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管家詳聽汲桑言語，知無去路，乃謂之曰：“我家到也用得人，你會(huì)做些甚么生理否？”桑曰：“粗細(xì)事頗皆諳曉，農(nóng)商吾之本等，拳棍射御亦能行教?！崩险咴唬骸凹热绱耍仪伊裟銠?quán)住我家，相幫老身，尊意肯否？”桑曰：“如蒙收錄，幸莫大矣，愿任仆役?！崩险咴唬骸拔依蠣斢萌擞蟹?，隨才授事，只要忠正，必當(dāng)重待?！鄙Ｖx而問曰：“適聞尊丈所言，有甚老爺，是何官宦？高姓貴職？公是他誰？”老者曰：“我家老爺姓石名莧，祖貫彭澤人氏，曾為魏國光祿大夫、當(dāng)今太尉石苞老爺同母之弟，散騎常侍、衛(wèi)尉卿石崇之叔也。因諫司馬昭專權(quán)，忤其行事，改為屯田司、北地監(jiān)軍，不許在朝。今家甚富。因是昭子炎篡魏，以故不行詔取。且年高無子，安享此地，不欲還也。我乃管事總領(lǐng)，石富是也。”汲桑曰：“既如此，須當(dāng)稟過石老爺知道，肯收留我二人，方可在此。”富曰：“不妨得，老爺一應(yīng)事務(wù)俱不經(jīng)理，盡皆委我行移。即今府中之人，老爺還是認(rèn)不遍的，況你一個(gè)乎？”桑喜謂石富曰：“蒙老丈收留在此，小子頗有勇力，能搏猛虎、御強(qiáng)馬、抑橫寇，倘有委用，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者?！备簧鯋?。次日，即撥令掌管牛馬羊畜，使為總領(lǐng)，其圉牧貙人等悉憑拘制。桑亦查看嚴(yán)明，喂飼均調(diào)，并無損壞。一日，桑與趙勒往牧羊場中撿點(diǎn)歸遲，廚人送飯至彼處，桑與勒兒正吃。忽值石大夫晝寢，夢出莊游玩，見羊群之中有大小二虎相對吃物，莧疑是噬他之羊，又恐虎看見趕來，乃躲于僻處，窺其動(dòng)靜。頃而祥光燁燁，小虎兒起身抖擻，向中間咆哮一回，變做一條百尺金龍，騰空而起，須臾云翻電閃，風(fēng)雷交作，揚(yáng)砂卷石，刮得眼昏目閉，奔走不迭。那大虎從羊群中躍出，徑望身邊沖來，嚇得仰身而倒。正值石夫人來至，見丈夫冷汗如淋，渾身振掉，面色如泥，急忙喚之。

　　石莧醒覺，乃是一夢，身猶戰(zhàn)栗不已。夫人問曰：“相公晝睡，何故有此恐怖之狀？”大夫曰：“適才一夢，甚是險(xiǎn)異，驚得我神飛魄散，魂不附體，想是不祥之兆矣。”夫人曰：“是何夢象？請?jiān)囇灾?。”石莧從頭說了一遍，夫人曰：“龍虎是非常之物，庸人難得夢此者。龍乃人君之象，虎乃人臣之象，必應(yīng)朝廷有征召之驗(yàn)也?！笔{不然其解，遂即竟出，往羊場中去看之。行至放羊之所，見羊皆睡在地。又轉(zhuǎn)側(cè)手石宕邊去時(shí)，有一大漢子在旁，將碗添飯，一小廝端坐在團(tuán)石之上。石莧自思，適間之夢莫非應(yīng)此二人身上？乃走向前去看。汲桑見布帶巾人至，知是石大夫，乃囑付趙勒兒曰：“此是家主，我們都未曾與他相見的，不知他喜也怪也。你是小童子，在此坐無妨，我去躲他一躲，看其待你何如，再見未晚?！彼焱竺姘价晏幠渲Ｊ蠓蜃咧潦?，趙勒兒動(dòng)也不動(dòng)。大夫問曰：“小廝們，你是那里來的？叫做甚么名字？”連問兩三聲，并不對答。大夫又曰：“這個(gè)小廝敢是啞的，不然怎的不會(huì)應(yīng)聲？”勒曰：“我非啞者，你問我何為？”石大夫曰：“你這小子，今年幾歲了？難道自家名姓也曉不得？或是天上吊下來的，或是地下闖出來的，定有個(gè)來歷。我們這樣老大人問你，你也不答，是何道理？”趙勒張目直視，徐徐應(yīng)曰：“我就依你說，天上吊下來的，叫做天子也罷?！笔蠓蚵犙陨躐敚屑?xì)看其模樣，見他腦骨高孤，方面大耳，齒白唇紅，神形俊拔，乃又曰：“你敢是個(gè)好人家之子，如何無人管你？坐于茫天之下，豈不怕也？”勒曰：“我也不要人管，自有力量坐此天下，何怕之有？有好快活處，你還不知耶！”大夫又笑曰：“此等茫茫所在，風(fēng)吹日炙，四無關(guān)閉，有何好處？須無快活?！崩赵唬骸安皇沁@等說。我坐此彌茫天下，無人與我爭取，若在屋下，便有人爭了，故云快活?！贝蠓蛟唬骸半y道這石塊上也有快活？”勒曰：“堅(jiān)如磐石，萬年永固，何必戲焉！”石大夫與趙勒兒謔談一會(huì)，見其句句皆有志氣，語言奇異，心中有愛他之意，乃喚汲桑曰：“你那漢子，何不過來相見，躲我則甚？”汲桑見石大夫看破呼叫，只得出來參見，向前跪下。石大夫見汲桑一表非俗，連忙扶之令起，問曰：“你是何人？不必下禮?！奔成Ｔ唬骸拔夷酥兄萑耸希占趁?，久居張掖，因遭荒亂，來府上相靠老管家做工為活的?！贝蠓蛟唬骸斑@小兒是你甚的？”桑曰：“他亦好人家之子，祖父是常山人氏，久在張掖，得生此子，彼因遇盜，是吾力伏強(qiáng)人，拜吾為兄，以酬救命之恩。今他夫婦遭疫而死，無所倚靠，吾故育之。今無奈至此，望為哀憐?！贝蠓蛟唬骸拔蚁葐査稳?，并不答應(yīng)，亦有名乎？”桑曰：“他父因是避禍遠(yuǎn)逃，不言名姓，只叫做胡中子，此子他只叫做勒兒，乃胡人之名也，后人問我，我便說是胡勒兒?！贝蠓蛟唬骸斑€有緣故，我先來時(shí)，瞧見你恁般恭敬盡禮，豈有朋友之子，汝乃他之父執(zhí)，何該端立而侍食乎？”桑曰：“因他這幾日有些不快，故此小心伏侍，扶持他進(jìn)些飲食，以盡我之仁義耳！”石大夫曰：“這也憑在你心。又有一說，他既不當(dāng)爽快，你可同他到我中堂上來，叫夫人把些細(xì)膩果食與他吃，這樣粗干面飯，恐他難吃。我先回去，你可就來，別有大事托你替干?！奔成?yīng)諾。石莧回府，即與夫人商議曰：“適間出外閑行，見有一事，與夢中甚相符合?！狈蛉嗽唬骸昂我娤嗪?？”莧曰：“方才到牧羊場中，見一大漢伏侍一小兒吃飯，見我走去，大漢躲開，那小廝對我們講無數(shù)奇言天話，后來那大漢如虎一般走將出來，徑到我面前跪下，豈不應(yīng)乎？我想那兩人必有好處，且又小廝志氣洪大，相貌端嚴(yán)，甚是可愛。我欲要他為兒，未曾說破，已曾分付他抱來見你，與他果物吃，想必就到。夫人看他若還中意，便與他留在此間。況他沒有父母，又無姓氏，日后長成，即是親生的一般。莫非天意，見我年老無兒，賜此龍虎之子為嗣，未可定耶?！狈蛉嗽唬骸澳惚闶沁@等立意，未知那人肯否何如？”兩人正在談議，只見守門小童子引著汲桑入于中堂，進(jìn)內(nèi)通報(bào)。夫人曰：“你可同他到后面茶堂里來相見?！奔成５妹?，即攜趙勒跟隨入見，望著石夫人鞠躬下拜。夫人曰：“家僮快扶遠(yuǎn)客起來，我這里回禮不便。”汲桑乃不拜，站立一旁，趙勒兒也向前唱喏。夫人親自挽其手看之，見其面發(fā)玉瑩，唇若涂朱，豐姿俊偉，濃眉巨顙，骨骼雄奇，心中大悅，謂石莧曰：“相公，我和你這些年紀(jì)，富貴亦頗足，但天賦不全，沒有后嗣，若得這樣一個(gè)兒子在我身旁，教訓(xùn)他讀書，必有出人頭地之處，何愁晚景不榮乎？”乃自攜之入內(nèi)而去。石莧賜桑同坐，問曰：“兄既汲長孺之胄，系故漢良臣舊族，中朝佳客也。吾有一言相啟于兄。今茲我的夫人見此小兒，心中甚是愛念他，意欲問你權(quán)把借繼與我夫人為嗣，我們代你撫養(yǎng)教育，終久還是你的人，佳客心下如何？”桑曰：“奚必言此？老爺若要，小人一發(fā)奉上就是，但恐此子享不得老爺之福，徒枉折耳！”石莧曰：“不必謙拒，數(shù)千里來相會(huì)合，莫非天之緣乎？我必不忘汝，定須富貴共之。”桑曰：“況今我們至此，亦是老爺門下之人矣，豈敢有違鈞命乎？”石莧喜悅，出坐請桑拜謝。桑曰：“老爺即是某之主人，安敢受謝？凡事上抬舉小人，親目一二便是矣?！笔{曰：“此子既與我為兒，合府之人，分付俱屬你們調(diào)遣，家事亦汝攝總，只稱大爺，不許呼名?！庇置≠渍埛蛉祟I(lǐng)勒舍出外拜謝汲大爺。桑見夫人至，即先言曰：“適才告過老爺了，望乞尊重，免使小人折福?！狈蛉四酥钩６Y而已。桑扯趙勒舍向前教曰：“今來在此，蒙老爺、夫人愛惜，可拜為父母，以報(bào)大恩。今后只在內(nèi)堂居住，待我在外好做生理?！崩丈嵋姥?，各皆四拜，即以老爹老娘呼之。夫人大喜，把勒之臂謂石莧曰：“事則甚美矣，倘若朝中大老爺與侄兒石崇知道時(shí)，恐有見怒。”莧曰：“我兄太尉爺，今與間別多久，年老昏旟，料他不管閑事了。只是侄兒平生急性多刻，不知他們心下如何?！奔成Ｔ唬骸袄蠣敳钜印＝襁|洛懸隔，天各一方，彼父子在朝為官，尚不念我爺在此苦樂如何，并無申明詔回之意，今年至此，尚無酌見，老爺之事，皆由夫人二位自家張主，豈得慮他？昨我又聞老總領(lǐng)說他富蓋天下，又不思貪圖老爺家財(cái)，何愁怪乎？”石莧曰：“汝言是也，只今此子不可與他更名了，就叫做石勒也罷?！睋芗屹姿拿?，伏侍汲桑，右宅居止，服食與己同給。石勒居內(nèi)，自家教讀書史，傳命合府中，俱呼二人為公子、大爺。

　　自是汲桑無事，常于野外看管圉牧等人，即便操演槍棒。有地鄰劉徵、劉寶、張曀仆、郭黑略、張?jiān)?、孔豚、王揚(yáng)、冀保、胡莫、趙鹿、吳豫、劉膺、支屈六等十三人，皆來相投，習(xí)學(xué)武藝。石勒時(shí)年十二，即有勇力，每與人相撲賭力，冠者不能勝。汲桑常戒抑之。及見眾等從集槍棒，亦欲學(xué)之，桑不許。石莧乃另請一師，名呼延莫教之。不一月，即能與劉徵等比試，遂與之結(jié)拜為友。鄉(xiāng)中有豪杰之人，即便與之抗持，務(wù)要?jiǎng)俣叫?。時(shí)之人號之為十四悍。惟有麻池莊李家，其池中極有好魚，石勒等要往強(qiáng)捉，其家有無賴子名李旸，亦多勇力，見之必爭，眾皆不敢侵?jǐn)_。惟石勒不服，每每與之爭捉麻池之魚。二人動(dòng)輒斗打，殊無差勝。后人有詩嘆石勒曰：

　　自古英雄未擅名，或居樵牧或漁濱。一朝際會(huì)風(fēng)云起，多效高光立異勛。

　　且不說石勒之事。再提西羌蜀將齊萬年，得了秦州，要?jiǎng)㈧`兵一萬鎮(zhèn)守其城，與廖全將兵先打涇陽，以遏夏侯駿報(bào)仇之兵。屯營界上，未及進(jìn)發(fā)，秦州敗卒已皆逃至涇陽，報(bào)知夏侯駿，言夏侯騄將軍與狄猛、邊雄三人，只一陣俱被齊萬年所斬，秦州已失。今屯兵界上，將要來攻涇陽矣。夏侯駿聽說兄弟被殺，放聲慟哭，指西大罵曰：“吾不活捉此賊碎尸萬段，以報(bào)弟仇，非丈夫也！”遂傳令各軍裝束，教場聽點(diǎn)。原來這夏侯駿乃夏侯騄同胞之兄，自幼驍勇絕倫，善于騎射，羌人畏威，聞風(fēng)遠(yuǎn)遁，晉朝倚之為關(guān)西屏障。當(dāng)日見報(bào)，恨不飛至秦州復(fù)仇退賊，以取其地。即點(diǎn)精兵一萬，望秦州而進(jìn)。于路悻悻然大張武威，勢如熊虎，思欲必破萬年。剛及至界，哨馬回報(bào)，羌將齊萬年兵已入界，扎營當(dāng)?shù)?，離此止四十馀里，將軍須要準(zhǔn)備而進(jìn)。夏侯駿聽言，銳氣頓阻，心中大怒，曰：“此賊恁般無狀，不立斬之，怎雪吾忿！”乃即催兵疾進(jìn)。齊萬年亦探得涇陽兵出，傳令不使逼寨，也留廖全守定糧草，將兵二萬前往近戰(zhàn)。行不十里，兩軍相遇，即于平地排開陣勢。三通鼓罷，晉朝大將夏侯駿立馬陣前，高叫曰：“羌奴反賊齊萬年，可速出來納命，免動(dòng)干戈，殘害生靈?？稍崦瘢俊北姳壳紝⒁娖淇淇冢M抬頭看，看那官將甚么威風(fēng)，怎生打扮，但見他：頭上朱纓似火蒸，大紅袍帶染猩猩。身騎赤色胭脂馬，手執(zhí)剛刀賽殺神。夏侯駿道聲未畢，漢兵陣上炮銃齊鳴，門旗大開，萬年跑馬而出，亦揚(yáng)聲大呼曰：“來將何人？可曾聞得無敵將軍之名乎？”晉陣上兵將軍齊齊睜看，看那羌帥全裝披掛，雄威糾糾，炫目驚心，有詩為證：頭上金盔煥紫纓，身披重鎧燦魚鱗。番袍絢彩昏紅馬，雪天刀橫耀日明。夏侯駿見羌將出馬，復(fù)以鞭指而言曰：“大朝恩養(yǎng)汝等羌胡不薄，何敢造反，侵犯官城，害吾兄弟？好好下馬受縛，猶免殄汝種類，否則將胡地踹為曠野，寸草不留！”齊萬年曰：“秦州三將比你手段何如？不曾勾我半刻工夫，盡作刀頭之鬼。宜早獻(xiàn)上涇陽，茍全草命，尚欲來湊數(shù)也？”夏侯駿喝曰：“羌狗賊奴，何得無禮！吾乃四世將家，剿戮遼羌，收伏匈奴，并蜀滅吳，東蕩西除，橫行天下三十馀年，今日豈容汝一介反賊假威猖獗乎？”言訖，橫刀直取萬年，萬年亦拍馬向前迎敵。二人接住，約退三軍，交鋒惡戰(zhàn)。但只見飛塵滾滾，殺氣騰騰，刀光爍目，渾如那風(fēng)摧電閃一般。兩下斗上了八十馀合，不分勝敗。二將見是對頭，俱各忿恨，齊齊舉刀，望當(dāng)頭盡力奮砍，卻好雙刀接刃，一聲響處，火光迸起，夏侯駿刀口被齊萬年砍缺。兩馬驚走，隔開數(shù)丈。于是俱各少歇，整轡再進(jìn)，兩個(gè)抖擻精神，各揣摸手段，大展雄威，又戰(zhàn)上了三十馀合。兵士看者無不喝彩。直殺至紅日將沉，尚無罷意。只見涇陽城里裨將馮貞帶兵三千來接應(yīng)，未及到陣，卻好漢將廖全亦領(lǐng)精卒千人來至，即望馮貞陣中殺去。以是兩軍混殺，將有半個(gè)時(shí)辰，天色漸黑。馮貞被廖全所殺，晉兵少怯。夏侯駿密令鳴金收軍。齊萬年聽得金鳴聲響，黑暗難戰(zhàn)，乃喝退夏侯駿，各皆回寨。駿乃扎營中路，計(jì)點(diǎn)人馬，折去千馀，又傷裨將馮貞，傷感不已。齊萬年折兵五百，喜得廖全初出，已斬晉將，遂亦設(shè)宴賀喜。后人有詩贊曰：

　　廖全雖匪萬夫才，漢運(yùn)將信亦顯威。涇陽兩戰(zhàn)誅雙將，創(chuàng)復(fù)功勛頗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