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晉景公即位三年，聞楚王親自伐鄭，謀欲救之。乃拜荀林父為中軍元帥，先谷副之；士會為上軍元帥，郤克副之；趙朔為下軍元帥，欒書副之。趙括趙嬰齊為中軍大夫，鞏朔韓穿為上軍大夫，荀首趙同為下軍大夫，韓厥為司馬。更有部將魏锜、趙旃、荀罃、逢伯、鮑癸等數(shù)十員，起兵車共六百乘，以夏六月自絳州進(jìn)發(fā)。到黃河口，前哨探得鄭城被楚久困，待救不至，已出降于楚，楚兵亦將北歸矣。荀林父召諸將商議行止。士會曰：“救之不及，戰(zhàn)楚無名；不如班師，以俟再舉?！绷指干浦烀T將班師。中軍一員上將，挺身出曰：“不可，不可！晉能伯諸侯者，以其能扶傾救難故也。今鄭待救不至，不得已而降楚，我若挫楚，鄭必歸晉。今棄鄭而逃楚，小國何恃之有？晉不復(fù)能伯諸侯矣！元帥必欲班師，小將情愿自率本部前進(jìn)?！避髁指敢曋酥熊姼睂⑾裙?，字彘子。林父曰：“楚王親在軍中，兵強(qiáng)將廣，汝偏師獨(dú)濟(jì)，如以肉投餒虎，何益于事？”先谷咆哮大叫曰：“我若不往，使人謂堂堂晉國，沒一個敢戰(zhàn)之人，豈不可恥？此行雖死于陣前，猶不失志氣?！闭f罷，竟出營門，遇趙同趙括兄弟，告以：“元帥畏楚班師，我將獨(dú)濟(jì)?！蓖?、括曰：“大丈夫正當(dāng)如此。我弟兄愿率本部相從?！比瞬槐鼘⒘睿姖?jì)河。荀首不見了趙同，軍士報道：“已隨先將軍去迎楚軍矣?！避魇状篌@，告于司馬韓厥。韓厥特造中軍，來見荀林父，曰：“元帥不聞彘子之濟(jì)河乎？如遇楚師，必敗。子總中軍，而彘子喪師，咎專在子。將若之何？”林父悚然問計。韓厥曰：“事已至此，不如三軍俱進(jìn)。如其捷，子有功矣。萬一不捷，六人均分其責(zé)，不猶愈于專罪乎？”林父下拜曰：“子言是也。”遂傳令三軍并濟(jì)，立營于敖鄗二山之間。先谷喜曰：“固知元帥不能違吾之言也。”
話分兩頭。且說鄭襄公探知晉兵眾盛，恐一旦戰(zhàn)勝，將討鄭從楚之罪，乃集群臣計議。大夫皇戍進(jìn)曰：“臣請為君使于晉軍，勸之戰(zhàn)楚。晉勝則從晉，楚勝則從楚，擇強(qiáng)而事，何患焉？”鄭伯善其謀，遂使皇戍往晉軍中，致鄭伯之命曰：“寡君待上國之救，如望時雨，以社稷之將危，偷安于楚，聊以救亡，非敢背晉也。楚師勝鄭而驕，且久出疲敝，晉若擊之，敝邑愿為后繼?！毕裙仍唬骸皵〕?，在此一舉矣?！睓钑唬骸班嵢朔锤玻溲晕纯尚乓??！壁w同趙括曰：“屬國助戰(zhàn)，此機(jī)不可失。彘子之言是也?！彼觳挥闪指钢?，同先谷竟與皇戍定戰(zhàn)楚之約。誰知鄭襄公又別遣使往楚軍中，亦勸楚王與晉交戰(zhàn)，是兩邊挑斗，坐觀成敗的意思。孫叔敖慮晉兵之盛，言于楚王曰：“晉人無決戰(zhàn)之意，不如請成，請而不獲，然后交兵，則曲在晉矣?！鼻f王以為然。使蔡鳩居往晉請罷戰(zhàn)修和。荀林父喜曰：“此兩國之福也！”先谷對蔡鳩居罵曰：“汝奪我屬國，又以和局緩我，便是我元帥肯和，我先谷決不肯，務(wù)要?dú)⒌媚闫撞换?，方見我先谷手段！快去報與楚君，教他早早逃走，饒他性命！”蔡鳩居被罵一場，抱頭而竄。將出營門，又遇趙同趙括兄弟，以劍指之曰：“汝若再來，先教你吃我一劍！”鳩居出了晉營，又遇晉將趙旃，彎弓向之，說道：“你是我箭頭之肉，少不得早晚擒到！煩你傳話，只教你蠻王仔細(xì)！”鳩居回轉(zhuǎn)本寨，奏知莊王。
莊王大怒，問眾將：“誰人敢去挑戰(zhàn)？”大將樂伯應(yīng)聲而出曰：“臣愿往！”樂伯乘單車，許伯為御，攝叔為車右。許伯驅(qū)車如風(fēng)，徑逼晉壘。樂伯故意代御執(zhí)轡，使許伯下車飾馬正鞅，以示閑暇。有游兵十馀人過之，樂伯不慌不忙，一箭發(fā)去，射倒一人；攝叔跳下車，又只手生擒一人，飛身上車，馀兵發(fā)聲喊都走。許伯仍為御，望本營而馳。晉軍知楚將挑戰(zhàn)殺人，分為三路追趕將來。鮑癸居中，左有逢寧，右有逢蓋。樂伯大喝曰：“吾左射馬，右射人，射錯了，就算我輸！”乃將雕弓挽滿，左一箭，右一箭，忙忙射去，有分有寸，不差一些。左邊連射倒三四匹馬，馬倒，車遂不能行動。右邊逢蓋面門亦中一箭，軍士被箭傷者甚多。左右二路追兵，俱不能進(jìn)。只有鮑癸緊緊隨后，看看趕著。樂伯只存下一箭了。搭上弓靶，欲射鮑癸，想道：“我這箭若不中，必遭來將之手?！闭D(zhuǎn)念間，車馳馬驟之際，趕出一頭麋來，在樂伯面前經(jīng)過。樂伯心下轉(zhuǎn)變，一箭望麋射去，剛剛的直貫麋心。乃使攝叔下車取麋，以獻(xiàn)鮑癸曰：“愿充從者之膳?！滨U癸見樂伯矢無虛發(fā)，心中正在驚懼，因其獻(xiàn)麋，遂假意嘆曰：“楚將有禮，我不可犯也！”麾左右回車。樂伯徐行而返。有詩為證：
單車挑戰(zhàn)騁豪雄，車似雷轟馬似龍?！?br />
神箭將軍誰不怕？追軍縮首去如風(fēng)。
晉將魏锜知鮑癸放走了樂伯，心中大怒曰：“楚來挑戰(zhàn)，晉國獨(dú)無一人敢出軍前，恐被楚人所笑也。小將亦愿以單車，探楚之強(qiáng)弱?！壁w旃曰：“小將愿同魏將軍走遭?！绷指冈唬骸俺砬蠛?，然后挑戰(zhàn)。子若至楚軍，也將和議開談，方是答禮?！蔽鸿煷鹪唬骸靶⒈闳フ埡汀！壁w旃先送魏锜登車，謂魏锜曰：“將軍報鳩居之使，我報樂伯，各任其事可也?！?br />
卻說上軍元帥士會，聞趙、魏二將討差往楚，慌忙來見荀林父，欲止其行。比到中軍，二將已去矣。士會私謂林父曰：“魏锜趙旃，自恃先世之功，不得重用，每懷怨望之心。況血?dú)夥絼?，不知進(jìn)退，此行必觸楚怒。倘楚兵猝然乘我，何以御之？”時副將郤克亦來言：“楚意難測，不可不備?！毕裙却蠼性唬骸暗┩韽P殺，何以備為！”荀林父不能決。士會退謂郤克曰：“荀伯木偶耳！我等宜自為計?！蹦耸灌S克約會上軍大夫鞏朔韓穿，各率本部兵，分作三處，伏于敖山之前。中軍大夫趙嬰齊，亦慮晉師之?dāng)。A(yù)遣人具舟于黃河之口。
話分兩頭。再說魏锜一心忌荀林父為將，欲敗其名，在林父面前只說請和，到楚軍中，竟自請戰(zhàn)而還。楚將潘黨知蔡鳩居出使晉營，受了晉將辱罵，今日魏锜到此，正好報仇。忙趨入中軍，魏锜已自出營去了，乃策馬追之。魏锜行及大澤，見追將甚緊，方欲對敵；忽見澤中有麋六頭，因想起楚將戰(zhàn)麋之事，彎起弓來，也射倒一麋，使御者獻(xiàn)于潘黨曰：“前承樂將軍賜鮮，敬以相報。”潘黨笑曰：“彼欲我描舊樣耳！我若追之，顯得我楚人無禮。”亦命御者回車而返。魏锜還營，詭說：“楚王不準(zhǔn)講和，定要交鋒，決一勝負(fù)?！避髁指竼枺骸摆w旃何在？”魏锜曰：“我先行，彼在后，未曾相值?！绷指冈唬骸俺炔粶?zhǔn)和，趙將軍必然吃虧?！蹦耸管骼斅受斳嚩?，步卒千五百人，往迎趙旃。
卻說趙旃夜至楚軍，布席于軍門之外，車中取酒，坐而飲之。命隨從二十馀人，效楚語，四下巡綽，得其軍號，混入營中。有兵士覺其偽，盤詰之；其人拔刀傷兵士。營中亂嚷起來，舉火搜賊，被獲一十馀人。其馀逃出，見趙旃尚安坐席上，扶之起，登車，覓御人，已沒于楚軍矣。天色漸明，趙旃親自執(zhí)轡鞭馬，馬餓不能馳。楚莊王聞營中有賊遁去，自駕戎輅，引兵追趕，其行甚速。趙旃恐為所及，棄其車，奔入萬松林內(nèi)，為楚將屈蕩所見，亦下車逐之。趙旃將甲裳掛于小小松樹之上，輕身走脫。屈蕩取甲裳并車馬，以獻(xiàn)莊王。方欲回轅，望見單車風(fēng)馳而至，視之，乃潘黨也。黨指北向車塵，謂楚王曰：“晉師大至矣！”這車塵卻是荀林父所遣軘車，迎接趙旃者。潘黨遠(yuǎn)遠(yuǎn)望見，誤認(rèn)以為大軍，未免輕事重報，嚇得莊王面如土色。忽聽得南方鼓角喧天，為首一員大臣，領(lǐng)著一隊車馬飛到。這員大臣是誰？乃是令尹孫叔敖。莊王心下稍安，問：“相國何以知晉軍之至，而來救寡人？”孫叔敖對曰：“臣不知也。但恐君王輕進(jìn)，誤入晉軍，臣先來救駕，隨后三軍俱至矣?！鼻f王北向再看時，見塵頭不高，曰：“非大軍也?！睂O叔敖對曰：“《兵法》有云：‘寧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T將既已到齊，吾王可傳令，只顧殺向前去。若挫其中軍，馀二軍皆不能存扎矣。”
莊王果然傳令：使公子嬰齊同副將蔡鳩居，以左軍攻晉上軍；公子側(cè)同副將工尹齊，以右軍攻晉下軍；自引中軍兩廣之眾，直搗荀林父大營。莊王親自援桴擊鼓。眾軍一齊擂鼓，鼓聲如雷，車馳馬驟，步卒隨著車馬，飛奔前行。晉軍全沒準(zhǔn)備。荀林父聞鼓聲，才欲探聽，楚軍漫山遍野，已布滿于營外，真是出其不意了。林父倉忙無計，傳令并力混戰(zhàn)。楚兵人人耀武，個個揚(yáng)威，分明似海嘯山崩，天摧地塌。晉兵如久夢乍回，大醉方醒，還不知東西南北?！皼]心人遇有心人”，怎生抵?jǐn)车眠^？一時魚奔鳥散，被楚兵砍瓜切菜，亂殺一回，殺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荀罃乘著軘車，迎不著趙旃，卻撞著楚將熊負(fù)羈，兩下交鋒。楚兵大至，寡不敵眾，步卒奔散，荀罃所乘左驂，中箭先倒，遂為熊負(fù)羈所擒。
再說晉將逢伯，引其二子逢寧逢蓋，共載一小車，正在逃奔。恰好趙旃脫身走到，兩趾俱裂，看見前面有乘車者，大叫：“車中何人？望乞挈帶！”逢伯認(rèn)得是趙旃聲音，吩咐二子：“速速馳去，勿得反顧?！倍硬唤馄涓钢?，回頭看之，趙旃即呼曰：“逢君可載我！”二子謂父曰：“趙叟在后相呼?！狈瓴笈唬骸叭昙纫娳w叟，合當(dāng)讓載也！”叱二子下車，以轡授趙旃，使登車同載而去。逢寧逢蓋失車，遂死于亂軍之中。荀林父同韓厥，從后營登車，引著敗殘軍卒，取路山右，沿河而走，棄下車馬器仗無算。先谷自后趕上，額中一箭，鮮血淋漓，扯戰(zhàn)袍裹之。林父指曰：“敢戰(zhàn)者亦如是乎？”行至河口，趙括亦到，訴稱其兄趙嬰齊，私下預(yù)備船只，先自濟(jì)河：“不通我們得知，是何道理？”林父曰：“死生之際，何暇相聞也？”趙括恨恨不已，自此與嬰齊有隙。林父曰：“我兵不能復(fù)戰(zhàn)矣！目前之計，濟(jì)河為急。”乃命先谷往河下招集船只。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時不能取齊。正擾攘之際，沿河無數(shù)人馬，紛紛來到。林父視之，乃是下軍正副將趙朔欒書，被楚將公子側(cè)襲敗，驅(qū)率殘兵，亦取此路而來。兩軍一齊在岸，那一個不要渡河的？船數(shù)一發(fā)少了。南向一望，塵頭又起，林父恐楚兵乘勝窮追，乃擊鼓出令曰：“先濟(jì)河者有賞！”兩軍奪舟，自相爭殺。及至船上人滿了，后來者攀附不絕，連船覆水，又壞了三十馀艘。先谷在舟中喝令軍士：“但有攀舷扯槳的，用刀亂砍其手?！备鞔阈еＪ种缚陈渲壑?，如飛花片片，數(shù)掬不盡，皆投河中。岸上哭聲震響，山谷俱應(yīng)，天昏地慘，日色無光。史臣有詩云：
舟翻巨浪連帆倒，人逐洪波帶血流?！?br />
可憐數(shù)萬山西卒，半喪黃河作水囚！
后面塵頭又起，乃是荀首、趙同、魏锜、逢伯、鮑癸一班敗將，陸續(xù)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見其子荀罃，使人于岸呼之。有小軍看見荀罃被楚所獲，報知荀首。荀首曰：“吾子既失，吾不可以空返?！蹦酥貜?fù)上岸，整車欲行。荀林父阻之曰：“罃已陷楚，往亦無益?！避魇自唬骸暗盟酥?，猶可換回吾子也?！蔽鸿熕嘏c荀罃相厚，亦愿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數(shù)百人。更兼他平昔恤民愛士，大得軍心，故下軍之眾，在岸者無不樂從，即已在舟中者，聞?wù)f下軍荀大夫欲入楚軍尋小將軍，亦皆上岸相從，愿效死力。此時一股銳氣，比著全軍初下寨時，反覺強(qiáng)旺。荀首在晉，亦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射手，多帶良箭，撞入楚軍。遇著老將連尹襄老，正在掠取遺車棄仗，不意晉兵猝至，不作整備，被荀首一箭射去，恰穿其頰，倒于車上。公子谷臣看見襄老中箭，馳車來救。魏锜就迎住廝殺。荀首從旁覷定，又復(fù)一箭，中其右腕。谷臣負(fù)痛拔箭，被魏锜乘勢將谷臣活捉過來，并載襄老之尸，荀首曰：“有此二物，可以贖吾子矣！楚師強(qiáng)甚，不可當(dāng)也?！蹦瞬唏R急馳。比及楚軍知覺，欲追之，已無及矣。
且說公子嬰齊來攻上軍。士會預(yù)料有事，探信最早，先已結(jié)陣，且戰(zhàn)且走。嬰齊追及敖山之下，忽聞炮聲大震，一軍殺出，當(dāng)頭一員大將在車中高叫：“鞏朔在此，等候多時矣！”嬰齊倒吃了一驚。鞏朔接住嬰齊廝殺，約斗二十馀合，不敢戀戰(zhàn)，保著士會，徐徐而走。嬰齊不舍，再復(fù)追來，前面炮聲又起，韓穿起兵來到。偏將蔡鳩居出車迎敵，方欲交鋒，山凹里炮聲又震，旗旆如云，大將郤克引兵又至。嬰齊見埋伏甚眾，恐墮晉計，鳴金退師。士會點(diǎn)查將士，并不曾傷折一個人。遂依敖山之險，結(jié)成七個小寨，連絡(luò)如七星，楚不敢逼。直到楚兵盡退，方才整旆而還。此是后話。
再說荀首兵轉(zhuǎn)河口，林父大兵尚未濟(jì)盡，心甚驚皇，卻喜得趙嬰齊渡過北岸，打發(fā)空船南來接應(yīng)。時天已昏黑，楚軍已至邲城。伍參請速追晉師。莊王曰：“楚自城濮失利，貽羞社稷，此一戰(zhàn)可雪前恥矣。晉楚終當(dāng)講和，何必多殺？”乃下令安營。晉軍乘夜?jié)?，紛紛擾擾，直亂到天明方止。史臣論荀林父智不能料敵，才不能御將，不進(jìn)不退，以至此敗，遂使中原伯氣，盡歸于楚，豈不傷哉！有詩云：
閫外元戎無地天，如何裨將敢撓權(quán)？
舟中掬指真堪痛，縱渡黃河也靦然！
鄭襄公知楚師得勝，親自至邲城勞軍。迎楚王至于衡雍，僭居王宮，大設(shè)筵席慶賀。潘黨請收晉尸，筑為“京觀”，以彰武功于萬世。莊王曰：“晉非有罪可討，寡人幸而勝之，何武功之足稱耶？”命軍士隨在掩埋遺骨，為文祭祀河神，奏凱而還。論功行賞，嘉伍參之謀，用為大夫。伍舉、伍奢、伍尚、伍員即其后也。令尹孫叔敖嘆曰：“勝晉大功，出自嬖人，吾當(dāng)愧死矣！”遂郁郁成疾。
話分兩頭。卻說荀林父引敗兵還見景公，景公欲斬林父。群臣力保曰：“林父先朝大臣，雖有喪師之罪，皆是先谷故違軍令，所以致敗。主公但斬先谷，以戒將來足矣。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懼。望主公赦林父之罪，使圖后效?！本肮珡钠溲裕鞌叵裙?，復(fù)林父原職。命六卿治兵練將，為異日報仇之舉。此周定王十年事也。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孫叔敖病篤，囑其子孫安曰：“吾有遺表一通，死后為我達(dá)于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經(jīng)濟(jì)之具，不可濫廁冠裳也。若封汝以大邑，汝當(dāng)固辭。辭之不得，則可以寢邱為請。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幾可延后世之祿耳?！毖援吽熳?。孫安取遺表呈上，楚莊王啟而讀之，表曰：
臣以罪廢之馀，蒙君王拔之相位，數(shù)年以來，愧乏大功，有負(fù)重任。今賴君王之靈，獲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從子薳憑，頗有才能，可任一職。晉號世伯，雖偶敗績，不可輕視。民苦戰(zhàn)斗已久，惟息兵安民為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痹竿醪熘?！
莊王讀罷，嘆曰：“孫叔死不忘國，寡人無福，天奪我良臣也！”即命駕往視其殮，撫棺痛哭，從行者莫不垂淚。次日，以公子嬰齊為令尹。召薳憑為箴尹，是為薳氏。莊王欲以孫安為工正，安守遺命，力辭不拜，退耕于野。
莊王所寵優(yōu)人孟侏儒，謂之優(yōu)孟，身不滿五尺，平日以滑稽調(diào)笑，取歡左右。一日出郊，見孫安砍下柴薪，自負(fù)而歸。優(yōu)孟迎而問曰：“公子何自勞苦負(fù)薪？”孫安曰：“父為相數(shù)年，一錢不入私門，死后家無馀財，吾安得不負(fù)薪乎？”優(yōu)孟嘆曰：“公子勉之，王行且召子矣！”乃制孫叔敖衣冠劍履一具，并習(xí)其生前言動，摹擬三日，無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莊王宴于宮中，召群優(yōu)為戲。優(yōu)孟先使他優(yōu)扮為楚王，為思慕叔敖之狀，自己扮叔敖登場。楚王一見，大驚曰：“孫叔無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來輔相寡人也?！眱?yōu)孟對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背踉唬骸肮讶怂际灏讲坏靡姡娝剖灏秸?，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辭，可即就相位。”優(yōu)孟對曰：“王果用臣，于臣甚愿。但家有老妻，頗能通達(dá)世情，容歸與老妻商議，方敢奉詔?！蹦讼聢觯瑥?fù)上曰：“臣適與老妻議之，老妻勸臣勿就?！背鯁栐唬骸昂喂?？”優(yōu)孟對曰：“老妻有村歌勸臣，臣請歌之！”遂歌曰：
貪吏不可為而可為，廉吏可為而不可為。貪吏不可為者，污且卑；而可為者，子孫乘堅而策肥。廉吏可為者，高且潔；而不可為者，子孫衣單而食缺。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生前私殖無分毫，一朝身沒家凌替，子孫丐食棲蓬蒿。勸君勿學(xué)孫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勞！
莊王在席上見優(yōu)孟問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凄然；及聞優(yōu)孟歌畢，不覺潸然淚下曰：“孫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優(yōu)孟往召孫安。孫安敝衣草屨而至，拜見莊王。莊王曰：“子窮困至此乎？”優(yōu)孟從旁答曰：“不窮困，不見前令尹之賢。”莊王曰：“孫安不愿就職，當(dāng)封以萬家之邑?！卑补剔o。莊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卻。”孫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勞，給臣衣食，愿得封寢邱，臣愿足矣?！鼻f王曰：“寢邱瘠惡之土，卿何利焉？”孫安曰：“先臣有遺命，非此不敢受也?！鼻f王乃從之。后人以寢邱非善地，無人爭奪，遂為孫氏世守。此乃孫叔敖先見之明。史臣有詩單道優(yōu)孟之事。詩曰：
清官遑計子孫貧，身死褒崇賴主君；
不是侏儒能諷諫，莊王安肯念先臣？
卻說晉臣荀林父，聞孫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驟出。乃請師伐鄭，大掠鄭郊，揚(yáng)兵而還。諸將請遂圍鄭，林父曰：“圍之未可遽克，萬一楚救忽至，是求敵也，姑使鄭人懼而自謀耳。”鄭襄公果大懼，遣使謀之于楚，且以其弟公子張，換公子去疾回鄭，共理國事。莊王曰：“鄭茍有信，豈在質(zhì)乎？”乃悉遣之，因大集群臣計議。
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史料來源】
話分兩頭。且說鄭襄公探知晉兵眾盛，恐一旦戰(zhàn)勝，將討鄭從楚之罪，乃集群臣計議。大夫皇戍進(jìn)曰：“臣請為君使于晉軍，勸之戰(zhàn)楚。晉勝則從晉，楚勝則從楚，擇強(qiáng)而事，何患焉？”鄭伯善其謀，遂使皇戍往晉軍中，致鄭伯之命曰：“寡君待上國之救，如望時雨，以社稷之將危，偷安于楚，聊以救亡，非敢背晉也。楚師勝鄭而驕，且久出疲敝，晉若擊之，敝邑愿為后繼?！毕裙仍唬骸皵〕?，在此一舉矣?！睓钑唬骸班嵢朔锤玻溲晕纯尚乓??！壁w同趙括曰：“屬國助戰(zhàn)，此機(jī)不可失。彘子之言是也?！彼觳挥闪指钢?，同先谷竟與皇戍定戰(zhàn)楚之約。誰知鄭襄公又別遣使往楚軍中，亦勸楚王與晉交戰(zhàn)，是兩邊挑斗，坐觀成敗的意思。孫叔敖慮晉兵之盛，言于楚王曰：“晉人無決戰(zhàn)之意，不如請成，請而不獲，然后交兵，則曲在晉矣?！鼻f王以為然。使蔡鳩居往晉請罷戰(zhàn)修和。荀林父喜曰：“此兩國之福也！”先谷對蔡鳩居罵曰：“汝奪我屬國，又以和局緩我，便是我元帥肯和，我先谷決不肯，務(wù)要?dú)⒌媚闫撞换?，方見我先谷手段！快去報與楚君，教他早早逃走，饒他性命！”蔡鳩居被罵一場，抱頭而竄。將出營門，又遇趙同趙括兄弟，以劍指之曰：“汝若再來，先教你吃我一劍！”鳩居出了晉營，又遇晉將趙旃，彎弓向之，說道：“你是我箭頭之肉，少不得早晚擒到！煩你傳話，只教你蠻王仔細(xì)！”鳩居回轉(zhuǎn)本寨，奏知莊王。
莊王大怒，問眾將：“誰人敢去挑戰(zhàn)？”大將樂伯應(yīng)聲而出曰：“臣愿往！”樂伯乘單車，許伯為御，攝叔為車右。許伯驅(qū)車如風(fēng)，徑逼晉壘。樂伯故意代御執(zhí)轡，使許伯下車飾馬正鞅，以示閑暇。有游兵十馀人過之，樂伯不慌不忙，一箭發(fā)去，射倒一人；攝叔跳下車，又只手生擒一人，飛身上車，馀兵發(fā)聲喊都走。許伯仍為御，望本營而馳。晉軍知楚將挑戰(zhàn)殺人，分為三路追趕將來。鮑癸居中，左有逢寧，右有逢蓋。樂伯大喝曰：“吾左射馬，右射人，射錯了，就算我輸！”乃將雕弓挽滿，左一箭，右一箭，忙忙射去，有分有寸，不差一些。左邊連射倒三四匹馬，馬倒，車遂不能行動。右邊逢蓋面門亦中一箭，軍士被箭傷者甚多。左右二路追兵，俱不能進(jìn)。只有鮑癸緊緊隨后，看看趕著。樂伯只存下一箭了。搭上弓靶，欲射鮑癸，想道：“我這箭若不中，必遭來將之手?！闭D(zhuǎn)念間，車馳馬驟之際，趕出一頭麋來，在樂伯面前經(jīng)過。樂伯心下轉(zhuǎn)變，一箭望麋射去，剛剛的直貫麋心。乃使攝叔下車取麋，以獻(xiàn)鮑癸曰：“愿充從者之膳?！滨U癸見樂伯矢無虛發(fā)，心中正在驚懼，因其獻(xiàn)麋，遂假意嘆曰：“楚將有禮，我不可犯也！”麾左右回車。樂伯徐行而返。有詩為證：
單車挑戰(zhàn)騁豪雄，車似雷轟馬似龍?！?br />
神箭將軍誰不怕？追軍縮首去如風(fēng)。
晉將魏锜知鮑癸放走了樂伯，心中大怒曰：“楚來挑戰(zhàn)，晉國獨(dú)無一人敢出軍前，恐被楚人所笑也。小將亦愿以單車，探楚之強(qiáng)弱?！壁w旃曰：“小將愿同魏將軍走遭?！绷指冈唬骸俺砬蠛?，然后挑戰(zhàn)。子若至楚軍，也將和議開談，方是答禮?！蔽鸿煷鹪唬骸靶⒈闳フ埡汀！壁w旃先送魏锜登車，謂魏锜曰：“將軍報鳩居之使，我報樂伯，各任其事可也?！?br />
卻說上軍元帥士會，聞趙、魏二將討差往楚，慌忙來見荀林父，欲止其行。比到中軍，二將已去矣。士會私謂林父曰：“魏锜趙旃，自恃先世之功，不得重用，每懷怨望之心。況血?dú)夥絼?，不知進(jìn)退，此行必觸楚怒。倘楚兵猝然乘我，何以御之？”時副將郤克亦來言：“楚意難測，不可不備?！毕裙却蠼性唬骸暗┩韽P殺，何以備為！”荀林父不能決。士會退謂郤克曰：“荀伯木偶耳！我等宜自為計?！蹦耸灌S克約會上軍大夫鞏朔韓穿，各率本部兵，分作三處，伏于敖山之前。中軍大夫趙嬰齊，亦慮晉師之?dāng)。A(yù)遣人具舟于黃河之口。
話分兩頭。再說魏锜一心忌荀林父為將，欲敗其名，在林父面前只說請和，到楚軍中，竟自請戰(zhàn)而還。楚將潘黨知蔡鳩居出使晉營，受了晉將辱罵，今日魏锜到此，正好報仇。忙趨入中軍，魏锜已自出營去了，乃策馬追之。魏锜行及大澤，見追將甚緊，方欲對敵；忽見澤中有麋六頭，因想起楚將戰(zhàn)麋之事，彎起弓來，也射倒一麋，使御者獻(xiàn)于潘黨曰：“前承樂將軍賜鮮，敬以相報。”潘黨笑曰：“彼欲我描舊樣耳！我若追之，顯得我楚人無禮。”亦命御者回車而返。魏锜還營，詭說：“楚王不準(zhǔn)講和，定要交鋒，決一勝負(fù)?！避髁指竼枺骸摆w旃何在？”魏锜曰：“我先行，彼在后，未曾相值?！绷指冈唬骸俺炔粶?zhǔn)和，趙將軍必然吃虧?！蹦耸管骼斅受斳嚩?，步卒千五百人，往迎趙旃。
卻說趙旃夜至楚軍，布席于軍門之外，車中取酒，坐而飲之。命隨從二十馀人，效楚語，四下巡綽，得其軍號，混入營中。有兵士覺其偽，盤詰之；其人拔刀傷兵士。營中亂嚷起來，舉火搜賊，被獲一十馀人。其馀逃出，見趙旃尚安坐席上，扶之起，登車，覓御人，已沒于楚軍矣。天色漸明，趙旃親自執(zhí)轡鞭馬，馬餓不能馳。楚莊王聞營中有賊遁去，自駕戎輅，引兵追趕，其行甚速。趙旃恐為所及，棄其車，奔入萬松林內(nèi)，為楚將屈蕩所見，亦下車逐之。趙旃將甲裳掛于小小松樹之上，輕身走脫。屈蕩取甲裳并車馬，以獻(xiàn)莊王。方欲回轅，望見單車風(fēng)馳而至，視之，乃潘黨也。黨指北向車塵，謂楚王曰：“晉師大至矣！”這車塵卻是荀林父所遣軘車，迎接趙旃者。潘黨遠(yuǎn)遠(yuǎn)望見，誤認(rèn)以為大軍，未免輕事重報，嚇得莊王面如土色。忽聽得南方鼓角喧天，為首一員大臣，領(lǐng)著一隊車馬飛到。這員大臣是誰？乃是令尹孫叔敖。莊王心下稍安，問：“相國何以知晉軍之至，而來救寡人？”孫叔敖對曰：“臣不知也。但恐君王輕進(jìn)，誤入晉軍，臣先來救駕，隨后三軍俱至矣?！鼻f王北向再看時，見塵頭不高，曰：“非大軍也?！睂O叔敖對曰：“《兵法》有云：‘寧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T將既已到齊，吾王可傳令，只顧殺向前去。若挫其中軍，馀二軍皆不能存扎矣。”
莊王果然傳令：使公子嬰齊同副將蔡鳩居，以左軍攻晉上軍；公子側(cè)同副將工尹齊，以右軍攻晉下軍；自引中軍兩廣之眾，直搗荀林父大營。莊王親自援桴擊鼓。眾軍一齊擂鼓，鼓聲如雷，車馳馬驟，步卒隨著車馬，飛奔前行。晉軍全沒準(zhǔn)備。荀林父聞鼓聲，才欲探聽，楚軍漫山遍野，已布滿于營外，真是出其不意了。林父倉忙無計，傳令并力混戰(zhàn)。楚兵人人耀武，個個揚(yáng)威，分明似海嘯山崩，天摧地塌。晉兵如久夢乍回，大醉方醒，還不知東西南北?！皼]心人遇有心人”，怎生抵?jǐn)车眠^？一時魚奔鳥散，被楚兵砍瓜切菜，亂殺一回，殺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荀罃乘著軘車，迎不著趙旃，卻撞著楚將熊負(fù)羈，兩下交鋒。楚兵大至，寡不敵眾，步卒奔散，荀罃所乘左驂，中箭先倒，遂為熊負(fù)羈所擒。
再說晉將逢伯，引其二子逢寧逢蓋，共載一小車，正在逃奔。恰好趙旃脫身走到，兩趾俱裂，看見前面有乘車者，大叫：“車中何人？望乞挈帶！”逢伯認(rèn)得是趙旃聲音，吩咐二子：“速速馳去，勿得反顧?！倍硬唤馄涓钢?，回頭看之，趙旃即呼曰：“逢君可載我！”二子謂父曰：“趙叟在后相呼?！狈瓴笈唬骸叭昙纫娳w叟，合當(dāng)讓載也！”叱二子下車，以轡授趙旃，使登車同載而去。逢寧逢蓋失車，遂死于亂軍之中。荀林父同韓厥，從后營登車，引著敗殘軍卒，取路山右，沿河而走，棄下車馬器仗無算。先谷自后趕上，額中一箭，鮮血淋漓，扯戰(zhàn)袍裹之。林父指曰：“敢戰(zhàn)者亦如是乎？”行至河口，趙括亦到，訴稱其兄趙嬰齊，私下預(yù)備船只，先自濟(jì)河：“不通我們得知，是何道理？”林父曰：“死生之際，何暇相聞也？”趙括恨恨不已，自此與嬰齊有隙。林父曰：“我兵不能復(fù)戰(zhàn)矣！目前之計，濟(jì)河為急。”乃命先谷往河下招集船只。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時不能取齊。正擾攘之際，沿河無數(shù)人馬，紛紛來到。林父視之，乃是下軍正副將趙朔欒書，被楚將公子側(cè)襲敗，驅(qū)率殘兵，亦取此路而來。兩軍一齊在岸，那一個不要渡河的？船數(shù)一發(fā)少了。南向一望，塵頭又起，林父恐楚兵乘勝窮追，乃擊鼓出令曰：“先濟(jì)河者有賞！”兩軍奪舟，自相爭殺。及至船上人滿了，后來者攀附不絕，連船覆水，又壞了三十馀艘。先谷在舟中喝令軍士：“但有攀舷扯槳的，用刀亂砍其手?！备鞔阈еＪ种缚陈渲壑?，如飛花片片，數(shù)掬不盡，皆投河中。岸上哭聲震響，山谷俱應(yīng)，天昏地慘，日色無光。史臣有詩云：
舟翻巨浪連帆倒，人逐洪波帶血流?！?br />
可憐數(shù)萬山西卒，半喪黃河作水囚！
后面塵頭又起，乃是荀首、趙同、魏锜、逢伯、鮑癸一班敗將，陸續(xù)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見其子荀罃，使人于岸呼之。有小軍看見荀罃被楚所獲，報知荀首。荀首曰：“吾子既失，吾不可以空返?！蹦酥貜?fù)上岸，整車欲行。荀林父阻之曰：“罃已陷楚，往亦無益?！避魇自唬骸暗盟酥?，猶可換回吾子也?！蔽鸿熕嘏c荀罃相厚，亦愿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數(shù)百人。更兼他平昔恤民愛士，大得軍心，故下軍之眾，在岸者無不樂從，即已在舟中者，聞?wù)f下軍荀大夫欲入楚軍尋小將軍，亦皆上岸相從，愿效死力。此時一股銳氣，比著全軍初下寨時，反覺強(qiáng)旺。荀首在晉，亦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射手，多帶良箭，撞入楚軍。遇著老將連尹襄老，正在掠取遺車棄仗，不意晉兵猝至，不作整備，被荀首一箭射去，恰穿其頰，倒于車上。公子谷臣看見襄老中箭，馳車來救。魏锜就迎住廝殺。荀首從旁覷定，又復(fù)一箭，中其右腕。谷臣負(fù)痛拔箭，被魏锜乘勢將谷臣活捉過來，并載襄老之尸，荀首曰：“有此二物，可以贖吾子矣！楚師強(qiáng)甚，不可當(dāng)也?！蹦瞬唏R急馳。比及楚軍知覺，欲追之，已無及矣。
且說公子嬰齊來攻上軍。士會預(yù)料有事，探信最早，先已結(jié)陣，且戰(zhàn)且走。嬰齊追及敖山之下，忽聞炮聲大震，一軍殺出，當(dāng)頭一員大將在車中高叫：“鞏朔在此，等候多時矣！”嬰齊倒吃了一驚。鞏朔接住嬰齊廝殺，約斗二十馀合，不敢戀戰(zhàn)，保著士會，徐徐而走。嬰齊不舍，再復(fù)追來，前面炮聲又起，韓穿起兵來到。偏將蔡鳩居出車迎敵，方欲交鋒，山凹里炮聲又震，旗旆如云，大將郤克引兵又至。嬰齊見埋伏甚眾，恐墮晉計，鳴金退師。士會點(diǎn)查將士，并不曾傷折一個人。遂依敖山之險，結(jié)成七個小寨，連絡(luò)如七星，楚不敢逼。直到楚兵盡退，方才整旆而還。此是后話。
再說荀首兵轉(zhuǎn)河口，林父大兵尚未濟(jì)盡，心甚驚皇，卻喜得趙嬰齊渡過北岸，打發(fā)空船南來接應(yīng)。時天已昏黑，楚軍已至邲城。伍參請速追晉師。莊王曰：“楚自城濮失利，貽羞社稷，此一戰(zhàn)可雪前恥矣。晉楚終當(dāng)講和，何必多殺？”乃下令安營。晉軍乘夜?jié)?，紛紛擾擾，直亂到天明方止。史臣論荀林父智不能料敵，才不能御將，不進(jìn)不退，以至此敗，遂使中原伯氣，盡歸于楚，豈不傷哉！有詩云：
閫外元戎無地天，如何裨將敢撓權(quán)？
舟中掬指真堪痛，縱渡黃河也靦然！
鄭襄公知楚師得勝，親自至邲城勞軍。迎楚王至于衡雍，僭居王宮，大設(shè)筵席慶賀。潘黨請收晉尸，筑為“京觀”，以彰武功于萬世。莊王曰：“晉非有罪可討，寡人幸而勝之，何武功之足稱耶？”命軍士隨在掩埋遺骨，為文祭祀河神，奏凱而還。論功行賞，嘉伍參之謀，用為大夫。伍舉、伍奢、伍尚、伍員即其后也。令尹孫叔敖嘆曰：“勝晉大功，出自嬖人，吾當(dāng)愧死矣！”遂郁郁成疾。
話分兩頭。卻說荀林父引敗兵還見景公，景公欲斬林父。群臣力保曰：“林父先朝大臣，雖有喪師之罪，皆是先谷故違軍令，所以致敗。主公但斬先谷，以戒將來足矣。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懼。望主公赦林父之罪，使圖后效?！本肮珡钠溲裕鞌叵裙?，復(fù)林父原職。命六卿治兵練將，為異日報仇之舉。此周定王十年事也。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孫叔敖病篤，囑其子孫安曰：“吾有遺表一通，死后為我達(dá)于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經(jīng)濟(jì)之具，不可濫廁冠裳也。若封汝以大邑，汝當(dāng)固辭。辭之不得，則可以寢邱為請。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幾可延后世之祿耳?！毖援吽熳?。孫安取遺表呈上，楚莊王啟而讀之，表曰：
臣以罪廢之馀，蒙君王拔之相位，數(shù)年以來，愧乏大功，有負(fù)重任。今賴君王之靈，獲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從子薳憑，頗有才能，可任一職。晉號世伯，雖偶敗績，不可輕視。民苦戰(zhàn)斗已久，惟息兵安民為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痹竿醪熘?！
莊王讀罷，嘆曰：“孫叔死不忘國，寡人無福，天奪我良臣也！”即命駕往視其殮，撫棺痛哭，從行者莫不垂淚。次日，以公子嬰齊為令尹。召薳憑為箴尹，是為薳氏。莊王欲以孫安為工正，安守遺命，力辭不拜，退耕于野。
莊王所寵優(yōu)人孟侏儒，謂之優(yōu)孟，身不滿五尺，平日以滑稽調(diào)笑，取歡左右。一日出郊，見孫安砍下柴薪，自負(fù)而歸。優(yōu)孟迎而問曰：“公子何自勞苦負(fù)薪？”孫安曰：“父為相數(shù)年，一錢不入私門，死后家無馀財，吾安得不負(fù)薪乎？”優(yōu)孟嘆曰：“公子勉之，王行且召子矣！”乃制孫叔敖衣冠劍履一具，并習(xí)其生前言動，摹擬三日，無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莊王宴于宮中，召群優(yōu)為戲。優(yōu)孟先使他優(yōu)扮為楚王，為思慕叔敖之狀，自己扮叔敖登場。楚王一見，大驚曰：“孫叔無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來輔相寡人也?！眱?yōu)孟對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背踉唬骸肮讶怂际灏讲坏靡姡娝剖灏秸?，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辭，可即就相位。”優(yōu)孟對曰：“王果用臣，于臣甚愿。但家有老妻，頗能通達(dá)世情，容歸與老妻商議，方敢奉詔?！蹦讼聢觯瑥?fù)上曰：“臣適與老妻議之，老妻勸臣勿就?！背鯁栐唬骸昂喂?？”優(yōu)孟對曰：“老妻有村歌勸臣，臣請歌之！”遂歌曰：
貪吏不可為而可為，廉吏可為而不可為。貪吏不可為者，污且卑；而可為者，子孫乘堅而策肥。廉吏可為者，高且潔；而不可為者，子孫衣單而食缺。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生前私殖無分毫，一朝身沒家凌替，子孫丐食棲蓬蒿。勸君勿學(xué)孫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勞！
莊王在席上見優(yōu)孟問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凄然；及聞優(yōu)孟歌畢，不覺潸然淚下曰：“孫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優(yōu)孟往召孫安。孫安敝衣草屨而至，拜見莊王。莊王曰：“子窮困至此乎？”優(yōu)孟從旁答曰：“不窮困，不見前令尹之賢。”莊王曰：“孫安不愿就職，當(dāng)封以萬家之邑?！卑补剔o。莊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卻。”孫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勞，給臣衣食，愿得封寢邱，臣愿足矣?！鼻f王曰：“寢邱瘠惡之土，卿何利焉？”孫安曰：“先臣有遺命，非此不敢受也?！鼻f王乃從之。后人以寢邱非善地，無人爭奪，遂為孫氏世守。此乃孫叔敖先見之明。史臣有詩單道優(yōu)孟之事。詩曰：
清官遑計子孫貧，身死褒崇賴主君；
不是侏儒能諷諫，莊王安肯念先臣？
卻說晉臣荀林父，聞孫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驟出。乃請師伐鄭，大掠鄭郊，揚(yáng)兵而還。諸將請遂圍鄭，林父曰：“圍之未可遽克，萬一楚救忽至，是求敵也，姑使鄭人懼而自謀耳。”鄭襄公果大懼，遣使謀之于楚，且以其弟公子張，換公子去疾回鄭，共理國事。莊王曰：“鄭茍有信，豈在質(zhì)乎？”乃悉遣之，因大集群臣計議。
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史料來源】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