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之二子路問強

七十二朝人物演義 作者:明·佚名


俠烈才稱男子,精奇始號英雄。像心率意笑周公,禮法全然不懂。 不羨功名熏灼,還須學問消融。有才無學總歸空,反把兇災受用。 這首《西江月》是單道那好剛使氣的,往往容易受禍。你說世間最可恨的第一是這些柔眉陰險之徒。那一樣心直口快的人,肚腸又干凈,作事又爽利,為何容易受禍?只因他性忒條直了,一毫也不去提防別人。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里算計他,故此不能免禍。若是真正豪杰,就受禍他也不懊悔的。況且,那一個不羨慕他?那一個不欽敬他?決不像那起柔媚陰險的人,大則騙些富貴,小則討些便宜,旁人正不知唾罵了多多少少哩!正是: 未受世間半點虧,自知難免千家唾。 卻說當初漢高祖駕下一個臣子,姓彭名越,初為梁相,后來竟做大梁王了。他英武絕世,勇力過人,真?zhèn)€是虎豹處深林,蛟龍居巨澤,人人畏服,個個膽寒。所以,他歸楚則楚王,歸漢則漢帝。那漢高祖全仗著彭越與韓信、英布這三個人的力方才滅得西楚霸王。論功行賞,彭越正封做大梁王。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你說他是個有功的人,為何倒疑忌他起來?高祖想著他們奪得項王的天下,也奪得我的天下,故此一心倒要除了這幾個人。那彭越自恃著有恩德于漢帝,漢是決不負我的,倒沒一些算前算后之意。不料漢家先把韓信殺了,次后就輪著彭越,不由分說竟自將來醢了。那彭越這一股怨憤之氣如何肯散?肢體皮肉雖然斫做肉醬,卻一塊塊飛動起來,竟像不肯死的一般。那些漢人見了都慌得不耐煩,連忙把這肉醬傾于江中,只見那些肉醬都紛紛化作小蟹而去。所以,至今流傳都把江口小蟹喚做彭越。有詩為證: 英名蓋世莫能儔,卻笑英豪惹禍尤??諏⒅w供刀劊,落日螃蜞水上游。 如今再說一個身雖被醢,卻不曾變作小蟹的。話說春秋時魯國卞邑人,姓仲名由,字子路。他一生稟性堅剛,賦性粗鄙;一心里專好著勇武拳力,渾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氣;語言有信,作事不茍。他家中是個村居,離城百余里,祖遺數(shù)棣破屋,更兼幾畝瘠田,自耕自食,分明是鄉(xiāng)農(nóng)人家。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服習不得農(nóng)務,身子空閑了,又思想與親戚朋友常常往來,才好消磨日子。只為家事又不豐饒,不好說要移到城里居住,恐怕移進城去并無倚靠,何以為生?那子路體著父母的心,竟去城中賃一所空房,擇一個日子,把家伙什物都搬了,來請父母二人進城居住,自己仍舊在郭外耕種,以為養(yǎng)親之計。隔不得三日五日進來,定省一番,移柴運米,那一件不是子路親身自做的?所以,卞邑城里城外的人,那一個不稱贊子路,道他負米于百里之外。那子路雖然是個有力的人,也難道再沒有疲乏的時節(jié),怎當他一片真心實意,所以一些也不覺得勞苦。你說他負米時怎生光景?但見: 迢迢曠野,冉冉長途。度阡陌轉旋順,意渾忘肩背之艱,過村落來往如飛。不覺步履之苦,果是欲全一片心,全然不費三分力。 只因子路言行誠實,遂哄然名重一鄉(xiāng)了??偸钱斚热盏氖咳司樱驮陬爱€之中身體力行的,不似后世這班尋章摘句之儒,略識幾個字,便就裒巾闊帶,終日搖搖擺擺,游蕩過了日子,把田園世產(chǎn)都拋荒了。假如子路這樣人,便是真正君子,所以卞邑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個人物了。子路自己想道:“像我這樣行去,自然是第一流人,難道世上還有高過我的?只我耳朵內(nèi)常常聞得魯國有一大儒,號為仲尼。他設教于洙泗之上,我少不得也要與他比一比手段。過了數(shù)日,只見子路冠雄雞之冠,服猳豚之佩,又將長劍一把系于腰間,將去往見仲尼,乃先向父母處稟知。那父母見子路這等一個妝束倒吃了一驚,乃迎而問之,道汝今日為何盛服而來?子路道:“由聞魯國仲尼當今之大儒也,由欲與之比德度力,決一勝負,非盛服不足以壯吾之威?!备改敢裁獠坏梅指端麕拙湫⌒闹斏鞯恼f話。那子路昂昂之氣那里背住,別過父母,竟自往洙泗去了。正是: 養(yǎng)成鱗甲思吞世,安排牙爪欲驚人。 那日,孔子正在堂上與弟子講學,子路忽然至前,歷階而升卻也并不行禮,惟拔劍而舞。那些弟子見子路舞劍,正不知甚么事故,大家一徑散了。舞罷,子路乃問道:“古之君子,固以劍自衛(wèi)乎?”孔子看了子路,私自回想道:“此人頗有仕道之器,他的好處固在這些氣質上,那不好處也在這些氣質上,止可通折,不可順導。若收服得他,實乃吾黨之干城也。復對著子路道:“古之君子遇不善則以忠化之,遇暴逆則以仁固之,亦何所待于劍乎?今汝之冠服甚盛,顏色甚盈,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諫汝者?吾實為汝危之。大凡世間人,惟是這起剛直的人傲氣固多,服善亦快?!弊勇仿犃丝鬃舆@些說話,頓覺心地明白。連自己也覺得這些一往之氣未免太過些,就在孔子面前毀冠裂佩,從新另去換了儒服,拜為弟子。正是: 名言撥轉迷途早,覺路先登快著鞭。 子路自從孔子之教,一心向學,精進不倦??鬃由钕仓菍W問工夫。內(nèi)以陶養(yǎng)德性,免不得外邊還要習那禮樂射御書鼓這六藝,子路那一件不去講求?那一件不去服習?一日閑暇無事,就去把那六藝的事理論一番。其時恰好有瑟一面置于幾上,子路就將來鼓了一回。你說瑟聲果是如何?但見: 操弦動響,倚柱流音,淅淅歷歷,中多憤競之情。掙掙縱縱,無非金鐵之韻。爐煙時裊而自住,行云既去而復回。高鳴快意座中人,側聽驚心墻外客。 那日孔子燕居在內(nèi),忽然聞得一派瑟聲悠揚而至??鬃幼屑毬犃艘换兀挥X失驚道:“此瑟是誰人所作?”侍者回答道:“是子路在堂上鼓瑟?!笨鬃铀煨煨觳街撂蒙?,果見子路在那里操縵。他見夫子到來,即忙把瑟放在一邊,上前見禮。禮畢,孔子遂開言道:“先王之制音,以中聲為節(jié)。流入于南,不歸于北,今繇也。不入于中和生育之道,而好為北鄙殺伐之韻,豈能保七尺之體哉?”子路一聞此言,自覺跼蹐不安,煩悶不已,只這一張臉上就像有幾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紅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肯冷。從此之后懊恨無地,悔過自新,夜不思眠,晝不思食,把一個金剛般肥大的漢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樣了??鬃右矚g喜知過而能改,這便是長進的了。正是: 狐疑難入學人傷,英俠從來情性香。受得幾番嗔共喜,返心自識有良方。 子路學業(yè)既成,免不得也要為貧而仕。他正要借這俸祿之資,供養(yǎng)二親的甘旨。那時魯國中惟有三家最為強橫,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橫者。那季氏偏要附這收羅賢士的虛名,一日遣使將厚禮來到孔門求他兩個弟子為家臣??鬃蛹毾氲溃杭臼媳静辉撌滤模皇菍⒂嬀陀?,這也不可預料,況弟子中多要為貧而仕的,我如今擇兩個極有才能的去,想來斷不誤事。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兩人去事季氏。那季氏擅權自用,罔上欺君,就是孔子也不時要譏刺他的。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一則為貧而仕,是論不得人的;一則從中取事,亦未可知。所以,子路雖仕于季氏,他卻不肯依附順從的,后來竟把季氏的費邑都墮了。你說那費邑正是季氏的窠巢,尚且墮了他的,難道肯幫他做甚歹事無成?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故墮費邑之后,又去墮那孟氏的郕邑,攻他不克,事卒真成,這是后話且不必細講了。那時,小邾大夫名射者,據(jù)在句繹地方。他叛了小邾,要來奔魯季氏,請與之盟。小邾射道:“吾但愿得子路之一言足矣,何必用盟季氏。”連忙差人來請子路商議,子路堅辭不允。季氏只得又挽冉有來勸他道:“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國,而信子之一言,子亦可謂重矣,何以辭為?”子路道:“魯若欲征伐小邾繇,雖死于小邾城下,亦無所怨。今彼叛君而來,不臣之徒繇義不與之言也?!奔臼辖K不敢強子路,而寢其盟。后人看到此處,有詩一首,單道子路的好處。詩曰: 名聞鄰國千鈞重,身鎮(zhèn)本邦百煉堅。義士一言重九鼎,其如義士不輕言。 那子路聞得蒲邑中甚多壯士,常自想道:“吾輩生于天地間,若不能服盡世間的壯士,也算不得一個豪杰。今聞蒲邑多士,安得一日為宰于蒲,得與那些壯士往來一番,他若服我,便見我的力量,若不服我,就見我的不濟處。再加些學問,自己勉勵才好。畢竟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是人有善愿,天必從之。不知怎么樣,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子路自授此職也覺滿懷歡喜,歸家去別了二親。那父母見他做了大夫,自不覺有許多快活的言語,更不覺有許多叮嚀囑付的言語。子路領了親命,又來辭別孔子。孔子自聞得子路為蒲大夫,便甚憂這蒲邑難治,及見子路來別,便對他說些恭敬寬正的道理。子路聽了孔子的話,如獲珍寶一般,牢牢記在心里。若是后世那些做官做吏的聽了這樣說話,畢竟笑他迂腐,怪他執(zhí)板,那里肯放在心上??梢娛ベt們作事真真在道理必體認,不是胡行亂做的。子路治蒲三年??鬃右蝗涨『么驈哪抢锝?jīng)過,忽然想起道:子路在此治蒲,我甚憂其難治,如今已是三年了,往往聞得人言傳他頗能理事,想來耳聞不如目擊,我今日正在這里經(jīng)過,何不親自觀看一番,便知端的??鬃幼越既胍兀砸刂镣?,細細觀其人民政事,再三嘆賞。子路聞知連忙出來迎接,與孔子見了師弟之禮。那時御車的就是子貢,子路又與子貢見了朋友之禮。大家都敘了些寒溫的話,后來又說些道義的話。住了數(shù)日,孔子與子貢又要起身,往別處去,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正是: 心力今番俱已瘁,應知到處有風光。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工商樂業(yè),就是平日所稱的那些壯士,那一個不斂容伏首?況且子路又極肯鼓舞作興他們。所以,一發(fā)彼此相得。不料禍從天降,福過災生。子路的父母雙雙得病,遂至危篤。他原是至孝的人,聞知父母有病臨危,即忙致政回家去了。子路既出了仕,那些湯藥之費不必講的,兼以親身伏侍調(diào)理,可謂至矣,盡矣。只因犯了篤癥,雖盧扁再世,焉能挽回?半月之后,嗚呼哀哉,一死不能復生。子路居喪,哀毀骨立,真可謂生事盡力、死事盡思者矣。正是: 欲極終天恨,滔滔未有涯。淚酸目自竭,心碎痛方賒。 有血偏如鳥,無云可望家。支床惟藉骨,腸斷素輀車。 子路居喪三年,兀自余哀未忘。一日來見孔子,孔子勸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為二親,非自為也。今親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輩生于天地間,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廣我的孝思處,豈可把這孝道忒看得窄狹了?”子路道:“夫子訓誨,繇豈不知,只是這魯國里想是不能用我們的了。每見夫子歷聘列國,繇以二親在堂,不能隨行。今二親已沒,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愿不辭勞苦,與夫子共圖進取。一則濟世安民原是我輩的本念;二則各處的高人賢士也須與他識認一番。不識夫子以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復得子為伴,可無慮矣?!彼鞊袢掌鹦?,一師一弟遠遠望前途而去。但見: 行遍青山綠野,游窮錦界花城。諸侯們、公卿們、大夫們,倒履以迎,掃席以待,愛聽他口內(nèi)經(jīng)綸。樵山者、漁水者、耕野者,側目而笑,橫口而譏。妒殺也塵中車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圖上單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難師難弟。 子路跟了孔子周游列國,不知經(jīng)了多少風霜,受了多少困苦,也不知見了多少君卿大夫,還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隱士。當日困于陳蔡,子路未免有些慍見起來,及至孔子去見南子,他就公然不悅。這都是他高明之性,爽直之氣,自不必說了。途中每每遇著隱士,那些人都自埋名隱姓的,那一個不與子路接談,也都道子路是個當今世上的人物,那一個不與他議論個高低。他們既不肯把名姓說出來,但看他隱于下吏的,便喚他做晨門,喚他做封人;若是隱于耕稼的,便喚他做長沮,喚他做桀溺;幼的便喚他做童子;老的便喚他做丈人。一任他笑著棲棲皇皇的不是,一任他說那隱遁的好處。子路只是堅心隨著孔子,東奔西走,便是不得遇合,也都聽天繇命,絕無怨悔之心。正是: 道途今日心如石,盟結當年臭似蘭。 孔子既已倦游歸魯,卻好楚王聞得子路之賢,遣人將幣帛禮物來聘子路。子路遂別了孔子,竟自入楚去了。那楚國原敬子路是孔門高弟,及見了他,果是舉動高潔,作事有方,愈加畏服,遂授子路為大夫。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行車百乘,積粟萬鐘,好不富貴,好不受用。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原是慕名,沒有甚么真心要用的。你說這些圣賢們,他真心要行道的,豈宜茍圖富貴?子路見楚王不足與有為的,竟自掛冠而去。 慕義空成圖上餅,蕭然歸去一身輕。 子路自棄楚大夫之職,依舊扮作游士,半肩行李,跋涉山外,少不得曉行暮宿,渴飲饑餐。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著孔子,退老于洙泗之上。那歸魯?shù)穆?,正好打從衛(wèi)邦經(jīng)過。那衛(wèi)大夫孔悝,外貌極像一個剛直的,中心實是奸險。子路一見了他,竟道他是個好人。你說子路為何就道他是好人?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賢納士的名色,又聞子路是魯國賢人,故意裝出光明正大的腔子,況子路又是極爽利的人,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處,片言相合,遂自傾心托膽,與他交好。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佯加欽敬,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竟在衛(wèi)國為臣了。那時,衛(wèi)君正是出公輒,當初太子蒯聵,得罪于靈公,懼誅出奔,及靈公卒,出公以嫡孫當立為君,其父蒯聵居外不得入。晉趙鞅納蒯聵于戚,蒯聵居戚,乃使人暗與孔悝通謀道:“如今太子在外,欲入為君,如能協(xié)力同謀,則富貴當與子共之?!笨足ψ允巡鸥?,每恨出公不肯重用,聽得這說,要逐出公,另換國君。極是中他的計謀,況且又說富貴同享,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他心窩里好似個虱子窠一般,東鉆西鉆,實是癢得熬不過了。只是眼前又干礙子路在這里,他是個剛直的人,若要用他做不義之事,不惟不從,畢竟就要叫喊出來,不曾得福,先自惹出一場大禍??足σ虼瞬m過了子路,自去與別人商量,先著來人去回復蒯聵道:“這事非同小可,只要太子拿定主意,余外俱是孔悝一力耽當,自然停妥。但事須謹密,少有漏泄,其禍不小,請?zhí)幼昧慷耍援斒谷送ㄖ?。”那孔悝自與蒯聵私約之后,驚驚惴惴,惟恐子路知覺,日夜不安,偶爾心生一計,欣然便要行事。這計果是如何?正是: 憑城狐鼠多奸計,擬困蛟龍入釜游。 一日,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忽見一人走過來稟道:“孔大夫有要緊事,即刻請去商議。”子路遂乘了車,竟到孔悝宅里。只見孔悝坐在中堂,見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見畢坐定。孔悝遂開言道:“太子蒯聵挾晉國之勢,欲奪君位,如之奈何?”子路道:“如今君已定矣,何不御之?”孔悝道:“朝中諸臣皆是懦弱,止可安享爵祿,有事誰敢當先?意欲相煩吾子往拒晉人,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么高爵厚祿,替他出力也覺得不甘心些。”子路道:“子言差矣!爵祿雖有高下,臣子總是一般,食人之食,必當終人之事。若有用著我處,雖死不辭?!笨足Φ溃骸叭缃裆腥徊幌帽?,晉國現(xiàn)遣一個使臣在城外驛中,先來講禮,然后用兵。吾子若肯去與他辨折一番,說得他理窮心服,則事可大定矣!”子路道:“這卻何難?我當即往見之?!笨足投摰溃骸斑@是大國使臣,不可輕易?!弊勇返溃骸爸徽摾碇L短,那論國之大??!”遂欣然命駕而往。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兇全然未保。 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門,一面就差人去請蒯聵,一面聚集家徒,各各賞犒酒食,隨即付與兵器一件,聽候指揮。只見蒯聵正在那里懸望孔悝的消息,聞得孔悝著人來見,即便向前問道:“大夫有何話說?”那人道:“大夫特來請?zhí)印4蠓蛞言诩抑姓毐?,只待太子一到,即便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殺入宮中,則大事可頃刻而定也?!必崧槾笙?,即脫下平日所穿冠服,換了民間服色,打扮起來像個百姓一般。隨又喚兩個心腹的過來。這兩個心腹是誰?一個叫做石乞,一個叫做狐黡。二人俱有萬夫不當之勇,能開硬弓,善使鐵戟。蒯聵一向有心要圖大事,故養(yǎng)此二人在身邊。正所謂養(yǎng)軍千日,用力一朝,也教他改換衣裝,密藏利器,緊緊跟著,以為護身之計。其余還有許多兵卒,都教他改換衣服,雜在百姓中間,混入城去,各人與他一個暗號,在孔大夫門首聚會。蒯聵自己同了來人,帶了石狐二人徑奔孔悝家里。只因改換衣裝,卻是百姓,沒人提防。所以,他們一徑進城,又一徑去到孔悝家里,并無知覺。蒯聵一進門來,果見他家中個個持刀執(zhí)劍,人人擦掌磨拳,準備廝殺。蒯聵先自作謝孔悝,隨即著人出去知會那些兵卒,問了暗號,然后放他進門。不一時,兵卒俱已到了,兩下合兵一處,傳下號令,就使石乞狐黡二人當先,孔悝家徒在前引路,蒯聵兵卒居中接應,蒯聵和孔悝壓后催督,人皆銜枚,馬盡勒口,一齊殺奔宮中。但見: 云霧飛騰,煙塵歷亂。金鼓悄然,惟見劍光隱隱。旌旗掩卷,但看槍影搖搖。渾如地煞逞威風,宛似天罡施殺氣。 那日,出公正在宮中與宮娥們飲酒戲耍,只見許多兵馬一齊擁殺前來。待進了宮門,方才號炮齊響,金鼓喧天。你說那宮中原是不提防的,那有一人敢來抵敵?無過是哀求饒命,怎奈那班起傷的人,斷斷要斫幾個人頭,搠壞幾個手足,才顯得他們兇險。大家熱鬧一場,那時出公已自料得蒯聵事發(fā),竟自逃走出宮門,投奔別國去了。那些眾兵們也有搶劫財寶的,也有調(diào)戲宮女的。蒯聵連忙傳令:不許私取財物,不許親近宮女,如違即以軍法從事。那些人亂紛紛的時節(jié),禁得那一個???真?zhèn)€是天翻地覆,鬼哭神號,好生殺得慘凄。直教: 妃子亂跑墮翠髻,宮娥急走褪紅鞋。 話分兩頭。卻說子路別了孔悝,出得城門,一徑往驛中去了。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晉使的話,又想了好些問難晉使的話。及到驛中,靜悄悄地并無一人。子路便叫驛夫來問,回覆道:“近日并不曾有甚么晉國使臣。子路倒木呆了半晌,慢慢思量道:我出門時,見那孔悝故意大驚小怪,智我出來,要做甚歹事?又思量道:孔悝與我極其相好,難道謊我不成?或者還在別處公館里。又思量道:總是這班沒膽量的人,聽見些甚么影響,便自慌了手腳,因此胡傳亂傳,不曾打聽得實落的。正在左思右想時,只見半途中都哄哄然亂傳道:太子已領兵殺入宮中,奪了君位。有的說出公逃走了;有的又說出公還躲在宮里;有的又說出公也領了兵,與太子兩下廝殺;還有的說孔悝做腳,同謀奪位的;還有的說孔悝是護著出公率兵去救駕的。紛紛說話不一,子路也沒主意處,總是見得孔悝誘我出城,明明知情的了。到得城門邊,果見城門緊閉,城上人說道:“新君莊公初立,不許輕放一人出入?!弊勇仿犚姶嗽?,即便焦躁起來,施展神威,大吼一聲,把從人手里的刀奪將過來,竟要劈門而入,那些管門人唬得一個個面面相覷,誰敢攔擋,只得開門放他進去。子路進了城門,穿過前街后巷,一直來到宮門首。只見那門首又有數(shù)十個家兵在那里迎接子路。你說這樣時節(jié),為何還有人迎接他?那孔悝一心懼怕子路,莊公奪得君位時,孔悝就在宮中與莊公商議道:“余人都不打緊,只有子路是個英雄漢子,怎生收羅得他才好?他若變轉臉來要長要短,實是再沒他的對手。”莊公道:“但憑大夫處分。”孔悝道:“此人性氣不好,語言一時難入?;蛘咛摷庸Ь?,還可騙他轉頭。”門首迎接這些人,正是孔悝用計策了。子路到此田地,那里還管甚么迎接不迎接。乘機問道:“孔悝何在?”家兵道:“大夫與主君在宮中商議國家大事?!弊勇泛韧吮姳?,手捻鐵槍,竟自殺入宮中去了。那些宮門首排列的甲士,都是疲斃的了,又見子路恁般英勇,那一個還敢來抗拒他?一任他橫行直沖,如入無人之境。那莊公與孔悝正有許多未完的事情,慢慢料理。忽聞得子路殺來,看看勢頭不好,止帶得兩三個跟隨人役,抱頭鼠竄,正不知躲在那里去好。剛走到一座高臺邊,莊公與孔悝竟自跑了上去。隨命石乞狐黡率了這幾個跟隨的人,把階級弄斷了,免得子路思想上來。你說這石狐二人,都是自稱勇士的,為何也是這般躲避?一則看見子路雄偉,料來敵他不過;一則見莊公新得君位,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圖些富貴,故不敢出尖。不一時,子路也追到臺邊了。子路正對著莊公道:“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足σ猿贾鹁?,實大不義,請君下孔悝而殺之,我自釋兵而去矣?!鼻f公也曉得孔悝不是好人,不如借子路的手殺了他也罷。只因今日初得君位,全藉孔悝為內(nèi)應,若除了此人,別無倚仗,一時舍割不下。子路見莊公沉吟不應,決是不肯殺孔悝了,遂欲舉火焚臺。那時莊公無計可施,只得束手待斃??足呐蕴嵝亚f公道:“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決一死戰(zhàn)?”莊公點頭道:“正是”忙遣二人下臺。二人那里肯下去,只是推托階級已無,下去不得??足χ还茉谂赃叴叽?,莊公乃命從人用繩索吊二人下臺。那二人見了子路,只是慌做了一堆,動也不敢動。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槍,狐黡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砍是不曾砍著。子路回身急了,自己裂斷了冠纓。子路遂大笑道:“斷纓不祥之兆也。今主君已去,賊臣又不得誅,冠纓無故而斷,是天命我以死也?!庇值溃骸熬与m死必正其冠?!彼旖Y了纓,乃拔劍自刎。那石乞被槍刺了不敢上前,狐黡假裝大膽,正待去殺子路,只見子路復揚而呼道:“賊子不得無禮。”狐黡望見子路目如明星,光耀奪日,正拜于地道:“吾其畏子之目,愿少閉之?!弊勇纷砸砸埋歉材?,狐黡才敢向前,將子路砍了一刀,還怕子路又活起來,遂加上幾刀。停了一回又思想道:在生時甚是畏他,如今死了,也好出一出氣,又去砍了幾刀。狐黡自想:素稱勇士,今日見子路不知怎么怕懼得緊,實可慚愧。只為這一點慚愧的念頭沒安身處,到向前去,把子路的身上橫砍豎砍,不知砍了多少刀數(shù),將一個尸首,砍做肉醬一般。衛(wèi)人都說子路被醢了,史官有詩一首,單表子路的好處: 狂徒妄筮技局長,仗劍勤王反受殃。一片義聲天地動,三分俠氣姓名香。 后賢亦有詩一首,吊子路道: 曾將頸血染龍文,誰向荒郊奠酒尊。惟有衛(wèi)宮云際月,千年萬載吊忠魂。 那時,出公恰好奔魯。魯國的人,那一個不說衛(wèi)國反亂事體?孔子聞知,遂長嘆道:“子路必死矣!”一日,中饋食醢,適然使者自衛(wèi)來至??鬃訂柶鋫浼?,使者道:“醢之矣。”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遂叫從者駕了小車,到子路家中去吊唁。他的妻子乃顏氏,顏仇繇之妹也。當日顏仇繇有二妹,一個剛明貞靜,一個柔媚陰險。那顏仇繇與孔子相好,聞得孔子常贊美子路,就把剛明這一個嫁與子路,把柔媚這一個嫁與彌子。這也是顏仇繇各相其德性隨人作配,一毫不差。他的子即仲子崔,年方一十三歲。那一日,他的妻子聞得孔子來吊,都率拜于庭,以謝孔子。拜畢,子崔對著孔子說道:“吾欲報父仇,可乎?”孔子道:“汝年尚幼,姑俟稍長?!鳖伿弦嘤栕哟薜溃骸皥蟪鸱且资乱?,智勇不備,技藝不精,未可以輕言報仇也?!笨鬃釉唬骸叭暌松坡犇附?,則報仇有日矣。”遂駕車而去。正是: 母儀兼習袁公術,自識仇人掌握中。 三年之中,顏氏無一日不訓練子崔槍劍弓矢,并皆精熟,又兼子崔生得雄壯,可以習武。閑暇之時,顏氏又督率子崔去講求韜鈐兵法,子崔竟自智勇足備了。如今年已一十六歲,母子二人商量報仇的事。顏氏道:“你先去見了孔子,問他行止之事,然后竟投舅舅顏仇繇家安歇,凡事與他商議,想來斷不誤事?!弊哟揞I了母命,來見孔子??鬃右娝靡槐矸欠玻鹑慌c其父無二,已自大喜。子崔就把報仇的事對孔子說,孔子就把幾句話去問他,但見他應答如流,說來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鬃拥溃骸翱梢孕幸印!币嘧鲿环馀c顏仇繇,前面敘些闊別之情,后面就說子崔報仇的事。將書交與子崔,子崔竟自飄然往魏邦去了。正是: 欲報父仇須及早,北堂懸念苦依依。 不過數(shù)日,子崔已到衛(wèi)國,竟去尋著顏仇繇家。那顏仇繇見了子崔,甥舅之情好生歡喜。子崔先述了母親慈命,次后遂致了孔子書札。顏仇繇安排酒席,款待子崔。席間,子崔問顏仇繇道:“近日狐黡和孔悝這兩人的行事何如?”顏仇繇道:“他二人都是當權用事,極貴盛的了。聞得孔悝身患癱疽,遍體潰敗,血肉交流,就如肉醬一般。天下第一個外科名醫(yī)是算衛(wèi)國的雍睢,如今孔悝又是貴臣,那雍睢也竭盡心力去醫(yī)他,只是百藥罔效。惟有狐黡,他卻平安無事?!弊哟蘼犃舜嗽挘銓︻伋痿淼溃骸拔艺纫獙ずd?!弊哟迯拇嗣咳张鍎Τ鋈搿R蝗沼诔俏鞯孛媲『门c狐黡相遇。那狐黡遠遠望見一個漢子,生得儼然與子路一般,也不知是子路還魂的,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先自驚得沒做手腳處。只見子崔挺劍搶將入來,狐黡即忙在馬上持一木戟與子崔接戰(zhàn)。一個馬上逞威風,一個步行添壯氣,兩個大戰(zhàn)一場。那狐黡早被子崔一劍砍下馬來,可憐無數(shù)英雄一霎時已歸陰府。子崔復將狐黡細細砍碎,也自將他醢了。恰好正是此時,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爛盡,忽見子路陰魂立于面前道:“汝這不義之徒,吾已陰誅之矣。”遂大叫一聲而絕。有詩為證: 陽誅陰殛少完膚,數(shù)載深仇始得蘇?;跉斈隇槟纥h,催魂自遞斷根符。 那衛(wèi)君原曉得子路是個忠臣,只因孔悝狐黡蒙蔽了,不曾旌獎得他。今二人已死,遂命有司官于城中建立一祠,春秋二祭,以為忠臣義士之勸。所以,子崔殺人,也不捉獲他了。及子崔歸魯事母,人皆知其賢孝,名聞列國,屢來征聘。子崔以父死于忠,身為薤粉,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園之樂也,終身不仕。后魯國亦旌其母子節(jié)孝云: 天道無親親善人,暫時顛倒豈為真。奸雄得志邀榮貴,明有人誅幽有神。 總評:子崔陽報,子路陰報,狐口人醢,孔悝鬼醢,都是真實道理。真實報復,世人莫作游僧說因果,一例看過。 又評:以仲尼為之師,以仇繇為之友,既有賢妻,又有肖子,則子路雖死猶不死矣。若無此數(shù)人幫襯,卻斷斷乎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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