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龐涓押孫臏來到云陽市上，只見愁云點點，慘霧漫漫，刀槍四下擺圍，軍士兩相簇擁。孫臏止不住淚如雨下。龐涓問：“什么時辰了？”刀斧手答道：“將近午時三刻?！睂O臏哀告龐涓道：“龐駙馬，孫臏今日料不能活，你須念當年結(jié)義之情，略停一會，待我把心事仰天哭訴一番，到九泉之下省得做個怨鬼。”龐涓吩咐刀斧手：“且慢開刀，聽他哭些什么？”孫臏仰天叫苦道：“孫臏自出燕邦，別父母，拋兄長，投師學(xué)藝，空受了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通救不得眼前一死。天呵！我好苦也！”說罷，越覺哭得惶。 龐涓聽了暗想：“兵書戰(zhàn)策，我通看過，只有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眼里不曾看見。若得了這三卷天書，愁些什么？不要說魏邦，就是各國也無人居我之上。”遂近前對孫臏道：“大哥，小弟見你哭得苦楚，甚覺心酸。我想自朱仙鎮(zhèn)結(jié)義之后，你我二人如同胞共母一般。大哥今日遇難，舉目無親，小弟在此，若不出一攢之力救大哥性命，枉了結(jié)義一場。你且不要哭，待我舍身抗命，去駕前苦奏一番。奏得準，大哥不要歡喜，奏得不準，大哥不要煩惱。”孫臏道：“兄弟，生受你見憐之心。若奏得準，萬幸之至，慢慢報你恩處。設(shè)若奏不準，你可把一口棺木收了，念結(jié)義情分，寄個信息到燕邦去，叫我父兄知來取拾?！饼嬩傅溃骸按蟾绮灰f那盡頭話，待我去保。” 龐涓飛騎來見魏王，奏道：“臣奉旨將孫臏押赴云陽市去處決，即想得孫臏乃燕王之甥，其父是燕國駙馬，母乃燕丹公主，兄乃孫龍、孫虎，恐殺了他，明日燕國聞知，興兵前來取討，把什么人還他？不若留他性命，待燕國有降書來取討，那時還他也可，不還他也可?！蔽和醯溃骸梆埶淮蚓o，恐其日后再反叛。”龐涓道：“我王如今把他刖了雙足，做個廢人，便不愁他反叛。”魏王道：“怎么刖了雙足？”龐涓道：“不傷他的命，將他去了十個足趾。”魏王準奏。 龐涓徑至云陽市上，見孫臏道：“大哥，朝廷饒你死罪，不饒你活罪?！睂O臏道：“有什么活罪？”龐涓道：“要把大哥刖了雙足。”孫臏道：“這個使不得。寧可殺我，死去做個爽快鬼，若刖了足，做個廢人，在世何用？”龐涓道：“大哥，小弟只可奏一番，怎奏得兩番？倘或朝廷涉起疑來，說我與你通同一路，那時連我性命也難保了?！狈愿赖陡挚煨┫率?。眾軍士抬出銅鍘，把孫臏捆住，將十個足趾放在銅鍘中間，“披”的一聲響，登時鍘將下來。兩旁軍士個個寒心喪膽。孫臏足趾落地，血涌如泉，牙關(guān)緊閉，死了多時方才蘇醒。龐涓道：“大哥，王法無情，教你受這等災(zāi)難?！狈愿雷笥?，不要抬到別處去，竟抬到我府中，早晚好著人伏侍，喂養(yǎng)湯藥。孫臏道：“多謝兄弟大恩，無可當報?！北娷娛康菚r把扇板門抬了孫臏，到了龐涓府內(nèi)。 龐涓回復(fù)魏王，魏王問：“孫臏放在何處？”龐涓道：“臣恐他將養(yǎng)好了逃往別國，放在臣邊?！饼嬩缸噙^，回到府中，吩咐家童把書院打掃潔凈，好送孫先生調(diào)養(yǎng)。遂喚樊廚吩咐：“孫先生是我結(jié)義兄弟，勝似同胞。三餐茶飯、湯藥、飲食，俱托付在你身上，小心服侍，不可怠慢。”樊廚領(lǐng)命。 真?zhèn)€光陰過隙，日月飛光。孫臏在龐涓府內(nèi)過了兩月，兩足十分疼痛，流膿滴血不住。多虧樊廚，每日三餐，端茶送飯，服侍湯藥，甚是虔心。一日，龐涓來到書院，問孫臏道：“大哥，尊足疼痛可略止些么？”孫臏道：“兄弟，我兩足疼痛難忍，膿血又不干凈?！饼嬩傅溃骸按蟾?，你倘要移動游蕩甚覺不便，我著人去做兩條沉香木拐來與大哥，早晚好活動些?！碑斚路愿婪畯N置酒，與孫先生散悶。不多時，樊廚整治完備，龐涓與孫臏對飲。 酒至數(shù)巡，龐涓問道：“小弟聞得人說，大哥記得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果真的么？”孫臏道：“真是記得?！饼嬩傅溃骸按蟾缈蟼髋c小弟么？”孫臏道：“兄弟說哪里話！你我雖非同胞，已曾結(jié)義，要我傳，就傳與你?！饼嬩嘎犃舜笙?，連聲說道：“多謝?！眱扇擞殖粤藥妆?，龐涓道：“大哥若果真心肯傳與小弟，明日就煩大哥抄寫出來，足見愛弟之情。”孫臏道：“兄弟，我與你當日在云夢山同業(yè)三年，你豈不知我的肝肺？要寫，今日就寫起?！饼嬩感Φ溃骸爸灰蟾鐟?yīng)許，今日且酌酒，明日寫起不遲。”孫臏道：“省得道我有口無心，把酒席取去了，取紙筆來，等我就寫。”龐涓叫家童取文房四寶來。家童奉過紙筆，孫臏寫了數(shù)行。龐涓道：“天色已晚，看不見了，大哥且歇手，明日再寫，省有差錯。”說罷，各歸安寢。 次日，孫臏在書院抄寫天書，但足負疼痛，起起倒倒，每日寫得沒多。其日，龐涓朝罷，來到書院，問孫臏道：“難為大哥負痛在這里寫，小弟甚不過意，可曾寫下多少了？”孫臏道：“連日雖寫，因歇的工夫多，十分之中還只寫得三分?！饼嬩傅溃骸按蟾绮槐厣暇o寫，緩則不至遺失。足見美情?！眱扇擞终f些閑話，龐涓拱手而別?；氐絻?nèi)院，瑞蓮公主問道：“孫臏在書院抄寫天書，曾寫完么？”龐涓道：“我才去看，十分中寫了三分?！惫鞯溃骸皩戇^好些日子，才寫得這些？”龐涓道：“我巴不能夠?qū)懲辍＝袢胀炅?，明日好定計殺他；明日完了，后日好定計殺他?！惫鞯溃骸吧暇o催他寫，那廝才肯上心?！?不料龐涓與公主兩下說話，一一被樊廚聽見。原來樊廚正去打午飯米，往內(nèi)院門首經(jīng)過，聽見這話，嘆口氣道：“咳！好人難做。孫臏這等待駙馬，要寫天書就寫，駙馬反生歹意，要定計殺他?！蓖Ａ艘粫?，龐涓又到書院看孫臏寫天書，恰好樊廚送午飯進來。龐涓取肴饌嘗一嘗道：“這廝不中用，安排肴饌滋味通沒有，咸不咸，淡不淡，造出這樣吃食，褻慢我兄長，如褻慢我一般。”就把樊廚打了二十大棍。龐涓起身竟去。 樊廚見龐涓去了，捶胸大哭。孫臏問道：“樊廚，你才打之時不哭，為何打后悲傷？”樊廚道：“孫先生，我不為自己受刑而哭，其實為先生悲傷?！睂O臏道：“怎為我悲傷？”樊廚道：“孫先生，你還不知！我今日去打午飯米，往內(nèi)院門首經(jīng)過，聽見駙馬與公主商量，說今日寫完天書，明日定計殺你，明日寫完天書，后日定計殺你。你遲寫完一日，多活一日；早完一日，少活一日?！睂O臏不信，暗想：“這廝被打痛恨，故生言造語，要使我怪他的意思，不必介懷。” 孫臏吃完午飯，把紙筆又寫，忽幾個蒼蠅飛來把筆尖抱住，逐去又來，連逐三四次，那蒼蠅不肯去。孫臏好生疑慮，把筆放在紙上。蒼蠅向紙上抹來抹去，抹出“假瘋魔”三字。孫臏見了，不解其故。 恰好龐涓宅內(nèi)一個丫頭，抱著龐涓所生之子，年方三歲，名喚龐英，來書院玩耍。好似鬼使神差，那孩兒一面玩跳，口中說出一句道：“孫臏，你快寫完，我家爹爹等不得要殺你哩?！毖绢^連忙抱了孩兒出去。 孫臏聞言大驚道：“孩子之言斷然不假，龐涓果有此意。”尋思半晌，無計可脫，忽想起前日下山，師父與我一個木盒，教我有難打開來看，如今難到了，不免打開看看。遂向身邊取出木盒，揭開看時，只有一個柬帖，折作四折，帖下一個紙包。先把柬帖開看，上有兩首詩。 詩云：云夢山中鬼谷仙，教了孫臏與龐涓。兄弟刖了哥哥足，三卷天書永不傳。木盒中藏幾句歌，賢徒仔細用心磨。若還要出龐涓府，假做瘋魔脫網(wǎng)羅。 孫臏看了，癡呆半晌，原來師父也教我假作瘋魔。又把紙包開看，卻是些藥，紙上有字道：此藥可放患處。孫臏依言，如法放上，兩足疼痛即止，膿血也不流了。登時變卦，把寫就的天書扯得粉碎，通放口內(nèi)嚼得稀爛，吞了下去。又把身上的衣服，橫一塊豎一塊扯得破碎，披頭散發(fā)，把書院內(nèi)好古畫、好玩器，打的打，摜的摜，一些不留，口里大呼小叫，做出萬千呆狀。 家童見了，忙去報龐涓道：“孫臏在書院寫天書，忽然瘋魔起來，把天書扯得粉碎，吃下肚了?！饼嬩傅溃骸坝羞@樣事！”隨即到書院，叫一聲：“大哥！”孫臏掇起條板凳，望龐涓劈面打去。龐涓連忙閃過，叫道：“大哥！你認我是哪個？”孫臏道：“你是六丁六甲、五六揭諦、四值功曹，我正要打你！”又掇起板凳摜去。 龐涓又閃過了，道：“這廝連我也認不得！”吩咐家童取一碗飯、一碗糞放他面前，看他吃哪一樣。家童登時拿一碗飯、一碗糞，放在孫臏面前。孫臏拿起糞來，把飯一澆，使個鬼神搬運法，通掇運了開去。 龐涓道：“這廝當初發(fā)誓之時，說有書不同讀，有藝不同學(xué)，永遠為禽獸之類?？芍忻列?，如今受此現(xiàn)報?！彼旆愿兰彝溃骸安恢@廝真瘋假瘋，且把鐵索鎖他，押去后花園內(nèi)?！奔彝I(lǐng)命，拿條鐵索把他索了，押去后花園內(nèi)，受了羅網(wǎng)之災(zāi)。樊廚暗暗拿些茶飯與他充饑，孫臏心內(nèi)不勝感激。 朝去暮來，到了初冬時候。是夜，月明之下，孫臏手指一株小松樹，口吟一首詩道：眼見孤松數(shù)尺高，龐涓覷我作蓬蒿。有朝透入青霄內(nèi)，七國擎天柱一條。 正吟之間，聞得空中有人叫道：“孫先生，吟得好詩也！”孫臏抬頭看時，見一位先生面如敷粉，眼若含星，身穿素服，頭戴方巾，從空墜云而下。孫臏叫道：“師父，救我一救?！?先生道：“孫先生，我非別人，乃尉繚先生徒弟王敖，聞你有難，特來看你。你不要心焦，該有千日羅網(wǎng)之災(zāi)。我如今去云游六國，曉諭各邦，如有緣有分的，把你盜出宜梁城。那時，扶一邦，定一國，你就好了?！闭f罷，依舊騰云而去。 又過幾日，是瑞蓮公主壽誕。朝中文武，一大早打發(fā)夫人、小姐來上壽。前廳龐涓與文武飲宴，后廳公主與眾女客飲宴。那夫人、小姐身邊，各帶幾個丫環(huán)使婢，共有三四十人，乘著夫人、小姐飲宴，一齊到花園耍耍。來到花園門首，見兩扇門緊鎖。那些女婢，各有夫人、小姐的鑰匙，你的開不得，我的開不得，換來換去，剛剛一個湊巧，把鎖開了，一齊進了園門。孫臏見眾使女來，用隱身法脫出園門，高呼大叫，嚷將出來。前廳文武各官齊問道：“駙馬府中什么人這等吵嚷？” 龐涓道：“是孫臏那廝！他瘋魔了，被我鎖禁花園內(nèi)，不知怎的走得出來?！北姽俚溃骸八券偰Я耍谶@里也不便，可不打發(fā)他去？”龐涓道：“我恐怕他是假瘋，所以鎖禁在內(nèi)。”眾官道：“駙馬難道真瘋假瘋通看不出？叫他出來，待我等看看。”龐涓喚左右叫孫臏來。孫臏不知哪里尋個紅柬帖，做了一面旗拿在手里，拐將出來，口里亂叫。 眾官一看，見他面黃肌瘦，散發(fā)披頭，衣衫粉碎，狂言妄語，一齊對龐涓道：“駙馬，看他這等模樣，難道說得是假瘋？留他在此無益，趁早打發(fā)他去了罷?！饼嬩傅溃骸凹仁橇形恢v，就打發(fā)他去?！彼炝钭笥遥彀褜O臏打發(fā)出去。眾人把孫臏亂推出去，孫臏偏要掙將進來，推了多時方才推出，閉了大門。孫臏越發(fā)裝個真瘋，拿起兩塊石頭，向大門一起一落，打了一會，大叫道：“龐涓！快些開門，放我進去。我要到花園玩耍?！苯辛擞执颍蛄擞纸?，里面只不開門。 孫臏從此就在人家屋檐下蹲身，日間與市上小兒拋磚弄瓦，夜間與獵犬同眠。龐涓看見他如此，心頭也轉(zhuǎn)了些。孫臏在街上，凡見官員經(jīng)過，拿起污泥瓦屑，不管身上馬上，亂打?qū)⑷?。那些眾官員遽被他侮弄，甚是懊惱，要計較他，奈他是個瘋魔無用之物，只索罷休。 一日，龐涓入朝，孫臏看見，抓兩手糞劈面撒來。龐涓大怒，令從人趕去，那些從人皆受了些腌漬。龐涓快馬加鞭，才脫得去。朝罷，眾官問龐涓道：“駙馬今日為何不樂？”龐涓道：“適才在街上遇著孫臏，撒了許多糞，為此不樂?！北姽俚溃骸拔业让咳沼鲋?，亦被他把污泥瓦屑打來，這也無可奈何。何不吩咐地方，驅(qū)逐他去?！饼嬩傅溃骸傲形?，不妨事，待我想個計較出來?！辈恢嬩赶氤鍪裁从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