝之？”趙盾曰：“我若立公子雍，則秦吾賓客也。既不受其納，是敵國矣。使人往謝，彼反有辭于我，不如以兵拒之?！蹦耸股宪娫獛浕嵏篙o靈公居守。盾自將中軍。先克為副，以代狐射姑之職。荀林父獨(dú)將上軍。先都因先蔑往秦，亦獨(dú)將下軍。三軍整頓，出迎秦師，屯于廑陰。秦師已濟(jì)河而東，至令狐下寨。聞前有晉軍，猶以為迎公子雍而來，全不戒備。先蔑先至?xí)x軍來見趙盾。盾告以立太子之故。先蔑睜目視曰：“謀迎公子，是誰主之？今又立太子而拒我乎？”拂袖而出，見荀林父曰：“吾悔不聽子言，以至今日?！绷指钢怪唬骸白?，晉臣也。舍晉安歸？”先蔑曰：“我受命往秦迎雍，則雍是我主，秦為吾主之輔。豈可自背前言，茍圖故鄉(xiāng)之富貴乎？”遂奔秦寨。趙盾曰：“士伯不肯留晉，來日秦師必然進(jìn)逼，不如乘夜往劫秦寨，出其不意，可以得志。”遂出令秣谷飼馬，軍士于寢蓐飽食，銜枚疾走，比至秦寨，恰好三更，一聲吶喊，鼓角齊鳴，殺入營門。秦師在睡夢(mèng)中驚覺，馬不及披甲，人不及操戈，四下亂竄。晉兵直追至刳首之地，白乙丙死戰(zhàn)得脫，公子雍死于亂軍之中。先蔑嘆曰：“趙孟背我，我不可背秦！”乃奔秦。士會(huì)亦嘆曰：“吾與士伯同事，士伯既往秦，吾不可以獨(dú)歸也！”亦從秦師而歸。秦康公俱拜為大夫。荀林父言于趙盾曰：“昔賈季奔狄，相國念同僚之義，歸其妻孥。今士伯隨季與某亦有僚誼，愿效相國昔日之事?！壁w盾曰：“荀伯重義，正合吾意?！彼炝钚l(wèi)士送兩宅家眷及家財(cái)于秦。胡曾先生有詩云：
誰當(dāng)越境送妻孥？只為同僚義氣多。
近日人情相忌刻，一般僚誼卻如何？
又髯翁有詩，譏趙宣子輕于迎雍，以賓為寇：
弈棋下子必躊躇，有嫡如何又外求？
賓寇須臾成反覆，趙宣謀國是何籌？
按此一戰(zhàn)，各軍將皆有俘獲，惟先克部下驍將蒯得，貪進(jìn)不顧，為秦所敗，反喪失戎車五乘。先克欲按軍法斬之，諸將皆代為哀請(qǐng)。先克言于趙盾，乃奪其田祿。蒯得恨恨不已。
再說箕鄭父與士谷梁益耳素相厚善，自趙盾升為中軍元帥，士谷梁益耳俱失了兵柄，連箕鄭父也有不平之意。時(shí)鄭父居守，士谷梁益耳俱聚做一處，說起：“趙盾廢置自由，目中無人。今聞秦以重兵送公子雍，若兩軍相持，急未能解，我這里從中為亂，反了趙盾，廢夷皋迎公子雍，大權(quán)皆歸于吾黨之手?！鄙套h已定。
不知成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史料來源】
《左傳·文公六年》
《史記·魯世家》
《列仙傳·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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