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卻說石勒奉漢主之命，引兵助曜攻洛，聞知劉曜敗歸，意欲收回。聽得王彌已克南陽諸郡，王邇等進逼襄陽，乃亦移兵徑趨樊城。樊城守將李德，魏李典之后，自恃屢代將家，聽報石勒犯境，即點兵馬離城退剿。出界不遠，兩軍相遇，各皆布成陣勢。李德出馬謂石勒及張賓曰：“汝等往往稱是中朝人氏，漢臣世裔，何為從胡寇作亂，以擾中州，害及士大夫乎？”張賓應(yīng)曰：“晉世不道，骨肉自殘，元元涂炭。大丈夫正宜救民于水火，豈效汝等不肖祖宗之人乎？今此地半屬于我，尚欲拒抗耶？”言訖，揮眾出戰(zhàn)，張敬、張實一齊沖入其陣。李德抵敵不住，大敗而走，奔入樊城。張實二人徑追至城下，正欲打門，張賓領(lǐng)大軍俱至，分四角安營把住，一連攻打三日。李德守御對擊，矢石將盡，兵民甚憂。德料漢兵強盛，孤城難守，乃與僚佐等議曰：“石勒獷猛，我兵微少，意欲棄此，保全各家家屬，君等以為何如？”部將陳仁曰：“各處州郡被破者多，何曾有能保身嗣者！今當收拾家眷，載上庫帑，某愿當先保護，將軍在后，逃往荊州，又作計較。”李德然之。待勒兵退后，于半夜開門逃出。趙染知之，欲要趕捉，值天黑路生而止，德獲安走。次日，城中百姓大開四門，豎立降旗。張賓引眾入城，只見滿街香花拜迎。勒乃隨方安撫，兵士秋毫不敢犯，民皆大悅。

　　勒使諸將巡討下縣，兵方出，有人來報曰：“且未可動。今東海王死，晉帝差大臣王衍率文武送喪，歸葬東海，金寶甚多，有兵護衛(wèi)，恐出惹禍?！笔肇街^張賓曰：“司馬越乃晉之罪魁，今天殺彼，使得善終，而又容其還葬食邑，則無以懲戒后惡矣！可追轉(zhuǎn)梟首示眾方好?！辟e聽之，使孔萇、桃豹帥吳豫等，將輕騎萬人，如風疾起，追奪越柩。萇等追至苦縣地方及之。王衍見有兵至，命何倫迎敵。倫使宋胄將五千來退，與萇接戰(zhàn)，不滿十合，宋胄被萇斬之。倫慌自出，已被孔萇、桃豹逼至。吳豫等分頭圍住，何倫死拒，不能得脫。次日，石勒自帥鐵騎萬人來到，喝令亂箭射之。衛(wèi)兵死者過半，馀皆走散。其從官司徒王衍、尚書劉望、長史劉喬、庾敳并襄陽王司馬范、仁城王濟、西河王喜、齊王韶等三十六王并諸臣子送殯者，無一得免，被勒所俘者三百馀人。將至襄陽，聞知王邇大掠而去，遂舉眾入襄陽，安撫百姓，諸將獻俘。勒坐堂上，召王衍于階下問曰：“卿為宰執(zhí)，而阿附東海，害及黎民，誤國至此，有何言也？”衍曰：“臣少無宦情，未嘗有意于卿相，雖居越下，不預(yù)世事。晉國禍敗之由，責不在己，向日之事未覺其因?！崩沼謫柭尻栔?，衍曰：“晉國虛實，明公已知，今天下四海，仰明公威名重矣，正宜乘此建立尊號，鼎立三分，何愁有不治乎？”勒曰：“君壯歲登朝，名冠海宇，身居重任，何得言無宦情哉！不諳體統(tǒng)，破害天下，非君而誰！”乃命引出別居，衍退。勒笑謂眾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此等奸人，佞而且譎，何以待之？”孔萇曰：“彼乃晉之三公，今若處以重職，恐亦以清談蠱惑我眾，處以卑職，必不善為我用，留之何益？”勒曰：“此人固不可留，但彼罪惡未彰，賢名在外，不宜加以鋒刃，當陰去之?！蹦朔指遏迫肆碓O(shè)一榻于浮墻之下，送衍居臥，令其夜中排墻壓而殺之。衍臨榻所，見其行意，私謂僚屬等曰：“吾曹知有今日，何不早去虛無之學(xué)、寂滅之習，盡心戮力，以匡王室，亦不為人所擄矣。”乃三點其首曰：“王衍，王衍，亦至是哉！”嘆息未已，早為羝人排墻壓榻而死。勒又命斬何倫、潘滔，以正罔上之罪。乃發(fā)越之棺，斬首諭眾曰：“亂天下者，此人也！吾為天下報之。”遂焚其尸首。諸王官屬并越子毗皆沒于勒軍之中，獨裴妃為一軍人匿而賣與商人。裴訴以實，逾年帶至淮陰，使渡江來見瑯琊王?，樼鹜踬p商人而留之，因前得裴妃之勸，授以建業(yè)，睿感其德，厚加存恤，以次子司馬沖繼越為嗣，供養(yǎng)裴妃。后胡致堂先生斷王衍曰：

　　何晏、王衍自喪其身，喪人之國者，乃出一軌。衍為三公，所歷變亂亦多，又不聞匡正之策，方且陰營三窟，覬脫禍敗，既不得免死于排墻之下，當知墻之為實，而窟之為虛也。豈不深垂后世之戒哉！

　　史官又斷東海王越曰：

　　東海糾合同盟，創(chuàng)為義舉，匡復(fù)之功未立，凌暴之釁已彰。罄彼車徒，固求出鎮(zhèn)，既而帝京寡弱，狡寇憑凌，遂令神器劫遷，宗社顛覆，數(shù)十萬眾并垂餌于豺狼，三十六王咸殞身于鋒刃，禍難之振，亙古未聞，雖及焚尸，猶為幸也。

　　又戒箴云：

　　元超作輔，出征入撫，敗國喪師，無君震主，焚軟之變，抑惟自取。

　　石勒自焚越尸，奄有襄樊，遂并江陵，一路無敵，其鋒甚銳，晉兵戰(zhàn)則必敗。意欲據(jù)江漢，霸取上流。張賓以為有三不可，孔萇亦勸勒進攻許洛，思欲報復(fù)曹氏、郄氏殺害祖父之仇。勒尚屯留襄陽弗許。忽值軍中疫作，死者什二，勒乃避過沔水，據(jù)江夏守之，欲并豫章蘄皖，南奪金陵等處不提。

　　再說漢主劉淵，自劉曜洛陽敗回，心常不忿，日夜思圖洛陽，以雪仇恥。聞知石勒有兵二十馀萬，威震江漢，王彌有兵十萬，雄據(jù)汝潁，心中大喜，乃召群臣議曰：“今石勒兵勢甚強，數(shù)次攻洛，皆不曾出，此回已在江夏，可命其統(tǒng)兵一同伐晉，必定成功?！比撼荚唬骸氨菹轮娚钍?，不然，恐勒強難制，亟宜詔而使之，不墜國體?！庇谑菑?fù)令始安王劉曜提兵十萬，從北路去會石勒，共取洛陽。

　　石勒見詔，尚未肯進?？兹O力贊之曰：“數(shù)次攻洛，主公皆不曾應(yīng)命，今番又再遲疑，則是故違君命，起人議論矣?！崩漳藦闹?。命張賓點集軍馬，以孔萇為先鋒，張實、趙染將左軍，張敬、趙概將右軍，刁膺、桃豹、孔豚、吳豫、張越、趙鹿、張曀仆等隨軍聽調(diào)，將兵十五萬，一同征進。二路漢兵至洛，劉曜分使劉厲、關(guān)防、關(guān)山屯大夏門，劉景、關(guān)謹、關(guān)心屯廣陽門，劉曜與趙固、姜發(fā)、劉義屯上東門，石勒、孔萇屯西明門，張實、趙染屯宣陽門。

　　漢兵甚盛，圍住洛陽，城中百官無不驚駭。懷帝嘆曰：“今天下諸侯之兵，不下數(shù)百萬，并無一人來此勤王，如之奈何？”眾官議散，忽報西涼州遣大將北宮純，引兵三萬特來救洛，見漢兵勢盛，未敢即進。懷帝議欲遣兵接應(yīng)入城。偶有東海王故將丘光、樓裒聚兵二萬，聞知漢圍洛陽，欲來保駕勤王，將功贖罪，亦懼漢勢，乃約北宮純合兵，徑?jīng)_大夏門而進。漢將關(guān)防、劉厲阻住，北宮純知關(guān)防勇，乃揮斧接住。劉厲遂與丘光相戰(zhàn)，才及數(shù)合，樓裒從旁突至，劉厲轉(zhuǎn)眼一看，被丘光一刀斬于馬下。漢兵勢沮，涼副將等齊齊奮勇突陣而過。關(guān)山急出，晉兵已至城下，曹武看見，開門殺出，接應(yīng)入城。眾將上殿朝帝，懷帝加三人為關(guān)內(nèi)侯，其下副將各授校尉之職。帝又問眾臣曰：“今得二處之兵來援，人心稍振，卿等以為戰(zhàn)守二策孰善？”尚書令庾珉、侍中王俊曰：“今漢兵勢盛，難與爭鋒，只可堅守，以待四方救至，再行計議?！钡蹚闹?，命北宮純守宣陽門，張騏兄弟守廣夏門，丘光、樓裒守大夏門，曹武、上官巳守西明門，王采、賈胤守上東門，曹誠、郗性守廣陽門，王俊、庾珉親自巡督。漢兵連日攻打，被城上以石矢對擊，漢兵折傷無算。

　　兩家相持月馀，城不能撥。漢兵糧草不繼，張賓言于石勒曰：“吾觀晉之兵將，戰(zhàn)則不足，守則有馀。我兵糧食鮮少，攻城三月不拔者，兵家之忌也。不若與始安王約會，先取三臺郫城，資其糧食，以為軍需，絕其外望，以孤洛陽，然后再來攻之，能保其必破矣！”石勒從之，即與賓同至曜營相見。曜接入問曰：“世龍、孟孫有何所議？”賓曰：“兵法有云：軍入重地而糧草不接者，將之災(zāi)也。今攻城已久，糧餉將竭，倘有外鎮(zhèn)救至，又難轉(zhuǎn)動矣。不如分兵先去攻取郫城、三臺二處，一則資我軍之糧食，二則剪洛陽之牙爪，待其失望，可不攻而自下矣?！眲㈥姿刂貜堎e之謀，即從其議，乃喚姜發(fā)問之。發(fā)曰：“孟孫見出吾先，多不及也，斯言極善。”于是撤圍去取二郡。洛陽城中，文武官員皆相慶賀曰：“漢賊攻圍許久，見我守御嚴密，不能動我，今因糧少，故情愿退去也?！辟裰菔貙⒅莛ピ唬骸皾h兵暫退者，實為糧乏，欲掠我鄰郡也。一得錢糧，必復(fù)大至矣。亟宜移駕，權(quán)就江南瑯琊王處，以避其鋒。待漢寇少衰，再圖恢復(fù)，免致失節(jié)?！北娢奈涠嗖挥捡Y，乃勸帝曰：“前次即便營舟洛水，以防城陷矣。今漢大至，圍城數(shù)月不能勝我，依舊退去，焉即破我堅城？馥以下職，乃敢妄言搔動圣駕，捐棄根本乎？若一南遷，則盡失中原矣?！睍x主遂不準馥勸，令整城隍，催趲柴草、糧料入城，以防漢兵再至。差人關(guān)報各鎮(zhèn)，取兵共援京都，同退賊寇，一面打聽石勒、劉曜消息，不肯徙避。后人有詩嘆懷帝當陷北漢之手，以致被眾臣所誤云：

　　周馥先明勸徙都，晉懷亡慮忽狂胡。不從忠諫徒窺測，守窟偷安卒被俘。

　　事分頭緒，卻說王彌在于南陽，知漢主差劉曜、石勒攻打洛陽，調(diào)不及己，心中惆悵。及探得二人日久不能克城，欲要向前干功，因無詔命不敢，乃使大將徐邈入朝上奏，言：“司隸校尉王彌，今見龍驤將軍曜、上黨公輔漢將軍勒勤兵在外，圍洛二月，攻城不拔，臣欲提兵去助，奈以未蒙圣諭，故不敢妄動。今二帥皆已移兵攻打三臺、郫城，洛陽已解，但恐晉人修德布恩，詔諸侯入援，則又難于動搖矣。伏乞圣上下詔始安王與上黨公，許臣與太子俱進，則破洛陽如反掌，擒晉主若探囊矣。”漢主見奏大怒，拍案罵曰：“豎子如此無能，攻城三月，縱然未拔，困亦極矣，反又憚勞躲去，是何道理？狗子不若耶！”諸葛宣于諫曰：“陛下休怒，張賓、姜發(fā)皆識兵機者，移攻別郡，蓋為軍糧不繼耳！今番洛陽定破，但令一軍速解糧餉去催其進，自然成大功矣?！睗h主從之，宣呼延攸上殿謂之曰：“事有讖兆，不可罔也。朕昨夢一神人語吾曰：‘欲得洛陽地，須用呼延氏?！詹肯掠泻粞幽?、呼延莫，皆非大將之材，莫非今番太子不曾得詔，汝兄亦在洛水，卿又在此，故功難成。汝當念是皇親，提兵五萬，運糧往洛水，合會太子并汝兄弟，赍糧與二軍，一同齊進，盡心干功，勿得辭勞。”再下一敕加王彌為車騎將軍，催其速起。呼延攸領(lǐng)命出朝，漢主親點兵糧餞送，曰：“卿可傳朕言與王彌、太子，可要用心爭氣，莫效劉曜、石勒有頭無尾，費了數(shù)月錢糧，又縱圍不攻，使敵人得以養(yǎng)銳?！焙粞迂?、徐邈叩首領(lǐng)諾而起。漢主又遣飛使示諭曜、勒并報糧數(shù)，與王彌、呼延攸進兵之期。攸至西河，合兄呼延晏徑扣洛陽下寨，差人去會太子劉聰。晉兵雖知呼延晏一軍犯境，亦不敢出敵。晏見眾兵不到，乃大掠洛陽，往洛水去合劉聰，見河下擺列舟船無數(shù)，晏令軍士放火盡皆焚之，呼延攸仍扎洛陽不動。后人有詩嘆晉人勢敗被漢將藐視云：

　　漢將呼延晏，孤軍止八千。橫行藐河洛，肆掠小中原。毒流三萬戶，燒殘五百船。無敢攖鋒敵，弱晉至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