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天意從來不可知,推之人事大差池。賢能嗣子逃無路,暴虐奸人偏有為。
到此人民誰不憤,如斯社稷怎支持?當(dāng)其得意夸能早,及到身亡悔已遲。
話說子之才即位,所行不義,要以威壓臣民,因傳出旨意來,要明日下操。新王命令,誰敢不遵?到了次日,子之帶了鹿毛壽一班黨羽臣子到了教場,高坐將臺之上。只見教場中,兵馬早已排得齊齊整整,因傳令眾將道:“方今列國各據(jù)封疆,若不將勇兵強,難以威鄰服敵。汝等眾將,須盡心操練,必人人有烏獲之能,個個逞孟賁之勇,寡人方倚為長城,加之大任,若徒炫虛名,全無實用,定當(dāng)加罪。”眾將齊聲應(yīng)諾,子之方下令開操。
眾將得令,擺一回陣法,射一回弓箭,舞一回刀槍,試一回火藥,直到日午方完。子之看了道:“這些操演,皆應(yīng)故事,不足顯才?!币蛎」讶说蔫F槊來。
原來子之力大,自用的這柄槊,乃是渾鐵鑄成,約有二百斤重。子之虧這柄槊,在燕易王時騙了一個宰相,今日故又取來壓人。當(dāng)下四個兵士抬到將臺下放了,子之就傳令:眾將中有能舉槊上馬,施展得動的。即拜為大將軍。令下了,合營金鼓齊鳴,并無一人出來應(yīng)令。傳令的恐人不知,只得又高聲傳了一遍,金鼓又鳴了一轉(zhuǎn),也不見有人出來。直傳到第三遍,金鼓正鳴,方見左營中一將金盔、金甲、大紅袍、絲鸞帶,飛馬直到將臺之下,大聲叫道:“末將不才,愿舉大王之槊?!北娙艘曋?,乃偏將軍乞栗也。
臺上因傳令快舉,舉得起重賞。乞栗乃跳下馬來,用雙手抱起槊,橫擺了一擺,豎揚了一揚,欲要飛身上馬,自覺艱難,只橫著槊在將臺下轉(zhuǎn)了一轉(zhuǎn),便放下來,靠將臺豎著。滿營早已喝彩,金鼓復(fù)鳴。子之在將臺上看見,微笑一笑道:“也虧他了。”
正說不完,只見后哨中又一將鐵盔鐵甲、皂羅袍、烏油鎧,飛馬出來,大叫道:“這等樣怎算得舉槊?待末將舉與你看?!币蛞获R跑到將臺邊,也不下馬,見槊靠在臺邊,遂盡平生之力往上一拖,拖起來橫擔(dān)在馬上,用雙手擎定,放開馬在營中跑了一轉(zhuǎn),依舊到將臺邊,然后放下槊來。滿營金鼓復(fù)鳴,眾人愈加喝彩。子之在臺上一看,卻是副將軍費器,因也笑一笑道:“這更虧他?!币蚍愿澜o賞:乞栗是銀花一對、紅彩一匹;費器是金花一樹,錦彩一匹。
賞完,子之因看著鹿毛壽對眾臣說道:“這樣舞槊可發(fā)一笑。寡人若空說他,他也不服。這叫做不睹太陽,不知爝火之光??;不聞雷霆,不識金鼓之聲微。待寡人自舞一路,與眾臣民一看,他方知慚愧?!币蛐度埛宪浖?,除了王冠,換成戰(zhàn)帽,眾文武隨從著走下臺來。近侍早已備下戰(zhàn)馬,子之要賣弄英雄,一手提起槊來,一手抓定馬鬃,將身一縱,早已跨在馬上,然后雙手將鐵槊輕輕地使開,先開過門,后又立個架子,左三路,右五路,初猶緩緩的一磬一控,一縱一送,如龍之盤旋,如虎之踴躍。使到溜亮?xí)r,只聽得呼呼風(fēng)雨,只看見閃閃霞飛,只看得冷陰陰、寒慘慘,一團兵氣襲人,并不見人在哪里,并不見馬在哪里,并不見槊在哪里!滿營將士看了,無不寒心吐舌,齊呼萬歲。
子之聽了滿心大喜,然后收住了,將槊前一擰,后一擺,橫一拖,豎一搠,約略舞了三兩回,方輕輕地將槊放下,面不失色,口不吐氣,大笑問眾文武道:“寡人舞的槊何如?”眾文武俱拜伏于地,交口稱贊道:“大王的天威神武,實古今所無也?!弊又笙玻教埋R來,重登將臺,換了王服,乃下令道:“寡人以神武定國,言出必行,令出必從,善承旨者加爵,有逆旨者死無赦?!庇殖鼋疱X賞勞三軍,方罷操回宮。正是:狡詐為君不識仁,但將猛勇壓臣民。誰知猛勇有時盡,依舊臣民別屬人。
子之賣弄了一番猛勇,人人害怕。凡國家的事,皆任他的性子而行,誰敢違拗?然民心洶洶,朝野慌張,無一人不懷憤思亂。過了年余,將軍市被心不能平,因暗暗與太子平商量道:“燕國乃殿下之燕國也,豈容此奸賊據(jù)而為君?必攻而殺之,方快吾心?!碧悠降溃骸拔邑M不愿殺此奸賊!但恨被廢失位,無力與爭,況此賊又猛勇異常,恐攻之不勝,反取其禍?!笔斜坏溃骸疤雍闻骋玻∥岙?dāng)誓殺此賊!”
又過了些時,市被忍耐不住,忽聽得子之抱病,因大喜道:“天從人愿,此賊應(yīng)滅矣!”遂不再計,竟率了本部軍士千余,乘夜無備,一齊鼓噪,殺奔宮門。百姓因子之為政暴虐,恨入骨髓,見市被往攻,俱蜂擁從之。到了宮前,見宮門緊閉,遂縱火焚燒。
子之正在病中,聞知有變,又因黑夜不知眾寡,但傳令緊閉宮門,著人死守,直挨到天明,方遣內(nèi)侍點集禁兵,一齊殺出。此時,內(nèi)里的禁兵,乃柔脆之兵,外面的軍兵與百姓,又乃烏合之眾,也不成個隊伍,也沒個陣勢,惟鳴鑼擊鼓,吆天喝地地亂殺。內(nèi)里的殺敗了,因子之催督要殺,不敢退去;外面的殺敗了,因民心憤恨之極,一邊退去,又一邊擁了上來。內(nèi)外混殺,直殺得尸如山積,血似河流。正殺得不可分辨之時,不期鹿毛壽與蘇代見事勢危急,忙發(fā)兵符,將各營兵馬都調(diào)來救護。不多時兵馬到了,眾百姓見大勢不好,盡皆散去了。百姓散去,市被一軍,如何支持得住,只得敗了出來。
鹿毛壽揮眾兵圍住,喜得眾營兵心皆不憤,不盡力急攻,竟緊攻一陣,又慢攻一陣,大家相持了十余日,雌雄未決。鹿毛壽奏知子之,子之此時病已將好,因大怒道:“鼠輩容其作耗,設(shè)使諸侯大敵,何以稱雄?”遂爬起來,換了戎裝,手提大槊,只帶近侍數(shù)十人,竟一騎馬飛奔陣前。市被連日苦戰(zhàn),已萬分難支,忽見子之親自臨陣,平日知其猛勇異常,驚得青黃無主,急欲放馬逃生。子之一槊早已照頭打來,心慌逃不及,竟一閃跌下馬來,被眾軍趕上,亂刀砍死。其余兵將,見主帥已誅,料無生路,齊齊跪在地下,口呼“萬歲饒命,饒命!”子之見了大笑道:“如此無能,也要作亂!”
鹿毛壽見殺了市被,遂趕上前稱贊道:“大王天威,直古今無有?!弊又溃骸氨姳?dāng)作何處?”鹿毛壽道:“罪在市被,與眾無干,乞大王赦之,散入各營?!弊又溃骸扒溲允且??!彼煜铝罡鳡I領(lǐng)去,一場禍亂方才定了。子之走馬回宮,十分得意。后人有詩憐惜市被道:雖然公憤在人心,也要將軍力量深。誰料奸雄誅不得,反教一命早歸陰。
子之還到宮中,眾臣都上殿賀喜。子之自夸其能道:“市被這廝能有多大力量,只見寡人槊去,便跌下馬來,怎敢作亂!”鹿毛壽因諛道:“市被一小人耳,焉敢作亂?作亂者,有所使也?!弊又溃骸八麃眍I(lǐng)兵將燒寡人宮門,又與各營兵戰(zhàn)了數(shù)日,明明是自取其死,有何指使?”鹿毛壽道:“市被不過一將,與陛下何仇?豈不知大王之天威,敢自取其死?無論今日事敗身死,則事成,安能身為諸侯,自居寶位哉?以此揆之,故知市被定有人指使也。”子之道:“燕王既已讓位,再無復(fù)使之理。舍燕王,再有何人?”鹿毛壽道:“燕王雖讓位,而燕王之太子卻無心讓位也。市被之亂,非太子平指使之,斷斷不敢妄動也?!弊又溃骸疤悠揭矎U久矣?!甭姑珘鄣溃骸罢┨悠綇U了,故無知小人希圖為他報復(fù),所以僥幸為此。今幸大王洪福齊天,天威難犯,故就死耳,若是他人,鮮不受累。然臣細思之,市被雖死,而國中為市被者不少,皆由于太子平在也。大王不可不熟思而早圖之?!弊又葰⒘耸斜唬笱蟮靡?,以為禍亂不足憂了,不將太子平放在心上,今見鹿毛壽諄諄說市被之亂,是太子平之謀,心下也就恍惚起來,遂欲將太子平取來監(jiān)禁。
太子平的太傅郭隗時猶在朝,聞知此言,吃了一驚;朝退,忙悄悄將鹿毛壽之言與子之要監(jiān)禁之事,要報知太子平道:“禍至矣,事急矣!殿下當(dāng)早為之計,若稍遲疑,身莫保矣?!碧悠铰犃?,淚如雨下道:“父王為一國之君何不快意,乃聽奸臣邪說,讓位與人,反自退居于文華宮,已非正道。若讓得其人,能治國家,猶之可也;乃讓此不仁不義之奸賊,暴虐異常,使舉國痛怨。遭市被此一番亦可驚省,乃轉(zhuǎn)沾沾得意,又聽奸臣之言,吹毛求疵,害及于我。此雖奸人之惡,實父王之所取也,只得安心領(lǐng)受,又有何計可以早為?”
郭隗道:“殿下差矣!大王已受奸人之愚,不獨以江山送人,連性命也未必保。今燕先王宗祀,惟殿下一人。殿下若不思急為之計,而持此迂腐之論,豈干蠱之義耶?”太子拭淚道:“承先生金玉之論,敢不聽從,但事已至此,計將安出?”郭隗道:“奸黨既思量下此毒手,要他回心斷斷不能。為今之計,惟有逃遁他方,暫避其禍。奸黨如此肆惡,料不久必亡。候其亡而再收拾破殘,以復(fù)祖基,方是英雄作用,若束手待斃,此婦人之仁,不足取也。”太子道:“國事奸情,太傅高明,已如照膽。但恐如賊敗亡,而父王不能獨生。至其時,予雖不肖,周旋其間,尚思委曲保全,以盡為子之心,即萬萬不能,亦當(dāng)同死,安忍畏禍避去。視父王之死而不顧,安得為人乎?”
郭隗道:“殿下又差矣!盡父之節(jié)為小孝,復(fù)祖宗之業(yè)為大孝。豈不聞受父之責(zé)而大杖則走,況奸人毒手而不思避乎?若欲臨期周旋,自己不保,誰為周旋?即為周旋,大王愚而不悟,亦空費力。莫若舍其小、圖其大之為有志耳?!碧悠降溃骸安荒軋D小,安能圖大?孤已決計從父王死矣。至于燕之社稷,倘邀先王之靈不應(yīng)絕滅,宗族不少,自有興起者。太傅幸勿姑息,哀予之死而使孤蹈不義也。”
郭隗嘆息道:“殿下之孝,誠足感動天地矣,但終泥于小而未聞大義。臣既委質(zhì)為殿下之傅,職當(dāng)裨益,安敢陷殿下于不義?竊見以死盡孝,匹夫皆可為之,敗后圖存,失而謀復(fù),非賢才不能。燕之宗族固不為少,臣遍觀之,俱系中材,無一人可圖社稷,惟殿下英明果決,不減桓文。臣不忍輕棄,故力勸殿下,暫潛身屈體以待時也。事已迫急,存亡只在頃刻,伏乞早決,若再遲延,禍臨身矣!”太子初猶沉吟,既而大悟曰:“太傅藥言,足開聾。孤無知小子,得蒙提攜,恩將何報?但念四境皆子之奸人布滿,察訪甚嚴(yán),若機事不密,逃而受禍,彼轉(zhuǎn)有詞,又不若從容就死矣?!?郭隗道:“子之雖惡,時正得意,又沉溺酒色,斷不以殿下為意。況有粗無細,有頭無尾,當(dāng)事則急,事過則已。今之欲收殿下,蓋迫于鹿毛壽之言也,不須過慮。鹿毛壽雖奸,其所讒譖,不獲自行。殿下但請放心,速宜逃去?!碧悠降溃骸凹纫樱仨氁端麌?,方可脫身?!惫蟮溃骸拔铱醋又鶠椴涣x,殘暴虐民,斷不能久。殿下若遠投他國,設(shè)國中一時有變,禪位甚難,莫若逃于近地,出外容易。”太子平道:“近地固好,但恐近地易于搜求?!惫蟮溃骸八系钕录饶苈┚W(wǎng),自遠走高飛,斷不搜求近地?!碧悠降溃骸敖乜v不搜求,亦須隱僻方可安身,不知何處為妙?”
郭隗道:“此處不到百里,玉田界內(nèi)有一座無終山,甚是幽僻。山中又地廣人稀,又逶迤曲折,老臣有一故友,隱居其中,從無知者。殿下可同老臣速速換了賤服,扮做窮人,逃往他家,埋名隱姓藏匿幾時,以待子之之變?!碧悠降溃骸凹扔写颂?,便宜速往?!彪S即換了衣帽要走。
郭隗想了一想,又叫一個近侍穿戴了太子的衣帽,騎匹馬,用袍袖將面掩著,飛跑出南門,假做逃往齊國之狀;又吩咐他,去到百里之外無人處,可將衣冠脫下放在一處,悄悄走了回來。又吩咐一個近侍道:“倘有朝旨來拿,可說早晨聞命,已同郭太傅入朝請死矣?!狈愿喇叄桨蛋低犹尤?。正是:身當(dāng)勿用只宜潛,事急時危貴用權(quán)。大抵英雄百煉出,莫將兒女漫相憐。
太子與郭隗逃走不提。且說子之口雖說要收太子監(jiān)禁,然猶未行,當(dāng)不得鹿毛壽催迫道:“臣昨日所言太子之事,莫非忘了?此乃大事,不可看輕?!弊又坏脗髦?,著殿前一個侍衛(wèi)將軍去拿舊太子平,立時見駕。將軍領(lǐng)旨,出朝飛馬而去,到了城外住處,忙打入門去,傳旨拿人。早有幾個舊近侍回復(fù)道:“太子早晨聞郭太傅傳來之信,隨即入朝請罪,去久矣?!睂④娭坏脤⒋饲閺?fù)命。子之道:“既來請罪,為何不見?”鹿毛壽奏道:“必是隱藏在家,將此言搪塞?!弊又犝f隱藏,又傳旨著侍衛(wèi)領(lǐng)兵一隊去搜。將軍領(lǐng)旨去搜了一遍,又來復(fù)命道:“各處搜尋,并不見太子,想是走了?!?子之尚未發(fā)言,鹿毛壽早又奏道:“這太子平,大王拿他的令旨尚未曾下,他已預(yù)知逃走,則此朝中他的奸細不為少矣。大王若不早除,后來為禍不少?!弊又犃?,因大怒道:“小子這等可惡!料逃不遠?!币騻髦迹罡鳡I兵將分頭去趕。早有人報知,看見太子飛馬掩面跑出南城去了。因飛馬去趕,趕到百里之外,忽見太子的衣冠放在一個廟中,因取了回來,復(fù)旨道:“定是逃往齊國去了?!弊又植钊巳ペs,直趕到交界地方,哪里有些影子。有司不得已,只得行文俟查。正是:搜盡山邊與水邊,無終咫尺卻安然。慢夸妙計能藏隱,還是天心不絕燕。
子之君臣,果是有頭無尾,搜了些時見搜不出,也就擱開。卻是燕王子孫,見捉拿太子平,俱不自安。太子平有個庶出之弟叫做公子職,見太子平已逃,恐禍及己,也暗暗地出奔到韓國去了。自諸公子一奔,齊、秦、趙、魏眾諸侯,皆聞知燕王噲讓位子之之事,并子之為君無道,俱憤憤然大不能平。只因諸侯憤憤不平,有分教:得之內(nèi),失之外;利其國,喪其身。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