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宦浮沉濁世中,補(bǔ)天經(jīng)畫有誰崇。存心愷悌何慚德,化女刑于不負(fù)躬。
圭避自珍廊廟器,風(fēng)花寧結(jié)歲寒衷。從教史帙標(biāo)名氏,仰止芳徽嘆不窮。
凡人不能篤志勵行,進(jìn)德修業(yè),惟嗟遇合之難,以得失之感,橫諸胸中,以性命之尊,置諸膜外。如是之人,天下恥之。所以,人倫卓絕之士內(nèi)無機(jī)心,外無機(jī)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坦然以往,一言一行處常處變,必合乎天理,審乎人心。稍有不安,便明發(fā)動容,口食興慮,務(wù)要不負(fù)其所本,不欺其所與,不昧其所學(xué),不易其所操,往往不離忠厚篤實(shí)。當(dāng)時莫惡其非,后世想聞其化,試究其故,皆繇正大自居,神明自號。雖在暗室之中,屋漏之際,惟恐有天神鑒察,勿敢逞其聰明。及于荒謬、不經(jīng)之處,肫肫懇懇,立極至誠,不使一毫之智術(shù)機(jī)巧,開罪于士君子名教之中,既能厚重少文。設(shè)有所遭之不幸,亦未嘗有毫厘震動,旦夕妄為,求之古昔。獨(dú)東魯之國有一男子,不知其姓名為誰。但此男子生平知義達(dá)理,讀書避俗,嘗獨(dú)居一室之中,以琴樽自適。年當(dāng)弱冠,尚不曾近著女色。因此,容度翩翩,猶如傅粉。適有一女子也不知其姓氏,里居窺見男子風(fēng)流濟(jì)楚,一表人材,遂動懷春之感,便深薦枕之思,無計可施。偶然一日天寒煙暝,風(fēng)雨凄零,男子緊掩上門,挑燈危坐,因吟詩以消清夜。其詩道:
彈琴讀書,性真愉樂。何必慕富貴,神枯瘁,顏銷鑠。味道澤吾軀,乘時見吾長。日證顏氏在,筆酡中,通世外。
男子吟詩剛畢,忽聽得門外有剝啄之聲,男子心甚駭然。黑夜黃昏,誰人到此?又吟兩句詩以代相同。男子朗吟道:
疇叩我籬,將焉營哉。夜漏丁兮,夕口口行。
你道這敲門者乃是何人?就是懷春的女子,便也應(yīng)聲吟道:
林之曲兮,口聲凄零。聊寄子廬,息影竛竮。
男子聽其詩句,已知是一個淫奔的女子。那女子吟罷詩,便叫開門。男子答道:“我方才聽你所答之詩,決然是個女子聲音。此時夜深人靜,況我又是個孤男,怎好與你開門相見?”女子道:“妾非私奔之女,因往母家被這不做美的風(fēng)雨所阻,路滑形單,敢乞官人發(fā)個惻隱之心,放我進(jìn)門,寄宿一宵,以免虎狼盜賊之苦?!蹦凶佑犎徽f道:“娘子差了,自古有言,男女授受不親。又詩經(jīng)有云,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如何教我容留?趁此雨未滂沱,還往別處投宿,不必在此苦纏,枉勞唇舌?!迸悠溃骸百v妾行了許多曠野,受了無數(shù)驚惶,方能望見官人門內(nèi)燈火熒熒,決然憐憫,因此相投。誰知又如此堅拒不納,賤妾何命薄至此?!闭f畢,費(fèi)弄香喉,度出嬌聲,啼哭起來。男子若是不畏四知的人,干柴遇了烈火,未有不攜手相將,尤云殢雨。他卻以禮自持,曉得他佯啼假哭,無非要入門的計策。男子聽見這女子在門外作為,便冷笑幾聲說道:“好笑你這個女子,倒也來得奇怪,還不快快回去,倘有柝軍過此,看你何言抵對?”女子道:“畢竟要妾說么,止不過實(shí)情供告,妾說是官人相約來的,有何妨礙?”男子聽了此言,咋舌大駭?shù)溃骸皡s原來如此,令人聞之恨不得掘泉洗耳。女子你須知我魯男子平日所為,果是何等樣人,把這歹言污我。你好好往別處去了,我須養(yǎng)你廉恥,不與人說?!迸拥溃骸肮偃?,事已到此,賤妾也怕這許多不得,你可開了門,借我一燈回去罷?!蹦凶訐u頭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決不信你。既乘夜而來,豈不能冒雨而去。我非吝這一燈,倘若開門被你纏得不了,如何是好?魯男子決不為此狗彘之行?!蹦桥勇犃舜嗽?,自知沒理,滿面羞慚,嘆了一口氣,罵道:“癡男子薄幸人,自恨錯認(rèn)了你,可笑你現(xiàn)成福不會享,明是初世為人的了。”便怫然而去,男子猶恐他假意,將這兩扇門兒牢牢拴上,秉燭直到天明,方才就寢。男子獨(dú)居之時于不意中有此奇遇,若稍無所持,未必能免。他卻堅守不移,也算是個有行之士。有詩為證:
閉門不學(xué)偷香侶,矢志勿諼洵遐舉。暗室神明有也無,魯連真不愧斯語。
如今再說一個坐懷不亂的故事,比這閉門不納勝于十倍。你道為何?女子來在門外,不見其貌,但聞其聲音啼泣,如有涵養(yǎng)的還可勉強(qiáng)支吾。假如傾城傾國之人,口然相遇不為所惑,才叫做有德有道、有守有見的圣人。
卻說這故事也就出于魯國。其時有一公族賜姓展氏,名獲,字季禽,官拜魯國士師,就是如今大理寺的獄官。其父喚做無駭,又有兩個兄弟,一個名喚展喜,一個名喚盜跖。因展禽食邑柳下,后謚曰惠,人都以柳下惠相稱。這柳下惠平日相貌雍容,言辭堅確,不肯枉道從人,以正守己,以和處世。其為士師之官,也是擯于下寮。所可惜者,魯之僖公不識賢愚,如柳下惠者不能擢以文武之任,又不能尊以宰輔之位。只是聽信左右之人讒佞之口,將他做了士師,稍不如意便將他黜退了,如此三次。這柳下惠處之裕如,毫不介懷。一日,閑居無事,散步國中。只見國中的人遇見了柳下惠都說道:“子不見機(jī)而作,何乃甘于擯斥?如使本國可仕,他國亦可仕。守株待兔,非智者所宜。”柳下惠明知其譏我三黜不去,佯問道:“何以見之?”國人道:“吾聞智鳥擇木而集,知士擇土而翔。子今不遇僖公亦可遠(yuǎn)去,奈何優(yōu)游卒歲,聊以自娛?這魯雖父母之邦,若論大義,還宜自重才是?!绷禄莨笆执鸬溃骸皹O承列位盛情,區(qū)區(qū)還有一言未蒙詳察,是以寧為三黜之徒,不異寒賤之士。足下慨辱枉教,試說可乎?”國人道:“我輩下愚,識薄見淺,愿大夫賜教?!绷禄莸溃骸扒萋勶L(fēng)性以漸而柔,世故有時而熟。今日揣摩起來,若不為其所難的直率之道,就了這曲情鄙愿,一味肯為其易,自然息了閑官之浮議,合了末俗之私心。無論吏治不全,不消說循良薦譽(yù),進(jìn)退自如。只是卑人好以不情之面目與人相對,如何得手足自運(yùn),胸臆自展?這也是人各有志,不能強(qiáng)更不肖實(shí)能為此迂拙之事。枉勞列位相勸,切弗以展禽不合時宜為可笑耳?!眹寺犃肆禄葸@許多言語,都呵呵一笑而散,莫不說其所言之非也。后人有詩為證:
揣合非難事,懸車待者誰。事人既有道,從俗豈無思。
炎寂久知味,遭逢素望違。休言迂腐甚,落落豈為癡。
柳下惠聽了國人不入耳之言,方才回步,只見國中的人不拘老幼男婦、士農(nóng)工商,東一攢西一簇,紛紛傳說東門上來一異鳥,不知是何禍福。柳下惠聞得此語,正待要曳步去看,卻好本國臧孫大夫差人來請,柳下惠即去相會。臧孫大夫道:“東門來此異鳥,不知何名?吉兇未審,敢望高賢教誨。”柳下惠向前一看,道:“此鳥出自海中,名曰爰居,來此主有大水。若能即去可免?!毖粤T相別而去。臧孫大夫聞得此語,備了三牲祭獻(xiàn)此鳥,又令眾人相拜懇了三日,那鳥忽然離去。數(shù)日后,海內(nèi)大起波濤,國中無事,人皆知柳下惠是博物君子。臧孫氏是憂患大夫,所以得免水患。后人看到此處,有詩贊道:
柳下高風(fēng)世所稀,胸中博物有全知。若非文仲先防備,魯國安能免禍危。
柳下惠與臧孫大夫相別回家,見了妻子,把爰居止于東門,一一說完,竟往書齋獨(dú)宿。但下惠因日間出外辛苦,慌忙枕書假寐,失掩園扉。少頃,忽聞嗟嘆之聲,柳下惠抬頭一看,恰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絕色女子。此時,柳下惠睡眼朦朧,疑是做夢,問道:“何方女子昏夜而來,有何話說?”女子答道:“妾是鄰家幼女,出而迷路,不知所之。素聞尊官秉節(jié)高明,正身立朝,敢祈見憐窮途妾媵。況且天氣嚴(yán)寒,身衣單薄,望乞收留。明早歸告父母,當(dāng)以白金為壽?!绷禄莸溃骸芭樱闳粼鐏?,可到寒荊處用些晚飯,庶可同眠。如今更深夜靜,內(nèi)中相隔甚遠(yuǎn),呼喚不及,我在書齋孤身獨(dú)宿,怎好容留得你?”女子道:“我非不知男女異室而居,只因事出無奈,敢求尊官,發(fā)一片惻怛之仁,拯救螻蟻之命。萬一不能見允,使妾別了尊官,行至半途,遇著些不良之人,如令弟盜跖相似的,豈不喪了奴身一命也屬小事,尊官有赫赫令名,只恐從此而失,將奈之何?”你道這女子果然是迷路的么?只因他要勾引柳下惠無計可入,故托此進(jìn)言,乘之眉留目送欲遂淫心。柳下惠是個端方篤實(shí)的君子,以一段真誠待人,只道人也無私意待我,便信以為實(shí)然。問道:“你果是走錯了路,不得回去,沒甚么別故,方敢留你?!边@女子聽了此言,正遂心愿,便應(yīng)道:“委實(shí)如此,安敢謬言?”柳下惠道:“可惜此間沒有衾褥,你暫在回廊下權(quán)宿一宵,明早去罷?!迸拥溃骸凹让晒嗪竦拢粑以诖?,看這天寒地凍,況我身上衣衫單薄,若在回廊下過夜,何異荒郊曠野?倘或凍死了人,也是公相陰騭所系,伏乞三思?!绷禄菪闹熊P躕不定,左思右想,嘿嘿無言。正是:
禪火空山叟,猶難制毒龍。誰能遇尤物,略不動幽口。
那女子看柳下不則聲,又恐有變,喬裝寒凍戰(zhàn)栗之態(tài)。柳下惠愈覺慘然,惟恐怕凍殺了他,甚是不忍。誰知這女子只要挨得在此,滿望飽其淫欲,所以花言巧語也覺好聽。柳下惠道:“女子,你既然畏冷,又怕凍死,我當(dāng)設(shè)處一個權(quán)變之法,在你可以不損性命,在我亦可以少盡寸心。我對著這盞青燈一面讀書,你可過來坐在我懷中,等待鐘鳴漏盡,將次天明,著人送你回去?!迸右姥宰呓皝?,竟坐柳下惠的懷中,說不盡妖聲曼色,媚語嬌情,千方百計引誘調(diào)笑。柳下惠就如木偶人一般,雖然抱女子在懷中,就像捧了璧玉,臨淵履冰。但知對燈展書,絕不與女子復(fù)交一言,其如他綿榻情濃,桑間興熾,或是搖身,或是回頭,或是問夜如何,或是嫌天易曙,柳下惠此時覺得女子所言盡是邪淫,不耐煩。一更挨到二更,三更挨到四更。忽聞金雞報曉,野鳥出林,心中大喜,始道:“女子,天色將明,你可回去罷。”女子道:“竊聞古人有言,既來之,則安之。妾此來豈真為窮途無賴,遠(yuǎn)投公相?止不過為奉枕席,本是美情,奈何逼我而去?若執(zhí)意不留,只有來的心情,那有去的面目?有死而已。”柳下惠正色道:“早知如此,昨夜決不容留。自恨我一念之差,倒惹你在此胡纏,不知我展禽受此七尺形軀,頂天立地,三畏存心,四知常念,也算是一個奇男子。若要與你宣淫狎體,夜靜更深,有何所畏而不為?直待此際么?汝為女子,無行一至于是,可羞、可恥、可鄙、可賤,還不快走?”女子道:“人生斯世不過行樂耳,何苦恁般古執(zhí),恰不錯過佳期?”說畢偎住柳下惠,不肯跬步相離,激得柳下惠性急起來,將手拉開那女子,怒沖沖往內(nèi)中去了。女子方才嘆道:“展禽拘腐,負(fù)我良宵。罷,罷?!敝凰魅ヒ病U牵?
襄王不作巫山夢,神女空勞下楚臺。
柳下惠走進(jìn)內(nèi)堂急扣中門,其妻也不喚使女啟鎖,披衣而起,問道:“是誰?”柳下惠高聲道:“娘子快開門,我有一樁異事與你講?!逼淦薏恢喂剩_門迎入,便問道:“適才欲講何事,這般煩惱?”柳下惠坐定,把這女子乘夜投宿,自己坐懷不亂的情繇告訴其妻。其妻素知柳下惠所為正直無私,并不生疑,且勸道:“這女子實(shí)則無行,驀地里來尋你的煩惱,你可包容他,勿令人知,庶不壞他名節(jié)?!绷禄萋犓@幾句言語,怒氣冰消,因應(yīng)道:“娘子言之有理,我當(dāng)秘之?!闭l知這坐懷不亂的事,只夫妻二人談于內(nèi)室,古人云隔墻有耳,不數(shù)日,傳遍魯國,又傳遍列國,又傳之天下后世。柳下惠之名益重矣。這是后話。
方說此時乃魯僖公二十六年,不意齊孝公帥師來侵。僖公使柳下惠的弟展喜整備牛酒,出境犒賞齊師。你道齊人伐魯,為何魯國反行犒賞之禮?皆因春秋之時凡遇外寇相攻,必須如此行事,方才見得我國有備,不畏侵伐,故此僖公習(xí)而行之,不足為怪。又使柳下惠去行說。柳下惠聞命,即忙往見齊君,說道:“寡君僖公,聞君親舉玉趾,將辱于敝邑,特使下臣奉犒執(zhí)事?!饼R侯見柳下惠前來,頗有驕兵之色,問道:“莫非汝魯人恐我齊軍來伐么?”柳下惠對道:“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饼R侯道:“何恃否恐?”柳下惠對道:“君侯在上,莫嫌小臣多口?!饼R侯道:“寡人正要請問?!绷禄莶挥X慷慨激烈,按劍奮袂而言,齊侯侍衛(wèi)之人莫不露刃相睨,柳下惠全然不畏,說出這篇話來。正是:
一言屹如山岳,三軍不戰(zhàn)倒戈。百萬生靈安堵,千秋傳說非訛。
你道柳下惠所說的甚么?還是夸張山川形勝,還是談?wù)撁蛯⒅\臣?他說的話卻都是凜然大義,竟對孝公說道:“魯國別無所恃,所可恃者先王之命?!毙⒐犃舜嗽掲鋈幌魃磻?yīng)道:“愿聞所恃之詳?!绷禄莸溃骸拔粽呶嵯染芄傲钕染?,股肱王室,夾輔成王。那時成王勞之,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辈卦诿烁钕染珵樘珟熤?,兼主司盟之職。是以傳至桓公,糾合諸侯,有不和協(xié)者,則會盟以圖謀之,必使彌縫其闕失,匡救其災(zāi)殃,也不過要昭明令先君太公夾輔舊職。及君即位,列國諸侯誰不引領(lǐng)?延望于齊都揣道,其帥桓之偉業(yè)駿功,我敝邑似不必聚眾保守?!边@柳下惠說到此處仰天長嘯一聲,齊人都股栗戰(zhàn)兢,連孝公此時不覺有恧于心,豈能上悖其君,遠(yuǎn)違其祖,降顏問道:“大夫更有何辭?”柳下惠對道:“有。今君嗣位方得九年,豈料捐棄先君之命,違廢太公之職,其若太公桓公何?君必不然,我魯邑雖小,實(shí)恃此以不恐矣?!饼R孝公被這柳下惠始激之以大義,又歆之以盡職,自知興師伐魯不是,便支吾說道:“敬聆大夫高論,敢不佩紳?且孤此來原不敢侵奪土地人民,特為岑鼎而至?!绷禄莸溃骸罢骨萋勧盟椭辆?,今日何故又來索要?”孝公道:“昔日所與我齊國乃贗鼎,非真岑鼎?!绷禄莸溃骸斑@岑鼎所值幾何,乃勞君自率師遠(yuǎn)來。只須遣使一人以禮相求,我寡君未有不從君命。禽恐如今日之師,似非不得已?!饼R孝公道:“孤也恐汝魯人復(fù)以贗鼎相欺,是以不憚迢遞而來,若得真鼎,吾當(dāng)退歸矣?!绷禄莨榜菍Φ溃骸叭绱司彝巳?,下臣當(dāng)入告寡君,即馳至矣。”孝公應(yīng)諾,傳令著三軍人馬暫退三舍之地。軍馬得令一時遠(yuǎn)徙,孝公才與柳下惠作別。正是:
片席話消齊魯隙,不教烽火沸如蒸。
柳下惠入朝,備奏孝公托言索取真鼎之事。僖公道:“賴卿善辭,獲免國難。只是這真岑鼎吾甚愛之,卿何不以前所與的贗鼎直對為真,以復(fù)孝公?”柳下惠又奏道:“臣非不愛君之鼎,且臣亦愛臣之信。然主君所欲者真鼎,以免國也。若棄賤臣之信以免君之國,亦臣之所難也?!辟夜坏靡?,將真岑鼎付與柳下惠往獻(xiàn)孝公。軍前左右報知,孝公見了岑鼎大喜,便向柳下惠說道:“多蒙大夫以好言悟君,惠我岑鼎,如今竟如約旋師,即下令返國。”有詩為證:
弱不勝強(qiáng)勢亦危,多才柳下識時宜。誰知一鼎能全國,鄙吝昏君總自癡。
柳下惠直待齊師遠(yuǎn)離魯境,方敢入城回奏。誰知他有了這段卻師之功,甚且不殺一士,不折一軍,那僖公仍復(fù)不能超升大用,莫不為其惆悵嘆惜。柳下惠付之以命,恬無所求,絕無所望。其妻倒有憤悶不平之感,一日對著柳下惠道:“相公,你如今身雖做了士師,官卑祿薄,何足戀之?我今見你三黜于魯,濡滯淹留,縱有人言詆誚,絕不謝去,如此所為,得無不憚煩乎?”柳下惠并無片言對答。其妻又道:“你不要怪多言,妾聞君子有二恥,你亦曾知否?”但柳下惠是個男子,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只因妻有言勸勉,也是琴瑟?dú)g情中之諫臣。柳下惠如此行徑,正是和圣的妙用,應(yīng)道:“禽也不知,娘子不妨教我?!逼淦薜溃骸皣以O(shè)使無道,君上晏安昏寵,臣庶偷薄,政令紛更,此正賢人彥士潔身肥遁之時。若叨昧偽封,用忠進(jìn)退,猶然顯居榮次,唯利是圖,豈不是君子可恥之一?”柳下惠應(yīng)道:“是。第二之恥何在?”其妻道:“倘若圣天子當(dāng)寧而立崇表殊節(jié),旌德禮賢,四海晏清,****康泰,又無豺豕當(dāng)?shù)?,遺黎慕義行仁。設(shè)有英豪俊杰,正當(dāng)蒙薄帛之征,正身在朝,明禮訓(xùn)樂,易俗化民,內(nèi)處心膂,外總兵權(quán),不為過分。仍舊是寒賤之徒,布衣韋帶,粗羹糲食,托言夙秉高尚,薄宦謝病,豈非君子可恥之二?今日世亦亂離,三黜不去,亦近于恥,相公可不知哉?”柳下惠道:“彼之為彼,我之為我,雖袒裼裸裎,與之油然相處,又安能令我受污也?!逼淦抟娏禄菟娚醺?,以后遂不復(fù)諫。后人有感其事,集詩五絕贊之道:
其一:心事閑云逐海鷗,韋匡寧復(fù)問淹留。蕭騷不厭君裘黑,政謂犁庭輒拜候。
其二:聊因歸沐暢幽情,淵水寧辭作楫行。莫道長安能戀客,丹心徑寸夜珠明。
其三:堂上東山傲角巾,一泓清鏡對城闉。依稀淡月輕云下,琴韻時調(diào)竹里新。
其四:微才沉滯竟何為,詳奏民艱下陛遲。自擬廢材捐散質(zhì),肯憑空色竟紛披。
其五:家世原推丹鳳毛,幽棲臨水傍山林。官閑萬卷常披帙,愛逸焚香坐永宵。
這柳下惠從此浮沉魯國之中,時與孔子朝夕往來,真是氣葉金蘭,義深志合。亡何柳下惠一朝捐了賓客,訣了妻子門人,奄然身逝。其妻哭泣哀號,遣人報知展喜,得了訃音,椎心抆血,急到柳下惠家中,見了其嫂,哭臨其兄之尸。然后拭干雙淚,整治棺槨衣衾,擇吉?dú)洑?。只有那盜跖惡人,只曉侵犯諸侯,恣其劫奪,何曾知親兄死了,前來相吊,哭泣悲哀。須知他做了不良之輩,不知禮義,不知慶吊,何足怪哉?其時門下人無不哭臨其喪,無不憫其賢而不遇。今因其身死,誠恐泯泯無聞,欲述其生平行實(shí),播于辭章,叫做哀誄。門人至此將欲操管以誄其事,其妻聞言,玉箸交順,翠眉雙蹙,說道:“汝將誄夫子之德邪,妾思今日之事則二三子雖有大才,然不如賤妾深知其故?!蹦情T人不敢僭筆,其妻乃誄道:
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屈柔從俗不強(qiáng)察兮。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易兮,愷悌君子未能厲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謚,宜曰惠兮。
誄成示與門人看了,個個贊嘆其妻的學(xué)識非人可及。你道這個弱質(zhì)婦人惡能知德,據(jù)他所誄片語,這柳下惠刑于之德化,是超出于尋常萬萬者也。如此看來其妻之為人亦稱賢婦矣。門下之人揮淚從之,具疏請謚于魯君,不日降褒賢之詔,加非次之榮,允其妻之所請,遂謚曰惠。后人有詩三章以贊美之。
其一:寵靈抑何泰,君恩溥若淵。風(fēng)流傳柳下,萬世億千年。
其二:賢哉展季子,功烈曰無雙,可惜瓊樓召,悲歌淚溢江。
其三:濁世難駐影,和光或亦安。蕭條悲不盡,無計取浮彈。
總評:柳下惠一生行事,詳諸篇章。其大過人處,全在女子坐懷不亂。此段不可不傳。采輯之家胡有錯謬弗載,鮮見其周章者何也?抑豈以不經(jīng)而弗錄歟,聊砭世之好色不好德者。
又評:婦人女子居處深閨,能知夫子之行而誄之,則柳下惠且有圣妻矣。噫吁,使非下惠其亦不能有之者,是亦可風(fēng)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