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得虛名慕古風(fēng)，只抒讒佞不抒忠。青編凜凜誅夷羿，史冊煌煌載有窮。 此詩是后人追憶夏朝的夷羿，雖有善射之名，不能忠君為國，反拒絕太康，而立仲康，操弄國柄。至帝相時(shí)，被家臣寒促所殺，賦此以感嘆其事。然夷羿取名因自恃善射，有慕于堯時(shí)偃羿，故亦取羿為名。夷羿善射不過尋常射法，怎如偃羿的神射？今日聊以借題發(fā)揮，試講偃羿之事，且聽我略說幾句綱領(lǐng)，便見其中的大概了。 興妖興浪，復(fù)興師的河伯神，全無料敵之算。奔東奔西，終奔月的嫦娥姊，兩次背夫逃竄。授弓授矢，兼授術(shù)的楚弧父，一味教人不良。射水射風(fēng)，還射日的偃羿氏，三件逆天惡貫。 你道這偃羿氏是那一朝的人物，怎么樣的出身？他生身唐堯之代，家世楚鄉(xiāng)，原是個(gè)庶民之族，幼年失了父母，自成自立，干出掀天事業(yè)，封為有窮國君，楚弧父就是他的師父，嫦娥姊卻是他的妻室，河伯神便是他的對頭。說起始末根繇，卻也是樁極奇之事。這偃羿天資敏捷，凡事不學(xué)而知。七歲時(shí)便削竹為弓，捻麻為弦，拾蘆為箭，看見飛禽走獸，便要射他，雖然不中，卻也不遠(yuǎn)。嗣后，看看射著，親鄰們都贊美他。有一鄰人向偃羿道：“看你心好學(xué)射，倒像有些夙緣的，只是無師傳授，難以精通，何不拜從明師求他指點(diǎn)，萬一能彀精通，也是一件隨身技藝，或者可與國家報(bào)效，立身揚(yáng)名，封妻蔭子也不見得，卻強(qiáng)如在這里胡謅亂扯?！辟若嗟溃骸拔业囊馑?，也欲如是，但此處無有明師可從?！编徣说溃骸按巳ゲ贿h(yuǎn)百里，乃楚國荊山地方，有一善射之師，名曰楚弧父。他的弓矢其實(shí)出神，不拘要射何物，百發(fā)百中，以此拜從他的甚多。你若真心學(xué)射，何不也去從他？”偃羿道：“原來有此高手，我明日自然要去從他學(xué)射的了?！辟若嘧缘么搜裕瑫r(shí)刻在心，思量學(xué)射，不能忘懷，其年已是一十六歲，俄然嘆道：光陰易過，山水難磨，日月迅速，韶年漸多，若再蹉跎幾年，只恐習(xí)學(xué)難成，卻不有誤一生之事？當(dāng)即草草收拾了些粗服干糧，拜別了親鄰眷族，徑往楚國荊山訪尋弧父去了。正是： 英雄舉事世難猜，弧父真?zhèn)髫M異哉。知有鴻圖非驟立，須從絕俗大人才。 卻說偃羿別了親鄰，逢人問路，走了一日，剛走得六七十里程途?？纯慈漳和竞冢偻靶?，諒來到荊山還有二三十里，不能即到，欲待不去，此間又無店舍借宿，難道到走回頭路不成？正在心里躊躇，抬起頭來忽見一座廟宇，不覺心內(nèi)歡喜道：不若就在這廟中權(quán)住一宵，明早趕行未為不可。即忙走到廟中一看，原來供奉的是軒轅皇帝圣像，隨即倒身禮拜已畢，向各處走了一轉(zhuǎn)。這廟中并無一人居住，只得取出干糧充饑，又將隨身包裹做了枕頭，竟在神案下放心鼾睡。至三更天氣得一奇夢，夢見自家要上天去，無路可走，將身亂竄，忽有一人拿一乘高梯前來交與偃羿，偃羿登梯直上竟到天頂，心中十分歡喜。少頃醒覺，乃知是夢，只是解說不明，翻來覆去就再睡不著了?？纯匆训轿甯鼤r(shí)分，遠(yuǎn)遠(yuǎn)的聽得鑼鼓鬧喧，偃羿吃驚道：天色未曙，怎有金鼓之聲？若不是皇家遣將出師，定是鄉(xiāng)民驅(qū)虎逐豹。沉吟了一會(huì)，只見一伙人持了燈火，先進(jìn)廟來焚香點(diǎn)燭，那鑼鼓之聲還在后邊，方才曉得是鄉(xiāng)民到廟中來祭賽的緣故。偃羿也只作不知，只管睡著。少頃，眾人齊進(jìn)廟中，擺列案桌，陳設(shè)祭品，看見神案之下睡著一人，被眾鄉(xiāng)民一把扯起道：“此人黑夜?jié)摲鼜R中，決是不良之輩，要偷盜我們祭器的，拿來綁縛了，不要放他去?！逼渲杏幸蝗讼嗝矅?yán)肅與眾人不同，想像是個(gè)社長，走近前來道：“不要?jiǎng)邮?，待我來看?！北娙寺犃怂@兩句說話，輕輕的把偃羿放了。那人走近前來把偃羿看了一眼，偃羿也把那人看了一眼，兩邊各自吃了一驚。思想了好一會(huì)工夫，并不出半句言語?？此麅扇说那榫?，像個(gè)會(huì)面過的，一個(gè)是起早出門，尚然昏昏沉沉，一個(gè)是受了驚嚇，猶在蒙蒙懂懂，故此思量不著。忽見那人高叫道：“是了，是了。是我適才夢中送梯子與他的?！辟若嘁嘞胫溃何曳讲乓嘣鴫粢娔銇怼Ｄ侨说溃骸拔覊粢娮阆掠咸於鵁o路可通，將身亂竄，我將長梯付汝，直登天頂，汝夢亦同此么？”偃羿道：“一些也不差?！蹦侨说溃骸白阆律俅?，我等祭神畢了，再來講話?！辟若鄳?yīng)允了，立在一傍。眾人裝點(diǎn)香燭已齊，陳設(shè)禮幣已完，一齊鳴鑼擊鼓，獻(xiàn)花進(jìn)帛，跪拜交錯(cuò)，不多時(shí)禮數(shù)已周，各自分頭歸家去了。獨(dú)有那人來尋偃羿問道：“足下姓甚名誰？原何至此？”偃羿道：“小可姓偃名羿，家鄉(xiāng)不遠(yuǎn)，因性好學(xué)射，特訪楚弧父而來。昨因天暮權(quán)在此廟中一宿，不期沖犯了眾位?！蹦侨说溃骸霸瓉砣绱?。你要訪楚弧父，只我便是，今日可謂相見有緣。”偃羿聽說，慌忙下跪道：“弟子有心相從，有眼不識(shí)，望乞恕罪。”楚弧父雙手扶起道：“足下何出此言，既然遠(yuǎn)來，且同歸寒舍?！辟若鄳?yīng)謝連聲，攜了包裹跟隨楚弧父，行不一二十里早至其家，偃羿放下行囊，就拜楚弧父為師。楚弧父也不推辭，竟受了他八拜之禮，隨喚眾弟子與偃羿相見，各各問姓通名，偃羿以師兄稱之。是日，弧父要往村中賽神處散福，不得工夫教他射箭。次日，挾了弓矢，喚了偃羿并眾弟子出去演射。到一曠野之處，只見預(yù)先已豎起一草靶在地，離靶百步射去，要射中靶上。先是楚弧父射起，真?zhèn)€箭箭不空，后來輪著諸弟子們射，也有十箭內(nèi)中三四枝的，也有中一二矢的，也有全不中的，還有初學(xué)者，把手指臂膊面皮，都被箭鏃弓弦打破了的。果然射箭是個(gè)百丑圖，卻也不能殫述。如今輪該偃羿射了，是弧父道他是個(gè)初學(xué)的，便把些心法講傳與他，卻也不及細(xì)說，聊表幾句即知大意。他說道： 目對弦弦對鏃，鏃對靶為三齊。立腳不丁不八，存身不正不倚。 前手如托泰岱，后手如抱嬰兒。勿使弓強(qiáng)力弱，自能立致精微。 這偃羿原是杜撰射過幾時(shí)的，今日更得楚弧父的傳授，他卻心神默悟，開弓放箭，射了一回枝枝中靶，箭箭不虛。楚弧父與眾弟子各各稱異，向偃羿道：“你原來是會(huì)射的，為何又來習(xí)學(xué)？”偃羿道：“弟子實(shí)是不知，向日曾在家中以竹弓蘆箭頑耍，今日得夫子指教，不覺僥幸射中數(shù)矢，豈敢虛言。”楚弧父道：“子異日必有神射，高出于我也?！碑?dāng)下眾人又齊班輪射了一回，方才收拾回去。次日，楚弧父又教偃羿射飛禽走獸游魚之法，偃羿一一理會(huì)，也是百發(fā)百中。楚弧父甚是得意，不及一月之間，偃羿的手段與楚弧父便一般高強(qiáng)，不分個(gè)彼此了。一日，楚弧父對偃羿說道：“我因善射得名，從我于門下者實(shí)多，未有如爾之好學(xué)易精。今絕技已成，不必在此濡滯。我有寶弓一張，名曰?；?，更有雕翎箭百枝，是我太公得之軒轅皇帝，用此可誅妖伏魔，故此我太公立軒轅之廟，逢時(shí)祭享以酬大恩。但我年紀(jì)已老，子嗣中無有可授其弓矢的。前日夢將高梯付汝登天，非為無故，此乃皇帝欲我贈(zèng)汝弓箭，以成就你掀天功業(yè)。今即出贈(zèng)望乞存留?！辟若嗟溃骸暗茏用煞蜃咏虒?dǎo)射法，一無相報(bào)。此弓矢既是夫子祖遺，弟子怎敢據(jù)受？況弟子囊中止備不腆，僅可奉償薪水，弓矢之價(jià)何從而有？”楚弧父道：“說那里話，若是言價(jià)，就不必言贈(zèng)了。”說罷將弓箭取出交付偃羿，偃羿接在手中細(xì)看一回，贊道：“果是好弓箭?！睗M心歡喜，便把橐囊盛好，隨取修儀呈上。楚弧父堅(jiān)執(zhí)不受，偃羿只得依舊收藏。當(dāng)晚有許多敘別情況。次早拜辭楚弧父并同學(xué)朋友，背了行囊，出門取道回家。有詩為證： 從師不憚遠(yuǎn)擔(dān)簦，專志專心學(xué)已精。謾把神弓分手贈(zèng)，直教萬世顯宏名。 偃羿在路行了半晌，早到軒轅廟前，因感前日得夢之事，進(jìn)廟拜謝。只見一個(gè)老者坐在廊下啼哭，偃羿也不顧他，直待拜完了神圣，方才走至老者身傍問道：“老人家，有何事故坐在此處啼哭？”老者道：“不瞞官人說，老漢是桑林里人氏，因聞堯天子圣德神聰，寬洪大度，村中之人皆坐享太平，無以為報(bào)，各備了些土產(chǎn)物件，前到蒲坂都下奉獻(xiàn)堯帝。往返路中已經(jīng)一月，誰想家鄉(xiāng)間生出一件怪事，把我妻兒老小盡皆壞了?！闭f到其間又哭起來，偃羿道：“還是什么緣故，且與我說知，何必恁般?！崩险哂质昧藴I道：“那桑林里生出一個(gè)精怪，其大無比，其形像豬，專要吃人。論他的食量又且極宏，一頓得十余個(gè)人方才彀飽。故此一月之間連住居過往之人，約莫傷了千來個(gè)性命。老漢的山妻稚子也在數(shù)內(nèi)，以此不敢回家，同伴數(shù)人各自走散。老漢意欲回到蒲坂尋些生意，又苦沒了盤纏，因此在這里悲傷?！痹瓉碣若嚯m好習(xí)射，倒也是個(gè)慈心的人，一聞老者之言，就如己身之事一般，好不為這老者躊躕，便在囊中取出楚弧父不收的束修，對老者道：“你老人家既無盤費(fèi)，我有白金五兩在此，你可收用，前到蒲坂將用剩的就好作本，做些生理了。”說罷就遞與老者，老者道：“老漢與官人素不相識(shí)，怎么好受許多銀子。”偃羿道：“我家不遠(yuǎn)，爾在窮途，些須相贈(zèng)，理之當(dāng)然，何必推辭?！崩险咧坏檬樟?，連聲作謝，又問了偃羿的姓名家鄉(xiāng)，方才別去，各各取路而行。有詩為證： 驀路相逢落魄才，傾囊相贈(zèng)果奇口。當(dāng)初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 偃羿行不里許程途，心中想道：“方才老者講的精怪已傷了千數(shù)人命，口這老者如此悲啼，其余那些人家亦未必不如此景狀。況且日長歲久，不知這孽畜還要害多少人哩？楚弧父相傳我的弓矢既能誅妖伏魔，我何不前去射死了他。總射不死，也只多傷得我一命。若射死了，豈不與萬民除害？又想道：若是回家再往，只怕耽延誤事，此去桑林里不過三四百里程途，身邊所余碎銀尚好盤費(fèi)，不若徑去為便。當(dāng)即詢問土人往桑林里的路徑，巴程前往。行了三四日，來到一個(gè)村莊，看見許多人簇?fù)砜匆粋€(gè)官長在那里說話，偃羿上前打聽，乃是荊州牧姬鯀為因驅(qū)逐惡獸而來。此獸離此止三五里去路，名為封豕，出沒無常，官兵被妖氣相沖不能上前，屢被傷損。偃羿想道：我若當(dāng)官說我善射，前去誅此封豕，又恐做事不成反招譏誚，不如徑去尋這孽畜，若能了當(dāng)?shù)盟?，再來?bào)官亦未為遲。隨即又往前行，只見路旁有堆堆的白骨壘積如山，無非是這孽畜的遺愛。偃羿情知封豕只在遠(yuǎn)近，慌忙取出?；“压疑狭?，便把橐囊放在路側(cè)，手挽強(qiáng)弓腰懸箭袋，趲行前面，只聽得一聲吼響，走出那個(gè)封豕惡獸，果然生得怕人。但見： 身長二丈，腰大念圍。直截鼻梁，如一段竹筒套嘴。咍孩耳朵，似兩握蒲扇兜肩。遍體突兀烏毛，堪為甲胄。滿口棱層利齒，賽過槍刀。不能作霧興云，偏會(huì)揚(yáng)氛吐氣。這個(gè)是八戒的始祖，須知是天上的室星。 原來此獸不比虎豹會(huì)跑會(huì)跳，卻是慢慢走的，只為他有一道妖氣相沖，先把人來迷惑，所以不能避他。偃羿此弓乃是奇珍異寶攢嵌，散出寶光，反把妖怪罩定。那封豕看見有人行走，已道是有點(diǎn)心來了。這偃羿拔出雕翎羽箭，架著?；毠辞辶朔怩箰韩F嗽的一聲響，那箭正中惡獸咽喉，翻身倒地，撲跌不休。偃羿猶恐不能即死，又要拔箭再射，那惡獸雖已四腳朝天，還在那里掙命。偃羿見這弓矢，果然靈驗(yàn)，十分歡喜，即忙回轉(zhuǎn)到村莊之上，同那地方上火悉將前事報(bào)知姬鯀，姬鯀猶自不信，偃羿道：“小人親手射死，怎敢說慌？”姬鯀即遣人往探，果然是真，才乘馬徑到其所，此獸已自斷氣。偃羿拔出羽箭，仍歸囊中，姬鯀見了大悅，命地方人將獸皮剝下，進(jìn)與堯帝觀看，血肉之類任憑土人取用。分付已畢，乘馬返村，遂叫偃羿隨行，偃羿不敢違拗，仍于路側(cè)取了行李，跟姬鯀直到寓所。姬鯀向偃羿道：“此獸妖氣迷人，無敢近者，汝能射之真是莫大之功。明早可同我起身入蒲坂面圣，保封官職。”偃羿道：“小人聞?dòng)写双F，遠(yuǎn)來效力救人，原不愿受職。況離家日久，歸心甚急，不敢達(dá)隨入都?！奔呍偃嗝?，偃羿再四推辭，姬鯀也不好十分苦逼。到了次日，地方人將獸皮進(jìn)與姬鯀，姬鯀取銀十兩相酬偃羿，各自分途起身。地方人感其恩德，送至十里之外方才回去。后人有詩一首以嘆之曰： 圣世何如不降祥，卻令蒼赤罹奇殃。雕弓一試妖氛殄，方使斯人姓字香。 偃羿回家不過是重會(huì)親鄰，各人敘話別后之事，這也不必題他。且說姬鯀帶了仆從前往蒲坂，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也非一個(gè)日子，方才得到。即將封豕害人，官軍不能近，被偃羿有如之事一一奏聞，將獸皮貢上。堯帝即問道：“偃羿射死此功勞，卿何不帶他入都受爵？”姬鯀又將偃羿固辭之事奏知，堯帝道：“偃羿誅此惡獸，可謂神射。目今徐州境內(nèi)亦有水怪興妖，浸沒田禾，害人性命，不計(jì)其數(shù)，或者偃羿亦可誅此。朕明日即頒詔書遣使征聘來朝，授以官爵，命他前往徐州除此水怪，卿家以為何如？”姬鯀道：“偃羿聞命自必赴都。水怪雖兇，難逃神射，陛下正宜如此?！眻虻勖鼘⒔鸩p勞姬鯀，姬鯀辭謝出朝，自回荊州治事去了。次早，堯帝遣使頒詔，赍帛前去征聘偃羿，一路無辭，早到楚地訪至偃羿家中。偃羿躬迎，相見禮畢，使臣便將堯帝之詔遞與偃羿，并述堯帝來意。偃羿道：“蒙圣主厚恩，自當(dāng)報(bào)效，奈何這個(gè)題目來得甚難?！笔钩嫉溃骸胺怩辜日D，已顯其長。水怪不過封豕之類，亦有何難？”偃羿道：“那封豕獸不過在山林巖谷之間，足跡可通，所以容易誅得。這水怪藏在水澤，不知蹤跡不見影響，教我那里下手？”使臣聽了這番說話，沉思半晌，乃道：“雖則如此，帝命不可遽違。和你同到蒲坂，再作理會(huì)?！辟若嗟溃骸叭羰堑蕉?，畢竟要承命誅妖，倘或不能誅他，如何復(fù)命？此處往徐州不遠(yuǎn)，莫若先去尋這水妖，除得除不得，然后進(jìn)都面圣何如？”使臣道：“這也說得有理?！辟若喈?dāng)留使臣在家款待安歇。次早向親鄰人等說知其故，拜別離家同使臣前往徐州。正是： 今夜雞聲茆店月，明朝人跡板橋霜。 你道那徐州境內(nèi)是什么水怪作炒？原來不是個(gè)怪物，就是黃河內(nèi)的河伯神道。這河伯神住居水府管理河道，因新娶了河伯夫人是宓國之女，名為宓妃，小字嫦娥，嫌這水府官殿十分狹窄，河伯神想要廣建殿宇寬設(shè)苑囿，以便游觀作樂。奈這河面不過一里之闊，怎得暢其所欲，故此施展神通，大興波濤，洗蕩堤岸。他只思量要廣闊河路以便建造，那知道汩沒了禾苗，淹溺了人命，以至朝野不安遣人誅戮。這日，河伯正與嫦娥在水府議建宮殿，忽見水卒來報(bào)道：“河涯之上有數(shù)人觀望，他身邊不知帶著什么寶物光采逼天，甚是可愛?！焙硬溃骸拔遗c夫人前去看來?！辨隙饝?yīng)允，即同河伯出了水府，縱步怒濤之上，果見河畔站著數(shù)人，寶光上燭于天。河伯道：“夫人在此，我去看來，果有甚寶吾當(dāng)取之。”嫦娥道：“有此異寶，決非尋常之人，不可輕往，恐招非禍?！焙硬姥裕坏猛嘶厮?。你道那河堤上站的是什么人？原來就是偃羿和使臣，主仆數(shù)人一到此地，覓了寓所，安頓行囊就來看個(gè)動(dòng)靜。但見水鄉(xiāng)渺渺茫茫，那里去尋個(gè)水怪？偃羿依依稀稀見水上立著二人，情知是怪，正欲彎弓而射，忽然又不見了，只得回寓。每日走到河上來看，并沒一些影響，或時(shí)見一股水擁將起來沖倒了數(shù)處堤，陷沒了幾個(gè)人，這分明是水怪之故。偃羿只得扳弓搭箭向水頭射去，那水覺得也退了幾分，但不知那怪物形像，怎么除得，反自折了一枝羽箭。等待了十?dāng)?shù)日，覺得有些心灰意懶，正思入都復(fù)命，不意從空掉下一段奇緣。你道此緣從何而來？且說宓妃嫦娥，自那日同河伯在水面上看見偃羿之后，暗自想道：觀那少年惟有弓矢隨身，并無他物，為何有寶光炎上？此人后來必證天府神仙。我如今身居水國，無過是個(gè)河神，不若改嫁那人做個(gè)天仙之妻，也得名列上清，煞強(qiáng)如在這水底度日。心里雖然這等想，奈何無計(jì)脫身，若徑自潛奔那人，恐河伯知道前來追趕，反為不便，只得寧耐。這日適值河伯出游到海，嫦娥乘隙改作民家打扮，離了水府行上堤岸，尋著偃羿寓所，嫦娥直入中堂，恰好偃羿與使臣在那里商議進(jìn)都之事，忽見一女子走將入來，果然生得齊整異常。但見： 日映朱顏，風(fēng)飄素袖。春出拖柳葉，秋水醮明星。霧鬢云鬟，簇?fù)硪桓C高髻。桃腮杏臉，生成萬種嬌容。弱體果盈盈，不長不短。織腰真怯怯，非瘦非肥。裙布荊釵，豈是尋常包裹。蘭姿蕙質(zhì)，相宜雅淡梳妝。 偃羿一見只疑是天仙下降，慌忙立起身來問道：“小娘子那家宅眷，來此何干？”嫦娥道：“奴家離此十里之遙，姓宓，小字嫦娥，不幸被水神所侮。父母兄弟、田廬屋舍盡皆漂沒，止存奴家一身，沒處可容。官人怎生救得奴家，生死感戴?！辟若嗟溃骸拔覀円蛘D水怪而來，到此數(shù)日，水怪全無蹤影，明日正欲回轉(zhuǎn)蒲坂，那有心情管你這等閑事?！辨隙鸬溃骸霸瓉砉偃艘眼?，奴家有親戚在彼，千萬帶挈同行則個(gè)。”偃羿道：“我生平極肯周濟(jì)人，但是男女同行，實(shí)為不宜。”使臣道：“小娘子莫怪，我倒有一議論在此。小娘子既無父母，偃官人未娶妻室，待我為媒，與你二人合為夫婦可好么？”嫦娥道：“如此甚好，不知偃官人若何？”這偃羿雖是個(gè)忠厚人，家室之心未嘗沒有，見了他恁般標(biāo)致，已自動(dòng)情，況嫦娥先遞認(rèn)狀，難道他倒肯具退呈，只得順口應(yīng)承道：“但憑天使作主?！辨隙鸬溃骸耙鍪乱殉?，須在連晚起身方好?！辟若嗟溃骸斑@卻為何？”嫦娥道：“恐我家親鄰眷屬知些風(fēng)聲，你我不便?！笔钩嫉溃骸懊魅绽杳骶偷?，亦未為遲?！碑?dāng)晚偃羿與嫦娥成了夫婦之禮，說不盡千般軟款，萬種恩情，只因次早即要登程，此宵愈覺憐愛。卻正是： 歡娛最惱金雞唱，何事他偏盼五更。 且說那河伯神在海上行游，歸到水府已是半夜。進(jìn)得宮殿不見嫦娥，忙問侍從，都答道：“午間出去，至今未返。”河伯雖然不疑他到私奔的田地，卻也放心不下，免不得到各處尋覓，東奔西走并不見一些蹤影。直至天明，看見有一簇人整頓車馬起身，乃見嫦娥在內(nèi)，心中十分氣惱，腰間拔出利刃，高叫道：“何方賊子，敢奪我宓妃夫人？”方欲奔來相斗，偃羿向嫦娥問道：“此人是誰？”嫦娥道：“此正是河伯水神欲來迷弄?！辟若嘁褜⒐甘帐昂玫?，聽見說是水怪，即忙取弓上矢，河伯神見寶弓火焰直沖，逼得眼花繚亂，只得退身便走。偃羿將箭搭上弓弦，河神已退在百步之外，不及發(fā)矢，便同眾人取路東歸。且說河伯退至水濱，自興嗟嘆道：“神仙妻室倒被凡夫所奪，有何顏面再立于此？畢竟斬卻那人，奪回夫人方雪憤恨！當(dāng)即點(diǎn)起百十名水卒，各持器械，發(fā)一聲喊，離了水府，登陸追趕。約走二三里程途，漸漸趕著，偃羿聽得后面喧呼，回頭一看只見百十人，各持戈戟趕來，偃羿雖然善射，卻未曾身臨大敵，其時(shí)見了心中也覺著忙，口中分付嫦娥與使臣的車馬不必等待，請自先行。手中忙挽桑弧，搭著羽箭，向人叢中射去，不覺應(yīng)弦聲響倒了一人。偃羿又在腰間取出箭來，未曾搭弦眾水卒齊齊攢到面前，你一槍、我一刀劈面迎來，偃羿此時(shí)縱有一發(fā)十矢的神射，也沒處設(shè)施，他也無可奈何，就將手中所拔之箭摽將過去，也中一人倒地而死。眾水卒看看近身，偃羿也不暇取箭，便掣起弓梢就是舞劍相似，左沖右突，前遮后攔，不一時(shí)****了數(shù)十余人。那些殘兵敗卒各自奔散，河伯止剩得個(gè)孤身，諒不能取勝，亦自逃回。偃羿認(rèn)得后邊走的正是為首之人便是河伯，疾忙取箭射去，正中河伯后心，登時(shí)身死。嫦娥與使臣停了車馬，遠(yuǎn)遠(yuǎn)觀望，見偃羿已勝，依舊回身來看，只見****的并射殺的士卒皆是黿鼉蝦蟹之類，只有那河伯神是個(gè)人身，俱各稱異。偃羿剛將射過的羽箭收拾歸囊，忽見地方人等一齊到來稱謝射死河伯之功，恐有后患，盡欲扳留少住。偃羿道：“河伯已死，余妖諒不能復(fù)興，汝等且自安心。我們要入蒲坂復(fù)旨，不能在此長留?！闭f罷，即與同伴人一齊趲行。有詩為證： 誰云河伯廣威靈，一矢相加罷戰(zhàn)爭。浩浩行旌留不住，輕攜鳳侶上神京。 不一日已到都下，偃羿尋了寓處與嫦娥安下，即同使臣復(fù)命，將射死河伯事細(xì)細(xì)奏聞。堯帝甚喜，封偃羿為少司馬，偃羿謝恩出朝，謝別使臣回至寓所，把堯帝授職之事說與嫦娥，嫦娥亦覺歡喜。他兩人年少夫妻，朝歡暮樂自不必說。俗語道：伶俐多勞碌。那怪事偏聚在一時(shí)，不意青州境內(nèi)青丘地方，驀地刮起大風(fēng)，拔樹飛砂，坍墻倒屋，百姓無處棲身，盡皆逃往別所。地方官報(bào)入都中，堯帝道此風(fēng)亦是妖怪所鼓，頒下旨意即著偃羿去射。偃羿想道：前者的水怪還略有些影氣，這風(fēng)是無形之物，教我那里去尋頭路？嫦娥道：“帝旨已頒，免不得去走一遭，若不得成功，再作道理?！蹦琴若嗟溃骸爸皇墙棠悛?dú)自在家，放心不下。”嫦娥道：“丈夫志在四方，怎么留戀女子，以誤大事?！辟若嗦勓陨跏歉屑?，次早別了妻子，入朝辭了堯帝，單身匹馬，止帶童仆二人前去。在路月余，方低青丘，只見那大風(fēng)果然刮得利害。但見： 慘迷迷亂卷埃沙，疏剌剌齊飛木葉。天地失色，恍疑猛虎出山窩。日月無光，只道孽龍傾海底。摧枯拉朽，宿鳥潛蹤。滅跡掃塵，行人絕影。卻似三江之潮汛一派兇嚎，渾如二月之春雷幾聲怒吼。 偃羿看了，不惟不能措手，亦且吹得立腳不牢。且尋館舍住下，每日走到風(fēng)前細(xì)看細(xì)想道：總?cè)淮孙L(fēng)是個(gè)妖怪鼓起來的，又不知這妖怪在那一個(gè)所在。走了十里二十里，總是這般大風(fēng)。若要射此風(fēng)息，除非萬人并立，萬弩齊發(fā)，或者遇巧射得著他。忽然又想道：待我拼棄一矢，且射將去，看是如何？忙取弓箭望風(fēng)射去，那風(fēng)毫不休息，反把這枝箭如折蘆斷梗一般，飄飄蕩蕩墜下地來，如何妄想射得風(fēng)止？偃羿信步前行，剛剛拾起那箭尚未入囊，但聞得異香撲鼻，急回轉(zhuǎn)身抬頭一望，只見旌旗縹緲，仙樂悠揚(yáng)，寶輦香車，金童玉女，好生齊整。偃羿想道：我便往前尋你，你卻倒從后面來，你這風(fēng)妖好生威闊，今日狹路相逢，卻也難逃我這一箭。忙架手中之箭正待放去，那寶輦中高揭珠簾，卻是一位女仙坐在里面，喝道：“何物狂徒，不得無禮?！蹦琴若嗍种械募腿缟崮z住的，再不能彀離弦，偃羿也喝道：“何處妖魔敢施邪法，興風(fēng)害民，豈不知我偃羿的神射么？”那女仙道：“原來你便是偃羿，一來是肉眼凡夫，二來是為國救民，我也不怪你。我非別仙，乃九靈太廟龜山金母元君便是。今日亦為收伏風(fēng)妖而來。”偃羿方才想道：我說若是妖怪，怎有這般整肅儀從？慌忙撇下弓箭俯伏在地道：“原來是西王母娘娘，偃羿有眼無珠，冒犯仙宗，伏乞赦罪?！蓖跄傅溃骸拔矣醒栽谙龋巫镏?？”偃羿道：“敢問娘娘，興此風(fēng)者是何妖物？”王母道：“此乃西土金獅牝獸，因思凡逃至東土，欲尋配偶，不遂其欲，怒吼成風(fēng)，為害此方。我今特來收回，以拯黎民災(zāi)患。汝且站著，看我立追此獸?！辟若嗾酒?，侍立傍邊，王母令一隨車甲將前往追尋。不多時(shí)，那獸隨這甲將來了，看他的形狀，果是怕人。 毛如金縷，眼若銅鈴。張一具滲血巨盆，排兩行倚天利劍。行來山岳動(dòng)，吼處颶風(fēng)生。顛狂廝混，大和傾覆故興妖孽。正是西極金獅臨下界，至今遺種獸中王。 王母道：“你這孽畜，不守清規(guī)，輒起塵念，害人損土，罪不容誅。且令你在車前御車，回至西極正爾之罪?！敝灰娔墙皙{把頭點(diǎn)幾點(diǎn)，徑自御車去了。那大風(fēng)霎時(shí)頓息。王母的車駕正欲啟行，偃羿忽然得個(gè)想頭，扳住車轅，跪在地下道：“望娘娘少住車駕，弟子有一言奉懇。”王母遂停車問道：“汝有何言？”偃羿道：“念弟子名雖善射，實(shí)以救濟(jì)蒼生為心，向慕至道無緣得遇真師。今日幸逢娘娘，實(shí)稱奇遇，敢求靈丹一顆，若得與天地齊壽，情愿永為娘娘驅(qū)策?！蓖跄感Φ溃骸办`丹雖好，采制升煉非三千年不成。看汝有何福德吃此仙藥？”偃羿道：“弟子聞娘娘乃西華之至妙，洞陰之極尊，迪玄功生化萬物，何惜一顆丹藥以濟(jì)慕道之人？”王母道：“此藥名為九轉(zhuǎn)還丹，服之者先要存神定慮八十一日，然后吞服，始有效驗(yàn)，可以長生?？慈杲K朝仆仆，那得有八十一日閑空工夫，縱與靈丹亦是枉然。”偃羿道：“若得娘娘慨賜，莫說八十一日，就是八十一年也要耐心等待?！蓖跄傅溃骸拔衣勀阋迅闪藥准庲s之事，可延其年。抑且今日相逢非謂無緣，藥雖與汝，切不可造次服食。”偃羿道：“自身生死事大，敢不如命？”王母即命侍女取一粒九轉(zhuǎn)金丹賜與偃羿。偃羿雙手接了叩首拜謝，抬起頭來，那儀仗車駕倏忽不見。佯佯得意，稱嘆不已，信步回至館舍，地方人都來問他息風(fēng)之故，偃羿將遇見王母收伏金獅之事說了一遍，眾人莫不稱奇，當(dāng)時(shí)眾人散去。偃羿想道：今日不則除了風(fēng)害，抑且得了長生不死之藥，我偃羿何恁般僥幸也。但要靜養(yǎng)八十一日，此藥必須珍藏方好。便把紙張包了又包，裹了又裹，又縫個(gè)絹囊盛貯，緊緊藏在身邊。次早，整頓行裝復(fù)歸蒲坂。這日將次到京，忽然身上燥熱異常，就如六月天烘著栗炭火一般。正不知甚么緣故，抬起頭來一看，見天上可也作怪，出上許多日頭。偃羿想道：天無二日，古之常理。今日有這些日頭是何意思？仔細(xì)的數(shù)一數(shù)看，一個(gè)也不多，一個(gè)也不少，整整是十枚。有古詩一首為證： 自今溯昔夙，天日惟所燭。倏爾益其九，豈云補(bǔ)不足。 炎威恣流行，烈熾肆兇毒。草木總焦枯，奚堪共為浴。 偃羿一邊行走一邊思想，再會(huì)不著這個(gè)道理，難道天上之事，也是妖怪施逞的不成？說話之間已進(jìn)都城，偃羿入朝，把遇王母伏金獅的事一一奏聞。堯帝道：“賴卿之力，大風(fēng)已息。這十日并出，卿可知道這個(gè)緣故么？”偃羿道：“臣途中即見十日，一路揣摩，再不能理會(huì)。”堯帝道：“此事還是如何？”偃羿道：“此上天之事，理宜齋戒祈禱，或能墜此九日?！眻虻鄣溃骸爱叴魅眨缡諒?fù)出，當(dāng)如卿所奏?！碑?dāng)日散朝，偃羿回至家中。嫦娥出來接見，問及大風(fēng)之事，偃羿又把前言述了一通。嫦娥聽見說起王母，便對偃羿道：“丈夫既然見了王母，何不求他兩顆長生不死的九轉(zhuǎn)靈丹？”偃羿道：“止求得一顆?！辨隙鸺眴柕溃骸敖裨诤翁?？可將來我看。”偃羿自悔失口，慌忙答道：“我已吞在腹中了。”嫦娥道：“我與你既為夫婦，何不分食，同享遐齡，你卻獨(dú)自吃了?！辟若嗟溃骸笆俏乙粫r(shí)錯(cuò)念，待我日后會(huì)著，再去求他一顆與你?！辨隙鸬溃骸霸趺丛俚脮?huì)著？”兩人爭執(zhí)了一場，只得就枕。次早，偃羿起身仰視天上，依然是十個(gè)日輪，即便離家入朝，商議政事。只見堯帝頒旨，要眾臣侍駕，同往郊外拜禱天地，要他收此九日。不多時(shí)，堯帝出朝，一同眾臣步行至郊，齋戒行禮，拜告山川社稷，直至日暮方回。拜了一日又是一日，看看過了月余，那九日如何肯墜？這些百姓們紛紛都來告道：各處禾苗盡皆槁死，結(jié)實(shí)的豆麥亦皆枯焦，怎生除得這九日，以救百姓之苦？堯帝道：“天道改常，皆朕躬不德之故，無辜累爾百姓遭殃。到此境界，朕亦無法可治?！卑傩諅兊溃骸百壬偾涫莻€(gè)神射，陛下何不令他射了九個(gè)日頭下來？”堯帝道“天與地相去萬里，一箭不過百步，豈能上射？況射日即是欺天，縱可射，亦不宜也?！贝藭r(shí)群臣都奏道：“十日并出月余，無計(jì)可除，庶幾借偃羿之箭一試未為不可。陛下所云射日即是欺天，非此理也。自古天無二日，今日十日懸空，此九日即系妖日，誅妖滅怪，國主之常。且掃清天穢不為欺了，伏乞圣裁?！眻虻鄣溃骸氨娗渌?，似亦有理?！毕蛸若嗟溃骸扒涔苌浯司湃辗瘢俊辟若嗟溃骸罢\不能也。”眾臣又道：“以箭射日自不能中，或以誠心求之，邪不勝正，萬一九日應(yīng)弦而墮，也未可知。但須明早陛下先自虔告于天，始命偃羿射之，諒能中彀?！眻虻垡雷?，發(fā)駕回宮，臣民亦自分散。偃羿到家，又將堯帝要與射日之事，說與嫦娥知道。嫦娥道：“此事卻難。”偃羿道：“我也是這般說?！眱扇擞种v了些閑話，方才就寢。次日，偃羿要承旨去射九日，乃想道：今日射日要費(fèi)無限精神，身邊所佩丹藥，怕有所失，不若藏在家中。想罷，取出靈丹，高高的擱在梁上，且喜無人看見，心中十分得計(jì)。即命仆從攜了弓矢，直至朝前，候堯帝出宮，隨至郊外，先拜祝了天地，然后那偃羿扳弓搭箭，向上一箭，弦聲響處，只見一輪紅日下墜于地，但不知落在那個(gè)地方。堯帝與眾臣齊聲喝采，又催偃羿速發(fā)二箭，也掉下一輪紅日。一連射了九箭，那天上止剩得一輪日色了。那些百姓們恐怕偃羿射得高興，不能住手，忙來止住道：“如今不消射了?！辟若喾畔鹿福蚯澳且豢吹钩詡€(gè)大驚，原來這九矢并不曾射在日上，依然墜地，隨手取回?？梢娛且徽\感通的緣故。君臣百姓無不歡喜，堯帝即命整宴在郊慶賀。有詩為證： 一點(diǎn)精誠通上界，九輪烈日化長虹。君臣此際多歡燕，奕世應(yīng)褒爵士封。 不說偃羿與眾臣侍帝筵宴，且說嫦娥在家立于庭中，也只把天上的十日來看，不知果然射得下否？那日光原是難看的，看了便要眼花，這嫦娥看得太久，不覺眼珠枯澀，掙挫不定，只得轉(zhuǎn)入中堂，看見梁上紅光焰焰，那顆金丹原是有光采的。適值嫦娥眼睛無神，這光采愈加明亮，且鼻中又聞得香氣異常。嫦娥想道：這梁上必有什么物件。即忙登高一看，只見小小一個(gè)絹袋，又不甚重。嫦娥把絹袋拆開，又見重重包紙，復(fù)將紙包打開，卻是一顆丸藥在內(nèi)，光采逼人，香氣透竅。嫦娥已知是王母的九轉(zhuǎn)靈丹，心內(nèi)暗喜道：原來丹藥尚在，如何他便哄我，只說吃了。此藥既歸我手，豈肯當(dāng)面錯(cuò)過，仍留與他？若還分食一半，又恐不甚效驗(yàn)，竟將來并吞入腹。正所謂：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嫦娥一吞此藥就覺得身輕體健，目朗神清，不勝之喜。你道王母授藥時(shí)，原說要安靜八十一日，服之方有靈驗(yàn)，怎的嫦娥一日也不曾存念澄靜，吃將下去立見應(yīng)效，卻是何故？只因偃羿是個(gè)好動(dòng)的人，所以王母分付他定神息慮，這嫦娥原靜坐在家，每日清寧，豈止八十一日？況且王母曾說看汝有何福德，要見偃羿無福吃他，故此假偃羿之手傳送與嫦娥的，也不可知。嫦娥心中忽想道：靈丹已食，萬一丈夫回家尋不見時(shí)，卻要與我羅唣。我今既得長生，何地非安身之處，莫若逃奔他方，有何不可？又想道：無窮世界，還是往那一方好。此藥原是王母所傳，王母又是女仙，不如投奔王母。一則拜謝，一則求他收錄，這到兩便。立定主意，向西徑走，不覺風(fēng)生足下，頃刻千里。嫦娥又想道：我只道服藥止能長生，原來便能騰云駕霧。說話之間，天色已晚，明月懸空，清光可愛，嫦娥道：我一向愛的是月，今夜色如此，且慢往投王母，先到月中一看也好。心中一舉此念，身體便自上升，耳中但聞颯颯風(fēng)聲，眼界惟經(jīng)離離云影，頃刻工夫早到月中，全不是下界仰望的光景，好大一個(gè)境界哩！但見： 遙遙天漢，耿耿銀河。冷氣侵人，蕭瑟清涼云國。寒光逼體，依微不夜之樞。夾道綠陰濃，老干嵯岈撐皓魄。數(shù)層幽榭爽，虛堂浩蕩壯長空。搗藥兔兒，飛香桂子，不是天仙緣分到，如何能向此中來。 嫦娥道：有這許多婆婆娑娑之樹，雖不知其名，盡可造作宮殿，在此安居，何必更往西極之內(nèi)。才想得過，忽見一個(gè)老叟持著巨斧，前來迎接嫦娥，嫦娥道：“汝是何人？”老叟道：“吾乃吳剛，聞知娘娘要伐木造殿，特來助力?！辨隙鸬溃骸澳憧墒谴颂幘幼〉拿?？”吳剛道：“此月中素?zé)o人住，我本是上界造作之匠，聞娘娘有意，故特遠(yuǎn)來。”嫦娥道：“如此可擇一基址，明日與我伐木興造便了?！弊源酥?，嫦娥無所不通，無念不遂，竟為上界天仙。真?zhèn)€是： 著意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陰。 如今再表偃羿。那日在郊外侍宴方完，辭謝歸家，一心記念靈丹。走進(jìn)門來即向梁上觀看，卻不見了那個(gè)藥囊，急去問取嫦娥，連個(gè)人影也不見了。心中十分氣惱道：我得此藥，止望自得長生，何期被他竊食，且不知逃向何處，諒他此去必往故鄉(xiāng)，不免連夜追上，或者此藥尚在，奪得回來亦未可知。即時(shí)攜了弓箭，跨上駿馬，揚(yáng)鞭而去。趕了三日三夜，并不見些蹤跡，心下驚疑道：他本是個(gè)婦人，又是步行，我卻是個(gè)男子，又且馳馬，難道竟追不著了？正在馬上沉思，忽聽空中叫道：“官人勿追，奴家在此。”偃羿仰天視之，只見嫦娥立于云表。偃羿道：“汝好狠心，為何竊我靈丹，若不送還，難免一箭。”嫦娥聽罷，微微而笑，就在空中歌道： 妾已偷靈藥兮，住向月宮中兮。幸念相從意兮，慎勿騁雕弓兮。 偃羿方欲拈弓搭箭，只見嫦娥長歌已畢，忽然不見，情知不能追趕，只得浩嘆而歸，十分不快道：“天下狠心莫過婦人矣。于是終身不復(fù)再娶。后來堯帝乃命舜帝攝位，不意洪水大發(fā)，泛濫九州。那水勢環(huán)山抱岳，百姓們皆巢居穴處以避其患。這樣水勢量來不是箭可射的，所以堯帝命伯鯀治之，因無功效，舜帝殛鯀，復(fù)命大禹九州治水。偃羿跟隨從事，又以神箭射獫俞，斷修蛇，降白龍，誅九嬰，有無窮功績。治水功成，舜帝封偃羿為有窮之君，偃羿歸訪故鄉(xiāng)親族，承繼宗侄為嗣，延其國脈。又去訪酬楚弧父，卻已物故久了。竭誠致祭，以盡其理。后人看至此處，有詩一首贊云： 有名夸善射，無分服靈丹。艷質(zhì)奔寒窟，雄心殄日九。 封嘉膺上賞，茅土更奇難。史帙標(biāo)青譽(yù)，功成天下安。 那個(gè)夏朝的夷羿，所以慕他這些功勛，亦好射箭，取名相同。誰知名同技同，干來的事業(yè)相左，以致貽臭萬年。較之偃羿，萬不及一了。后人亦有七言絕句一首道： 何事名殊跡不殊，奸回肆志篡邦儲(chǔ)。亂臣賊子從來例，記得人人盡可誅。 總評：如此神射，亙古未聞，可惜配了坌路妻室，彼雖為神仙，與我何益？偃羿倒做了義夫，嫦娥怎做得節(jié)婦？男子剛腸，婦人水性，果為不謬。 又評：三教同源，非道德優(yōu)長者，皆不能成正果。嫦娥之得道成仙，繇于竊取，其道德安在哉？然有此榜樣，所以后世僧家有竊衣缽，儒家有割卷面者，皆宗嫦娥之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