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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祝文周四杰傳 作者:程瞻廬


唐祝文周四杰傳 近代 程瞻廬 楔子周美人影射張夢晉鐵先生演說唐解元詩曰: 吳兒享受神仙福,雪月風(fēng)花看不足。 滿城排隊去迎春,又見花燈來炫目。 千門掛彩六街紅,笙歌盈耳喧春風(fēng)。 歌童舞女喧南北,王孫公子來西東。 觀燈未了興未歇,等閑又屆清明節(jié)。 呼船載酒共游春,蛤蜊市上爭嘗新。 吳塘穿繞過橫塘,虎邱靈巖復(fù)玄墓。 菖蒲泛舟過端午,龍舟相呼喧競渡。 提壺挈樽歸去來,南河又報荷花開。 錦云鄉(xiāng)中漾舟去,美人壓髩琵琶釵。 玉顏皓齒聲斷續(xù),輕紗蟬翼紅映肉。 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顏如玉。 火云一天消未已,桐陰忽報秋風(fēng)起。 鵲橋牛女渡銀河,乞巧人來明月里。 南樓雁過是中秋,颯然風(fēng)至冷颼颼。 左持整蟹右持酒,不覺今朝又重九。 登高且向天池嶺,桂花萬樹千香浮。 一年好景在斯時,橘綠橙黃洞庭有。 滿園還剩菊花枝,雪片紛飛大如手。 安排暖閣擁紅爐,敲冰煮茗烘牛酥。 寸齏餅兮千金果,黑貂裘兮紅氆氌。 一年四季恣歡娛,那知更有饑寒苦。 俗語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見蘇杭二處殷富已久。尤其是蘇州,尤其是閉關(guān)時代的蘇州。說不盡富麗乾坤,話不完繁華景象。若照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蘇州的富庶還遜于通商口岸,但是論到三四百年以前完全閉關(guān)自治,“通商口岸”四個字還沒有產(chǎn)生,南北往來全仗這條縱貫式的運河。至于航海生活,大都望洋興嘆,不敢冒險進(jìn)行。為這分上,凡屬運河流域,都是繁盛地方。蘇州也在運河流域,號稱省會,山明水秀,風(fēng)土清嘉,南濠采子北濠燈,名播五湖四海?;⑶裆缴想p吊桶,譽傳百世千秋。蘇州的民眾,雖然武功不足,卻是文學(xué)有余,一年四季不少陶情作樂的所在。本書開場的一首《吳門歌》是明朝年間一位詩人的作品??上淙说男彰衾餆o從考證,詩中所說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抵得一篇《吳都賦》。 自從歲首迎春,直到歲暮擁爐,真可說得“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編者雖然生長吳門,卻沒有經(jīng)過這般的富麗乾坤、繁華景象。有一天,遨游虎邱回來,從那七里山塘上經(jīng)過,回想昔人所說的“七里山塘水亦香”,是說這條塘河中畫舫往來,連翩不斷,美人照影,溪水生香。但是現(xiàn)在呢?商業(yè)蕭條頓形寂寞。想到這里,不免今昔之感。行路時有些懶洋洋地減少了腳力,便在臨河一個小茶寮里面暫時泡茶解渴,略作休息。蘇州的茶寮。大概都有一個聽書的場子,上午喝的是清茶,下午夜間喝的是書茶。什么叫做書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聽書的意思。編者到里面泡茶坐定,還沒有到聽書的時候,不過是喝一壺清茶暫澆渴吻罷了。 對面書臺上首掛著香蛇弦子,便知是唱小書的。唱小書和說大書不同,說大書的不用弦索,身邊隨帶一塊方寸之木,名曰醒木。上場時便把醒木一拍,睡思沉沉的也被他拍醒了,便可注意聽書。唱小書的或用琵琶,或用弦子,這都是很笨重的東西,不能在隨身攜帶。所以唱小書的都把弦索寄在茶寮里面,高高的懸掛在書臺上首。我既望見了弦子,便注意到旁邊懸掛的唱書牌子,卻是大書特書著“笑笑笑”三個字,便知彈唱的是三笑姻緣。這是吳門才子唐解元的故事。大概江浙等省的婦人、小子誰都曉得有“唐伯虎”三個字,誰都曉得和唐伯虎同時的還有祝枝山、文征明、周文賓三人,號稱唐、祝,文、周四大才子。這便是這部《三笑姻緣》彈詞的效力,從來小說宣傳比甚什宣傳力都大,“身后是非誰管得,沿街聽唱蔡中郎”。 也只為小說宣傳,所以大家都知道有“蔡伯喈”三個字。其實蔡伯喈的為人并不似《琵琶記》中這般說法。他的事實自有《后漢書》本傳可據(jù)然而《后漢書》中的蔡伯喈人人都不認(rèn)識的,人人認(rèn)識的只是《琵琶記》中的蔡伯喈。猶之唐伯虎的為人不盡如《三笑因緣》彈詞中這般說法,他的事實《明史?文苑傳》可據(jù)。然而《明史?文苑傳》中的唐伯虎人人都不認(rèn)識的,人人認(rèn)識的只是《三笑因緣》彈詞中的唐伯虎。編者正捧著茶杯默默的對著這塊唱書的牌子出神,忽聽得隔座有個少年道:“唐伯虎的名聲大的了不得,他雖是明朝的一榜解元,然而比同時的狀元、會元聲名還大。張老先生,你是熟于前朝后代一切掌故之學(xué)的,究竟唐、祝、文、周四位大才子是不是這般的風(fēng)流跌蕩不可一世?”編者聽到這里忙看這位張老先是甚么樣人。但見老人座上端坐著一位白發(fā)如銀的老先生,正含著一支象牙咬嘴白銅煙斗的長旱煙袋,連連的抽個不休。什么叫做老人座?趁著張老先生抽那旱煙的當(dāng)兒,編者先來下個注解。原來蘇州茶寮中布置桌椅也有個一定的方式,無論方桌圓桌都不靠墻擺設(shè),為著四周落空才可圍坐多人。惟其天然幾是靠壁安放的,一張方桌緊靠著天然幾,只有三面落空,旁邊設(shè)著兩張靠背椅子俗稱老人座。坐其上者往往是白發(fā)老人,年輕的不敢貿(mào)然上坐。 這也是蘇州地方的一種美德。那時張老先生抽完了這篙煙,徐徐的磕去煙灰,且磕且說道:“我所曉得的唐、祝、文三人,是確有其人的?!睹魇贰防锩娑伎煽甲C周文賓并無其人。然而不好說是全無著落”。少年道:“周文賓也有著落么?為甚么人家說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總說三人是真,一人是假?”張老先生笑了一笑道:“說起周文賓,和我同姓,古來相傳的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張,不是唐,祝、文、周?!睆埨舷壬劦竭@里,眾人覺得聞所未聞,都注視著他的白胡子,要從他的白胡子里面?zhèn)鞒鲞@聞所未聞的故事。張老先生放下他的長旱煙袋理著銀髯,滔滔不窮的講道:“《三笑因緣》中的周文賓便是吳中風(fēng)流才子張靈張夢晉。相傳張靈誕生時他的父親夢見周朝王子晉來謁,有了這寄夢便知他是很有來歷的,于是命名曰靈,取字曰夢晉。年少才高,曾和唐、祝、文三人訂交。一時有唐、祝、文、張四大才子之稱。而且張夢晉的為人也和唐解元差不多,一樣也有艷史流傳,《唐解元全集》中也說唐伯虎曾與張夢晉沽酒痛飲野寺中,酒酣耳熱道一句‘此樂恨不令太白見之?!纤拇蟛抛邮翘啤⒆?、文、張,不是唐、祝、文,周?!本幷呗牭竭@里,覺得議論奇辟,自思張夢晉果然是江南才子。不過說他便是《三笑姻緣》彈詞中的周文賓恐怕有些武斷罷。 其時又有一位小胡子先生正在茶寮里吃過一碗大面,茶博士絞上手巾,他一壁把手巾抹他的小胡子。一壁向老先生提出異議道:“鐵老,你說周文賓便是張夢晉,只怕近于附會罷。假如你說是真編那《三笑因緣》的為什么不把張夢晉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卻要假造一位烏有先生的周文賓呢?”編者暗暗點頭,這一問只怕老先生難于對付了。誰料張老先生并不為難,很從容的說道:“你這問題我有個圓滿的答覆。須知小說家言和正史不同,只可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三笑姻緣》是一部樂觀派的彈詞,書名中既含有笑字,看到這部彈詞的,怒沖沖的也變做了喜洋洋;聽到這部彈詞的,悶懨懨的也變做了笑嘻嘻。只為旁的彈詞唱本描寫書中的主角總不過是千金小姐游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惟有《三笑姻緣》脫離這個窠臼。旁的彈詞唱本總把書中的主角說得備嘗艱險,偏遇挫折,或者曾經(jīng)兵燹之災(zāi),或者飽受風(fēng)霜之苦?;蛘咚绖e生離,常把眼淚洗面?;蛘叻▓龅镁龋瑫簭谋I窟藏身?;蛘邉堇扇?,把女婿設(shè)計陷害?;蛘卟恍す倮簦褧虺烧?。惟有《三笑姻緣》又脫離這種種窠臼。做書的既抱定宗旨,純寫喜劇,不寫悲劇,書中的四大才子須得個個和意中人珠聯(lián)壁合,花好月圓,才不背卻純寫喜劇的主旨。要是把張夢晉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少年貌美,詩酒風(fēng)流,固然是一個好腳色。只可惜張夢晉的壽數(shù)太短促了,他和意中人崔素瓊小姐的緣分又太淺了,好夢未圓,硬生生的被寧王宸濠用著強權(quán)搶去,要把崔素瓊充做美人的領(lǐng)導(dǎo)。后來張夢晉和崔素瓊都是殉情而死。生前不能做雙飛的蝴蝶,死后卻做了同穴的鴛鴦?!闭f到這里,茶博士有些不耐煩了,只為小胡子先生聽得出神,只把熱手巾抹他的短髭抹個不休。茶博士笑道:“先生,手巾已冷了,交給我罷?!毙『酉壬虐咽纸矸畔?。張老先生道:“為這分上,張夢晉便不得列入《三笑因緣》中。只為他的因緣太慘酷了,見了使人不歡,失卻了專寫喜劇不寫悲劇的主旨。要是除掉張夢晉,江南四大才子中又缺少了一人。要把旁的才子加入,一時又找不到一個銖兩相稱的人。沒奈何把唐、祝、文、張改做了唐、視、文、周。把周文賓影射了張夢晉,把王秀英影射了崔素瓊,把王老虎搶周美人影射了寧王搶崔美人。其中變張為周也有一些根據(jù)。只為張夢晉是周太子后身,所以把姓張的才子改做了姓周的才子。又因?qū)幫鯊姳┤缁ⅲ选趵匣ⅰ秩ビ吧渌埠苡幸馑?。寧王搶了崔美人,苦了張夢晉,王老虎搶了周美人,倒貼了妹子王秀英。其中一正一反,針鋒相對,分明替張夢晉翻案,好教悲劇變做了喜劇。這是作者的一番苦心?!?老先生說到這里,誰也不能提出異議,只有點頭表示著贊許。那個少年道:“近代才人易哭庵,據(jù)他自述是張夢晉的后身,他有一篇自作的小傳,說張夢晉是周太子的后身,易順鼎又是張夢晉的后身。照著老先生方才的考據(jù),也可說易順鼎是周文賓的后身,究竟易哭庵的說話是否可靠?” 張老先生笑道:“易順鼎自稱是張夢晉后身,究竟可靠不可靠,這是另一問題,將來自有人替他做說部。也許把龍陽才子易哭庵說的和江南才子周文賓一般?!毙『酉壬溃骸拌F老看書可稱別具只眼,人人都可惜唐、祝、文、周中的周文賓子虛烏有,無可考證。經(jīng)鐵老一說,確乎是影射張夢晉,確乎是替張夢晉彌補缺憾的一篇翻案文章??上КF(xiàn)在唱小書的沿謬襲誤,不能加以校正,鐵老好在清閑無事,何不把彈詞中的事實整理一下,好使張夢晉的才名千秋不朽,和唐、祝、文三人一般悠久?”張老先生喝了一杯茶道:“老夫年邁了,桑榆晚景,絞什么無謂的腦汁?要是輕了二十多歲的年紀(jì),目見現(xiàn)在小說風(fēng)行的時代,把那江南四大才子的許多怪話編成說部,多或百萬余言,少亦五六十萬言,大概可以克期而待。 不過說部的體例須得變換,蘇州式的彈詞是不適用的。蘇州式彈詞的勢力范圍只不過限于江蘇的蘇常鎮(zhèn),浙江的杭嘉湖,大江以北的人便不喜聽蘇州式的彈詞,聽了也不易了解。其他各省益發(fā)沒有蘇州式彈詞的立足點了。 我以為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確是小說中的好腳色。所可惜的《三笑因緣》《八美圖》《換空箱》等書都是彈詞體例,其中對白完全是是吳儂軟語,他方人見了宛比天書難讀。 倘把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許多佳話不用彈詞體描寫,而用平話體描寫,順便把許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一加以校正,我想這部書的銷行一定很廣的??上夷赀~了,有這志愿沒這精力?!闭f時,向那小胡子先生說道:“你的年齡還夠得上?!毙『有Φ溃骸澳挲g夠得上,筆墨卻夠不上。你肯做我的高等顧問官,我便容易著筆了。”少年拍手道:“張老先生做你的高等顧問官,也好。請你先送一年顧問俸金。”說時,彼此大笑起來。茶座里面又有一位北方口音而帶些蘇州土白的麻面先生,聽著他們談話便操著不純粹的蘇州話俗稱強蘇白的也來加入他們的小說研究會。麻面先生道:“唐、視、文、周四大才子的風(fēng)流佳話異常好聽,我初到蘇州時朋友約我聽唱《三笑因緣》,我真做了山東人吃麥冬,一懂也不懂,只為我住在北方,聽?wèi)T大鼓書的,直捷爽快,一氣到底。這般扭扭捏捏的蘇州式唱書,我簡直聽不慣,但見說書的抱著弦子,丁丁冬冬一會兒唱幾句莫明其妙的唱詞,放下弦子說些都是蘇州白,說到絕倒處在座的哄堂大笑。然而眾人皆笑惟我則否,我只向眾人干咕眼,看他們好笑。后來我向朋友說道,唱書牌上寫著‘笑笑笑’,我聽了一笑也不笑。朋友笑道,你只須住在蘇州一年或半載,趕快學(xué)習(xí)些強蘇白,再到唱書場中去聽‘笑笑笑’,包你也跟著他們好笑。我依了朋友的話,如法泡制,一年半載后重到書場中去聽‘笑笑笑’,便不似以前的索然無味,在座的聽了好笑,我也有些忍俊不禁,他們笑十次我也笑這二三次。后來我學(xué)會了強蘇白,蘇州的一切方言我都可以耳入心通,逢著彈唱‘笑笑笑’,我便是聽書的老主顧,遇著好笑的地方,書場中切口叫做‘血頭’的,我也隨著眾人發(fā)血(便是好笑的代名詞)?!闭f時又指著書臺上的唱書牌子道:“便是這里唱的‘笑笑笑’,我也沒有一天不來聽的,不但自己要聽,而且拉著我們北方的老鄉(xiāng)也來聽。 老鄉(xiāng)們初來蘇州也和我從前一般,坐在書場中索然無味,人家好笑,老鄉(xiāng)們只有干咕眼。 虧得我隨時充當(dāng)翻譯員。 老鄉(xiāng)們聽了,不由的也發(fā)血了。在這一點上,便覺得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許多佳話很可以使聽眾發(fā)血??上抻谔K州式的彈詞,我們異鄉(xiāng)人聽了都不懂。要是買幾種唱片彈詞來解悶,什么《唐八美圖》,什么《三笑因緣》什么《換空箱》,非但描寫粗劣,不足動人,而且盈篇累牘都是吳下方言,字又寫的不大正確,什么‘個末丫頭篤先困哉’,什么‘抵莊搭俚白嚼白嚼’。張老先生說的‘他鄉(xiāng)人見了宛比天書難讀’這句話很不錯,要是有人把來改造一下子,彈詞變做了平話,蘇州人看了明白,他鄉(xiāng)人看了也明白,那么樂觀派的說部可以遍行全國??吹竭@部說部的,怒沖沖的變做了喜洋洋,悶懨懨的變做了笑嘻嘻。抱定樂而不淫的宗旨專替人家宣導(dǎo)湮郁,驅(qū)遣愁悶,解除煩惱,增進(jìn)快樂,據(jù)我的眼光看來,這部書編成了倒是調(diào)劑苦悶社會的一服良藥。鐵老既自嫌年邁,不肯握管,吳先生為什么不動筆呢?”小胡子笑道:“你不聽得我說么?年齡夠得上,筆墨卻夠不上。”麻面先生道:“你老太謙了?!毙『酉壬溃骸安皇侵t,這是實情。便算筆墨夠得上,性情也夠不上。 我是疏懶成性,寫一封普通信札寫了兩三行,便須放下這枝筆待到來日續(xù)寫。況且長篇說部,動輒一百萬字,或五六十萬字,似我這般的貪懶休說一輩子做不了,便是做到來生也做不了。 書局子里要是候米下炊,候著我的稿子付印,年青的候到頭發(fā)白了,我的稿子也不過做了三四千言?!闭f罷,引得眾人都笑將起來。那少年道:“《三笑因緣》中說的唐伯虎成了個色中餓鬼未免失卻了解元的身分?!睆埨舷壬溃骸斑@是唱書人畫蛇添足,其實形容唐解元也須有個分寸,要說他的好色是當(dāng)時環(huán)境逼成的。他意在自晦其才,借著‘好色’兩個字,便可以變換人家的目標(biāo),說唐寅并沒有真才實學(xué),不過是一個好色之徒罷了。”那少年道:“老先生何以見得唐寅有這般心思?”老先生道:“大明弘治年間,正是寧王宸濠野心勃勃的當(dāng)兒,他仗著宗室天潢,分茅裂土還以為不足,一定要身居九五,管領(lǐng)大明朝一統(tǒng)江山。 他要籠絡(luò)人心,便學(xué)著謙恭下士的王莽,不惜卑辭厚幣,羅致四海奇才異能,唐解元也在羅致之列。在先以為賢王好士,并無什么特別的作用。后來到了寧王府中,一住半月,唐解元是何等聰明絕頂?shù)娜??見了寧王的所作所為,知道他不出五年一定舉兵造反,待到造反以后,不出三個月一定身敗名裂,煙消火滅。自來明哲保身,犯不上貪著目前利祿,列名逆黨,到后來玉石俱焚。但是既被寧王羅致到王府里面,要是席不暇暖,便即辭職回鄉(xiāng)。寧王怎肯放他回去?一者憐惜他的才學(xué),既入幕府,斷無輕去之理;二者防他回去以后把王府里的違法情形向外面泄漏風(fēng)聲,那便要引起朝廷的注意了。唐寅到這地步,去留兩難,便即裝做色情狂,遇見王府中的仆婦丫環(huán)任情打趣,說許多猥褻的話,甚至歌哭不常,起居無節(jié)。遇著王府中的妃嬪乘轎出入,他便在當(dāng)?shù)佬∵z,口中還高呼著‘驕(諧音作澆字)其妻妾’的口號,似這般的顛狂行為寧王知道了怎不惱怒?問及旁人,有忌著唐寅多才多藝的,便說唐生風(fēng)流自命,或者害了桃花癡,也未可知。虧這幾句忌才的話,寧王才把唐寅放歸故里。唐寅離了江西回轉(zhuǎn)姑蘇,知道蘇州的官吏大半寧王爪牙,要是在寧王府時候害著桃花癡,回到了蘇州桃花癡便好了,倘被寧王知曉一定放他不過。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詩畫琴棋以外,旁的都不注意,只注意在竊玉偷香。他本住在蘇州城內(nèi)吳趨坊,后來索性遷到城北桃花塢中居住,應(yīng)了‘桃花癡’三字預(yù)言。 所有九美團(tuán)圓的一切風(fēng)流傳說都在這時候發(fā)生,其事莫須有。然而傳到寧王耳朵里面,才不把唐寅當(dāng)做什么奇才異能,由著他在蘇州害那桃花癡,再也不把他當(dāng)做夾袋中的有名人物。虧這一下子才保全了唐解元的身家性命。后來寧王宸濠失敗,列名在逆案里面束手就戮的不計其數(shù),只有唐解元借著色情狂得免此禍。古人佯狂避世。有托而逃有隱于酒的,劉伶是也。有隱于賭的,劉盤龍是也。惟有唐解元風(fēng)流倜儻,為避著寧王目標(biāo)而隱于色。做說部的果能從這一點上著筆,便把唐解元形容得風(fēng)流過甚。閱者自有相當(dāng)?shù)恼徑?,決不說他是登徒好色了。至于祝枝山、文征明,以及影射張夢晉的周文賓,當(dāng)然也是寧王夾袋中的人物,他們種種風(fēng)流自命、玩世不恭的情形,也可說是避著寧王目標(biāo),借此自晦。那么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占著身分,不至被人家說是四個拆白黨了?!睆埨舷壬@一席話說得人人點頭不迭。便是編者也暗暗佩服這老先生理論很高,只怕時下的一輩小說家還不曾夢想到此咧。 編者正在私自忖量,忽的那少年說道:“張老先生,你這一席話虧得在小茶寮里發(fā)表,在座的沒有小說家不生問題。 要是你在城里大茶社中表這一篇話,要被小說家學(xué)了乖去,難保過了幾個月沒有這改頭換面的唐、祝、文、周傳出世?!本幷呗犃藥缀跣⒊鰜恚愀读瞬桢X匆匆出門去。 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道:“在下正要編一種長篇說部,找不到好題目好材料,張老生,多謝你教了我一個乖也?!背弥捍喝?,日永如年,且料理我的筆墨生涯。正是: 禿筆殘書新活計,落花啼鳥舊因緣。 欲知《唐、祝、文、周四杰傳》怎樣開端,且看正文第一回分解。 第 一 回桃花庵唐伯虎填詞丹桂軒祝枝山行令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別人笑我大風(fēng)顛,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這首長歌是吳門才子唐伯虎所作的《桃花庵歌》。他在弱冠時代已中了弘治戊午科的南直隸解元。少年高第,名重一時,還加著貌比潘安,才如子建。詩賦文章以外,他又擅長著一筆丹青。他的丹青得宋元名家的真?zhèn)?,而且超出古人,自成一格,?dāng)時喚做唐畫,往往出了重金,也不容易購到他的真筆。一時王公貴人千方百計的購求他的真跡,為這分上,他仗著這方硯田,也可以起家立業(yè)。正不必為名為利到四方去仆仆奔走。自從他看破寧王宸濠意存不軌,一朝失敗,只怕冰山易倒。那些醉生夢死之徒,兀自糊糊涂涂,甘作藩王的走狗,似乎宸濠的勢力永遠(yuǎn)灼手可熱。唐解元這時也在寧王府里身充上賓,卻不甘和醉生夢死之徒同住在這座巍巍可危的冰山上面。他既佯狂避禍,被逐出門,博得一個桃花癡的名號。便免卻將來列名逆案,危及身家。這是他的見識高人一等之處。蘇州按院是寧王的親戚,唐寅被放回家。蘇州按院得著寧王的密諭,著他察看吳門才子唐伯虎是否真?zhèn)€害了桃花癡。這一著也被唐寅料到了。他回家以后,自言自語道:“我唐寅雖然天性好色,但為著禮教的關(guān)系總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此番被放回來,要是和從前一般潔身自好,不敢蕩檢逾閑,那么寧王知道了一定放我不過。蘇州巡按御史又是他的親戚,難保不去報告,說唐寅何嘗害什么桃花癡?明明是托病逃歸,到了蘇州他的桃花癡便好了。寧王得了這報告,禍發(fā)不遠(yuǎn)矣!他既說我害了桃花癡,何妨一癡癡到了底”?蘇州城北本有一處地方喚做桃花塢。他便在桃花塢中建筑住宅,還有一所小小的園林。花開時爛漫如錦,除卻看花飲酒以外,還十分注意著美貌佳人。只要生得超群軼眾,他便不論貧富不分階級,一一要娶到桃花塢中,享受無貧艷福。 他的別號很多,“六如居士”以外,還署著“桃花仙”三字為名。為什么喚做“六如”呢?這是《金剛經(jīng)》說的?!叭鐗艋门萦?,如露亦如電”?!皦艋门萦奥峨姟边@六樣?xùn)|西,都是不經(jīng)久的。他在寧王府中得到的一些經(jīng)驗,覺得富貴利達(dá)一切都空,還不如吾行吾素的好。 可笑彈唱唐伯虎風(fēng)流佳話的說書先生,為著唐解元有“六如居士”的別號,便硬派唐伯虎是個六指的才子。其實祝枝山生有枝指,所以取號枝山,載在《明史》。至于唐伯虎何嘗生著六個指頭兒呢?俗語說“張三的帽兒戴在李四的頭上”。若照彈詞中的說法,竟把祝枝山的駢指移到唐伯虎的手上去了,豈非便宜了祝枝山,委屈了唐伯虎么?編者編這部《唐祝文周傳》雖不能把彈詞中的一切讕言完全刪去,但是遇有可更正的所在,卻有相當(dāng)?shù)母?。有了這幾句聲明在先,讀者諸君須記取唐伯虎不是六指頭。生有六指頭便是后文提起的祝枝山祝阿胡子了。唐解元為什么喚做“桃花仙”呢?只為人家說他害了桃花癡,他就虛題實做,住在桃花塢還不算,他便種起許多桃花樹來。種了桃花樹還不算,他便署著一個“桃花仙”的別號來。署著“桃花仙”還不算,他便大交其桃花運,專在外面尋芳逐艷,偎紅倚翠,定要覓得八位美人在一個月內(nèi)先后結(jié)婚,然后載回蘇州桃花塢。一夫八婦,度那一輩子的快活光陰。這幾句話宣傳在外,休說旁人聲了不信,便是他的知己祝枝山、文徵明、周文賓三位解元,也是大搖其頭兒,都說子畏癡了,伯虎顛了,天生尤物,談何容易!一箭雙雕已足自豪,那有八個美人和他在一個月內(nèi)先后結(jié)婚的道理?誰料唐寅說得到做得到,尋芳逐艷的結(jié)果,居然素愿都償。偎紅倚翠的前途,竟是有求必應(yīng),《八美圖》彈詞中說唐寅就親南京,在一個月中和八位美人先后結(jié)婚。那八位美人便是大娘娘陸昭容,二娘娘羅秀英,三娘娘九空尼姑,四娘娘謝天香,五娘娘馬鳳鳴,六娘娘李傳紅,七娘娘蔣月琴,八娘娘陸昭容的侍女春桃。同時載回桃花塢自己府第分房居住,好一座堂樓做了唐解元的藏嬌金屋。又因三娘娘九空是皈依佛教的,便在后園里面起一座桃花庵,準(zhǔn)備三娘娘九空拜佛誦經(jīng)的地方。桃花庵的前后左右桑麻以外,都是桃花環(huán)繞。所以唐解元撰成這片長歌,逢著桃花開時捧著酒杯高吟他的得意之作。引得九空放下了木魚槌,笑說道:“你不是桃花仙,簡直是個桃花顛”。唐寅拍手大笑道:“顛也好,仙也好,喚我顛便是顛,喚我仙便是仙”。在這當(dāng)兒,恰巧八娘娘春桃提著筠籃,盛滿著一籃的柔桑,唐寅笑道:“誰在那里養(yǎng)蠶”?春桃笑道:“大爺,養(yǎng)蠶的人很多咧!五娘六娘七娘都高興養(yǎng)蠶。你看他們都在那邊采著桑葉回來了”。原來馬鳳鳴、李傳紅、蔣月琴以及春桃四人,為著空閑無事,準(zhǔn)備采桑飼蠶。春桃提著筠籃先走,鳳鳴、傳紅、月琴隨后也來了。見了唐寅都說:“大爺賞你的桃花,我們采我們的桑葉”。 唐寅聞言大悅,回到書房便繪一幅《四美采桑圖》,還題著一首《一剪梅》的小令道: 桃花樹下寄吟身,爾也溫存,我也溫存。纖纖玉手往來頻,左也消魂,右也消魂。柔桑攜去一籃春,剪到三分,采到三分。落花如夢又黃昏,未種情根,已種情根。 這幅采桑圖繪成以后,陸昭容、羅秀英、九空謝天香四位娘娘都來和唐寅交涉說:“大爺既為著四位妹妹合繪一幅采桑圖;我們四姊妹不該落后,你須替我們各繪一幅畫,各題一首詩,布景要各各不同,題詩也要各各不同,限你三天須得交卷。要是不然,我們四姊妹聯(lián)絡(luò)一氣,不放你進(jìn)房。”“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大娘娘出了這個難題,那便為難了唐解元。論著他的作畫,怎肯輕易動筆?潤筆不豐不繪,箋紙不佳不繪,期限不寬不繪,心緒不佳不繪。這便是他的四不繪?,F(xiàn)在陸昭容有了這嚴(yán)酷條件,要是不繪,便不能向四位娘娘那邊去問津。八美里面陸昭容又是一位最不好惹的,閫令森嚴(yán),通融不得。沒奈何只得如限交卷,繪成四幅美人圖每幅都題了一首七言絕句。 第一幅陸昭容《惜花春起早》圖,詩云: 海棠庭院又春深,一寸光陰萬兩金。拂曉起身人不解,只緣難放惜花心。 第二幅羅秀英《愛月夜眠遲》圖,詩云: 卸髻佳人對月遲,梨花風(fēng)靜鳥棲枝。難將心事和人說,只有青天明月知。 第三幅九空《掬水月在手》圖,詩云: 綽約仙姑倚畫欄,滿身風(fēng)露不知寒。玉纖弄水涼侵腕,要捧嫦娥對面看。 第四幅謝天香《弄花香滿衣》圖,詩云: 金鈿花釵細(xì)裥裙,滿身零亂裹香云。芬芳竟日侵衣袖,不用交州水麝熏。 唐伯虎娶了八位美人在桃花塢中居住,閨房艷福怎么記載得盡?以上所引的詩詞都在《六如居士集》中,并非編者偽造。 忽忽光陰,已到桂秋。這時杭州周文賓到蘇州來游玩。這位周解元也是蘇人,四大才子中他的年齡最輕。他奉母久居在杭州,蘇杭兩處都有他的住宅。他一到了蘇州,當(dāng)然和唐祝文三位解元時時飲酒賦詩。這一天,正是八月初十日,上一天唐祝周三位解元在文徵明宅中飲酒。 這一天,唐解元做東道主,順便和周文賓餞行,只為周文賓來日便要回杭州過節(jié)去了。 席設(shè)丹桂軒中,金粟飄香,沁人肺腑。大家入席以后,開懷歡飲,無話不談。四位解元三位都是小白臉,惟有祝枝山年齡叨長,胡須滿面,人稱祝阿胡子,而且是個斜眼而兼近視。明朝人物不比目今時世的近視眼先生們,有種種配光眼鏡,補助目力所不及。當(dāng)時雖不曾發(fā)明眼鏡,卻有一種東西形似今日照字所用的顯微鏡,只有一片圓形水晶鑲在銅框子里,下面還有一個小小的柄兒,其名叫做單照。祝枝山懷中常藏這件東西,過著遠(yuǎn)視不方便時便取出單照,一眼開一眼閉的隔著水晶瞧這么一瞧。他又有一種特別符號,他的兩手都是六個指頭,所以自號枝山。他的書法得自天授?!睹魇贰飞险f:“枝山生五歲便能作徑尺字,九歲能詩,少長博覽群籍。文章有奇氣,當(dāng)筵疾書,思若涌泉?!蹦阆胨辛诉@么大的文才,當(dāng)然也在寧王延攬之中。唐解元借著桃花癡脫離潘王的羈絆,祝枝山得知其事,暗暗稱贊道:“小唐的眼光很好,我祝允明雖然近視,但是我的眼光也瞧得到寧王異日必反。小唐既借著色癡避世,我祝允明不但好色,而且寡人好貨,寡人好賭。他有一癡,我有三癡。我便借著色癡、財癡、賭癡在外面鬧一個不亦樂乎,好教宸濠知曉,不再派著差官上門來和我糾纏……”文徵明、周文賓年齡尚輕,資格還淺,都已高中了解元,也怕寧王把他們羅致到王府中去,所以學(xué)著唐寅,也喜到脂粉場中去廝混,說些風(fēng)魔話。寧王得了蘇州巡按御史的報告,說江南四解元都是玩世不恭,風(fēng)流自命。寧王聽了便冷了這條延攬?zhí)啤⒆?、文、周四大才子的心?按下不提。當(dāng)下席上淡天,無非是談些名書名畫。祝枝山瞇著這雙近視眼,把那六個指頭的手握著自己的絡(luò)腮胡子。且笑且說道:“小唐,物以希而見貴,我們的書畫還是少作為妙。 多了便貶了我們的價值?!碧撇Ⅻc頭道:“老祝的說話和我一般意思。單是金錢可買得到的東西不是好東西。我定的潤例不但要潤資豐富,而且要隨著我的意興。我不高興時,那怕堆滿了金銀也只視若無物,一百年也不肯動筆。即如告老還鄉(xiāng)的華鴻山華太師,曾經(jīng)托了吳縣知縣要我繪一幅堂軸,我只托詞不繪。他送我的潤筆我都原璧奉趙,后來他又吩咐他的第二房媳婦遣人來和我商懇,只為他的第二房媳婦是我的表妹,諒來為著中表之親,我總可以應(yīng)允的;我依舊給他一個不允。老祝,你想華鴻山可笑不可笑?他不會上門來請求么?他先派著知縣來說,是把勢力來搖動我,后來教他媳婦遣人來話,是把親戚來搖動我。唉,他真小覷了我唐寅,休說……”說到這里,恰逢童兒唐興前來上菜,伯虎便停了談?wù)f,舉箸請在座的用菜。丹桂軒后面隔著一道紗窗,大娘陸昭容和二娘娘羅秀英都坐在回廊旁邊聽他們主賓談話。聽到伯虎這一篇議論,陸昭容忙把絲巾掩嘴,幾乎笑將出來。羅秀英輕輕的問道:“大娘,什么好笑?”陸昭容道:“虧他說得嘴響,春間我限令他繪四幅小照,他怎敢倔強?不到兩天他便繪好了。”羅秀英笑道:“華太師的聲勢怎比得上你大娘?……”外面祝枝山手里夾著一塊雞,嘴里催促道:“小唐,你講下去,休說什么?”伯虎道:“休說華鴻山是個告老的宰相,便是寧王千歲何等聲勢,他要繪一幅《九美圖》強迫我半月告成,我繪了兩三天,假作癡呆,把濃墨涂抹著畫卷,畢竟沒有告成。周文賓聽到《九美圖》想著一樁心事,便不由的嘆了一口氣。原來寧王有了九美便思十美,竟把蘇州一位美人姓崔名瑩閨字素瓊的強搶入宮。崔素瓊才色冠時,周文賓正央托媒人向著他的父親崔翁乞婚,不料事尚未諧已被寧王搶去。文賓心中未免惋惜不止,無意之中嘆了一口氣,已被祝枝山瞧破心事,笑道:“小周,你又想起崔素瓊了。天下多美女子,除了素瓊難道無第二個?我聽見你在杭州賞識了一位絕色佳人,他的才貌和崔素瓊比較,有過之無不及。你遣人去說合,不知可成就否?”周文賓道:“成否尚未決定?!蔽尼缑鳉g道:“人皆有艷福,我獨無?!辈⑿Φ溃骸澳悴挥冒β晣@氣,一旦艷福逼人來,連你自已也不作能主。”大家談?wù)摿艘粫?,便想起行一個酒令。今天專為周文賓送行,便請文賓起令。文賓瞧見丹桂軒中正懸著繪幅沈石田繪的《八駿圖》,便道:“我這個令叫做‘再來一個’令。第一句須有一樁故典,故典中須嵌有一個‘八’字。第二句是四書,也須嵌一個‘八’字。第三句再來一個‘八’變‘九’第四句唐詩,詩中須嵌一個‘九’字,并須注出處”。眾人叫他舉例,他便開始行令道: 周穆王駕八駿,以一服八。再來一個“八”變“九”,可憐九馬爭神駿。(杜甫詩) 周文賓指定伯虎接令伯虎想了一想便道: 周文王演卦,周有八士。再來一個“八”變“九”,一日高名遍九州。(許渾詩) 伯虎指定文徵明接令,徵明略略思索,便道: 虞舜舉八元,八佾舞于庭。再來一個“八”變“九”,鳳輦時巡出九重。(錢起詩) 輪到祝枝山收令,斜著眼道:“小周,我想專說故典太呆板了。說了個今典可行?”文賓道:“只要自然便好,何分故典今典?”祝枝山向伯虎說道:“那么我便要說了,好在尊嫂夫人不在旁邊,說也不妨……”誰料大娘娘、二娘娘都在里面聽他們行令。昭容湊著秀英的耳朵,輕輕說道:“二娘,你聽祝阿胡子又要不說好話了……”外面伯虎催道:“老祝不用羅羅嗦嗦,你接你的令。”枝山道:“那么我要收令了。我的令是即景生情,和你們不同: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說到這里,笑道:“小唐,你懂得我的雙關(guān)意思么?這個‘口’字和‘饑’字下得真好?。Q一句話說,他們都吃飽了?!痹谧穆犃硕际切Σ豢裳觥锩骊懻讶菹蛄_秀英道:“二娘聽見么?阿胡子怎有好話說出?狗嘴里不出象牙,總有一天惱動了我,拉去他的狗須……”外面笑聲才停,祝枝山又續(xù)念下去道: 再來一個“八”變“九”,九秋香滿鏡臺前。(陸暢詩) 大家咀嚼這句唐詩“九秋香滿鏡臺前”,句子何等香艷而且又是即景生情!正在丹桂飄香的時候,雖然帶些詼諧性質(zhì),但是一氣呵成,天衣無縫,不愧才人吐屬。周文賓道:“子畏兄會得八美團(tuán)圓,便是添上一個‘八’變‘九’諒非難事?!敝ι降溃骸爸慌戮徘锵銤M,不免八美含酸?!蔽馁e枝山說的不過一對取笑之談,誰知將來真會成了事實。正是: 而今修訂鴛鴦譜,從此安排錦繡窩。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二 回未免有情九秋香滿誰能遣此一笑魂銷自古道,“無巧不成書”。唐、祝、文、周四解元在丹桂軒中飲酒行令,輪到祝枝山收這“再來一個”令,竟會念出一句叫做“九秋香滿鏡臺前”。祝枝山不過沖口而出,并沒有什么先見之明。但是到了后來,這句詩竟和李淳風(fēng)的《推背圖》劉伯溫的《燒餅歌》一般奇驗九美便是秋香,香噴噴的立在鏡臺面前。這“九秋香滿鏡臺前”七個字,沒有一個字落空。 唐寅娶得秋香以后,倒被祝枝山說得嘴響,說:“小唐小唐,你認(rèn)得我這未卜先知的祝半仙么?‘九秋香滿鏡臺前’是不是你的佳兆?你合該謝謝我這李淳風(fēng)再世、劉伯溫重生……”這是后話,編者未來先說,表過不提。 且說這天席散以后,祝、文、周三人先后告辭。到了來朝,周文賓便即啟程回杭,自去進(jìn)行他的親事。唐伯虎閑著無事,和八美談笑一堂。陸昭容想起昨天所行的酒令,便說:“祝阿胡子端的可惡,輪到他行令,竟把我們八姊妹都穿插入內(nèi)?!绷_秀英道:“他還說‘再來一個八變九,九秋香滿鏡臺前’。這倒是一個好口彩,看來大爺還有九美之喜。”春桃笑道:“那么我要添一個妹妹了。只怕八美易得,九美難求?!碧埔氖执笮Φ溃骸澳闾∮U了我咧!全憑竊玉偷香手,去覓沉魚落雁人?!标懻讶萋牭谩俺留~落雁”四個字,有些不服氣,便道:“我們八姊妹聚首一堂,除卻我是個尋常脂粉外,其他七位妹妹燕瘦環(huán)肥,并皆佳妙,還說不到沉魚之貌落雁之姿。試問大爺有什么本領(lǐng)夸下這張海樣的大口?”伯虎道:“我娶了八位美人,宛似九級浮圖造到了第八級,還有塔頂這一級,非得有風(fēng)磨銅定風(fēng)珠這一類寶物,不能夠造成這一座壯嚴(yán)富麗的九級浮圖。明知這般奇珍憑我本領(lǐng)也會覓到,但是我存了一個知足之心,造了一座沒有塔頂?shù)陌思壐D也就罷了?!闭f時,向著陸昭容看,分明用一個激將之法。陸昭容道:“為什么不造第九級呢?”唐寅道:“第九級是塔尖塔頂,只怕后來居上,其他的八級不答應(yīng)?!标懻讶菔莻€豪爽性子,便道:“大爺說什么話,你躲在門縫里瞧人,將人都瞧得扁了。須知我不是嫉妒的人,我既許你娶這七位妹妹和我同事一夫,難道再來一個我便不允?我所慮的添了一個也只是和我一般的尋常脂粉,算不得什么塔頂塔尖,那便辱沒了你的竊玉偷香手段了。”唐寅笑道:“單是大娘不喝醋依舊沒用,一只碗不響,還有七只碗叮當(dāng)?!边@兩句又惹動了七妹妹的嬌嗔。一時七張八嘴起米,有的說只須一只碗不響,我們七只碗決不會叮當(dāng)。有的說我們都和大娘一般態(tài)度,只要大爺覓得沉沉魚落雁的美人,我們一定讓他后來居上。有的說只怕大爺沒有這手段罷,娶一位九房妹妹勝過我們是容易的。若要勝過大娘,這叫做鼻子上掛鰳魚,休想休想(休想諧音嗅鲞)。”唐寅道:“好了好了,只要你們不鬧意見,遲早總得造成這第九級塔尖塔頂給你們看。”八美聽了,還以為這是丈夫一時游戲之談。誰料唐寅抱定了主見,真?zhèn)€要去覓取一位絕世佳人,教他們相形見絀。過了一天,正是八月十二日,趁此涼秋,他便要實行他訪艷的工作。于是改換衣服,不著解元的服色,只打扮個平民模樣。吩咐僮兒唐興、唐壽好好兒照顧書房,便即飄然出門。明朝人物出門時都是紙扇輕搖。今天唐寅故意執(zhí)一把空白的摺扇,只為他的名望太大了,紙扇上有了書畫便有上下款,要是被人瞧見了扇面上的題款不是伯虎仁兄大人雅屬,定是子畏先生方家指正,便要惹起旁人的竊竊私議,向著他指指點點道,這便是風(fēng)流絕世的唐解元。他今天執(zhí)了兩面空白的紙扇,又不是解元打扮,除卻熟人以外大約認(rèn)不出他便是江南四大才子的領(lǐng)袖。他從桃花塢動身,出了金閶門,過了渡僧樓,早已是七里山塘,行人擁擠,冠蓋往來。他為著避囂起見,不走上塘走下塘,順便還可以看看掛著燈彩的畫舫。 明朝年間的蘇州,人民富庶遠(yuǎn)勝今茲。每逢春秋佳日,河中畫舫不絕。唐解元行行止止,聽了畫舫中的管弦絲竹之音,看了畫舫中的粉白黛綠之色,便不覺踽踽獨行的寂寞。走了一會子,早望見虎邱山門已在左近。當(dāng)時節(jié),虎邱山上天天游人如織,更兼中秋伊邇,正逢香汛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黃童白叟紅男綠女,前來朝山進(jìn)香的不計其數(shù),一進(jìn)了山門,便有許多擺列的攤肆都張著白布遮陽,賣香燭的也有,賣糖果的也有,賣耍貨的也有,賣綾羅手帕荷包香袋的也有,賣烏須藥搽發(fā)油以及胭脂花粉的也有。這其間還有三三五五的閑游子弟跟在年輕婦女后面,蘇州人喚做“釘梢”。品頭評足,肆意輕狂。唐寅雖然好色,畢竟眼界不同?!霸?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他在家里擁有八美,享盡閨房之福。這些平頭整臉的婦女三分顏色七分妝,怎在他的眼里?他瀏覽了一遍,以為吳門佳麗不過爾爾,深悔今天氣吁吁地跑這大遠(yuǎn)路,未免多此一舉。他看著自己的雙足,喃喃的念道:“足下足下,上了你的當(dāng)了,枉跑了許多路,瞧不見一個可意人兒。真叫做乘興而來敗興而返咧!”他在這時,腹中覺得饑了,兩腿也覺得乏了,便在茶篷子里歇息了片時,吃些干點,喝了幾杯茶,略解饑渴。 正待返身下山,猛聽得一陣吆吆喝喝的聲音連喚著閑人站開。但見當(dāng)前幾名健仆,后面一乘大轎、四乘小轎從山下抬上山岡,旁人紛紛閃在兩旁。人眾中讓出一條弄堂,轎子后面還有腳夫挑著香燭,這分明是燒香的招牌。一行人眾直向云巖禪寺而來,唐寅站在人叢里,舉目細(xì)瞧。第一乘祿綢紅緞攔腳的四人大轎,從窗簾中望見里面端坐著一位太夫人;后面四乘小轎分坐四名侍女,都是撐起著上面的轎簾,露出半身,這便值得唐寅注意了。一壁看一壁下著考語:第一個平平無奇;第二個不過爾爾。掄到第三個,他頓覺得眼前一亮,心頭怦怦地跳,怎有工夫下什么考語?簡直是實做《西廂記》上兩句曲文,叫做“顛不刺的見了萬千,這般可喜娘罕曾見”,把唐寅看得呆了。也是緣分湊巧,忽的一陣風(fēng)來,把下面的轎簾掀開一角。書生眼快,早瞧見羅裙下露出纖纖蓮鉤。從前的男子欣賞美人,上看頭下看腳。他看到了纖纖蓮鉤早已鉤魂攝魄。第三乘轎子過去,接著便是第四乘,里面坐的侍女比著第三名相差太遠(yuǎn)了。本待下山的唐寅受著俊婢的吸引力,立時服了什么興奮劑,兩腿也得了許多氣力,一些兒不覺得疲乏。喃喃的感謝這一雙尊足道:“足下足下,多謝你,不枉跑了這大遠(yuǎn)路。將來論功行賞,定要把方才所見的三寸金蓮和你在紅綾被底做個良伴……”列位看官,這不是編者過甚其詞,有兩句吳諺為證,叫做“走得著,謝雙腳”今天可被唐寅走著了,當(dāng)然要慰勞這一雙尊足,不枉足下建下了奇功。唐寅上山尋芳,到了云巖寺的大殿前面,這五乘轎兒已在庭中歇下。先是小轎中四名侍女一一出轎,來到大轎前伺候這位行將出轎的太夫人。前兩名侍女替太夫人卸去了轎簾后兩名侍女?dāng)v扶這位五旬以外的皇封太夫人出轎。這位太夫人雖然打扮的綺羅遍體,珠翠滿頭,但是唐寅略不注目,他所注目的只有四個侍女。前兩名他瞧了一眼,暗暗的念道:“魚,我所欲也?!焙髢擅兄豢粗辛艘幻戳艘谎鄱?,以至無數(shù)眼。四名侍女,他認(rèn)為三魚一熊掌,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當(dāng)然要道一句“舍魚而取熊掌者也”。他的眼光既不肯犧牲在他人身上,只向那侍女的上下左右前后細(xì)細(xì)的欣賞。 在這當(dāng)兒,即使旁邊有什么活獅子出現(xiàn),也不能移轉(zhuǎn)唐寅的眼光。他又恨著自己的眼睛不掙氣,為什么隔了一會兒便要霎這么一霎?須知一霎眼的時間雖短,而損失卻是很大。有那天仙化身的美女當(dāng)前,一分一秒的光陰都是量珠難買。不掙氣的眼睛為什么又要霎了呢?……列位看官,畢竟這侍女生得怎樣貌美值得唐寅這般神魂顛倒?這不但編者所握的一枝禿筆難以描摹,便是唐解元妙擅丹青,要把那侍女的許多美處一齊在毫端傳達(dá)出來,只怕也不過十得七八罷了。唐解元這一雙欣賞美人的眼睛何等厲害!要他目不轉(zhuǎn)睛的看個不住,那美人的面貌便是編者不加描寫,列位也一定認(rèn)為絕世無雙的姿色。但見他: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為神玉為骨。論他活潑潑地的態(tài)度,宛比水晶盤內(nèi)的珍珠;論他光艷艷地的豐神,又似紅杏枝頭的明月。最妙的是一雙美目又靈動又秀媚。前人每把秋波相比,比得也不真;又把春星相比,比得也不確,簡直似白水銀中含著兩顆黑水銀,靈動達(dá)于極點,秀媚也達(dá)于極點。他攙扶太夫人緩緩的行走,眼波溜并而不向唐寅視看。而唐寅自以為美人已瞧著他了,并且一瞧直瞧到他的心坎里了。事有湊巧,太夫人走進(jìn)大殿,偏向那扶他的侍女說道:“秋香,你瞧這座大雄寶殿,和杭州靈隱寺的大殿相差也無幾?!蹦鞘膛溃骸疤?,這佛殿造的很堂皇……”一主一婢不過是尋常問答,一入了唐寅的耳朵里竟是唯一無二的福音。一者知曉了侍女的芳名喚做秋香,二者聽他說“這佛殿造的很堂皇”,攏總八個字,語句又清字音又準(zhǔn),和出谷的黃鶯一般輕圓流利,驀然間思潮誦洶涌出了祝枝山行令時說的“九秋香滿鏡臺前”,不禁暗呼奇怪,認(rèn)為:“天授的良緣,可見意想中的第九位美妻定在秋香身上。我既在無意中遇見了,定要實行那‘九秋香滿鏡臺前’一句唐詩才好。”唐寅正在幻想的當(dāng)兒,挑香燭的仆人已在大殿上點起絳蠟焚起旃檀。太夫人拈香拜佛都已完畢,自有當(dāng)家和尚邀請皇封到方丈里奉茶。太夫人和吩咐侍女們道:“你們也拜了拜佛再來方丈里伺候我?!彼拿膛晳?yīng)諾。待到拜佛時又推讓起上下首來,太夫人走了幾步,回頭說道:“你們不用謙讓,前面兩個蒲團(tuán)春香、夏香去拜;后面兩個蒲團(tuán)秋香、冬香去拜?!边@一下分明又向唐寅報告了名字。他知道四名侍女分著春夏秋冬四香,四者之中只有秋色最佳。四香跪拜時,當(dāng)家和尚已引導(dǎo)著太夫人向方丈中去坐茶,家人們都擁著同行。唐伯虎認(rèn)為這是逢場作戲的絕好機會,他見秋香跪了下去,他便向旁邊的蒲團(tuán)跪下。蒲團(tuán)和蒲團(tuán)其間本有兩三寸的距離,唐寅臨跪時便把蒲團(tuán)踢近一些,經(jīng)這一踢,兩個蒲團(tuán)的距離其間不能以寸了。這也是他的緣分湊巧,合該有這接近的機會。要是那個點香燭的家人在旁,定要上前干涉;要是春夏冬三香不和秋香同時下跪,也不免把書呆辱罵一頓。這時候便宜了唐寅,有意無意的壓著秋香的一角羅裙。 秋香合掌時,他也合著掌;秋香磕頭時,他也磕著頭;秋香伏地禱告時,他也伏地禱告。不過秋香禱告是不出聲的,他的禱告卻故意喃喃的念道:“菩薩在上,但愿月常圓花常好,才子常配著佳人?!鼻锵愕那味淅锫牭竭@幾句禱告,似呼聞所未聞,只為他虔心拜佛,沒工夫去理會旁邊禱告的是誰。唐寅見他不理會,又是喃喃的禱告道:“菩薩在上,但愿明月夜夜圓,好花日日紅,青衣隊里的佳人配一個翰墨林中的才子?!边@幾句不尷不尬的話果然牽動了秋香的眼波,卻見貼近他同跪的是一個少年男子,嘴里嚕嚕嗦嗦,分明有意打趣,想到這里便趕緊站起著嬌軀。但是那里站得起?一只裙角已被那少年緊緊跪住,只得輕輕的道一聲:“先生請偏過一些?!碧埔僮龅牟恢?,依舊喃喃的禱告道:“菩薩在上,但愿月圓花好,俏丫環(huán)嫁一個美青年?!边@便不由秋香不著惱了,柳眉帶怒,杏臉含嗔,說一聲:“你這男子好生無理,拜佛的地方很廣,為什么跪住人家的裙角!”那時春夏冬三香聞聲站起,這便分出品質(zhì)上的文雅和粗俗來了。春香、冬香開口便罵“殺千刀”。夏香益發(fā)厲害,不動口便動手,把唐寅用力一推,書呆不由的身子一側(cè),膝蓋一松,秋香才得抽出裙角盈盈起立,粉臉上面滃起著兩朵朱霞。唐寅這時也便涎著臉站起。春夏冬三香兀自罵聲未絕,秋香道:“姊妹們,休去睬他,伺候太太去。”于是四香邁動蓮鉤離卻佛殿,都到太夫人那邊伺候去了。唐寅本待尾著他們,為著三香都是個潑辣貨,都在罵人學(xué)校里畢過業(yè),而且姿色平平,犯不上跟去挨罵。要是秋香肯罵他,他便抱著打情罵俏的主意早在后面做跟屁蟲了。好在秋香還沒有上轎,只須在停轎處徘徊,這是秋香必由之路,無論如何總可博得秋姊姊一個臨去秋波。他打定了主意,只在庭院里踱來踱去,暗暗的念道:“不見高山那見平地,不見三香的粗俗,那見秋香的文雅?不經(jīng)三香把自己毒罵一頓,那里遇得到秋香這般的假作嬌癡,佯傳薄怒?我和他開頑笑,他只輕輕的說道:‘你這男子好生無理?!孀由县?zé)我,實際上憐我。但看他這俊俏眼波向我一溜,幾乎把我這風(fēng)流解元淹死在他的眼波之中?!碧埔谮は氲漠?dāng)兒,忽聽得里面?zhèn)鲉镜溃骸疤限I了,太太上轎了。”太太上轎和他無關(guān),跟隨太太的秋香婢女,他認(rèn)為有莫大的關(guān)系。趕把眼睛抹了抹,準(zhǔn)備把秋香放在眼皮上供養(yǎng),心坎里溫存,自言自語道:“眼睛眼睛,你千萬不要霎啊,遇著這般可餐的秀色,總須把他看一個飽……”這是形容過甚之詞,并非事實。要是可餐的秀色真?zhèn)€吃得飽肚皮,那么米店、飯店都不用販?zhǔn)裁疵?、煮什么飯了,祗須預(yù)備幾個可餐的秀色做他們的活招牌,遇有上門糴米的只消把活招牌給他們一看,腹便飽了不用糶米了;遇有上店吃飯的,也只消把活招牌給他們一看腹也飽了,不用吃飯了。再者,各處逢著水旱遍災(zāi),也不用采辦米麥雜糧前去放賑,只須煩請幾朵生香活色的交際之花到災(zāi)區(qū)上去做慰勞員,那怕三日不食的餐了秀色,也會一時盡飽;那怕面有菜色的餐了秀色也會臉若桃花……剪住閑談,且說唐寅聽得太太上轎,認(rèn)為千秋一息的獵艷好機會。隔了不多時,狐假虎威的家丁吆吆喝喝的走下殿來把那不相干的閑雜人趕在兩旁,轎役人等一齊打開轎簾,抽去轎扁擔(dān),預(yù)備主婢們上轎。原來轎子的杠。 分為二種,長的縱列的叫做轎杠,短的橫列的叫做轎扁擔(dān)。男人坐轎和女人坐轎的姿勢不同,男人坐轎不去轎扁擔(dān),盡可大踏步的跨過轎杠轎扁擔(dān),轉(zhuǎn)身一屁股坐入轎中;女人上轎轎役們先把轎扁擔(dān)抽去,留一個入口處,好教婦女們輕移蓮步般的走將進(jìn)去,徐徐轉(zhuǎn)身坐入轎中,轎役們方才上了轎扁擔(dān),用銅鎖子鎖住了再行上肩行路。為什么有這一番麻煩呢?一者裹足時代的婦女行路時抱定穩(wěn)重主義須得移步緩緩,不聞佩玉亂鳴;舉足輕輕,不見裙風(fēng)大動,才是個大家風(fēng)范。所以上轎時先把轎扁擔(dān)抽去,不做那姍姍蓮步的障礙品。二者古代重男輕女,轎扁擔(dān)要壓上轎夫肩背的,倘被婦女跨過了,轎役們便認(rèn)為大搠霉頭。因此不怕麻煩,免得神圣的轎扁擔(dān)從婦女的跨下經(jīng)過。再說唐寅身在人眾中,眼看秋香上轎,家丁們吆喝道:“不相干的閑人快快站開!”唐寅是個閑人,但他自認(rèn)是相干的閑人,不是不相干的閑人。 這回太夫人上轎又是秋香攙扶著,徐徐的扶到大轎旁邊。唐寅情不自禁便從人叢中鉆出,徑向秋香那邊闖來。家丁們怎肯容他走近?早已連聲喝止。唐寅把手指摩著鼻尖道:“十方所在誰都走得,你燒你的香,我也燒我的香,你能管我嗎?”那太夫人是個慈悲心腸的人,此番上虎邱燒香是來結(jié)善緣的,聽那少年的話很有理由,便喚家?。骸安挥眠汉龋思乙彩莵磉M(jìn)香的,待他走過后,我們上轎不遲。”只這幾句話倒把唐寅說的窘了,他滿意在這里多立一刻好一刻,好機緣怎肯當(dāng)面錯過?可是人家候著他走過他便萬分不愿,也只好和秋香擦肩過去。秋香扶著太夫人目不旁視,經(jīng)這唐寅幾句話,不免眼梢兒一溜,恰正是方才捱身而跪三次禱告什么月圓花好的癡人,這時忍俊不禁,微微一笑。唐寅和秋香的姻緣本來建筑在笑的基礎(chǔ)上,三笑之中這第一笑的陶醉力尤其非常偉大。唐寅唐寅,怎當(dāng)?shù)盟R去的凝眸一笑? 正是: 春山如笑眉能語,秋水為神目與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三 回訪秋容才子喚扁舟談往事村夫記細(xì)帳唐寅和秋香擦肩而過,經(jīng)著他凝眸—笑,竟把這位風(fēng)流解元陶醉了。這時太夫人已上了大轎,四名侍女也都各各上轎,跟著大轎而行。大轎是用四人扛抬的,四名轎夫分列前后,各有一句四字的考語:當(dāng)先的一名挺胸凸肚,神氣活現(xiàn),分明沾受了官僚化,他的考語叫做“我在這里”。第二名轎夫靠近轎門,要是放一個屁,轎中人適當(dāng)其沖,他是十分忍耐,有屁也不敢放,分明沾受了奴隸化,考語叫做“不敢放屁”。第三名轎夫最為沉悶,面對著轎后,和面壁的老僧相似,把視線都遮蔽了,他的考語是“昏天黑地”。第四名轎夫毫無自主之權(quán),只好跟著前三名走,和跟屁蟲一般,他的考語是“跟來跟去”。待到五乘轎兒遠(yuǎn)遠(yuǎn)的已離了這座云巖禪寺,陶醉在美人一笑中的唐寅如夢方醒,見美人已不在前面,自言自語道:“唐寅好僥幸也,秋香向我微微一笑,分明有情于我。美人一笑值千金,我合該追向前去謝謝他的厚賜”。想定主意,陡然增長了腿力,不管路高路低,只向著前面的轎兒緊緊追趕。 當(dāng)時的距離約莫七八丈,唐寅是個斯文之輩,平日走慣八字步的,他要和轎夫們賽跑怎么跟得上?幸而抬官眷女客們的轎夫以平穩(wěn)二字為前提,盡管步履輕移,只須轎兒不顛簸便算合格。幸虧轎兒慢慢行,唐寅緊緊隨才可以愈追愈近。要是坐著飛轎的時髦醫(yī)生那便萬難追上了……比及唐寅追到河埠,轎中人都已上了大號官舫,五乘空轎也載上了船頭,桅桿上旗字飄揚,書寫的長條官銜叫做“太子太師東閣大學(xué)士”。以下還有許多字被風(fēng)卷起,一時不及細(xì)看,他也無心看了。他所注意的已經(jīng)進(jìn)艙的俊婢秋香,可能夠兩度見面,二笑留情。 他的身子站立河濱,他的魂靈兒好象已進(jìn)了船艙,和秋姐姐并肩而坐,笑說道:“秋香秋香,我和你邂逅相逢,應(yīng)了老祝的一句酒令,叫做‘九秋香滿鏡臺前”。猛不料一棒鑼聲打醒為他的綺思幻想。原來太夫人下了船艙,更換衣服以后看看時光還早,紅日還沒有銜山,傳下諭話,著令管船的收舵去錨,快快開船,以便早歸故里?!扮M鏜鏜”的鑼聲敲動,官舫便向西開行,漸漸的離岸,漸漸的遠(yuǎn)了遠(yuǎn)了。這一急,真急得唐寅非同小可,恨不得身輕如燕附著大船而行??垂賯兛吹竭@里,要說編者描寫唐寅未脫彈詞家的窠臼,為著一名婢女便這般的失魂落魄,怕不辱沒了解元的身份?編者卻說,事實雖假,情節(jié)卻真。其中約分四層原因:唐寅既然有托而逃,隱于好色,實做他的桃花癡,當(dāng)然不能顧及自己的身份,這是第一層;在家中曾受八美調(diào)笑,仿佛說他再也覓不到一個絕世佳人,現(xiàn)在既已遇見了絕世佳人,怎肯失之交臂?這是第二層;祝枝山說的“九秋香滿鏡臺前”,他認(rèn)為一句佳讖和那俊婢的芳名巧合,冥冥中自有前定,這是第三層;方才秋香盈盈一笑,他以為誰能遣此,未免有情,這是第四層。有這四層關(guān)系的妙人兒竟離開了河濱,坐著官舫遠(yuǎn)遠(yuǎn)的去了,他沒計可施,只有沿著河濱緊緊的去追趕官舫。他鼓勵著雙足道:“足下足下,煩你走一遭,追上去,追上去”!但是舟行和轎行不同,轎兒行得緩,唐寅追得上;船兒行得速,唐寅便追不上了。他罵一聲無情的風(fēng),為什么不把官舫吹送回來。他又罵一聲無情的水,為什么載著美人向西去不向東流。他依著這條塘岸追趕,心頭著急,不知道前面可走得通。要是一水橫阻,亦做了秋水伊人,那便完了。他又喃喃的念著《詩經(jīng)》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姥晕串叄缫娗懊嬉恍星锪?,柳陰中系著一只小艇,艇子上有一個老人在那里板臂捕魚。唐寅上前問訊道:“噲,問你一聲,前面這條路可走得通么”?捕魚人抬頭一看,見是一個斯文朋友,便自言自語道:“這問信的倒也奇怪,阿貓阿狗有稱呼,怎么一個‘噲’字當(dāng)稱呼”?唐寅道:“你要什么稱呼才行?”那捕魚人道:“譬如見了開店的使喚一聲‘開翁’,見了財主人便喚一聲‘財翁’,見了打柴的便喚一聲‘樵翁’,老漢在這里捕魚,你便該喚一聲‘漁翁’,怎么沒稱沒呼,開口便是一個‘噲’字?你敢是讀了幾句撈什子的死書,便把眼睛移到額角上,瞧不起我輩捕魚人。須知我輩資格比甚么人都高,只聽得說漁樵耕讀,沒聽得說讀耕樵漁。我吃我自己的飯,誰有閑工夫管你的路程?究竟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你跑上去自會知曉”。唐寅問路問出了一場氣,蘇州人俗語“撞了一鼻子的灰”,便悻悻的走了,口中還罵著:“狗頭,豈有此理”!忽一轉(zhuǎn)念,《論語》中載的子路問丈人,也是受了丈人的一頓責(zé)罵。子路不怒,知道他是個隱君子向他行了一個拱手禮。方才的漁翁大有丈人之風(fēng),我何妨效法于路,回去拱這么一拱,或者他肯把路程告我,亦未可知。”唐寅正待返身,忽聽得咿啞咿啞的櫓聲,側(cè)面小浜里搖出了一葉扁舟,不禁滿懷歡樂。他便不敢把“噲”字相稱,忙喚:“船上的仁兄,快快停舟,我有要事借趁寶舟”。搖船的是個三旬左右的村漢,面目黧黑,狀態(tài)可憎,抬頭向唐寅看了一看,手不停櫓依舊搖個不住。唐寅連連喊道:“船上仁兄,快快停櫓,我要借趁寶舟!”那舟子沒好氣的說道:‘什么仁兄仁兄,你要趁船我要賺錢,難道喚了仁兄便可借趁我船白搖你去?’唐寅笑道,“有錢給你,有錢給你,快快攏岸”。舟子聽說有錢,便把船兒停櫓攏岸。 唐寅暗暗好笑,方才的漁人是圖名的,現(xiàn)在的舟子是圖利的??梢娙松郎?,無非為名為利。 小舟既已攏岸,舟子點住了竹篙,唐寅一躍上船晃了兩晃,幾乎晃入水中。舟子便說;“相公上岸罷,這不是我的生意經(jīng)”。 唐寅道:“我已下舟,為什么又催我上岸?”舟子道,“我搖船有個規(guī)矩,叫做‘三不搖’。性急的不搖,酒醉的不搖,年邁的不搖”。唐寅道:“這是什么緣故?’舟子道:“因為性急的上船是舞頭劈拍;酒醉的上船是舉步歪斜,年邁的上船是周身搖擺。只怕?lián)渫ㄒ宦暰痛怂徒K,船錢落了空,反而打官司,算我行兇。相公一不酒醉,二不年邁,單是性急一些,要不是我點住了竹篙你早巳做了個大大的湯團(tuán)”。唐寅道:“船家休得取笑,我有要事,刻不容緩,你快快兒搖,我自然重重有賞?!敝圩拥溃骸皳u往那里去?”唐寅道;“休問那里去,你只向西搖便是了。搖一天給你一天的船錢,搖得越快給錢也越多”。舟子笑遭:“相公,你好象讀過書的,怎么這般不通世務(wù)?做文章要有個題目,搖小船也要有個地方?!碧埔溃骸皩嵪蚰阏f,有一號大官船適才向西開去,我趁你的舟便是要追上這條大官船?!敝圩勇犝f,才把篙兒幾點。船已離岸,放下篙兒,趕緊的向西而搖。一壁搖一壁問道:“相公,這一號大官船可是桅桿上掛起長旗子的?”唐寅道:“正是”。舟子道:“這是東亭鎮(zhèn)華太師的太太到杭洲進(jìn)香的船,現(xiàn)在燒罷了天竺的香回到蘇州上虎邱燒回頭香,燒罷了回頭香趕回東亭鎮(zhèn)。日間趕不到夜間總趕得到的。我恰才停船在小浜里。眼見這號官船向西而去的,船上的飯司務(wù)是我同村的人,所以我知道其詳?!碧埔鸁o意中得了燒香人的來歷,原來這是華鴻山家眷的船。“相府侍女畢竟與眾不同。我知道了桃源路徑,怎肯錯過這問津的機會?”他心里這么想,口頭卻那么說道:“船家,你說的不錯,這號官舫確是華鴻山華太師寶眷的船,我也是同他們一起上天竺的,回到蘇州上虎邱燒回頭香。只為我貪玩山景,什么五十三參,什么虎邱塔,我都去登臨,耽誤了時刻。太夫人急于回鄉(xiāng),便不及等待,先行上船去了,我隨后趕到已不及上船去見太夫人。船家,你快快搖擼,緊緊趕上去,我自有重賞?!敝圩拥溃弧跋喙?,你要見華太太做什么?”唐寅道:“我是華府中的親戚”。舟子道:“奇了,華太師是無錫人,相公口音是蘇州人?!碧埔溃骸澳闾懒耍y道蘇州人便不該和無錫人做親戚?你可知華太師的大媳婦是娶的城隍廟前杜翰林的女兒?華太師的二媳婦是娶的山塘上馮通政的女兒?他們都是蘇州人”。舟子道:“那么相公和華府可是兒女親?”唐寅道:“不是,我和他們是表親”。舟子道:“相公尊姓?”唐寅想了一想道:“我姓田”。舟子道:“相公為什么不姓唐?”唐寅聽了愕然,便問是何道理。舟子笑道:“相公聰明一世蒙懂一時,糖不是甜的么?甜字姓得糖字也姓得”。唐寅自思:“我只道他認(rèn)識我,不料他誤田為甜,誤唐為糖,這蠢漢真蠢的可笑”!于是身坐舟中,和舟子談?wù)務(wù)f說,也可解除寂寞。論及船錢,唐寅許他一兩銀子,另加五錢做酒資。那時生活程度很是簡單,舟子聽說有一兩五錢銀子到手,搖櫓便加倍用力。行了一程,看看一輪紅日漸向西落,唐寅的一葉扁舟正迎著殘照而來。 天半晚霞紅得可愛,映在水中好比波心濯錦。唐寅忽想著昔人的一句詞,叫做“波底夕陽虹濕”。今日身處其境,覺得這六個字確是傳神之筆。想到這里,便引動了他的書生結(jié)習(xí),伸手抹一抹鼻子,身體便亂晃起來。舟子道:“唐相公,坐穩(wěn)些”。唐寅道:“船家錯了,我姓田不姓唐啊”! 舟子道:“我心里想喚田相公,嘴里卻又喚出唐相公來,實在糖既是甜,甜既是糖,容易纏誤。唉!相公,幸虧你是田相公,不是唐相公”。唐寅道:“是了唐相公便怎樣?” 舟子道:“是了唐相公,我要問他是不是桃花塢里的唐相公?!碧埔溃骸笆橇颂一▔]里的唐相公便怎么?”舟子道;是了桃花塢里的唐相公,我要問他是不是唐伯虎唐相公”。 唐寅道:“是了唐伯虎唐相公便怎樣?”舟子挫一挫牙道:“老實不客氣,攔嘴幾下巴掌,打得他鼻青嘴腫,牙縫里進(jìn)出血來”。唐寅聽說猛吃一驚,便問舟子道:“你和唐伯虎何仇何怨,卻要把他這般毒打?你可知道大明律例上毆辱斯文的罪是很重大的么?”舟子笑道:“我和唐伯虎前世無仇今世無怨,只為他有八房美妻,我只有一個邋遢婆娘。自古道:‘人比人氣煞人’,為這分上我不服氣,我便要打他”。唐寅笑道:“他有八房美妻,這是他的艷福,和你何干?”舟子道:“他若是堂堂正正娶來的,這是他的福分,和我無干。唉,相公不要說起,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偷偷摸摸得來的,我因此心中不服,要打這偷香竊玉的賊”。唐寅道,“你休冤枉了他,我聽說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明媒正娶的,怎說他是偷香竊玉的賊?”舟子把嘴一披道:“相公別信他,唐伯虎專會偷香竊玉,他干的勾當(dāng)區(qū)區(qū)肚里自有一篇細(xì)帳”。唐寅道:“我不信你會得深知其細(xì)”。舟子道:“唐伯虎有個僮兒叫做唐興,唐興有個表母舅叫做銅匠阿根,銅匠阿根有個老鄉(xiāng)鄰叫做快嘴三太,快嘴三太有個干女兒叫做拖鼻涕阿巧”。唐寅道:“這般牽絲扳藤說他傲甚”?舟子道:“凡事總有個來源,鹽從怎樣咸起,醋從怎樣酸起,話從怎樣說起,這一篇竊玉偷香的細(xì)帳是唐興告訴銅匠阿根。 銅匠阿根告訴快嘴三太,快嘴三太告訴拖鼻涕阿巧,拖鼻涕阿巧告訴區(qū)區(qū)。相公,你道拖鼻涕阿巧是誰?便是我的老婆”。唐寅道:“誰耐煩管這閑事?’舟子道:“相公不喜管閑事,我也不喜管閑事,你坐你的船,我搖我的擼,大家都不用嚼這空閑舌頭罷’。唐寅正聽得尷尷尬尬的當(dāng)兒,他要從舟子嘴里探探社會上對于本人的品評,便再三央求舟子披露這一篇細(xì)帳。舟子裝腔傲勢,怎肯便講?唐伯虎許他另給五錢銀子。舟子聽說有錢,便一壁搖櫓—壁開講唐伯虎的艷史道:“相公,提起這狗賊真叫人不服氣”。唐寅皺了皺眉頭,暗想這真是出錢買罵了,便道:‘船家,你講便講,不用罵人。無端罵人是罪過的”。舟子道:“這狗賊連偷了八個婆娘不算罪過?”我罵了他一聲狗賊便算罪過么?相公你怕罪過我便不講了。 你省你的錢,我省我的涎?!碧埔Φ溃骸按覄e放刁,罵也由你,不罵也由你,快講快講”。舟子道:“那便開書了。唐伯虎是有名的色中餓鬼,他看中了陸翰林的女兒昭容,便想試一試他的竊玉偷香手段,喬扮著一名青衣,取名四喜,投靠陸府,混入閨樓。陸昭容那里知道這四喜丫環(huán)是唐伯虎假扮的?也是狗賊的賊運亨通,先和春桃婢女鬼鬼祟祟,叫他做紅娘,陸昭容做了鶯鶯小姐,一箭雙雕,都被他射中。陸昭容便是他的大娘娘了。唉!唐伯虎這狗頭,有了這美麗妻子還有春桃做他的偏房,合該知足了。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又扮著村姑,取名翠姑,去看元宵燈彩,假做走錯了路程,在羅家墻門口哀哀哭泣。羅太太看他可憐,便把他留到里面,那么‘金魚缸里出了黑魚精’了。只為羅太太的女兒羅秀英、外甥女謝天香同在閨中,和那西貝村姑談得入港,這狗頭真厲害,借著吟詩搭對又把這二位千金小姐迷上了,一個是他的二娘娘,一個是他的四娘娘。這色鬼的色星高照,扮女人扮出滋味來了,依舊扮做村姑翠姑混進(jìn)尼庵,又看中了俏尼僧九空,演一出潘必正偷情陳妙常,那九空尼憎便做了他的三娘娘。誰料扮女人扮出報應(yīng)來了,有一個浪子馬文彬看中了翠姑,騙到家中要和他成其美事。唐伯虎這臭賊真不是東西,在先扭扭捏捏,自稱奴家奴家,后來破露機關(guān),他便板起面孔說馬文彬?qū)⒛凶髋瑧蚺话窠庠?,嚇得馬文彬無法可施,只好把妹子馬鳳鳴嫁給唐伯虎,這便是他的五娘娘。唉!相公,別人家娶一個老婆千難萬難,這狗賊偷老婆宛比探囊取物。后來他又偷上了兩個,他去訪蔣文龍不遇,蔣太太好意留客。唐伯虎賊心不死,又偷上了他的女兒蔣月琴,這是他的六娘娘。后來他和祝枝山去嫖院,他又看中了清和院子里的李傳紅,真叫做賊不空手,李傳紅便做了他的七娘娘,連同陸昭容的丫環(huán)春桃做了他的八娘娘,一共是八位娘娘。都是這狗才仗著自己是個小白臉,又是個解元,用著偷香竊玉的手段騙到家里,盡他一個人受用。誰料偷婆娘偷出報應(yīng)來了”。唐寅被他罵得狗血噴面,不是狗賊定是狗頭;不是狗才定是臭賊。他捺著這口氣只不做聲?,F(xiàn)在聽到這一句,似乎語中有因,便問什么報應(yīng)。舟子慢慢的答道:“他要偷人,人家也要偷他。他偷了八位姑娘偷得有趣,誰料無錫有一位美人,常州有一位嬌娘,也想把他偷這么一偷”。唐寅暗暗奇怪:“這舟子竟是個異人,常州嬌娘我不曉得是誰,或者應(yīng)驗在將來?他說的無錫美人敢是應(yīng)驗在秋香身上?方才的一笑留情是不是秋香要想偷我”?想到這里,便很起勁的問道:“船家,你怎么知曉有一位無錫美人,又有一位常州嬌娘,要想偷那風(fēng)流解元唐寅唐伯虎呢”?舟子笑道:“相公,你又是聰明一世蒙懂一時了,唐伯虎娶了八美到蘇,免不了朝歡暮樂,過他的快活光陰。這一位無錫美人,那一位常州嬌娘,便想趁他十分快活的時候把他偷去”。唐寅道;“那一位常州嬌娘你且慢些講,先講那一位無錫美人怎樣的要把唐伯虎偷去?是不是一笑留情把他引誘到無錫,和他成就了百年之好?”舟子道:“這一位美人和那一位嬌娘,是分拆不開的,他們吃了齊心酒,要把唐伯虎偷去?!碧埔犃擞肿云婀郑骸案沂侨憷锩嬗幸粋€是常州人,和秋香—般的有情于我,要效法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么?果有其事,那么我這番追舟倒有娶得九娘、十娘的希望?!北愕溃骸翱熘v快講,怎么兩人吃了齊心酒?要把我……”說到這里,暗想要露馬腳了,連忙改口道:“怎么兩人吃了齊心酒,要把我蘇州的唐伯虎偷去”?舟子道:“恰才講的唐伯虎連偷八美,相公已許下我五錢銀子,現(xiàn)在又要講到無錫美人、常州嬌娘兩人吃了齊心酒,合偷一個唐伯虎,止少也得給我三錢銀子。你若舍不得破費我便不講了,你省你的錢,我省我的涎”。唐寅道:“依你三錢銀子?!敝圩拥溃骸跋喙?,你想想一個人究竟有多少精力,經(jīng)著八位女將軍車輪大戰(zhàn)?便是生力軍也要變做了戰(zhàn)敗的公雞。但看我搖得動櫓、撐得動篙,吃得下三碗白飯十個饅首,都只為家里單有一個拖鼻涕的阿巧,沒有扭扭捏捏的八美多姣?!碧埔溃骸按夷阍趺粗v這許多廢話?我要聽的是無錫美人、常州嬌娘怎樣的合偷一個吳中才子唐寅唐伯虎。”舟子道:“要是唐伯虎也和我一般的搖得動櫓、撐得動篙,吃得下三碗白飯、十個饅首,那么這兩個女子休想把他偷掉!無奈唐伯虎貪歡過度,害了色癆,端陽一病直到今朝,面黃肌瘦,瘦得不可開交,肌肉全失,只剩一張皮把骨頭包。閻羅王寫了勾魂票,差遣這兩個女子把唐伯虎的靈魂勾到,一個是‘無’錫美人,一個是‘?!荻噫_@叫做‘無?!坏剑悦y逃?!碧埔牭竭@里,捺不住一腔怒火,捏著一個錐鉆拳頭,要騙那舟子進(jìn)艙錐他兩下。忽聽得舟子喚道:“相公恭喜你,轉(zhuǎn)著順風(fēng)了。待我掛起篷來,順風(fēng)順?biāo)淖穼⑦^去,包你一追便著”。正是: 時來風(fēng)送滕王閣,運到球拋化子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四 回窺玉貌三生有幸傾銀盆二笑留情風(fēng)流自命的唐解元今日里大搠霉頭,出了五錢銀子買罵,又出了三錢銀子買咒,憑他涵養(yǎng)功深也要忍無可忍,捏著錐鉆拳待向舟子頭上連鑿幾下。在這當(dāng)兒,舟子高呼著轉(zhuǎn)了風(fēng)咧,急急的張起一方千補百衲的布帆。唐寅發(fā)生了一種新希望,怒氣頓然平了。小船上得著風(fēng)力,便如跑馬一般快。唐寅默思舟子之言,覺得“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自己避著寧王的目標(biāo),玩世不恭,隱于好色。舟子是個粗人,怎會知道本人裝癡作顛的苦心?但是好色也須有個分寸,我和八美成親雖然帶些滑稽性質(zhì),但是到了舟子口中益發(fā)把我說的卑劣不堪,未免污辱了我的品格,將來以訛傳訛,傳到后人嘴里便要把我當(dāng)做一個登徒子看待。再經(jīng)唱小書的描頭畫角,捕風(fēng)捉影,開口一聲滑頭閉口一聲魘子,似乎我的一生專在裙帶下討尋生活。卻把我在寧王府中潔身遠(yuǎn)引的一種風(fēng)骨完全埋沒了。 我的聲名越大,我的品格越低,這便是我的千秋不白之冤了??磥矸陥鲎鲬蛞仓缓眠m可而止,我此番得與秋香圓滿了笑的因緣,以后決計懺除綺想,不再發(fā)這狂奴故態(tài)。明月在上,你便是我的證人。原來這時候陽鳥已落月兔初升,唐寅指著東方這輪圓到八分的明月,默默的立下誓愿來。唐寅這誓愿,到了后來果然不曾背負(fù)。他在九美團(tuán)圓以后,寧王宸濠舉兵反叛,便被巡撫王守仁率師討伐,一鼓成擒。 寧王失敗以后,唐解元便不用裝這桃花癡了,閉戶焚香懺除綺孽,不再有竊玉偷香的風(fēng)流案發(fā)生,這是后話,表過不提?!〈蠏炱鹌?,舟子益發(fā)空閑了,有的沒的和唐寅閑談。唐寅問起他的姓名,舟子道;“不瞞相公說,我的姓端的太多了,‘九頭鳥拾著了帽子。沒戴一頭處’,叫我姓那一個姓好呢?”唐寅笑道;“你怎么有這許多姓”?舟子道:“‘開了天窗說亮話’,只為我的亡過的媽媽是個豬八戒?!?唐寅大笑道:“這又奇了,你媽媽在生時難道跟過唐三藏到西天去取經(jīng)不成?”舟子道:“我的媽媽初嫁姓朱,后來死了丈夫便嫁,嫁了一個又死一個,再嫁一個再死一個,如是這般,嫁過七次,連同初嫁總計嫁過八次,人人道他是個朱八嫁。娘做了朱八嫁,叫兒子去姓那一個姓才好?相公,你是喝過墨水的,替我揀一個姓,順便還替我取一個名字?!币溃骸澳銒寢尲蘖税藗€丈夫,就中可有姓米的?” 舟子道:“姓米的沒有,打米的卻有?!碧埔溃骸熬椭锌捎行仗锏??”舟子道:‘姓田的沒有,種田的卻有?!碧埔Φ溃骸澳潜阍俸靡矝]有了,你的老子打米的也有,種田的也有,可見打米種田一共都是你的老子,你便叫做米田共罷?!敝圩硬蛔R字,這一下卻吃了唐寅的虧。不知道唐寅惡作劇,反而抱著拳幾向唐寅連連拱手道:‘多謝相公,替我定下這個好名字,我從此便叫做米田共了?!碧埔蛋岛眯Γ骸斑@也是一個小小的報應(yīng),我方才出了八錢銀子買他的毒罵惡咒,他現(xiàn)在向我連連打拱,連連道謝,換得這一堆三橛分開的肥糞。”舟子的名字取定以后,遠(yuǎn)遠(yuǎn)地已望見這號大官船。米田共高聲呼喚道:“大船上的朋友聽者,你們太太的表親有一位田相公……”慌得唐寅連連搖手道;“米田共,切莫大驚小怪。”米田共道:“相公又來了,你不是華太太的表親么? 從虎邱追到這里,好容易追上了,正該打個招呼,叫他們接你上船。”唐寅道:“米田共有所不知,我本是陪著太夫人上虎邱燒回頭香的,只為在山上貪了游玩,錯誤了時刻,要是便上大船,難免被太夫人嚴(yán)加訓(xùn)斥。長輩訓(xùn)斥小輩倒也不妨,只是當(dāng)著許多家奴侍婢的面未免令人難堪。我的意思暫時不用聲張,只須追上前去,尾著大船而行,且待到了東亭鎮(zhèn),然后上相府稟見太夫人自請?zhí)幏?,太夫人便把我?xùn)斥也不會當(dāng)著千人百眼掃我的臉了?!边@幾句話果然把米田共騙過了,其時扁舟身輕,又加著風(fēng)滿片帆,孕婦般的凸著肚皮而行。黃昏時分,水面上行舟稀少,只有前面的大官舫點起著數(shù)十盞羊角燈,照得水波上面金蛇般的蜿蜒活動。近了近了,相距七八丈了,四五丈了。轉(zhuǎn)了一灣,米田共收去布帆,緊緊的尾著大船,努力搖櫓。唐寅見大船雖近,只不見秋香探頭艙外,未免有些敗興。米田共道:“相公,我看你沒瞅沒采,唱幾只山歌給你聽聽,解悶可好”?唐寅道:“再好沒有?!泵滋锕驳溃骸俺栌谐璧囊?guī)矩,唱歌一只賞銀一錢。我的山歌六門山關(guān)都曉得,典當(dāng)里面都當(dāng)?shù)谩?‘皇帝弗差餓兵’,許了銀子再唱不遲,要是不然,你省你的錢我省我的涎?!碧埔溃骸爸灰暮寐牨阋滥愕囊?guī)矩。唱歌一曲賞銀一錢?!泵滋锕驳溃骸皼]人記帳是不行的,相公,煩你做一做帳房先生?!碧埔溃骸拔姆克膶氁患紱]有怎樣記帳?”米田共道:“區(qū)區(qū)自有道理,我來交付相公記帳的東西?!闭f時取出一件破蓑衣、一只釘搭的破碗,授給唐寅道:“相公,你聽我唱一只山歌在蓑衣上摘取—莖稻草,作為籌碼投入碗里。一莖稻草便是一錢銀子。 假如唱得好你便多摘幾莖也不妨。恰才聽我講的新聞共計八錢銀子,你先摘下八莖稻草投入碗里。和唱歌錢一并計算”。唐寅要聽他唱歌,只得依著他的條件。唐寅的意思,破費些銀錢是不生問題的,只要可以引逗秋香出艙聽歌,便是一兩銀子一只歌也還值得。米田共一壁搖櫓—壁唱那吳歌。吳歌中也有婉曲動人無傷大雅的,有如相傳的“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一樣也博得詩人的欣賞,認(rèn)為吳歌中的絕唱。不過米田共所唱的吳歌大都男女贈答之詞。時下靡靡之音沒有月子歌這般的文雅,中間還夾著幾個猥褻名詞。 唐寅聽了一只皺皺眉兒,摘下一莖柴草做籌碼。又聽了一只搖搖頭兒,又摘下一莖稻草做籌碼。連唱幾只都是這般。唐寅道:“太粗俗了,可揀文雅的山歌唱給我聽”。米田共道:“有一只《漁樵耕讀》的山歌一些不粗俗,相公聽者:啥人手把網(wǎng)來張,啥人綠葉壓背梁,啥人手拿鋤頭迷迷笑,啥人三更燈火讀文章?捕魚郎手把網(wǎng)來張,打柴夫綠葉壓背梁,種田漢手拿鋤頭迷迷笑,念書人三更燈火讀文章。 唐寅點頭道:“這只歌果然文雅一些,我給你二錢籌碼的銀子。但是還得修改,一下,這個‘啥’字要換‘誰’字。”米田共道:“為什么要換‘誰’字呢?”唐寅道:“唱了‘誰人’別處人聽了都懂得,唱了‘啥人’只有蘇州人知曉”;米田共笑道;“相公不是蘇州人么?唐寅道:“我是很慷慨的,出了唱歌錢卻不要唱給我個人聽。我們追上前去還得唱給大船上的人聽,他們管船的是清江人,還有太夫人隨帶的家丁又是北方人,聽了‘啥人’他們不懂,唱了‘誰人’他們都懂。 再者,這‘三更燈火讀文章’也要改換,你須牢牢的記著,迫近了大船,我m{你唱第二遍時不唱‘啥人’要唱“誰人”;不唱‘三更燈火讀文章’,要唱‘月宮折桂愛秋香’。這是念書人的好口彩。你唱第二遍時要是依著我的改本,我加賞你四錢銀子”。米田共聽說有獎,便把唐寅的改本牢牢的記著。 唐寅道:“可再有什么細(xì)膩的山歌”?米田共道:“還有一只《千葉桃花》歌,交關(guān)細(xì)膩,我把喉嚨打掃打掃唱給相公聽者: 千葉桃花滿樹開,小箬魚自言自語托香腮。記得 前年算命先生說道紅鴛喜星當(dāng)頭照,交子卯運還要發(fā) 大財。羅里曉得雀見礱糠空歡喜,要覓才郎羅里來? 總有一日拖住一個白白凈凈清清秀秀年少風(fēng)流客,宛 比十二月里的銅爐抱滿懷。 唐寅點頭道:“這只山歌也不錯,中間幾句長的句子你能夠一口氣唱出,而且唱的字字清楚,很非容易,我給你四錢銀子的籌碼。但是‘小箬魚’三個字別處人聽了不懂,要唱‘小娘兒’便懂了。還有‘交子卯運’的‘子’字,要改唱“了” 字,‘羅里’的‘羅’字要改唱‘那’字,別處人聽著自然句句都懂了。還有“千葉桃花”四個字不合時景,要改唱‘桂子秋香’,‘清清秀秀’的下面要添‘虎邱山上’四字。 你須牢牢的記著,叫你唱第二遍時你唱的不錯,我賞給你一兩銀子”。米田共聽得愈賞愈多,益發(fā)告著奮勇把所改的句子一記了。他問唐寅道:“為什么兩只山歌都要唱到秋香,” 唐寅道;“我愛的是秋香,我喜的是秋香,唱了秋香重重有賞。不唱秋香,賞也平常。”米田共道:“相公既然歡喜秋香,米田共倒有一只秋香山歌,待到貼近了大船我便接二連三的唱來可好?”唐寅道:“那便益發(fā)好了!你先唱給我聽,待我替你修正字句?!闭f話時,兩船相離愈接愈近,漸漸小船已搖到了大船旁邊。唐寅忙向船頭上坐,但見官舫里面燈火熒熒,人影憧憧。那時還沒有玻璃窗,隔著碧紗認(rèn)不出誰是秋香的倩影,連忙授意米田共叫他唱歌。他便鄉(xiāng)朗朗的唱將起來,夜深人靜,益發(fā)覺得余音裊裊,唱了一只又唱一只,依著唐寅的攻本,果然沒有錯誤。第—歌道: 誰人手把網(wǎng)來張,誰人綠葉壓背梁,誰人手拿鋤 頭迷迷笑,誰人月宮折桂愛秋香?捕魚郎手把網(wǎng)來 張,打柴夫綠葉壓背梁,種田漢手拿鋤頭迷迷笑,念 書人月宮折桂愛秋香。 吳歌的吸引力是很大的,大船上有一部分喜聽歌謠的仆婦丫環(huán)都是捱肩疊背的前來聽唱山歌;單是秋香不肯輕離太夫人左右,也不喜聽什么私情山歌,依舊伺候著太夫人在燈下吃飯。米田共又唱第二歌道: 桂子秋香滿樹開,小娘兒自言自語托香腮,記得前 年算命先生說道紅鸞喜星當(dāng)頭照,交了卯運還要發(fā)大 財。那里曉得雀見礱糠空歡喜,要覓才郎那里來?總 有一日拖住一個白白凈凈清清秀秀虎邱山上年少風(fēng)流 客,宛比十二月里銅爐抱滿懷。 大船上有—名家丁喚做王俊,其人有些呆頭呆腦,不喜聽風(fēng)月山歌。他見艙邊過路的所在立滿了許多仆婦丫環(huán),出入時好不便利;他便遷怒到唱歌人身上,走到船頭吆吆喝喝,不許小船上高聲唱歌,嚇得米田共連咽幾口涎沫不敢出聲。仆婦丫環(huán)們正聽得津津有味,抱怨王俊多事煞這風(fēng)景,便去告稟太夫人,說小船上唱歌和王俊沒相干,不該靠官托勢欺侮平民。 太夫人便傳下諭話,任憑小船上唱歌,家丁們不得多事。仆婦丫環(huán)們傳出太太的諭話,高喚小船上的唱歌人不用害怕,只管唱你的歌便是了。他便唱他的第三歌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來去忙。 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不久長,夏天荷 花香得熱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熱正風(fēng)涼? 園里種了千千萬萬紅杏、碧桃、牡丹、芍藥、珠蘭、茉 莉都無用,秋香只有桂花香。桂花桂花開在月宮里, 月里嫦娥愛秋香。 秋香不獨仙人愛,小郎君千思萬想想秋香。 唐寅坐在船頭上,聽他唱那改本的秋香山歌唱得字字清、句句準(zhǔn),不覺連擦著鼻尖道:“妙極了,妙極了”:誰知道郎在船頭頭妙妙妙,姐在艙中惱惱惱。秋香雖沒有到艙邊去聽歌,但是歌聲嚦嚦吹入他的俏耳朵里,左一個秋香右一個秋香,頓覺胸頭別別的作跳,暗思:“這山歌很是奇怪,明明和我開玩笑。聽說是一個搖小船的在那里唱歌,搖船人怎會出口成章?大概總有人在暗地里教唆罷。自己在相府里除卻太師爺和太夫人,誰敢輕呼我的名字?休說下人們,便是兩房少奶奶也喚我一聲‘秋香姐’。不料被一個村漢呼喚不休,這指點的人端的可惡!”又想到日間在云巖寺遇見的少年詐癡詐癲,說些話都令人懊惱,大約今天日子不好,日間被人跪住裙角。夜間被人濫呼芳名?!菚r太夫人夜餐已畢,秋香伺候太夫人洗過了臉,便端著銀盆向船外去傾棄臉?biāo)_@般的職役秋香本可以交付與粗使丫環(huán),不必她親臨其事。但是秋香要瞧瞧外面唱歌的是誰,倘使有人在旁邊指點,他便要稟報皇封,嚴(yán)加查究。這一下子秋香便入了唐寅的彀中。唐寅吩咐米田共唱歌,便是要吸引那匿居艙里的秋香出來。唱了好幾遍,投下了許多籌碼,秋香竟似深居廣寒宮中的嫦娥,不肯在云端漏臉,教書癡怎不失望?可見虎邱一笑出于偶然,并非是留情的表示。照此看來,便是到了東亭鎮(zhèn)也沒希望,還不如懸崖勒馬,走那回頭的路。在這當(dāng)兒,忽見紗窗開處,有一個美人捧著銀盆向船外傾棄臉?biāo)?,恰值唐寅坐在船頭上,小船的方向斜對著大船的中艙,大船高小船低,唐寅抬頭看時,見那人正是秋香。秋香俯著粉頸也向小船上看,不期的雙方視線兩兩相接。 那夜月光正好,又有大船上的燈光相助,秋香冷不防這船頭上坐著的又是日間跪住裙角的少年,不禁芳心一跳。自古道“心無二用”,他一時著了慌,便把銀盆里撩下的水一半撩在小船上,澆濕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全不知覺,依舊呆呆的向秋香注視。秋香暗想天下有這般的癡人,被人澆濕了衣服不則一聲。想到這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微微一笑,便即縮進(jìn)嬌軀回到中艙去丁。唐寅伸著兩個指頭兒道:“這是二笑留情了?!恢疄樯?,其可再乎’!”米田共道:“相公道些什么”?唐寅道:“我在這里吟詩,你不知曉?!泵滋锕残Φ?;“相公在船頭上迎水,怪不得你一件衣服濕了半件?!碧埔?jīng)這一說才覺得身上黏黏的有了水漬,連說:“奇怪奇怪,好好的星月滿天怎會降下雨來……”大船上見主人用過了晚餐,仆婦丫環(huán)人等紛紛的在那里吃夜飯,酒香肉味飛越而來,米田共便問今夜的飯食作何計較:“俗語說‘見人吃飯喉嚨癢’,相公,你的喉嚨癢不癢呢?”唐寅笑道:“我也有些癢了”。 米田共道:“相公既是大船上的親戚,只須向大船上通知一聲,自有整席菜肴搬將下來。相公吃不下,米田共可以幫著相公吃。改山歌的本領(lǐng)相公大,吃東西的本領(lǐng)米田共大。”唐寅搖頭道:“不行不行,我向大船上索取晚餐,一定要被太夫人知曉,要是把我傳進(jìn)中艙一頓訓(xùn)斥,當(dāng)著許多人,我的顏面何在?” 米田共道:“相公顧了顏面餓了肚皮?!碧埔溃骸澳憧商嫖肄k一頓晚餐,所有船錢、飯錢,以及破碗里的籌碼,待到東亭鎮(zhèn)一總付給你?!泵滋锕残Φ溃骸跋喙晕颐滋锕驳拿矗俊?唐寅順了他的口吻道:“要吃你米田共的。”轉(zhuǎn)念一想:“要吃米田共便是要吃糞,我怎么可以隨聲附和呢”?便轉(zhuǎn)變著論調(diào)道;“要吃你的,不是白吃你的,有錢給你。”米田共笑道:“誰說相公要白吃米田共的?米田共的東西雖然不好吃,可是也得用錢買來。相公吃了米田共的東西,還了米田共的錢。”唐寅皺著眉道:“惹厭極了!不用牽名搭姓,左一個米田共右一個米田共……”米田共船里的飯食唐寅怎么吃的慣? 粗米飯、臭冬萊,米田共吃的很快,唐寅難以下箸,只向著飯碗發(fā)怔。米田共道:“相公不是嫌著米田共的東西不好吃么?”唐寅怒道:“早已吩咐你不用牽名搭姓”!米田共道:“相公你倘嫌著我的東西不好吃,我有一個方法,叫做‘說菜想滋味,宛比相公吃的是臭冬菜,我在旁邊不說著臭冬菜,卻說是溜蝦仁,你便把溜蝦仁的滋味想這么一想,連吃幾口飯。 如是這般,飯便容易下咽了。這叫做‘說萊想滋味’?!碧埔犃它c頭贊成。米田共道:“先來的四樣冷盆:又嫩又肥的白斬雞,半精半壯的金華腿,濃油赤醬的掛爐燒鴨,酒香撲鼻的透味醉蟹。”米田共說這么一樣菜,唐寅想這么一想滋味,順便吃這么一口飯,果然靈驗異常,大有“望梅止渴”的功用。飯已吃了大半碗,米田共又說四樣熱萊,唐寅的飯碗中已無余粒。又行了一程路,前面已是滸墅關(guān)。明朝年間,滸墅關(guān)地方異常重要,除卻關(guān)吏以外,還有供奉內(nèi)廷的織造大人駐扎在這里。節(jié)署森嚴(yán),防范很密。因此到了黃昏便即鎖住水關(guān),不許大小船只出入。華府的宮舫當(dāng)然可以叫放關(guān)門,早有家人預(yù)備著治愚弟華鴻山的柬帖,登岸坐轎直到織造衙門,向號房投遞,織造大人看過后,隨即差人一同登舟繳帖請安,一面吩咐開放水關(guān)。華府的官舫已過了水關(guān),米田共搖的小舟卻捱不過去,這關(guān)門又將緊閉。 正是: 將登蓬島風(fēng)偏轉(zhuǎn),已近仙源路不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五 回客中況味又苦又甘夢里姻緣疑真疑幻華府的大船過了,這座滸野關(guān)守關(guān)的兵土們待要把關(guān)門緊閉,那便嚇壞了唐伯虎,呆坐在船頭沒做理會處。要是關(guān)門一閉,三笑因緣僅有兩笑,以下的許多艷聞趣史無法可以產(chǎn)生,編者所編的一部唐祝文周傳也只好就此停筆了,還有什么可以描寫呢?不料事有湊巧,大船上的飯司務(wù)正在后艄頭和艄工閑談,第三回書中不是說大船上的飯司務(wù)和小船上的舟子都是一村的人么?米田共喊住了飯司務(wù),向他霎霎眼兒,歪歪嘴兒。飯司務(wù)會意,便通知守關(guān)兵士道;“后面一號小船也是我們相府里的,須得隨同過關(guān)?!?只這一聲招呼,米田共所搖的小船便安然度過了難關(guān)。這座難關(guān)一度,編者便不愁沒有描寫的材料了。米田共緊緊跟著大船,又努力搖了一會子的櫓。這時候夜分漸深,月光漸被浮云掩蔽,要是黑夜行舟,恐怕有種種的不方便。 忽聽得大船上一片傳呼道,“太太吩咐,就此攏岸過夜,待到來日清晨趕回府第?!边@諭話傳將下去,大船便攏岸停泊了。這地方叫做李家村,離著東亭鎮(zhèn)不過十里左右,只為是水程往來的要地,例有汛官守護(hù)。附近靈官廟中便是汛官老爺?shù)耐qv地點。華府大船泊岸,汛官已得了消息,連忙整理冠服,率著一名兵丁挾著黃皮護(hù)書夾徑到船頭,投遞手本向華太夫人請安。太夫人照例飭丁擋駕。汛官去后,兵丁們大起忙頭,嗚嗚的掌起號來,點炮定更,花頭十足。有人照著篾(此字模糊)掮著大燈籠,在河埠一帶徹夜梭巡。太夫人到了宋朝自有賞賜,不在話下。原來明朝年間,地方官對于告歸林下的宰輔恭謹(jǐn)萬狀,仍以現(xiàn)在宰輔的排場相待。但看當(dāng)年申時行申相國告老回來閑居吳門,地方官每過申相國的府第,坐轎的下轎乘馬的下馬,斷然不敢吆吆喝喝的打從相府門前經(jīng)過。這不但申相國府第有這體制,凡是告歸林下的宰輔都是這般的。而且每逢朔望總得上相府投遞手本,叩請鈞安。當(dāng)時退職的宰輔依舊有這聲勢,不比滿清季年輕視宰輔。但看翁同()出身狀元,官居宰相,又是光緒皇帝的師傅,一旦放歸林下便傳下諭旨,著令常熟昭文兩縣的縣令把翁同()嚴(yán)加管束。所以常熟地方有“狀元宰相兩縣看管”的歌謠。從這一點上觀察,清朝的紳權(quán)便還不及明朝了。 閑話剪斷,且說大船停后小船當(dāng)然跟著大船停泊。大船停時,有一棒鑼聲敲動,以助聲威。 米田共到會作耍。取一根毛竹筷兒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那闷痫埻雭?。唐寅便問何事敲碗,米田共道,“相公有所不知,這叫做見人敲鑼手指癢,大船上有鑼敲,小船上沒有鑼敲,只好敲一只飯碗了。”停船以后,大船上還聽得人聲嘈嘈,過了一會子人聲沈寂了,只聽得岸上更夫的打更聲來來去去,沒有斷絕。唐寅待要安睡卻無被褥,便和米田共商量。米田共笑道:“八月里天氣,要什么被褥!”唐寅道:“夜深露冷,沒有遮蓋是不行的?!泵滋锕驳?,“相公權(quán)把帳簿遮蓋遮蓋也是好的?!?田共說的帳簿便是方才的一件破蓑衣。 自古道:“饑不擇食,寒不擇衣?!碧埔竭@地步也只好將就將就。米田共搖了半天的櫓倦極易眠,才把身子橫倒在后艄頭,早已鼻息連連睡得如死狗一般。唐寅是睡慣牙床錦被的,而且夜夜并頭,有八位娘娘輪流作伴。若說孤眠獨宿要算破題兒第一宵。他和衣睡在艙中,把破蓑衣掩蓋著身軀。他暗暗好笑道:“要是有人把我繪入圖中,這便是一幅‘不脫蓑衣臥月明’的畫稿了。”又因米田共把破蓑衣喚做帳簿,他又暗暗好笑道:“我把帳簿壓上身軀,我真?zhèn)€擔(dān)負(fù)著滿身的債了,我擔(dān)負(fù)的什么債呢?一不欠皇糧,二不欠私債,我所欠的只不過是風(fēng)流債罷了。回想日間的艷遇,殿前一笑,舟中二笑,有人說千金一笑,照此推算我便負(fù)著秋香二千金的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卻這一筆風(fēng)流債呢……”他睡在艙中胡思亂想,只是睡不沈著,他想:“小舟傍著大船停泊,我的臥處和秋香的臥處相距是很近的,但是‘咫尺間,天樣闊’,我在小船中紀(jì)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大船中可曾紀(jì)念著我?橫豎睡不著,自問自答,自話自商量,分明是唐寅和唐伯虎對話,唐子畏和唐六如密談。秋香秋香,在大船中可曾安睡么?大船中靜悄悄地不聞聲息,當(dāng)然是睡的了。秋香秋香,一到被窩中便睡熟了么?他怎會便入睡鄉(xiāng)?但看我輾轉(zhuǎn)不能成夢,他一定也是輾轉(zhuǎn)不能成夢。秋香秋香,究竟有意于我么?當(dāng)然有意,他的有意自有他的憑證。初次相逢他的眼波中已有了我唐寅,此之謂一有意。大殿拜佛我壓住了他的裙角他并不發(fā)怒,只和我婉語相商,此之渭二有意。 婉商無效,他只是淺嗔薄怒,此之謂三有意。三香把我辱罵,他說我們伺候太太去,分明是替我解圍,此之謂四有意。秋香秋香,究竟留情于我么?怎說不留情?他的留情自有他的憑證。 臨上轎時微微一笑,此崔鶯鶯的臨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船艙會面時微微—笑,此楊貴妃的回頭一笑。尤其千嬌百媚,此之謂二留情……”唐寅胡思亂想的當(dāng)兒,米田共的鼻息一聲緊似—聲,和夏日庭院中的鳴蟬相似,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搖船的已入夢了,除卻一個清醒的我還有誰來?秋香秋香,你真?zhèn)€有情于我,你何妨到我艙里談?wù)勑氖?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外更無第三個知曉?!?唐寅錯了,他是個鞋弓襪窄的人,夜半過船不當(dāng)穩(wěn)便,還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碑?dāng)下把蓋在身上的一件帳簿式被蓑衣撩過一旁,悄悄的一翻身子扒將起來,小船的后艄正靠著大船的中艙,小船低大船高,宛似樓下望著樓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這邊,他打定了主意;“假如米田共被我驚醒了,我只說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礙我的偷香竊玉,再好也沒有了?!惫惶鞆娜擞?,他跨上后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無覺察。抬頭看那碧紗窗子里面,隱隱約約的燈光閃動,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在里面?待我彈指三下看里面作何動靜。”他便起著兩個指頭兒,一彈再彈三彈,彈聲甫畢,里面隱隱聽得一聲假咳嗽,是個女郎口吻。他便還他一個咳嗽,宛比海上兵艦相逢,甲艦放了禮炮,乙艦當(dāng)然也要答還他的禮炮。唐寅嗽聲才畢,碧紗窗里的紅燭比方才頓增著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幔遮蔽著,里面隱隱約約不大明嘹,現(xiàn)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過了,只隔著一層碧紗,所以里面紅燭光搖比方才益發(fā)明顯了?!彼姶凹喩厦嬗幸粋€拇指大的圓孔,春色滿船關(guān)不住,一燈紅焰出窗米。他便一眼開一眼閉的在圓孔里張。這一張,不張猶可,一張時便把不住這顆活跳的心,在腔子里(躥)上落下。原來紗窗里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繡榻前面放著一張紅木桌子,桌子上面放著一盞鳳頸銀燈,銀燈上面點著一枝絳蠟,絳蠟上面吐著紅焰,紅焰里面結(jié)著一雙顫顫的并蒂燈花。這其間異香撲鼻,從圓孔中直透出來,似這般的別有洞天便是空空如也,沒有人住在里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銷,何況“七尺龍須方錦席,已涼天氣未寒時”,銀燈光中照見一個將睡未睡的雛環(huán),倦眼惺忪,豐姿綽約,披著一件欲褪未褪的碧羅衫子,露出紅艷艷的抹胸,映著白膩膩的肌膚。唐寅見了自夸眼福不淺,忍俊不禁的低低叫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這里?!鼻锵爿p輕的問道:“誰是小生?小生是誰?”唐寅湊著窗孔說道:“小生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頭艙再見蒙你二笑留情?!鼻锵愕溃骸拔铱茨阋槐矸欠矝Q不是等閑之輩,你端的姓甚名誰?”唐寅道:“你開了紗窗,待小生到了里面一一奉告?!鼻锵愕溃骸澳悴徽勎也婚_?!碧埔溃骸伴_了再說?!?秋香道:“說了再開?!碧埔溃骸凹冗@么說,小生便照實奉告了,小生是南直隸一榜解元從江西寧王府里托病歸來,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許多艷福,家住蘇州桃花塢,人稱江南風(fēng)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說到這里,呀的一聲紗窗雙啟,秋姐姐掌著銀燈,悄聲兒說道:“解元爺不要驚醒了同船的人,跨窗過來須得小心在意。”這時候樂煞了唐寅,比著跳龍門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大船高,須得有人接引著才能夠越窗而過,從來色膽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妙在秋香那時已放下銀燈,垂著兩條玉藉也似的手腕,挽著唐寅上船。列位看官,才子雕龍的手挽著美人描鸞的手,這是何等的甜蜜與愉快啊!不料甜極變苦,樂極生悲。唐寓才離著小船,還沒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兩腳脫空,冷不防有人高喚道:“拿捉風(fēng)流賊!拿捉偷香賊!”唐寅喚聲“哎喲!”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只的下死勁的拉著秋香五腕,口喊著:“嬌娘救我!嬌娘救我……”‘相公放手!相公放手!”這兩句話算是個啞謎兒,請諸位掩卷猜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那便是猜謎大失敗。原來這“相公放手”的呼聲不出于秋香的香口,而出于米田共的臭嘴。米田共身臥后艄,兩條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掛在艙中,恰和唐寓的臥處接近,唐寅夢想顛倒,以為關(guān)人伸手接引他,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誰料不是、四手相挽,卻是握住了米田共的兩條臭腿,連聲呼喚。 只為他聽得有人拿捉風(fēng)流賊和偷香賊,這一嚇真?zhèn)€非同小可,只得緊拉著秋香的玉腕連聲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誰知實際上卻是米田共的毛腿。任憑米田共睡的似死狗一般,經(jīng)他幾拉也拉醒了,因此連喚著“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癡夢還沒有醒,依舊緊緊拉住了叫道:“嬌娘嬌娘,你不救我誰來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這般的取笑,要是我米田共變了嬌娘,再也不來干這搖船的生活了?!碧埔溃骸皨赡飲赡?”米田共把腳一踢道:“相公,你睜開眼睛來,是嬌娘不是嬌娘?”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的幻夢。拭眼看時天色大明,那有秋香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擱在自己身旁。連忙撩去掩體的破蓑衣,坐將起來笑問米田共道:“我在睡夢中可曾說什么話?’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許多痱子一古腦兒都掃干凈了,再講給相公聽?!碧埔戳丝创摰溃骸按餂]有什么痱子啊!”米田共道:“這倒奇了,方才我聽了相公說夢話,滿身肌皮都起著痱子,說不出的幾陣肉麻,以為肌肉痱子都落了個滿船滿艙,誰料仔細(xì)看來卻是一粒都沒有?!碧埔?,“端的我說了什么夢話卻要惹你肉麻?” 米田共道:“說的不肉麻,聽的卻肉麻;夢的不肉麻,醒的卻肉麻。相公你究竟瞧見了什么?夢里西施,左一聲‘嬌娘救我’,右一聲‘嬌娘救我’,把我一雙腿子緊緊的握住,宛比‘螞蝗叮住鷺鷥腳,無血也不放’。我是有爛膀病的,你用勁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太會開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夢里嬌娘干快活事,卻苦了我的痛腿,”唐寅聽了好生慚愧,畢竟他是個才子,便用話掩飾道:“真好危險,我在睡夢中夢見一頭羊竟和我講起話來?!泵滋锕驳溃骸斑@倒奇了,羊怎會講話?”唐寅道:“這便叫做亂夢顛倒啊! 夢里的羊向我說道:‘相公相公,這里有一處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領(lǐng)你去玩耍?!冶愫客康母蜃撸叩姜毮緲蛏?,羊便賺我回頭,猛力的把我一撞,我站立不穩(wěn),險些兒跌入萬丈深潭,虧得手快拉住羊的兩條后腿,連喊救命?!泵滋锕驳溃骸澳菚r候可有小娘兒在旁邊!”唐寅搖頭道:“沒有啊!只有一個我,一頭羊?!泵滋锕驳溃骸跋喙莸貌m我,你在睡夢中還連喚著‘嬌娘救我!嬌娘救我!’” 唐寅笑道;“你聽錯了,我吃了羊的虧,險些兒滾入水中,這頭羊狡滑無比,我因此連喚著‘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卻聽做了‘嬌娘’,難怪你要肉麻了。” 米田共道:“后來怎樣么樣呢?”唐寅道;“我夢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卻在心頭疑惑,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這般癡肥?怕不是兩條羊腿,卻是兩條狗腿罷……”鏜鏜鏜鑼聲敲動,大船開行了。這一棒開船的鑼打斷了小船上的癡人說夢。大船開行,小船也只得開行了。唐寅要臉?biāo)?,要點心。米田共道:“這里沒有,到了東亭鎮(zhèn)再說?!绷形豢垂伲@東亭鎮(zhèn)也是歷史上著名的地方。東亭鎮(zhèn)又稱龍亭鎮(zhèn),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騷亂,青田劉伯溫先生早識真主于風(fēng)塵之中,又到四方去訪尋開國元勛,曾到龍亭鎮(zhèn)訪問華云龍,便是這個地方。 后來明太祖統(tǒng)一寰宇,華云龍也在功臣之列。東亭鎮(zhèn)上的華姓便成了閥閱之家,前有華云龍,后有華鴻山?!吧介g宰相無雙品,天下文章第一家”。當(dāng)時東亭鎮(zhèn)上的鄉(xiāng)紳誰也比不上這位華鴻山太師,可是造物忌盈,成為公例,無論什么人總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即如華鴻山官居極品,林下優(yōu)游,年近花甲,夫婦齊眉,生有二子,娶下兩房媳婦,又都是詩禮之家,四德兼?zhèn)洹H绱思彝?。總算美滿,所不足的,兩個兒子都非俊物,大兒華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艾滿嘴胡柴,而且是個呆子。江南人把呆子喚做踱頭,所以華文有“大踱頭”之稱,簡單一些喚做大踱。二兒華武是個刁嘴,走路時隨帶著口頭鑼鼓,總是“鍘柏隆冬詳”的叫個不休,也有些呆頭呆腦。不過比較乃兄稍勝一籌。他的渾名喚做二刁嘴,簡單一些喚做二刁。兄弟倆單是呆頭呆腦倒也罷了,可惜山川云秀之氣都被華鴻山一人占去,輪到兩位文郎竟和文墨無緣。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著“火燭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團(tuán)茅草亂蓮蓬。二刁的腹中也是個實質(zhì)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書特書道:“此路不通”。在家念書,連延了幾位西賓,無論先生怎樣賣力,兩位高徒太不堪領(lǐng)教了。歷年以來,鬧出了種種匪夷所思的笑話,要是編為‘踱頭特刊”數(shù)十萬言都紀(jì)載不盡,現(xiàn)在不過略舉一二端罷了。先生出了“子華乘肥馬”五個字,說是《四書》中的故典,最好也對《四書》中的成語。大踱二刁都是兩腳書廚,《四書》讀的爛熟,可是要他們講解那便須敬謝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卻寫不出,以訛傳訛,一句中總有幾個別字。所以聽得先生說《四書典故要對《四書》成語,他們便把《四書》從頭至尾背涌起來。大踱背到“堯舜其猶病諸”,他自以為這是天造地設(shè)的巧對,便對了一句“堯舜騎病豬”。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讀作了“獯魚”,便也很起勁的對了“太王嗜熄魚”五個字。先生搖頭以為不通,他們老不服氣,說先生沒有眼光,見了這般妙對不知道擊節(jié)歡賞。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饋藥”四個字,為著內(nèi)急便到廁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書房,卻見大踱、二刁扭做一團(tuán),大踱扭著二刁的衣領(lǐng),二刁揪住著大踱的發(fā)髻,一個說一定是丸藥,一個說一定是湯藥;一個說決不是湯藥,一個說決不是丸藥。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倆鬧的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們勸開了,便問爭執(zhí)的緣由。原來先生出了“康子饋藥”四個字,累他們爭了一場閑氣,大踱以為康子饋的是丸藥;二刁以為康子饋的是湯藥。大踱論定是丸藥,只為上文有“鄉(xiāng)人儺”三個字,他把“儺”字當(dāng)作“挪”字解,若不是丸藥為什么要叫鄉(xiāng)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論定是湯藥,只為下文有“廄焚”二個字,若不是湯藥便不用火煮,不會燒去馬棚了。彼此各執(zhí)著一個理由。 當(dāng)著先生依舊兩不相下,要請先生下一斷語,可把先生為難了。說了丸藥,二刁不服;說了湯藥,大踱不服。只好說藥是丸藥,不過也好煎著吃。大賢契說是丸藥,果然不錯;二賢契說是湯藥,也很確當(dāng)。虧得先生說了這兩可的話,一面打墻兩面好看,才解釋了這一場扭打。 這兩個踱頭單是文理不通倒也罷了,而且兄弟倆的尊容又是丑陋難堪。大踱生得眼目歪斜,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頭鬼腦,說話時兩個拳頭扛著一張嘴。雖然有—句“人莫知其子之惡” 的古語,可是兄弟倆生得這般丑模丑樣,華鴻山的心中畢竟有說不出的苦痛。虧得相府公子才貌雖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閨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會中生著這般的癡兒,只好一輩子的守那獨身主義了。華府的西席先生已連換了幾位,總算現(xiàn)在這位王本立先生教得最久,比較之下稍有進(jìn)步。華鴻山急于望子成名,敬禮西賓始終如一。這幾天內(nèi),王本立回到太倉本籍,過那中秋節(jié)去了,兄弟倆在書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實則在書房中做歪詩。 只為王先生臨行時留下兒個詩題,吩咐兩位高徒每天依舊在書房中用功。就中一個題目喚做“射不失鵠”,是給大踱頭做的;一個題目叫做“蘭亭雅集”,是給二刁做的。王先生恐怕他們不明題旨,先向大踱說道:“射不失鵠出于禮記》。鵠是箭的垛子,用皮制成的。 朱夫子說‘棲皮曰鵠’,射不失鵠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大賢契須得牢牢記著”。又向二刁說道:“蘭亭雅集是出于《蘭亭序》。蘭亭是在山陰地方,王羲之約了朋友在這里仰觀俯察,飲酒賦詩。二賢契須得牢牢記著?!毕壬ズ螅A鴻山叮囑兄弟倆每天照常入書房,先生留下的題目須得用心去做,不許貪懶。兄弟倆沒奈何,只得在書房中學(xué)蚊子叫,分詠這兩個詩題。大踱得了一句“棲皮許共鉆”,得意非凡,以為確切這個鵠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山陰”,以為確是王羲之在蘭亭中仰觀—切的神氣。誰料口頭吟哦時并未說錯,一經(jīng)寫在紙上彼此都鬧出笑話來了。二刁見大踱寫的一句“妻皮許共鉆”,“棲皮”的“棲”字落去了木旁,不覺大笑道:“老沖,……為著刁嘴關(guān)系?!倍髥纠闲挚倖尽袄蠜_?!贝篚獾溃骸鞍⒍?,什什……好笑?”二刁道,“老沖,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諸大眾,吟出一句‘妻皮許共鉆’?!?這句話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個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詩句細(xì)看,卻見二刁把“山陰”寫做了“陰山。”也笑著說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陰山’,昂的是大頭還是小頭?”二刁知道出了岔兒,看這草稿果然把“山陰”二字倒寫做“陰山”,連忙提筆把來鉤轉(zhuǎn)了。兄弟倆一個半斤—個八兩,都在書房里格格的好笑。忽的家人進(jìn)書房報告說:“太太燒香回來快要進(jìn)府了,太師爺吩咐大爺、二爺出外迎接?!边@一對踱頭打斷了詩興,便到外面去迎接母親。正是: 富家子弟聰明少,相國門庭缺陷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六 回華秋香三笑留情唐伯虎一身作仆大夫人燒香回來,華文、華武在大門口迎接,華鴻山在轎廳上恭候出轎,兩房媳婦率領(lǐng)丫環(huán)都在中門旁邊歡迎婆婆回家。不消說得,太夫人依然坐著大轎進(jìn)那相府墻門,三香各座小轎緊隨在后。停船的所在離著相府沒多幾步路,這是相府的排場,上岸時須用挽轎。秋香也有坐轎的資格,只為他是太夫人的心腹丫環(huán)。所有太夫人隨帶的東西須得秋香幫同料理,監(jiān)督家人們把來起發(fā)上岸以后,他才可以隨后進(jìn)府,這也是能者多勞,所以四香中間太夫人特別愛憐秋香。秋香看看箱籠物件都已起岸,沒有一些遺漏了才令船家打扶手,款款盈盈的上得岸來。一乘小轎候在河埠,抬轎的候的焦煩,在附近茶寮中喝茶,船上人忙去呼喚道:“轎夫快來,秋香姐要進(jìn)府咧!”這是天賜唐寅一個好個會,秋香在河埠候那轎夫到來的時候旁無他人,唐寅上前一揖到地,口稱:“船頭上承蒙玉女銀盆,灑了小生半身甘雨,今天特來謝賞。”秋香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唐寅作揖時他已倒退了幾步,在先含著微嗔,后來聽得他口中喃喃有詞:“為著昨夜盆中洗臉?biāo)驖窳怂囊陆?,今日裹特地向我謝賞,天下的癡人癡到這般,再也沒有第二個了?!比炭〔唤质俏⑽⒁恍?。唐寅抬起頭來,他的笑容兀自未斂。美人的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笑且然。何況三笑!唐寅如癡如醉的當(dāng)兒,秋香已坐著小轎逕進(jìn)相府去了。相國門庭畢竟是個鐵門檻,沒相干的人怎許闖入?休說闖入,便在門口舒頭探腦也得飽受豪奴們的呵斥。唐解元呆若木雞,沒法可想。正待舉步時,冷不防有人把他拖住道:“相公慢走,還我船錢、飯錢、唱歌錢,還有演講唐伯虎偷香新聞許我的八錢銀子。”唐寅笑道:“要錢好說,何用這般窮兇極惡?你算只一算,究要多少錢?”米田共道:“不多不少,恰是七兩八錢銀子。”唐寅道:“區(qū)區(qū)之?dāng)?shù)值得羅唣?”米田共道:“相公休得說這寫意話,給了銀子再由你說得嘴響?!碧埔溃骸拔页鲩T匆忙,沒有攜帶銀囊?!泵滋锕搀@道;“沒帶銀囊,難道……”唐寅道:“你不用忙,銀囊沒有帶得,銀礦卻在這里?!泵滋锕驳溃骸般y礦在那里?”唐寅起著左手,指那右面的衣袖道:“銀礦便在這里,只須我指頭兒一動便有銀子出現(xiàn)?!泵滋锕才蘖艘豢诘溃骸扒嗵彀兹照f什么夢話!你不是呂祖師下凡,你又不會點石成金,怎么手指兒一動便有銀子出現(xiàn)?”唐寅道:“我雖不會點石成金,我卻會點墨成金,你船里有筆硯么?”米田共道:“相公又來取笑我了,米田共不識字,怎有筆硯?宛比相公不會搖船也沒有櫓兒、篙兒?!碧埔溃骸斑@也不妨,好向人家去借的?!泵滋锕驳溃骸澳吧胤?,大清早向人家借筆硯,沒的受人嘲罵”。唐寅道:“這也不妨,向小茶寮里去泡一碗茶,洗一個面,買些點心充饑。然后向茶博士告借一副筆硯,諒來沒有什么難事?!泵滋锕驳溃骸安桢X,點心錢相公可會帶得?”唐寅道:“你暫時墊付了,待我點墨成銀以后照數(shù)還你?!泵滋锕矝]奈何,只得陪著唐寅到小茶寮去泡茶坐定。 鄉(xiāng)鎮(zhèn)上的小茶寮叫做“來扇館”,須有客人到來方才煽動風(fēng)爐。這時正在清早,茶鋪子里除卻他們兩個更無他人。洗過了臉,買些粗點充饑,向茶博士借了一副破硯斷墨禿筆,磨得墨濃,添得筆飽,扯開手頭所執(zhí)的空白摺扇,用紙擦了幾下,落筆颼颼,仿著宋人筆意畫幾筆遠(yuǎn)水遙岑。 茶博士提著鉛吊也在旁邊參觀,假作內(nèi)行,在那里批評道:“這幾筆太淡了?!笨此哪?,恨不得放下鉛吊來替唐寅執(zhí)筆。沒多時候,這山水扇面早已繪就,落款“吳趨唐寅”四字。銀盒子里的晶章和八寶印泥幸而隨身攜帶,加著圖章,準(zhǔn)備晾乾了墨跡交付米田共。 忽的那個茶博士叫將起來道:“你寫錯了!”唐寅猛吃一驚道:“錯在那里?”茶博士指著落款“唐寅”二字道,“錯在這里,今年是庚戌,不是庚寅啊!”唐寅笑道;“多謝你指點,錯便錯了。”猛聽得拍的一聲,炭爐里的木炭爆將起來,茶博土才拎著鉛吊走到爐邊去了。 趁這當(dāng)兒,唐寅輕輕吩咐船家道:“你把這柄扇子到當(dāng)鋪子里去當(dāng)銀子,大概一二十兩銀子可以穩(wěn)取荊州?!泵滋锕驳溃骸跋喙莸米髋颐滋锕玻槐∩仍鹾蒙袭?dāng)鋪子?沒的被徽州朝奉三拳兩腳打出門去?!碧埔溃骸澳愦笾懭ド袭?dāng)鋪便是了,我在這里候你。當(dāng)?shù)昧算y兩,切莫大驚小怪,只許輕輕的告訴我?!?米田共道:“相公,天在頭上,良心是肉做的,你不能遣開了我,就此滑腳脫逃?!碧埔溃骸澳悴幌嘈?,盡可通知茶博士,你不曾回來時休放我出去?!泵滋锕残Φ溃骸昂迷诓桢X沒有付去,權(quán)把相公押在這里。你要滑腳,茶博士也不放你滑腳?!泵滋锕踩×诉∩?;臨走時向茶博士說道:“這位相公呆頭呆腦,我不回來休放他離這茶寮。我去去便來,回來以后給你茶錢?!闭f罷,一縷煙的走了。唐寅很從容的在茶寮里面守候。這時沒有鐘表,若照現(xiàn)在的時間計算約莫十分鐘,米田共已從當(dāng)鋪子回來。草鞋走著青石街,踏得騰騰的響,多分他快活達(dá)于極點了,一進(jìn)了茶寮便向唐寅喚一聲;“唐……”唐寅忙丟眼色道:“糖不要吃,有話和你到船里去說。”米田共才不敢大驚小怪付去了茶錢,陪著唐寅下這小船。一進(jìn)了船艙,米田共向著唐寅納頭便拜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在船上胡言亂語。 得罪了唐大爺?!碧埔溃骸澳闱移饋?,不知者不罪。方才的扇兒當(dāng)了多少錢?”米田共道:“我把扇兒放上柜臺,只道朝奉見了一定撩將下來,誰料他們捧寶似的捧在手里,三四個人圍著觀看,都說是很好的唐畫。問我要當(dāng)多少銀子,我便伸著兩個指頭。朝奉道:‘可是二十兩?’我點了點頭,朝奉便喊將下去道:‘山水扇子一把,當(dāng)銀二十兩?!瘺]多時候,小郎已寫就當(dāng)票,連銀交給我手。我私問朝奉:‘這扇子是誰畫的,可以當(dāng)?shù)眠@許多銀子?’朝奉笑道:‘這是唐伯虎的親筆,我們東家華太師幾番央懇他的畫件,他只托辭回絕。 所以我們當(dāng)鋪子里專收唐畫,肯出善價,這扇子當(dāng)銀二十兩并不算貴。要是你肯絕賣給我們,還可以多給你十兩銀子。”唐寅取了銀兩、當(dāng)票,便道:“從豐給你十五兩銀子,這當(dāng)票也賜給你,還可向當(dāng)鋪子里取十兩銀子,注銷當(dāng)票,作為絕賣。”米田共聽說有這許多銀子,喜的又要下跪。唐寅道:“你不用跪,你只替我瞞起追舟這樁事,不許在外面一字宣揚,以后遇見了坐船的人不許演講我的新聞,不許左一聲狗頭,右一聲狗賊,把我罵個狗血噴面。你若依得,我便不咎既往;你若任意捏造新聞,又在外面損壞我的名譽,那么兩罪俱發(fā),我—定把你送官究辦?!泵滋锕采焓肿源蜃彀偷溃弧懊滋锕驳脑捚ǘ疾蝗?,從此以后再也不敢放屁了!”唐寅開發(fā)了米田共離船登岸,在東亭鎮(zhèn)上行行止止,想一個怎樣混入相府的方法。想了一會子,被他想出一個哀黨的方法。什么叫做哀黨?便是裝出窮途落魄投足無門的樣子,宛比水門汀上題詩乞哀的露天文學(xué)家一般。好在自己身上只是個平民裝束,扮做哀黨也很相稱的。不過哀哀哭泣,那里來這一副急淚?忽然想到他的老祖宗唐衢在那大唐時代和白樂天號稱莫逆,白樂天是樂觀派,唐衢是悲觀派,白樂天素**酒,唐衢索**哭。所以古代善哭的才子,阮藉以外便是唐衢。唐解元準(zhǔn)備坐在華府階石上,繼承著唐姓的善哭家風(fēng),哭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況且人世間事,樂觀的少,悲觀的多。想到奸佞滿朝,一宜哭;想到寧王跋扈,二宜哭;想到自己中了解元,才高招忌受人中傷,三宜哭。他從悲觀處著想,涕淚便滾滾而來,真?zhèn)€坐在相府階石上哭個不住。自古道:“熱心腸招攬是非多”。相府的閽人王錦聽得哭聲,出來喝問原因。唐寅只說是出門訪親,路遇騙子,把隨身行李盤費一齊騙去,現(xiàn)在回家不得,在此痛哭。王錦是個硬性的人,喝令離開這里,要哭到別處去哭。唐寅嘆了一口氣道:“天哪?身遭顛沛的人有了眼淚無處哭,要這殘生何用?不如死的乾凈?!f時著眼淚,忽然起立直向河濱走去,似乎要去覓死模樣。那時王錦背后跑出一人追上前去,把唐寅衣襟扭住道:“小伙子,休說這決絕話,好死不如惡活,有話講給我聽,我自有法子,……”說活的是王錦的兄弟王俊。昨天在大船上禁止米田共唱歌的便是他。 唐寅裝腔做勢的說道:“阿叔,你休得扯住我,遲早總是一死,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 宇宙雖寬怎有我容身的所在?不如死的干凈。阿叔放手!”這兩聲“阿叔”叫得王俊遍體舒服,只為他在相府中得了一個“戇”字的徽號,所有年輕僮仆誰也不肯喚他一聲“阿叔”。 不是喚他“王戇,”定是喚他“戇坯。”他雖然帶些戇性,卻不自認(rèn)為戇,尤其不愿人家喚他“王戇”和“戇坯?!毕喔械馁灼驮僖驳筱@不過,越是他不愿人家這般稱呼越是把“王戇”和“戇坯”叫得怪響。今天遇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向他恭恭敬敬的喚兩聲“阿叔”,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他怎不滿懷歡喜呢?更兼他這次跟著太夫人到杭州進(jìn)香,也曾在靈隱寺中求簽,他默默通誠道,“太太是個人,我王俊也是個人。太太身做相國夫人,齊眉到老,有子有媳,享不盡榮華富貴;我王俊的妻房早故,無子無女,孤凄凄好不傷心,不知下半世可有開眉的日子?請菩薩指引前途?!蓖ㄕ\完畢,求得一簽,上有簽訣四句道:“只要存心行善,勝比滿口彌陀;只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這簽訣何等直捷爽快? 老嫗聽了也都了解,王俊切記在心。正要覓得一個救人的機會,恰巧遇見這少年自稱要去覓死,他以為機會到了,上前緊緊拖住,無論怎么樣總不肯放棄這建造七級浮圖的材料。 唐寅哭道;“阿叔放手,你救了我這落難人也徒然,便是留得性命也沒法可以回轉(zhuǎn)姑蘇?!蓖蹩〉?;“你不用哭,回去的盤費我來擔(dān)任便是了?!碧埔溃弧氨闶腔氐焦锰K也難存活。 不瞞阿叔說,落難人此番出門,為著訪尋表叔,求他提拔一下,在外面可以胡亂糊口。誰料訪親不遇謀事無成,到了姑蘇怎有面目見人?不如死的乾凈!阿叔放手。”王俊猛想到相府里正斥革一名書僮華安,懸額以待,還沒有補缺的人。這小伙子相貌很好,充個書僮也使得。 忙道:“你不用說這絕話,自古道;‘天無絕人之路’,你遇見了我王俊,總有法子可想。 你只把你的姓名、年齡、籍貫一一告訴我知曉?!碧埔胖棺×丝蘼?。這一篇鬼話他早已胸有成竹了:自稱姓康名宣,今年一十八歲,家住姑蘇城外野貓弄。原是個農(nóng)家之子,只為讀了幾年的書不耐種田勞苦,在鄉(xiāng)間做個村塾先生,借此度日。無奈命運多舛,父母雙亡,一切衣衾棺木都是借貸而來。村塾先生的修俸能有幾何?負(fù)了這滿身的債四面楚歌,天天都有人來索債。沒奈何出外訪尋表叔,又遇見了騙子。自念死在這里是個死,被那債主逼死也是個死,前后一死不如死在這里的乾凈。王俊聽得他教過村墊,料想粗知文字,很有充當(dāng)那承值書房的僮兒資格,便把相府中斥退書僮懸額未補的事說了一遍。又說:“你肯充當(dāng)書僮倒是一個好機會?!?唐寅道:“若得阿叔提拔感恩不盡。”王俊道:“你投靠時找得到保人么?”唐寅道:“客路無親,教難生何處覓保?” 王俊道:“可惜可惜!”唐寅道:“可惜什么?”王俊道:“可惜我這阿叔是叫來的阿叔,不是真的表叔,要是真的表叔,你便不用覓保了?!碧埔溃骸斑@倒不妨,只須一拜,便成了中表叔侄?!闭f時便在招墻旁邊的槐樹下拜將下去??诜Q,“表叔在上,小侄康宣拜見?!毕驳耐蹩v扶不迭,引著他到門房中講話。王俊便介紹他的哥哥王錦和唐寅相見。唐寅兜頭一揖便呼表伯,王錦很不以乃弟的舉動為然,湊著王俊的耳朵說道?!澳悴灰狭怂漠?dāng)罷!” 王俊那里肯聽?反說:“哥哥不肯成人之美,我們兄弟倆都是膝下凄涼,認(rèn)了這個表侄又同在相府中辦事,多少有些照顧。”王錦沒奈何,也只得承認(rèn)了。這時華鴻山正在二梧書院中看書,王俊上來回話說:“小的有一個表侄姓康名宣,姑蘇人氏,今年一十八歲,曾教村塾,略通文理,為因家況清貧來到相府投靠。請?zhí)珟煚旈_恩收錄。”華鴻山正在需要書僮的當(dāng)兒,聽得王俊這么說,便道:“且把你的表侄帶來見我?!蓖蹩≈x過主人,引著唐寅來見老太師。畢竟華鴻山老眼無花,才見唐寅走將進(jìn)來便捋著長髯,不自禁的道出“奇啊”兩個字。列位看官,畢竟唐伯虎是個一榜解元,行路時不脫文人氣象。他雖然打扮做平民模樣,不過清秀之氣現(xiàn)于眉間,這是掩藏不得的,古人說的好,“腹有詩書氣自華”便是這個意思。 華老在這當(dāng)兒方寸中涌起疑云,覺得此人定有來厲,未必是王俊的表侄。轉(zhuǎn)念一想:“王俊是個老實人,素不說謊。況且方才稟過的,他的表侄是村墊先生,料想腹中有些書卷,所以一舉一動和尋常家奴不同?!比A鴻山思潮上下時,王俊已帶著唐寅跪見太師爺,照例要太師爺吩咐罷了才好起立。唐寅跪了下去,華鴻山只是捋髯沈吟,這倒急煞了唐寅,不要被他窺破了行藏,在相府當(dāng)場出丑。隔了一會子,才聽得華老道一聲“罷了”,唐寅謝了太師爺站立一旁。華老問他家世,他便把成竹在胸的鬼話又說了一遍。華老道;“老夫瞧你是個文墨之人,因甚要屈身家奴上門投靠?”唐寅道;“小人只為讀了幾句死書,不能夠在田畝問耕作,以致弄得這般狼狽。素仰太師爺馭下有恩,人人悅服,因此上門投靠?!边@一頂高帽兒戴上了華老的頭顱,把方才的一片疑云化為烏有。論及身價銀,華老以為他是做過塾師的人,不好和尋常家奴一般看待,使一口允許他紋銀五十兩。唐寅謝過華老,又預(yù)先聲明道:“小的進(jìn)了相府便在老太師陰庇之下,暫時無須要什么銀兩。 況旦小的年齡還輕,有了銀兩在手頭不免浪用,請?zhí)珟煚敯研〉纳韮r銀五十兩暫存帳房,待到小的三年內(nèi)沒有過失才許支取。到了那時,小的或有其他的正用……”什么正用,唐寅沒有說出。華太師已聽出了弦外馀音??床怀鲞@小子倒是個少年老成,他在三年之后要把這身價銀留作娶妻之用,端的其志可嘉。自念兒子在書房中正要著一個少年老成的書僮,今天有這康宣來投靠,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便問康宣;“你會寫你的賣身文契么?”唐寅道:“小的會寫?!比A老道:“你便寫來?!碧埔溃骸白窒祩}圣所造,太師爺吩咐小人執(zhí)筆,請賜座頭。”華老便吩咐家人在臨軒設(shè)著紙墨筆硯,任憑唐寅坐著書寫。唐寅拂拭花箋,便即颼颼下筆,寫出一紙藏頭式的賣身契來。寫道: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歲,姑蘇人氏,身家清白,素?zé)o過犯。只 為家況清貧,鬻身華相府中,充當(dāng)書僮。身價銀五十兩,自 秋節(jié)起,暫存帳房,俟三年后支取,從此承值書房,每日焚 香掃地,洗硯、磨墨等事,聽?wèi){使喚。從頭做起。立此契為憑。 唐寅寫完以后,寫了年月日,署了“康宣”兩字,又畫了押。另寫保人王俊,也叫他寫了一個“十”字。然后呈給華老觀看。未看文理,先看書法,這一筆米南宮派的書法,已使華老點頭不已。又看了這買身契,雖然不合格式,但是字句也很通順,并無格格不吐之處。 便即收藏好了。 唉!華鴻山出身詞林,放了好幾回的試差輿學(xué)差,平日閱卷老眼無花,今天這一紙賣身契那便上了唐寅的大當(dāng)。但看每行的首一字,語里藏機,平頭看去,分明是“我為秋香”四字。表面上字賣身契,實際上唐寅已把來意說明,況且后面還有“從頭做起”四個字,妙語雙關(guān)。這個頭字便是指著每行的頭一字,便是指著“我為秋香”四個字。華鴻山一時怎會想到這上面?待到后來,祝枝山道破情由,才自誨當(dāng)時疏忽,不曾看出賣身契上的平頭四個字。 這是后話,接下慢提。 且說華老賞識唐寅的書法,又看他的文理也不錯,便存心要試試他的才情。想個上聯(lián),看他對得成對不成。正在搜索材料,忽的華平來報道:“啟稟太師爺,親家老爺杜翰林來了?!比A老聽了,準(zhǔn)備離座出迎,臨走時向唐寅說道:“有個上聯(lián)在此,叫做‘太史多情,快意人來云路外’。你且慢慢思索,待我會客以后再來問你下聯(lián)?!比A老才走得三步,唐寅迎上前去道:“小人對就了:‘恒(女字旁)娥有約,訪秋香滿月宮中”。華老連連稱贊他才思敏捷。于是靴聲橐橐,到客廳上會客而去。正是: 胸中錦繡三都賦,筆底煙云五岳圖。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馱青石允明惡作劇進(jìn)中門子畏惹人憐杜翰林和華太師是兒女親家,第三回書中唐寅曾向米田共說過華太師的大媳婦娶的是城隍廟前杜翰林的女兒。 原來這位杜翰林官名頌堯,姑蘇人氏,少年科甲,和華太師最為莫逆,數(shù)十年的舊交始終如一。杜翰林膝下無兒,只有兩顆掌珠,大女兒雪芳嫁給華文為妻,二女兒月芳還沒有許字。只為雪芳嫁到華府,雖然是堂堂相國門庭,享不盡榮華富貴,無奈夫婿癡呆常鬧笑話,雪芳心中總不免有幾分不快。虧得當(dāng)時不曾提倡女權(quán),“一與之齊,終身不移”的兩句老話還沒有打破。雪芳嫁了大踱,分明是彩風(fēng)隨鴉,但是雪芳抱定“嫁犬隨犬,嫁雞隨雞”的主義,只好諉諸命運,還有什么話說?這便是古代女界的苦處。要是近代婦女誤嫁了癡兒,早已提出很充分的離婚理由,還有“巧妻常伴拙夫眠”么?……杜翰林為著大女兒嫁了癡婿,二女兒的親事再也不能疏忽了。加著他又鐘愛著月芳,論到月芳的姿色和才情,又處處勝過雪芳,求親者紛紛不絕。杜翰林苛于擇婿,依舊不曾物色著一位如意郎君?!裉於藕擦謥淼綎|亭鎮(zhèn),一者訪訪老友,二者看看女兒、女婿。華老聽說良友到來,不勝欣喜。偶然觸機,便有“太史多情,快意人來云路外”的出聯(lián),唐寅對的“恒(女字旁)娥有約,訪秋香滿月宮中”。要是讀作破句,上七個字便是“恒(女字旁)娥有約訪秋香”,詞意明顯,說破他的來意??上A老當(dāng)時只道他用的是明皇游月宮的故事,卻不曾理會到此。待到將來,大受祝枝山的奚落,后書自有交代。且說華老見唐寅才思敏捷,大為欣賞。靴聲橐橐,待去會客。不過走了幾步又停止了,口喚著康宣過來。唐寅忙即上前。華老道:“康宣,你認(rèn)得社翰林么”?唐寅肚裹尋思:“杜翰林是我的詩友,怎么不認(rèn)識?不過說了認(rèn)識,華老便要帶著我去相見,那么秘密盡破,與我有很大關(guān)系。只得稟告道:“回太師爺話,杜翰林是玉堂人物,小的是蓬門賤子,相隔云泥,索不相識?!比A老道:“那便好極了!杜翰林也是嗜才若命的人,你去見他,他一定也會特別賞識。你隨我出去便是了?!边@幾句話真急死了唐寅。初入相府,尚沒有會見秋香,便受了這重大的打擊。要是跟著華老出去,杜翰林見面以后,便要說:“伯虎也在這里么?”那便拆破西洋鏡了。要是不跟著華老出去,初入相府,主人第一次呼喚便即違命,俗語說的“第一個炮仗便不響”,華老怎不惱怒?……總算他有急智,忙屈著一膝向華老請罪。華老愕然,問他有什么罪,唐寅道:“小的得蒙太師爺收錄,赴湯蹈火所不敢辭。但是杜翰林和小的同鄉(xiāng),見面以后,便不免問及小的姓名,回蘇以后,又不免告訴人家知曉。小的賣身投靠,出于無奈,意在不給故鄉(xiāng)人知曉,免得玷辱了祖宗。 這是小的一片苦衷,請?zhí)珟煚敻裢怦嫒!比A老點頭道:“不錯不錯,這叫做‘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你不用跟我出去。”又回頭吩咐華平道:“你把康宣頂了華安的名字,引他去更換衣服,然后到里面去叩見太夫人、少天人。叩見以后,再到書房中去叩見小主人。小心伺候便是了?!比A老吩咐完畢,袍袖招展,紙扇輕搖,徑到客廳上會見他的親家杜頌堯翰林。 知己相逢異常快意,頌堯問及女婿,華老便遣家丁去喚大公子出來拜見丈人。頌堯道:“文郎近來一定大有進(jìn)步”。華老皺眉道;“不瞞知己說,兩兒頑劣依然,要他們有些進(jìn)益,難若登天。不過前幾年中,還沒有辨清平仄吟詩作對屢屢失黏。自從延請王老夫子以后,平仄大半明白了,只是思路窘迫,動不動便鬧笑話”。頌堯點了點頭道:“只要辨明了平仄,再加些工夫,自然思路開辟,可以左右逢源?!辈耪f到這里,只聽得里面格格不吐的念著“棲……棲皮許共鉆”。原來便是大踱頭一路行吟而來,他聽得老丈人來了,丑人多作怪,便思賣弄賣弄自己的才能,—路行吟念著‘射不失鵠”詩中的佳句“棲皮許共鉆”。才走到遮堂門口,已被華老吆喝道:“休得滿口胡柴,且來拜見岳父!”大踱只得上前拜見丈人,口稱著“岳岳……岳”了多時,一個“父”字還沒出口。杜翰林早把他挽起,連稱:“賢婿少禮,賢婿坐了談話。”相府規(guī)矩華文怎有坐處?只好站在一旁。杜翰林和戇婿沒話可談,除卻問無恙外,便問他的詩文近來一定很有進(jìn)境。大踱道,“先先生回回去了,留個題目,叫做射、射……”射了片晌才說出“射不失鵠”。杜翰林道:“這是一個典制題,很難著筆,賢婿定有佳句?!贝篚獾馈安徊挥屑丫?,不告訴、訴你岳、岳”。 華老喝道:“休得狂言,須向岳父虛心請教!”大踱道:‘岳岳,這這題目實在難做。 ‘鵲、鵠’字的典故又是很少只只有一句“棲皮曰鵠”,我我便做了一句‘棲、棲皮許共鉆’”。杜翰林點頭道:“果然平仄不錯,只是率直一些,再加工夫,一定改觀”。要是大踱知趣一些。就此告退自回書房,便不會鬧出什么笑話來。偏是言多必敗,他又格格不吐的說道:“岳、岳,真、真好危險??! 忘、忘卻了十八,幾、幾乎做忘八”。杜翰林莫名其妙,便道:“什么叫做忘卻了十八,幾乎做了忘八呢”?大限道“岳、岳,這、這‘棲’字不是有個木字偏傍么?這、這木字偏傍不是‘十八’二字么?我我一時誤筆‘忘、忘卻了個八’,寫,寫一句‘妻皮許共鉆’,該、該死的阿二,說、說我貪,貪做忘八,把、把妻皮公諸同好。”這幾句說得杜翰林面都紅了。華老痛罵兒子道:“踱頭,狗嘴不出象牙,快快滾進(jìn)去”!大踱討了沒趣,退出客廳自言自語道:“這、這是阿二說的,不、不是我說的,倒、倒是我去捱罵?!?踱頭去后,華老一聲長嘆,杜翰林道:“老太師何用愁悶? 令郎文才雖然欠缺一些,但是天真爛漫,不失赤子之心。 庸人多厚福,將來未可限量,不比兄弟后顧茫茫?!闭f到這里便不由的微微嘆息。華老道:“我們莫談兒女事,且談?wù)剠侵薪勌啤⒆?,文、周四才子近來可有什么趣事發(fā)生?”杜翰林道:“伯虎有三四天不見面了,枝山常常相見,徵明和我蹤跡很疏,文賓常住在杭州,本月內(nèi)曾到過蘇州一次。他們四個人都是玩世不恭,尤其是唐解元,他的趣聞很多,去年上已有客到桃花塢去訪他,他辭不見面,說在里面洗澡。這位客人明知也是托詞,上巳天氣,并不是洗澡的時候,于是怏怏而去。后來到了六月六日,伯虎忽去答拜這位客人,客便如法泡制,也是辭不見面說在里面洗澡;伯虎大笑,便索了一枝筆,向壁上題著四句道:‘君昔訪我我沐浴,我今訪君君沐浴。我昔沐浴三月三,君今沐浴六月六’。老太師你想唐寅淘氣不淘氣? 蘇州俗語叫做‘六月六狗忽(左邊加三點水)浴’,他便用這俗語故典。”華老大笑道:“唐伯虎玩世不恭,很有一種風(fēng)趣,可惜老夫和他沒有一面之緣,不比祝枝山常到這里來走動?!倍藕擦值溃骸袄咸珟熯€是少和老祝往來的好,洞里赤練蛇其毒無比。”華老道:“他可有什么趣事發(fā)生?”杜翰林道:“趣事是有的,不過他以為趣,人家太沒趣了。提起這事,又好氣又好笑。有一天,兄弟吩咐家丁杜升到祝解元府中去送信。信中不過寄幾首唱和的詩,沒有什么要事。無如杜升路途不熟,到處問信,說‘祝阿胡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杜翰林府中的家丁奉命前來送信’。問信不打緊,卻被枝山的小廝祝僮聽得,回去告訴主人,說杜翰林的家丁無禮,沿途問信直呼‘祝阿胡子’,枝山聽了便想出一個惡作劇的方法,待到杜升上門投遞書信,他拆看以后便道,‘你主人向我借一件古玩,可惜不在家中,已被虎邱云巖寺的方丈和尚借去把玩。但是我和你主人的交誼非比尋常,不能教你空手回去,你且隨我到虎邱山去走一遭,待我向方丈索還以后交付你帶回去呈上主人’。杜升道,‘這倒不妨,且待大爺索還以后緩日到府領(lǐng)取’。枝山道:‘不是這般說,你主人急于要賞玩我的古玩,遲延不得,屈你跑一趟罷’。杜升不知道信禮中說些什么,只道是真,便跟著枝山到虎邱去。”華老道,“這倒是遠(yuǎn)道咧,從城中到虎邱總有十里的光景?!倍藕擦值溃骸翱刹皇悄?!枝山坐轎,杜升步行,轎又飛快,追隨在后面跑這十里路,已跑得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到了虎邱,杜升休息了一會汗還沒有乾枝山已捧出一個封裹完密的紙包,很鄭重的交付杜升,教他壓上肩頭,約莫有—二十斤的重量。而且再三囑咐道,‘這是一件價值昂貴的古玩,萬不能放在地上著了潮濕便要有裂痕,辛苦貴管家,千萬當(dāng)心’。杜升那知是計? 從虎邱跑回城中又是十里路程,跑得他上氣不接下氣。我見了這包裹好生詫異,拆開看時,里面—方青石,上有一柬,寫著四句俳體詩,叫做‘尊價太無禮,喚我祝胡子,罰他馱青石,往返二十里’。原來為著‘胡子’二字捉弄杜升,累他筋骨疼痛,臥病三天才得下床?!比A老聽了掀髯大笑。談了片刻,中門管家婆傳出消息,說大娘娘知道杜老太爺來了,在內(nèi)廳迎候。華老道:“親翁,你去會會令嬡罷”。翰林離坐入內(nèi),自有家人引導(dǎo)。華老道:“再會再會,少頃和你弄盞傳杯,暢談心曲?!卑聪滤麄兏概喾?。 且說華乎引著唐寅見了老總管,發(fā)下家丁衣服一套,無非是羅帽、直身、黑帶、蝦蟆頭靴。自古道,“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唐寅照著青銅鏡,不覺暗暗好笑:“活像一名俊仆,誰也不知道我是解元的化身。”華平道:“相府中書僮分著平安吉慶四人,你便是頂著華安的缺,從此以后我便喚你華安兄弟了?!碧埔溃柏M敢,我便喚你平哥?!比A平笑道:“尊稱謹(jǐn)壁,蘋果是容易腐爛的東西?!碧埔溃骸澳鞘箚灸銖V聲華平哥哥……”唐寅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交際工夫何等敏捷!華平又是索**朋友的,見新來兄弟是個漂亮少年,又有才情,太師一見便嘆賞不置,當(dāng)然有意要和他結(jié)交。便道:“新來晚到,不知坑缸井灶,你盡管問著我便是了?!碧埔B連道謝,跟著華平到里面去拜見太夫人和兩位少夫人。拜見太夫人不妨,拜見少夫人也不妨,所妨礙的便是二公子的夫人馮玉英,是他的表妹。只怕他一見之后道破機關(guān),那便如何是好?轉(zhuǎn)念一想:“決計無妨,表妹是個愛面子的人,即使識破我喬裝假扮,不見得當(dāng)著眾人道破我的秘密。”他一路尋思已到了中門左右。中門的婆子是一個無兒無女的孀婦,華平知道無兒無女的最喜人喚他一聲“阿母”。南方人喚娘叫做“阿母”,不過把“母’字喚做‘每”字。他含著笑臉上前尊一聲“阿每”,又指著唐寅道:“這是新來的華安兄弟,奉著太師爺之命來到內(nèi)堂參見太夫人、少夫人?!庇种钢芗移畔蛱埔榻B道:“這便是管家親娘,你該喚他聲老婆婆。”唐寅道:“他既是華平哥哥的阿每,也是我的阿每?!北愎ЧЬ淳从H親熱熱的上前喚一聲“阿每”。管家婆上了年紀(jì),心有所思,便不免念念有詞,他把唐寅端相了一會子。唐寅的臉蛋兒本是有目共賞,又加著滿面春風(fēng),喚這很柔媚的“阿每”兩字,管家婆自言自語道:“我有了這個兒子便好了?!?唐寅便也裝腔做勢的自言自語道:“我有了這個阿每便好了。”管家婆忙道:“有了我做你的阿每便怎樣?”唐寅也問道:“有了我做你的兒子便怎樣?”管家婆拭著真淚道:“有了你做我的兒子,我便不會看守中門?!碧埔弥贉I道:“有了阿每做我的親娘,我也不會賣身投靠?!碧撇⑦@種催淚術(shù)端的厲害,把管家婆的眼圈兒都催的紅了,忙道:“阿每,你好端端起什么傷感?”華平道:“這也難怪他,他有一個幾子,生的眉清目秀,不幸三年前亡過了。 因此見了華安兄弟,要起傷感。”唐寅道:“阿每沒有兒子,我也沒有親娘;阿每不妨認(rèn)我做乾兒,我也不妨認(rèn)阿每做乾娘?!奔纯瘫阃赘膿Q稱呼了:“乾娘乾娘,待你乾兒子叩見了太夫人,少夫人后,擇個好日再到乾娘面前來行禮……”這幾聲“乾娘”的魔力非常偉大,而且又是名副其實,方才的管家婆是個濕娘,淋淋漓漓的掛著許多鼻涕眼淚,經(jīng)唐寅連喚著“乾娘”,真?zhèn)€變做乾娘了,破涕為笑,面孔上立時乾凈,鼻涕也沒有了,眼淚也沒有了。華平在旁暗暗佩服這個新來兄弟,端的手腕敏捷,門檻精通,片言可以使人哭,片言可以使人笑?!M(jìn)了中門,里面都是些仆婦丫環(huán),見華平領(lǐng)了一個陌生書僮入門,當(dāng)然引起了人人的注意。唐寅不待華平指點,早已見人奉揖,周到非凡。自古道:“逢人便呼不蝕本,舌頭上面打個滾”。年長的便呼婆婆,嬸嬸,年輕的便呼姊姊,妹妹,眾婦女們鑒別小伙子的眼光個個不弱。孟子道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相府僮仆何止二三十人?下一個精密的批評,有了這般白凈,沒有這般清秀;有了這般清秀,沒有這般溫文。昔人說的“看煞衛(wèi)階”。到今朝真?zhèn)€成了事實。相府中仆婦丫環(huán),誰也都要取出手帕拭抹拭抹眼睛,爭先恐后的來看這個新來兄弟??上A平不曾利用時機做一筆投機生意,要是利用眾婦女歡迎唐寅的心理,把唐寅引入一間屋子里面,外面掛著“入內(nèi)觀看每位百文”的廣告,吾想那些婆婆、媽媽、姊姊,妹妹一定把他們平日磕頭請安賺下來的賞號錢都來買券入門,飽看這個漂亮?xí)?。……仆婦丫環(huán)的宣傳本領(lǐng)比什么人都厲害,任憑三分才貌,到了他們嘴里也會說的完全無缺,何況唐寅本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們得見一面便自夸眼福非凡,竊竊的私議道:“這個新來兄弟端的人間獨一,世上無雙雙莫怪太師爺—見以后便把他夸獎不絕。”也有這時不在中門以內(nèi),錯過了欣賞機會的,后來聽得人家宣傳新來兄弟怎樣漂亮,怎樣溫和,便自恨眼福不佳,不能夠先睹為快。尤其是管理小廚房的石榴丫環(huán),他素性崇拜美少年,志在得一個如意郎君,品貌雙全的和他做一對兒。但是本身不過一名婢女,許配終身也不過是個家僮之輩。家僮里面也有幾個清秀人物,不過面貌好了品性不好,有些喜飲杯中物,動不動便撒酒風(fēng)。石榴自思:“我為什么去嫁酒鬼?”也有嗜賭成癖,辛苦得來的金錢都向賭場中去報效。石榴自思:“我為什么去嫁賭鬼?”左也不配,右也不配,他的芳齡便在“不配不配”的聲中蹉跎過去。他進(jìn)相府時恰交一十八歲,太夫人為著他辦事能干,很想指定一個僮兒和他白首偕老。為著他擇婿甚苛,卻把太夫人的一片熱心漸漸的冷了。秋月春花,等閑虛度,現(xiàn)在二十四歲了。他抱定“年年十八歲”的主義,人家問他芳齡幾何,他總說今年一十八歲。他的一十八歲恰和唐寅的一十八歲同一虛假。不過唐寅實年二十四歲,說少六歲,人家見了并不疑惑。石榴的一十八歲,華府中除卻兩個踱頭以外,誰都不肯相信。今天唐寅進(jìn)中門參見女主人,恰值石榴到小廚房中去料理羹湯,所以沒有會面。后來有人告訴他,石榴異常懊恨,累他澈夜思量,輾轉(zhuǎn)不能成寐。未見面先害相思,這是受了宣傳的影響,以致來日見了唐寅,發(fā)生著片面的戀愛。這是后話,按下慢提。且說華平領(lǐng)著唐寅直到紫薇堂的庭心中,聲稱奉了太師爺之命,帶領(lǐng)新來僮兒華安參見太夫人,那時太夫人恰在內(nèi)堂,和丫環(huán)們閑談,所談的便是今天老相國收買一名俊秀僮兒,會得出口成章,似乎有些懷疑,不信僮兒中有這般人才。正待吩咐丫環(huán)出去傳喚這個新來僮兒,忽聽得華平已把他帶領(lǐng)入內(nèi)行那叩見之禮。立命丫環(huán)著他進(jìn)見,丫環(huán)打起軟簾傳喚新來兄弟,唐寅道:“來也……”這“來也”兩個字隨風(fēng)送入,何等清楚。 唐寅的身子未到里面,唐寅的聲浪早已灌進(jìn)了太夫人的耳朵。畢竟相國夫人,不比等閑之輩。太夫人不由的暗喚一聲:“奇啊!”奇在那里?奇在這“來也”兩個字。發(fā)音清朗,簡直不易聽得,既不是墮落少年的口吻,也不是村夫俗子的呼聲。有了這般的音調(diào),不該賣身投靠,來做低三下四之人。太夫人正在思潮上下,軟簾動處, 新來的僮兒早已進(jìn)了紫薇堂。里面上下人等都覺得眼前一亮,唐寅為著秋香分上,免不得向著皇封太夫人行個全禮。 他雖然屈膝,他卻有個譬解,秋香是太夫人的寵愛丫環(huán),宛比女兒一般,我向太夫人屈膝,宛比新女婿見丈母娘,當(dāng)然也要行個跪拜之禮。因此搶步上前,尊一聲:“太夫人在上! 新來家僮華安叩見?!闭f時雙膝跪下。這時候,紫薇堂上寂靜無聲,幾乎繡花針落地都聽得微細(xì)的聲音。為什么這般靜悄悄呢?原來大家都看得呆了。正是: 荀令熏香留坐席,何郎傅粉浣朝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八 回亂磕頭俊婢戲書生頻屈膝解元拜表妹紫薇堂上一主四婢都看得呆了,變做了靜悄悄不聞聲息。他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春香,夏香、冬香三人,雖在虎邱山上見過唐寅,但是當(dāng)時沒有注意他的面貌,只為唐寅跪倒拜佛時,三香也是跪倒拜佛。后來夏香把唐寅用力一推,這時唐寅依舊伏在蒲團(tuán)上,不曾抬起頭來。所以三香只覺得新來兄弟的俊俏,卻不知道便是虎邱山上相逢的少年。秋香和唐寅曾打幾個照面,怎有不認(rèn)識之理? 一見唐寅上這紫薇堂,便不覺芳心怦怦,暗想:“這傻角真好大膽,從蘇州追到東亭鎮(zhèn)還不算數(shù),竟會賣身投靠,混入相府。他存的什么心?當(dāng)然注意在阿儂身上。唉?傻角傻角,你太癡心妄想了?‘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你賣身到相府,徒然眨落了你的身分;你要在我的身上占著分毫便宜,今生休想!相府中兩位公子尚且近我不得,稍有非禮太夫人便要罰令踱頭長跪,何況你是一個童兒呢?”……太夫人聽得“來也”兩個字,已覺得這僮兒大有來歷,軟簾一動便注意到僮兒的面貌。他以為音調(diào)雖好,面貌上總不免有些破綻,誰料又是一個骨秀神清的好相貌。如此人才竟會淪落到家奴隊里,這正是一種意想不到的事……其實呢,太夫人在虎邱山上燒香完畢,秋香扶他下轎的時候曾和唐寅彼此迎面而過,不過在這時侯,太夫人目不旁視,沒有注意到那人面長面短;便算曾見一面,現(xiàn)在唐寅已改換了僮兒裝束,太夫人也辨不出來人便是燒香所見的少年了?!埔蚍诘?,不聽得太夫人喚一聲“罷了”,暗自思尋:“他和華鴻山真不愧是同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我見華鴻山,華鴻山不肯便說‘罷了’;我見太夫人,太夫人也是這般?!睆那皩V茣r代,國家專制,家族也專制,主母和僮仆的名分如隔云泥,宛比皇后和臣僚的名分也是如隔云泥。主母不喚一聲“罷了”,做奴才只有伏地不起的分兒,萬不能昂頭起立。唐寅跪在地上,卻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方法,他注意到一主四婢的五封金蓮。他私自忖量道:這居中一封風(fēng)頭鞋大都是太夫人的金蓮了,我不須注意及此。其他四名侍女分立左右,我入內(nèi)時已經(jīng)留意的了,右面靠著太夫人的便是我的意中人秋香。我不能抬頭飽看秋香的面。何妨低頭細(xì)細(xì)賞鑒秋香的腳。太夫人不喚一聲“罷了”,倒是付給我一個賞鑒金蓮的好機會。他肚里思量,他的視線早射到了秋香的羅裙下面,這三寸光景瘦蹙蹙的金蓮,穿一雙綠羅挑繡的弓鞋,比著其他三對金蓮,尤其超群出眾。他竟陶醉在秋香裙下了。但愿太夫人一輩子不喚“罷了”,他便可以一輩子欣賞蓮鉤。這不是編者形容過甚之詞,實在纏足時代的金蓮魔力有不可—世之概。 自來有名人物,大抵崇拜金蓮。但看楊鐵崖,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學(xué)家,用著鞋杯飲酒,流傳至今,以為韻事。編者記得二十余年前的金蓮魔力,比從前纏足時代已稍衰落了。但是他的余力,尚且可以使當(dāng)時豪俊拜倒石榴裙下。近代某文豪有《喝火令》兩首詠其事云: 心比珠還慧,顏如玉不雕。砑羅裙下拜雙翹,立 把剛腸傲骨英氣一齊消。 眼借眸波洗,魂隨耳墮搖,低鬟一笑過花梢???惜匆忙,可惜性情嬌,可惜新詩無福寫上紫彎綃。再覓 仙源路,劉郎鬢欲雕。蒼苔隱約印雙翹,拜倒下風(fēng)偷 嗅香氣未全消。 花底爐煙祝,燈前卦盒搖,茫無頭緒問收梢。何 日重逢?何日許藏嬌?何日腮邊雙淚親手拭鮫 綃? 填這兩首詞的是前清光緒末年的一位吳中名士。其時提倡天足的呼聲,已經(jīng)一呼百應(yīng),三寸金蓮的立場已經(jīng)岌岌動搖。但是一部分小腳的潛勢力依舊存在,所以這位名士對于婦女的裙下雙鉤不勝羨慕之至。第一首的意思:只須拜倒石榴裙下,向著兩瓣秋蓮誠皇誠恐頓首稽首,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犧牲了。第二首的意思:但愿拜倒下風(fēng),偷嗅三寸金蓮上透出的一股香氣,便是無上榮寵。當(dāng)時文士努力捧那金蓮一至于此,小腳的魔力大不大呢?當(dāng)時的小腳已在弩末時代,尚且可以顛倒一般斗方名士,何況明朝年間正是纖纖蓮鉤的極盛時代。 唐伯虎又是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在這當(dāng)兒當(dāng)然詫為生平的唯一奇遇了。偏是太夫人見了書僮跪拜,又忘卻了照例的“罷了”兩個字,只是呆呆地想這書僮好生奇怪:“音調(diào)不似書僮,面貌不似書僮,舉止行動不似書僮。這搶步上前從容下拜的神氣和華胄公子差不多。”想到自己家中兩個“讀書唱山歌,拜佛翻筋斗”的兒子,正是不堪回首,太夫人暗暗的喚著“老天,” 怎樣這般的顛倒人生?窶門于弟有這般的俊物,相府兒郎卻是一對踱頭!……”太夫人動了感想,益發(fā)忘卻了“罷了” 兩個字。秋香站立在旁,不禁暗暗好笑。笑這位太夫人呆呆不語,合該傻角的雙膝倒霉了。唐寅自思:“太夫人真?zhèn)€看呆了么?要實做那‘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兩句俗語么?”忽的唐寅的目標(biāo)動了一動,目標(biāo)是什么?不問可知,便是秋香裙下的窄窄金蓮了。自來纏足女郎不耐久立,要是卓立一處,動都不動,便成了西廂記上說的“腳心兒管教踏破也”。秋姐姐為著久立的緣故,無意之中把鞋尖兒一上一下點拍也似的點了一點。但是唐寅誤會了,只道他腳尖兒將心事傳,他把鞋尖—點,敢是通知我磕頭一下,當(dāng)下向太夫人磕了一個頭。秋香見他良久伏地不動,怎么我的鞋尖一點,他便磕起頭來呢?他敢是誤把我的蓮鉤當(dāng)做了禮生么?這時節(jié),秋香便有意了,暗暗的把鞋尖點了兩點,唐寅搗蒜似的磕了兩個頭;又點了三點,又磕了三個頭;又點了五點,又磕了五個頭。說一句笑話,秋香的鞋尖仿佛和唐寅的頭顱通著電流一般,鞋尖上發(fā)了電,唐寅的頭顱不由的生了影響。秋香幼年時纏就這一雙窄窄金蓮,不知吃了多少痛苦,“小腳一雙,眼淚一缸,”這是顛撲不破的老話,卻不料幼年時所吃的痛苦今日里在這傻角的頭顱上翻本出贏錢,穩(wěn)受了他的多少響頭。秋香一時高興,索性干些投機營業(yè),把兩瓣金蓮?fù)闷瘊X落的點個無休無歇。慌得唐寅磕頭不迭,自恨爺娘替他少生了幾個腦袋。任憑拚命磕頭依舊趕不上秋香的鞋尖點地?!蛉水吘共皇悄嗨苣镜瘢七@般的大磕其頭他老人家也覺察了,忙道:“僮兒罷了?!碧埔讲胖x過太夫人站立一旁。 太夫人喃喃自語道:“這僮兒的規(guī)矩很好也?!边@句話幾乎引起唐寅的笑聲。他想:“跪在地上時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傳情達(dá)意,不知道規(guī)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說的規(guī)矩很好卻也有個根據(jù),他是相國夫人,常聽得華太師談起朝堂儀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見群臣,群臣伏地聽訓(xùn)。有時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遠(yuǎn)的未免聽不清楚,又不好動問皇帝講些什么話,只有連連碰頭做個表示?;实壑浪辉牭妹靼?,自會重行宣諭一次,使他了解。再者,群臣伏地過久,或者生理上發(fā)生種種疼痛麻木等癥,又不好在朝堂上失儀,只得連連碰頭做個表示?;实壑浪虻剡^久了,便可以傳下諭旨,著令暫退。太夫人為著唐寅連連磕頭,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著朝覲儀式,向我碰頭示意,這僮兒真奇怪極了,難道在禮部堂上習(xí)過朝儀不成?唉,太夫人,你那里知道禮部堂上的導(dǎo)儀員,便是秋香裙下的纖纖金蓮?!埔鹆⒁院螅蛉水?dāng)然又要盤問他的出身來歷。唐寅又把成竹在胸的鬼話說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騙過了,便令華平引導(dǎo)華安去叩見兩位少夫人。 華平引著唐寅先到東首的堂樓下面高聲喚道:“那一位姐姐在樓上請代稟大娘娘知曉,有新來書童華安求覓見。”大娘娘身邊的秋桂丫頭聞聲來到樓頭,問一聲:“華干哥哥,新來兄弟在那里?唐寅探首到扶梯旁邊,叫聲:“姐姐,我便是新來的書僮華安”。秋桂把唐寅釘了幾眼,便道:“待我去稟報大娘娘,再喚新來兄弟上樓”。他走了幾步,又回到樓頭,手扶著欄桿喚道:“新來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么吩咐?’秋桂道:“忘記交代你一句話,你須站在這里聽候消息?!碧埔溃骸拔依頃谩?。秋桂又把唐寅釘了幾眼才去稟報。 隔了一會子,來到樓頭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爺在堂樓上會話,無暇接見僮仆。 新來兄弟不須叩頭罷。”唐寅聽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卻叩這不相干的頭,二者免卻在堂樓上遇見了老友杜頌堯太史,以致機關(guān)破露。華平又引著唐寅到西首堂樓上叩見二娘娘。 唐寅且走且問華平道:“向來新進(jìn)童仆叩見兩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見?”華平道:“十次有九次不見。不過當(dāng)奴才的總得跑這一趟,免得脫節(jié)?!碧埔底詺g喜:“但愿二娘娘也是吩咐免見,便不會破露機關(guān),我和秋香總有相見的機會,待他面許終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蘇,在八美面前說得嘴響?!?誰料天下的事往往出于意想以外,二娘娘向來對于新來童仆叩見確乎十次有九次不見,但是現(xiàn)在專候新來的童仆叩見,便是不來,他也得發(fā)遣丫環(huán)去傳喚。這是什么緣故呢?原來二娘娘是蘇州馮鑄九通政的千金,閨名玉英,姿色不過七八分,文才卻有十二分,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艷史他都知曉。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機,秋香本來識字不多,經(jīng)著二娘娘隨時指點,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來以后,曾到西樓去見二娘娘。 二娘娘問他途中的經(jīng)過,一路可曾遇見什么新鮮奇怪的事?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見書呆,到了舟中又見他,到了東亭鎮(zhèn)又見他,講給二娘娘知曉。 且說:“這樁新聞,我在他人面前都沒有說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來取笑。二娘娘是不會取笑我的,所以照實奉告,順便還求二娘娘不要告訴他人……”秋香去后,二娘娘暗自忖量道:“秋香所說的書呆模樣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離了寧王府,便一心一意在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見便罷,要是瞧見了,他一定不肯輕輕放過……”隔了一會子,二娘娘的貼身丫環(huán)名喚素月的得到了一個消息,說太師爺新買一名書僮,才貌都好,太師爺十分賞識。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手好戲?!倍锬锸莻€有心人,便遣發(fā)素月到老總管處探聽新來的僮仆姓甚名誰。素月去后不多時,便由老總管處抄出一紙橫單,上開新來書童康宣,蘇州城外野貓弄人。二娘娘見了暗喚一聲:“怎么了?果然不出我料,這書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們相府中來了。 恰才聽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F(xiàn)在投靠入府的書僮偏是姓康名宣。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蘇人氏,他捏造住在野貓弄,明明以偷食的貓兒自待。我也是姑蘇人,不聽得城外有什么野貓弄……”二娘娘為這分上,耽著滿腔心事。他知道秋香這婢女不是個尋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貓,只怕饞涎空滴,欲壑難填。再者,相府門庭不是三瓦兩舍的人家,萬一鬧出什么亂子,不但唐寅的顏面削盡,便是二娘娘本人也覺得臉上無光。事在兩難,聲張也不是,緘默也不是。要是立時聲張,這僮兒是唐寅改扮的,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記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緘默不言,將來破露后,要受翁姑責(zé)備,說他欺蒙尊長。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個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來僮仆應(yīng)該上樓叩見小主母,我從前總是引嫌不見。今天盡可任他上樓磕頭,我便話里藏機,說破他的來意。順便還勸他回頭是岸,早返家鄉(xiāng)。他若聽從我的言語,在這幾天內(nèi)回轉(zhuǎn)姑蘇,那么我便可以脫卸我的干系,將來見了八位表嫂,他們也得感謝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見,便叫素月在堂樓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領(lǐng)新來僮兒上堂樓叩見小主母,你不用稟報,只說我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著他上樓便是了… …”可笑這“聰明一世蒙懂一時”的唐解元,還以為大娘娘傳話免見,二娘娘一定也是傳話免見,還以為華平所說的十次有九次不見已成了永無改變的刻板文章。誰料走近西面堂摟,華平尚沒確開口,轉(zhuǎn)是素月迎將前來道:“華平哥哥,可是送新來兄弟上樓叩見二娘娘?!比A平尚沒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聲:“姐姐,小弟便是新來的華安”。素月瞅看著唐寅,還禮不迭道:“新來兄弟,難怪相爺看中了你?!比A平才說道:“有煩素月姐姐稟報一聲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樓叩見?”素月道:“我們娘娘向來不喜見新來書僮……”唐寅道:“拜煩姐姐上樓通知一聲,說僮兒華安已來過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見新來書童,改日再來請安罷?!闭f罷,轉(zhuǎn)身便走,素月忙喚道:“新來兄弟不要走,還有話說?!碧埔易咔艺f道:“姐姐的話小弟都已理會了,緩日再來請安罷”。素月見他腳底揩油似的,頭部不回的出去,連忙追在后面道:“華平哥哥,把新來兄弟攔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樓叩見呢!”華平便把唐寅扯住了,連連埋怨道:“你怎么這般性急?素月姐姐的話還沒有完咧!” 唐寅無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訕著說道:“我是老實人,你別和我開玩笑。方才已說過二娘娘不見新來書童,怎么又要我登樓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這般的性急的人,話尚沒說完人已八丈遠(yuǎn)。我們娘娘向來不喜見新來書僮,但是你卻交了好運,這一番出于例外,準(zhǔn)許你上樓叩見。你見過后,便可向帳房中領(lǐng)取一份賞號錢?!碧埔敫娴溃骸靶〉苁敲嗟娜?,無福享受二娘娘的賞賜。拜煩姐姐通知一聲,說華安來過便是了。”說畢待要返身,已被華平一把拖住道:“新來兄弟,人人道你漂亮,這一回卻不漂亮了,新來的僮仆全仗叩見主人得些賞號錢,多見一位多得一分賞號錢?!碧埔溃骸拔也回澾@份賞號錢。 華平哥哥,假如你歡喜金銀,你便代我去叩見,這筆賞號錢憑你向帳房中去領(lǐng)取,和我無干?!比A平道:“好兄弟,越說越呆了,‘千里為官只要財’,何況是做個書童?假如我可以代你叩見時,我早已上樓磕頭去了,還待你說么?”華平既這么說,素月又催著上樓,唐寅發(fā)極道:“華平哥哥,你不該騙我,你說新來僮仆,叩見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見,怎么這一回卻不然?”華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見,連次免見已有九回了,你恰輪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著膽跟隨素月姐姐上樓,橫豎你總不吃虧,我在外面候你?!闭f時華平脫身走了。唐寅被素月強逼著登樓。“丑媳婦難免見公婆”,且把頭上羅帽拉這一下,低低的壓過了眉毛,然后走上堂樓:“但愿月下老人有靈,起一個障跟法,使我表妹沒有認(rèn)出我的廬山真面。”走上了樓頭,素月恐怕新來兄弟要滑腳,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后隔著紗窗啟稟道:“娘娘,新來書僮上樓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間客座中坐定,喚一聲:“著他進(jìn)來!”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對著麥妹屈膝我真不愿意。橫豎我是為著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磕頭帳我都劃在秋香項下。總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這當(dāng)兒,硬著頭皮走入里面。約莫估量,上首坐著的就是二娘娘,他便遠(yuǎn)遠(yuǎn)的跪在下首,改變著一種不自然的聲調(diào),口稱:“二娘娘在上,新來僮兒華安叩見”。撲通撲通的在地板上碰了兩個響頭。準(zhǔn)備起身下樓度這難關(guān),卻被素月喝住道:“華安兄弟,你怎么規(guī)矩全無?奴才見主母,主母不喚你起立,你擅敢起立?!鞭髅诡^的唐寅經(jīng)這一場,只得長跪不起。二娘娘見這情虛光景,確是他的表兄無疑。 他越是躲閃,卻越要叫他漏臉。便道:“華安抬起頭來!” 唐寅暗想:“這頭抬得的么?低著頭是華安,抬著頭便不是華安了。”忙稟報道:“童仆見主母理當(dāng)?shù)褪?,怎敢抬頭?”二娘娘道:“恕你無罪便是了。”唐寅沒奈何,便把頭兒抬高了寸許。二娘娘道:“聽你口音像是蘇州人?!碧埔溃骸靶〉碾m住蘇州,卻在城外鄉(xiāng)間。”二娘娘道:“誰管你住在城內(nèi)住在鄉(xiāng)間,你愛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碧埔牭眠@口氣不對,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畢竟姓甚名誰?……”這“畢竟”兩個字,語中有刺,唐寅假作癡呆,說:“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強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華安,人家的通病便是藏頭露尾,你的病根是露頭藏尾……” 這幾句話唐寅又不敢置辯,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這“露頭藏尾”的四字批評下得何等確切!“康宣”二字確是露著“唐寅的頭,藏著“唐寅”的尾,只得央懇道:“小的病根總求二娘娘海量包涵?!倍锬镆娺@情形很是可憐,又問道,“華安你年紀(jì)輕輕,什么事業(yè)不好干?為什么來做奴才?” 唐寅道;“不瞞二娘娘說,小的連遭顛沛,父母雙亡,沒奈何才到相府中來投靠,幸蒙太師爺收錄,得慶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沒齒不亡?!倍锬锇迪耄骸八秸f越可憐了,這“成人之美”四個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過去。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表兄表兄,到了今日,也用得著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繪一幅人物立軸。 先送潤筆,并不想占什么便宜,這時的表兄,全沒有親戚情分,堅執(zhí)不繪,退還潤資,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這里,便不肯就此發(fā)遣唐寅下樓。盡著他直僵僵的跪著,又向他盤問道;“華安,你便是連遭顛沛,也該向親戚。人家懇求幫助,難道偌大的蘇州沒有你的親戚么?”唐寅恨著表妹太作惡了,便沒好氣的答道:“蘇州地方并無親戚?!倍锬锏溃骸坝H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暗暗好笑道:“他竟當(dāng)著面咒我呢!”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一步樓梯喚一聲“側(cè)柏隆冬詳”。素月道:“二公子上樓來了。”正是: 駿馬每馱癡漢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九 回馮玉英苦口進(jìn)良言周文賓喬妝賺名畫走路時隨帶著“側(cè)柏隆冬詳”的口頭鑼鼓,不問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場了。二娘娘聽得夫君到來,也只得離座相迎,可憐的唐寅依舊在樓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著窗問道:“相公,涼秋天氣,正好勤讀。無端上樓,有何貴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師,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厲害。爹雖可怕,難得見面;師雖可怕,出了書房便不怕;惟有妻是一件著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貼貼。他聽得二娘娘詰問他因何上樓,便不敢跨入里面,搭訕著說道:“希(書)房里冷凄凄,無心向(想)望望你?!倍锬锏溃骸按蟛兀俊倍蟮溃骸袄蠜_的丈人來了,老沖上東樓陪丈人去。希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來?!倍锬锏溃骸按蟛阏扇耍喙慌闶裁凑扇?,快快下樓去讀書。豈不聞古人云‘一寸光陰一寸金’?”二刁正待返身下樓,眼光一瞥瞧見里面跪著一個書僮,忙道:“娘雞(子)堂樓上那里來的東洋人?”二娘娘道:“有什么東洋人?二刁指著唐寅道:“這個矮人其(是)誰?”二娘娘道:“這是新來的書僮,才上堂樓叩見。我還沒有開發(fā)你便來了,累他長跪,你快下去罷?!倍蟮溃骸靶迈r話巴戲,我怕我的家婆,用不著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倍锬锏溃骸昂f,快快下樓!”又是一片聲的“側(cè)柏隆冬詳”,直向樓下去了。二娘娘回到里面坐定道:“華安,你來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無非為著‘葉下洞庭,荷開水殿’,是不是呢?”唐寅跪著不做聲。雖不做聲,卻很佩服表妹的靈心慧口,“葉下洞庭,荷開水殿”這八個字是很工細(xì)的對句,其實卻是秋香二字的歇后話。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駱賓王詩云:“葉下洞庭秋”,徐陵詩云:“荷開水殿香”。表妹說這隱語,明明防著丫環(huán)泄漏消息,看來表妹心思周密,決不會打破我們的姻緣,不如求他從中周旋的好。便說:“回二娘娘的話,小的投靠端的出于無奈。二娘娘既然如見肺肝,但求始終成全則個?!倍锬锏溃骸叭A安,你須知曉,堂堂相府禮法森嚴(yán),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難而退,還不失為識時豪杰。要是不知進(jìn)退,鬧出笑話我們蘇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盡了么?金玉良言你須記取。”唐寅飽受了一頓訓(xùn)斥,只得謝了二娘娘下樓而去。素月送下樓來,笑問唐寅道:“華安兄弟,我們娘娘教訓(xùn)你的什么話?”唐寅笑道:“姐姐又來了。二娘娘教訓(xùn)小弟,姐姐也在旁邊,倒來問我?!彼卦碌溃骸坝袔拙淙菀酌靼?,還有幾句咬文嚼字的話聽在耳朵里,‘山東人吃麥冬,一懂也不懂’?!碧埔溃骸岸锬锓愿牢液煤贸兄禃?,休得貪懶惹人笑話?!彼卦侣犃?,并不疑惑。唐寅別了素月,仍由華平引導(dǎo)出那中門。管家婆已候了多時,笑說道:“干兒子,辛苦了。”唐寅笑道:“靠著干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見了我都是獎勵了一番?!惫芗移诺溃骸鞍浲臃穑「蓛鹤佑邢境碚?wù)??!碧埔饝?yīng)而去,這時候,外面?zhèn)鲉救A平去值席,只為華老款待親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飲酒,在座的兒女親家以外,華文、華武都在那里陪席。華平手指著回廊道:“華安兄弟,你依著這條回廊經(jīng)過三個轉(zhuǎn)折,這便是書房了。我不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著華平的指導(dǎo),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書房所在,畢竟與眾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蒼松古柏間堆疊著玲瓏假山,清水一池,小橋九曲,一陣風(fēng)來,帶著金粟氣息。原來小池的對岸種著幾株巖桂。點綴秋香,益發(fā)令人起著艷想。他把院落中瀏覽了一遍,從一個月洞門走出才是書房,劃分前后兩大間,都是雕欄繚繞,珠簾掩映,外面的一間除卻書卷桌椅以外,靜悄悄不見一人。書舍扁額“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唐寅笑道:“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筆墨。”其余屏條書畫,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品應(yīng)有盡有,單單少了唐畫。唐寅自思:怪不得老頭兒要我的畫件,原來物以希而見貴。這里補壁的東西竟覓不到一幅六如畫品,唉!華老華老,你不須著忙,只消把秋香嫁給我,那時候憑你點景,我總從命。要屏條便是屏條,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兩位公子的案頭可有什么作品。聽說華老二子此竅不通,乘他們不在,看看他們的文字工夫。卻見書案上書籍亂疊,課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們書包底下各發(fā)現(xiàn)著歪詩一首。一首題目詠“香叔”,是五言四句: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撲鼻,香叔上爺床。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約是個孌僮罷。末句‘香叔上爺床’,難道華老這般年紀(jì)還戀著孌僮么?”又看一首,題目是詠“香”,看他的詩句。卻是一首七絕: 去年今日此齋中,香與區(qū)區(qū)相映紅, 阿大不曾何處去,香啊今日返亭東。 唐寅笑道:“這首詩益發(fā)荒唐了,這個‘香’字大概是說婢女,難道踱頭也知道欣賞秋香么?非也非也,他們所欣賞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頭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其為踱頭了?!彼肿叩较壬臅概赃叿啎荆际切┌斯晌恼?。就中有一冊鈔本,上題“揣摩純熟”四個字,唐寅要看這位先生揣摩的何種文章。揭開看時,第一頁的題目叫做: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三節(jié)。宏治十一年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題。 再看作者姓名: 第一名解元唐寅,蘇州府學(xué)附學(xué)生,習(xí)詩。 唐寅道:“奇怪奇怪,這位先生也知欣賞我的掄元文章么?但見他抄寫得字字工整,一筆不茍,還加著許多濃圈密點。后面有幾行評語道: 至理名言絡(luò)繹奔赴腕底,非絕頂聰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觀止矣!作者掄元時年僅弱冠,愧余七踏槐黃,未得一第。讀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見此人,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欣慕焉。婁東王本立謹(jǐn)識。 唐寅點頭道:“原來這里延聘的是一位太倉先生。但是‘王本立’三個字似乎不甚著名,看他‘七踏槐黃,未得一第’兩句,分明是個久困秋試的不第秀才。他對于這篇文章可謂五體投地,甚至愿為執(zhí)鞭都說了。唉,那里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書僮?他不曾真?zhèn)€替我執(zhí)鞭我卻要準(zhǔn)備著供他使喚。他那里來這福分?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不提唐寅獨在書房中喃喃自語,且說華老陪著親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開懷暢飲。兩個兒子叨陪末座,覺得百般的不自在。他們都是天吃星轉(zhuǎn)世,假令華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盤狼藉,不成了模樣。華老預(yù)先吩咐不許他們多開口,也不許他們多吃東西。遇著他們插嘴講話時,華老把眼睛一努,他們便不敢說了。遇著他們舉起筷兒沒好樣的搶吃東西,華老把臉兒一沉,他們的筷兒便即嚇回去了。虧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夾給他們受用,華老又吩咐他們謝賞。所以席上的說話,除卻主賓暢談以外,只聽得大踱說:“謝……岳……”二刁說:“低謝低謝姻伯?!彼麄冎x一聲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華平、華慶兩僮兒分站左右,專司上菜篩酒,華老道:“親翁,恰才所談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頤;枝山有‘洞里赤練蛇’的諢名,料想附近居民都要側(cè)目而視,避他的毒焰了。”杜翰林道:“這倒不然,附近一帶的鄉(xiāng)評并不把祝希哲說得其毒無比,只為他這‘赤練蛇’有三毒,也有三不毒。對于貪官污吏他便毒了;對于循良有司他卻不毒。對于土豪劣紳他便毒了;對于正直紳士他卻不毒。對于刁奴悍仆他便毒了;對于鰥寡孤獨他卻不毒。就是方才所說的杜升上當(dāng)?shù)氖拢ι焦倘粣鹤鲃?,杜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訪問起‘祝阿胡子’來?咎由自取,這一方青石他馱得不冤枉。他現(xiàn)在也知道枝山的厲害了,休說不敢沿路議論‘祝阿胡子。’便是在屋子里談到枝山,他總說一聲‘祝大爺?!瘡那暗臒o禮行為改好了許多,這便是枝山把他懲戒的功效?!比A老道:“枝山的書件狂草居多,楷書便名貴了?!倍藕擦值溃骸笆詹靥?、祝兩家的書畫的,惟有李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華老道:“李典史是誰?”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喚一桂,在蘇州做典史,雖是微末小吏,卻喜和唐、祝二人往來。知道唐寅好色,便陪著他到花街柳巷中往來;知道枝山好賭,天天邀著枝山去賭博。枝山輸了,他不向枝山要錢,任他拖欠。 他若輸了,按照籌碼一一付清,并不短少分文。他用了這兩種手段,所以唐、祝兩家的精品。 他收藏得最多?!比A老道:“親翁看見李典史有什么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畫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間,他奉著太守差委到吳淞江去監(jiān)督挑浚工程,他帶著家眷去赴差。 臨走時卻把一大箱書畫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交付兄弟鑰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里他還不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開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書畫代為曬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托,便把畫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還沒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各件曬晾一次。順便逐一展玩,真?zhèn)€琳瑯滿目,美不勝收?!贝篚夂龅牟遄斓溃骸霸朗病盍罾蓾M目?難難道里面藏的都是你的兒子?”華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許胡言亂語,你岳父說的‘琳瑯’是美玉的別名,你誤會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問杜翰林道:“親翁的眼福不淺,請道其詳。”杜翰林道:“其中有倪云林的《春林遠(yuǎn)岫》圖,倪云林的《隔江山色》小幀,這都是古畫中的神品。至于枝山的楷書,他卻搜羅著不少,有小楷《黃庭經(jīng)》,計共千三百余言。妙能于楷書之中,別具一種豪放奔逸之氣,宛如楊貴妃著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盤中跳舞。”二刁聽了又忍俊不禁,喚一聲:“姻伯,楊貴比(妃)生得怎樣的標(biāo)機(致?)華老怒喝道:“誰要你打扯!這不是真的楊貴妃,不過把美人比他的筆墨罷了。”杜翰林道:“單是《黃庭經(jīng)》已很可貴,他又有枝山的小楷《北西廂》及《琵琶記》書法極精。至于其他行草等件益發(fā)不可勝舉了?!比A老道:“唐子畏的佳作他收得有多少種?”杜翰林道:“種類雖不多,但是很有價值。有一幅唐子畏《越城吟月圖》系紙本,水墨畫,用烘鎖法。自題一絕句,兄弟還記得,詩云: 柳沈霧氣蒙蒙濕,月蕩湖光晃晃明。翠幕樓船紅拂妓,越城橋下夜三更。”華老點頭道:“好詩,還有其他呢?”杜翰林道:“其他如《云山煙樹圖》、《水墨松坡圖》都是六如居士得意之筆,盡被李典史所有,令人又羨又妒?!比A老道:“可不是呢!老夫官居相國,比著典史末秩,相隔云泥,誰料區(qū)區(qū)典史藏有六如佳品;堂堂相國竟徵求不到唐寅的畫件。一托吳縣知縣到桃花塢去相懇,二托小媳寫信前去干求,都是無效。唐寅的架子端的太大了!昨天我們隆昌當(dāng)鋪曾有鄉(xiāng)民來當(dāng)唐寅畫扇一柄,當(dāng)銀二十兩,又給他十兩作為絕賣。老夫所收的唐畫這是第一件。雖然畫筆很佳,不過零碎小品,算不得希奇。總須求得唐寅的屏條幾條,中堂幾幅,才不忝辱了我們的門第。親翁既和子畏相識,可否代老夫徵求他的名畫?所有潤筆自當(dāng)從豐酬送。”杜翰林道:“子畏的脾氣異常怪僻,越是相需甚殷,他便相遇甚疏。 休說兄弟和他不過是詩友,求他畫件未必如愿,便是唐、祝、文、周四人號稱莫逆,遇著筆墨上的事情,也不見得便肯揮翰。記得兩年前有一樁趣事傳播蘇城,唐伯虎號稱機警,也會上這大當(dāng)。”華老道:“上的什么當(dāng)呢?”杜翰林道:“這一天,不記何月何日,大概是暮春時節(jié)罷,周文賓恰在蘇州,央懇唐寅繪一幅《待月西廂圖》最好在三五天內(nèi)繪就,以便帶往杭州去裝裱。誰料犯了他四不繪中的第三條,毅然拒絕。周文賓心中未免有些怏怏不樂,其時周文賓在蘇州正待向一家姓崔的乞婚,這崔姓女子單名一個璧字,閨號素瓊,在蘇州素有艷名。恰值唐寅遨游城南綱師園,忽見兩名雛婢捧著一位嬌艷如花的女郎,走入一間復(fù)室里面。湘簾掩映,窺見云鬟,不禁神魂飄蕩,知道是大家閨秀,未敢搴簾闖入,只在外室坐定。以為這是必由之路,美人走出時,定從他身旁經(jīng)過。坐不多時,忽見里面走出一名雛婢,向唐寅詢問姓氏,唐寅便把自己姓名說了。雛婢聽了襝衽致敬道:‘原來是唐大爺?!埔矄枺骸锩孢@位小姐是誰?’雛婢道:‘我們小姐,姓崔名璧?!v下去,簾中嬌聲喚那婢子進(jìn)去。隔了不多時,雛婢又出來央告道:‘小姐知道大爺是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唐解元,意欲懇求繪一幅人物冊頁,不知大爺允許否?’唐寅起立道:‘小姐要唐寅畫,自當(dāng)惟命是聽?!r婢道:‘小姐也喜歡繪事,一切畫具箋紙,出外時總是隨帶的,以便明窗凈幾,隨意寫生。既蒙大爺允許,便請拂紙揮毫。繪就以后,小姐還得親自染翰,向大爺求教?!埔鸀橹廊朔稚?,竟打破他的規(guī)例,便在外室繪這手卷。一時想不出什么點景,便繪了一幅《西廂待月圖》。唐解元筆下很為敏捷,見方盈尺的冊頁只須半個時辰便已脫稿。雛婢接了冊頁,正待收去畫具,唐寅道:‘且慢,要請崔小姐出來對客揮毫,作為瓊瑤之報’。雛婢還沒回答,早聽得復(fù)室里面有一個男子笑將出來道:‘伯虎伯虎,你墮入我的轂中了,’這人是誰?便是假扮美人的周文賓?!比A老大笑道:“周解元倒也有趣,比著蕭翼賺蘭亭,尤其詭譎有趣?!贝篚廨p輕的說道:“阿阿二,唐唐寅倒奇怪,男叫他繪,他他不繪;女教他繪,他就肯?!倍笄那牡拇鸬溃骸袄蠜_,你可聽得么?老生活兩次教他繪,他總不肯繪,譬如老生活抄了周文賓的文章,也扮一個好娘娘,你遭他肯繪么?”大踱道:“一一定肯的?!倍髶u頭道:“不欠(見)得,不欠得。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過和中門上的管家婆差不多。唐寅喜歡好娘娘,不歡喜老太婆。再者,老生活扮老太婆,一定要把胡須剃去。 剃去了胡須,依舊換不到畫,就其(是)蝕本生意了。”大踱道:“偷偷雞弗著,蝕一把米?!倍蟮溃骸袄蠜_不其(是)這般說,求畫不成,蝕去一把胡須?!毙值軅z在先還是竊竊私議,后來說得響了,杜翰林忍俊不禁,把含在口中的酒噴濕了自己衣襟。華老難以為情,便令僮兒先替兩位公子各盛了飯,叫他們吃罷以后回到書房中去自修。兄弟倆巴不得離開了老子,吃飯揩面完畢,自回書房。兩個踱頭進(jìn)了金粟山房,見里面有一個少年在那里徘徊瞻眺,看他面目卻不相識,大踱道:“阿阿二,里面什么人?”二刁搖頭道:“不相識?!贝篚獾溃骸翱纯磥恚谴^……生。”二刁道:“不對不對,要是代館天打(先生),應(yīng)該其(是)天打裝束,為什么羅帽直身?”大踱道:“我我想,一定是生……死了,派派個奴才來報喪。”二刁道:“不對不對,要其天打死了,派個奴才來報喪,該到帳房,不該到希房。”唐寅見這兩個踱頭面目可憎,憨態(tài)如繪,在書房門外這般竊竊私議,索性戲他們一戲,連忙微嗽一聲,起著指頭把鼻子一揩,灑一灑袖子,在書房中踱去踱來。兩個踱頭益發(fā)莫名其土地堂,大踱道:“讓讓我來問他……問。”忙道:“朋朋友,你從何處來?”唐寅道:“我從來處來?!倍蟮溃骸捌婀制婀?,他從蘭溪來,其(是)個蘭溪相好?!碧埔溃骸安皇翘m溪人,我是蘇州人?!贝篚獾溃骸澳隳銇碜鍪病??”唐寅道:“特來相伴二位?!贝篚獾溃骸翱煽墒墙涛覀冏釉蛔釉??!碧埔溃骸安皇墙潭蛔釉蛔釉唬且易釉蛔釉?,我也會子曰子曰。”二刁道:“可其(是)教我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碧埔溃骸安皇墙潭回曝破狡截疲狡截曝破?,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我也會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兩個踱頭猶豫不決,唐寅益發(fā)目中無人,大跨其方步。二刁畢竟比著乃兄稍勝一籌,便去訪問唐寅的姓名。唐寅道:“小可姓康名宣?!倍蠡腥淮笪颍骸霸瓉砝峡偣茉?jīng)通知,新來的書僮名喚康宣,已向里面去參見太夫人少夫人去了。又想到方才在堂樓上做矮人的,定是這個奴才,怪不得娘子要罰他長跪,原來他是一個刁奴。”想到這里勃然大怒,喝一聲:“可惡的希(書)僮!試試你二公子的瞎夫(黑虎)偷睛(心)!”當(dāng)下—個兜心拳打去,慌得唐寅躲避不迭,正是: 刁嘴黃鶯初學(xué)舌,尊拳黑虎試偷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十 回假書童一戲呆公子癡丫環(huán)初識美解元二刁幼年所受的小說化是很深的,常聽得童仆們演講江湖上的好漢打架,動不動便是當(dāng)胸一拳,叫做“黑虎偷心”。二刁聽在耳朵里,后來每逢打人總是道一句“試試二公子的瞎夫偷睛”。唐寅何等鯽溜,輕輕一閃便躲到了旁邊,倒累那二刁跌跌撞撞,幾乎撲一個空,栽倒在地。大踱道:“阿阿二動手,我我來動口?!痹瓉泶篚庖灿幸环N看家本領(lǐng),便是撲的一口臭涎沫向人面部亂唾。他迎上幾步罵道:“奴奴才,照照法寶?”撲的一口涎沫向著唐寅面部唾來。唐寅又是輕輕一閃,躲到旁邊去。恰巧二刁撞將過來,代人受唾,面部上唾個正著,忙把衣袖拭面道:“老沖撤爛污?!碧埔Φ溃骸按蠊硬挥猛偃耍硬挥么蛉?,小人奉太師爺鈞諭頂名華安,前來伺候公子,承值書房。”二刁道:“華安,你既然來做希童,希房里的奇(事)務(wù)你會搬(干)不會搬?”唐寅道:“會干的,都會干?!倍蟮溃骸翱捎惺裁床粫??”唐寅道:“不會干的便不會干?!贝篚獾溃骸罢堈埥淌彩病粫??”唐寅道:“一不會拎水,恐怕酸了我的手臂。若要拎水,二位公子須得助我一臂之力?!贝篚獾溃骸澳隳悴粫?,我我助一臂?!碧埔溃骸岸嘀x你大公子。我二不會掃地,恐怕折了我的腰肢。若要掃地,兩位公子扶著我掃地。”二刁道:“老沖,笑話奇談,只聽說攙了奶奶掃地,沒聽說攙了奴才掃地?!贝篚獾溃骸鞍⒍?,你你不攙,我……攙?!碧埔溃骸岸嘀x大公子。我三不會疊被鋪床,我在家中時每天都是旁的人替我鋪疊的?!倍蟮溃骸斑@倒不妨,我們都住在樓上的,不住在希房,不用你疊被鋪床。”大踱道:“華華,……你的床不會,……我來?!碧埔溃骸岸嘀x大公子?!倍蟮溃骸袄蠜_,你專做濫好人,華安拎喜(水),你助一臂。華安掃地,你去攙扶。華安不鋪床,你去代他鋪床。奴才不服奇(事)主人,主人去服奇奴才。妻(豈)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阿阿二,不……心急,他有不會,一一定也有會?!碧埔溃骸拔視暮芏噙?!一會彈琴,二會焚香,三會對奕,四會做文章,五會吟幾首風(fēng)花雪月,六會彈一曲鳴鳳求凰,七會繪幾筆山水人物,八會奏一套簫管笙簧,九會未卜先知猜人隱事,十會風(fēng)流自命,竊玉偷香?!贝篚饴犃送铝送律囝^,便道:“你你本領(lǐng)大大的了……得,比比……生的本領(lǐng)還大。”大踱口中的“生”便是指他的先生。二刁道:“實在大的了不得,不但比天打先生的本領(lǐng)大。而且比老生活的本領(lǐng)更大?!倍罂谥械摹袄仙睢北闶侵杆睦献印D菚r兩個踱頭一個要試驗他的竊玉偷香,一個要試驗他的未卜先知。唐寅道:“竊玉偷香不是寥寥數(shù)語說得盡的,待我慢慢兒講給二位公子知曉。若說未卜先知,便是猜得出人家的心思,即如兩位公子與我初次識面,我一見之下便猜得二位公子心心掛念的事?!倍蟮溃骸拔也幌颍ㄏ啵┬牛銇硗仆疲ú虏拢┪业男乃?。”唐寅道:“我猜二公子的心思,記掛著臭的對頭,侄的對面?!倍蟮溃骸俺舻膶︻^,侄的反面,其(是)什么?”唐寅道:“臭的對頭便是香,侄的反面便是叔。二公子心心掛念的叫做香叔?!倍笃婀值溃骸叭A安,你真?zhèn)€未卜先雞(知),我要喚你一聲半仙咧!”大踱道:“你你猜猜我……心?!碧埔溃骸拔也麓蠊拥男乃冀凶鲎哌M(jìn)花粉店,大嗅其鼻頭。”大踱道:“我我不懂什……講究?!碧埔溃骸白哌M(jìn)花粉店,到處都是香,大嗅其鼻頭,實在香啊香?。〈蠊有男膾炷畹谋闶窍惆∠惆?!”大踱道:“大大叔,佩佩服!”二刁道:“你叫誰?”大踱道:“我我叫華,……叫他大叔?!碧埔蛋禋g喜道:“這兩個癡公子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只須小試手段已把他弄的服服貼貼,一個喚我半仙,一個喚我大叔?!痹谶@當(dāng)兒,華平忽來招呼道:“華安兄弟,天香堂上散席了,撤下的余肴照例值席的弟兄們享受。但是奉著太師爺吩咐,新來的華安也叫他坐在一處吃。華安兄弟快快去受用罷。”唐寅道:“二位公子,小人去去便來。”大踱道:“豈豈敢,大大叔請?!倍蟮溃骸鞍胂桑顾退∷??!贝篚獾溃骸巴鐾龅懿凰?,先兄來代送。大大叔請?!笨尚@癡公子華文竟送唐寅到書房門口,方才返身入內(nèi),華平且走且說道:“華安兄弟,你的神通廣大,管家婆為著你掉淚;兩位癡公子見了你這般恭敬?!碧埔溃骸皟晌还拥挂灿腥?,大公子心心掛念著香啊香啊;二公子心心掛念著香叔香叔。你可知道香啊是誰?香叔又是誰?”華平道:“除卻秋香還有誰呢?”唐寅道:“他們呆頭呆腦,也知道歡喜秋香么?”華平道:“秋香是婢中之王,誰都?xì)g喜他的。他是太夫人的心腹婢女,誰都不敢欺侮他。二位公子雖是呆頭呆腦,看女人的眼睛卻不呆。有幾回在狹路上遇見了秋香,上前去摸摸索索。 秋香何等乖巧,摔去了返身便走。回到內(nèi)廳,哭訴太夫人知曉。太夫人罰令兩個踱頭在紫薇堂上跪了大半天,以示懲戒。從此以后,遇見了秋香便有幾分忌憚?!碧埔犞参苛嗽S多。 秋香這般守身如玉,當(dāng)然是個無瑕的太璞。二刁詩中說的“香叔上爺床”大概寫了別字,把“牙床”寫做了“爺床”……這時候,華吉、華慶都在天香堂的后軒等候新來兄弟入席,一見了唐寅互相讓坐。平安吉慶四童兒便在后軒開懷歡飲,努力大嚼。只為華老和杜太史的食量都是很平常的,兩個踱頭食量雖洪,但是礙著老生活在座,不曾吃個爽快。所以撤下的余肴依舊是很豐盛的。唐寅享受這余肴,比著二位公子所吃的整席受用多矣。 按下四個童兒飲酒的事。且說兩個踱頭在書房中,互相猜測這新來的書童:“難道真?zhèn)€從仙山上降下來不成?我們并沒有把自己的心思寫上自己面孔,怎么他一見了我們的面孔,便會知道我們的心思?”兩個踱頭中間畢竟二刁乖覺一些,忽的喊將起來道:“老沖,我們上了奴才的當(dāng)了,我本來有些疑惑,天下決不會有仙人,仙人一定其(是)假的。不錯不錯,被我二公子推(猜)中了!老沖,我們做的希(詩)稿不其(是)攤在桌子上么?我的題目其(是)詠相(香)叔,你的題目其(是)詠相(香)。 他在希房中偷看了我們的希稿,其(自)然推著我們的心思了?!贝篚獾溃骸罢照瞻。趴蓯??”二刁道:“他的西洋鏡都被我們拆穿了,待他進(jìn)希房,老沖依舊放出你的法寶。我二公子依舊請他吃一個瞎夫偷睛……”唐寅怎知書房里的情形?吃飯完畢,重入書房,又是微咳一聲,鼻子一揩,衣袖一拂,神氣活現(xiàn)的踱進(jìn)書房。以為兩個踱頭一定奉命維謹(jǐn)?shù)牧?。大踱道:“照照法寶?!边@句話分明打了一個照會,唐寅有了準(zhǔn)備,把頭一偏,大踱的一口濃涎吹落在雕欄上面。二刁道:“奴才進(jìn)來。嘗嘗你二公子的瞎夫偷睛。說什么未卜先雞(知)!”唐寅怎敢進(jìn)去?隔著書房門說道:“二公子又要胡鬧了,難道我的未卜先知是假的么?”二刁道:“你看了我們的希稿,其(自)然猜著了。你的未卜先雞其假的,不其真的。”唐寅道:“詩稿上沒有說的話我也會未卜先知?!倍蟮溃骸澳敲茨愕雇仆疲ú虏拢┻@個香叔到底是誰?”大踱道:“我我的香到底是誰?”唐寅道:“這有何難?大公子記念的香便是二公子記念的香叔?!倍蟮溃骸八隳阃浦?,你推推這個人叫什么名字?”大踱道:“是個怎樣人?”唐寅道:“若問名字,兩字‘秋香。’若問品格,婢中之王?!贝篚獾溃骸坝钟直荒悴隆耍蟠笫??!倍蟮溃骸澳氵€替推兩推,推得對喚你半仙;推得不對,兩下瞎夫偷睛?!碧埔溃骸耙率裁??”二刁道:“你推我們和秋香可有什么話巴戲?”唐寅道:“你要我推算,怎能擯我門外?”二刁道:“你進(jìn)來便其(是)了?!碧埔搅死锩娌耪f道:“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你們愛秋香,秋香不愛你們?!贝篚獾溃骸罢照瞻?,大大叔,請你猜,怎怎香不愛我?”唐寅道:“你們問我怎能使我久立?”二刁道:“請坐請坐?!碧埔ê蟛诺溃骸白惨娗锵?,摸摸索索,這般手段未免太惡。宜乎秋香急于退卻告訴太君,風(fēng)波發(fā)作。” 二刁把舌一伸道:“半仙真?zhèn)€半仙,我們備弄里的其(事)體都被你推著了,你好象也在備弄里一般。秋香告訴了阿每,后來怎么樣?”唐寅道:“你們絮問不休,說得我口干了,喝杯茶再說。”二刁道:“老沖,你真其(是)個踱頭,半仙到來也不送一杯香茗?!贝篚獾溃骸拔椅业埂懔耍髴胁畈钚⌒?。”當(dāng)下送過了一杯香茗。唐寅正用得著,喝干以后才說道:“紫薇堂做矮人。兄弟倆,左右分。跪在地,淚紛紛。兄八兩,弟半斤。齊出丑,難為情?!倍蟮溃骸岸急荒阏f著了,你編了三其(字)經(jīng)倒好聽?!贝篚獾溃骸敖浣洹?,宜宜……勉力?!弊源艘院?,兩個癡公子對于唐寅竟是百般佩服。名曰書童,而實做其半仙與大叔。癡公子屢向唐寅詢問竊玉偷香的方法,唐寅道:“這不是片刻工夫?qū)W得會的,須得細(xì)細(xì)的視察兩位公子的性質(zhì),才可以因材施教?!边@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到了來日便是中秋前一日,大踱、二刁清早便入書房,未免要茶要水。唐寅雖曾聲明不會拎水,但是伺候茶水畢竟責(zé)無旁貸,忙提了一把紫銅吊壺到廚房里去取水。他曾詢過華平廚房在何處,便抄著備弄直到廚房里面。但已轉(zhuǎn)錯了一個灣,這里面不是大廚房,竟是小廚房。唐寅見里面地方雖小,打掃的異常清潔,小小的灶頭,光漆光油的碗廚,他想:“錯了,這是誤進(jìn)小廚房里了?!闭瞪沓鐾?,不料石榴丫頭正坐在碗櫥后面呆呆的發(fā)怔。為著一櫥之隔,所以唐寅沒有見他。石榴呆呆的想什么呢?便是想到:“昨天不巧,新來兄弟進(jìn)中門,姐姐妹妹都會面,獨有我卻不曾。要想到書房門外去張望張望,又是一時不得閑暇。天啊,不知那一天才可會見這冤家的面?。 泵吐牭靡魂嚹_步聲,石榴探頭看時,卻見一個美貌書童手提著銅吊正待退出,石榴慌忙的喚道:“新來兄弟請進(jìn)來??!”唐寅見是一名丫環(huán),大約有花信以外的年紀(jì),兀自打扮做少女一般,連忙放下銅吊,口喚姐姐時,便是深深一揖?;诺檬襁€禮不迭,攜一條廣漆長凳請?zhí)埔诉@端,自己老實不客氣的坐了那一端,中間相去大約三四寸光景。彼此通過了姓名,石榴在長凳上挪過一些,便問:“華安兄弟,聽你口音不是這里人?!碧埔溃骸靶〉苁翘K州人?!笔竦溃骸扒蓸O了,我也是蘇州人。請問華安兄弟,住在蘇州那一處?!碧埔溃骸靶〉茏≡谔K州城外野貓弄?!笔竦溃骸扒蓸O了,我也住在蘇州城外野貓弄。”說時又挪過了一些。唐寅看他漸漸的和他接近了,要是秋香肯這般的殷勤遷就,那便肉體上起著快感,正所謂求之不得咧!石榴不過是個中人之姿,更兼這幾年來所求不遂,郁郁寡歡,身子未免日形消瘦了。 消瘦也要看個部位,要是面部不瘦而瘦了腰部,便益發(fā)可以出落得楚楚可憐。李笠翁詞中說的“天意憐依,但瘦腰肢不瘦容,”未嘗不合乎審美的觀念。可惜石榴的瘦適得其反,可以改竄幾個字,卻叫做“天不憐儂,未瘦腰肢早瘦容,”這一副削肉臉,縱使含著笑意也覺得秋氣多而春風(fēng)少,似乎有些不堪接近。石榴的身子漸向右挪,唐寅的身子也跟著漸向右挪,總要使中間留上一些緩沖地步。石榴問道:“華安兄弟,你今年多少青春?”唐寅道:“一十八歲。”石榴道:“巧極了,我也是一十八歲?!闭f時又右挪一些,唐寅暗思:“這丫環(huán)左一句巧極了,右一句巧極了,索性湊個趣兒,迎合他的意思,叫他再喚幾句巧極了。忙道:“請問姐姐是什么日子生的?”石榴道:“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時?!碧埔溃骸安恍盘煜聲羞@般巧事,小弟出世的日子也是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時?。 笔衤犃?,這一片熱戀的心益發(fā)興奮了,身子又挪過了寸許。且挪說道:“新來兄弟,真?zhèn)€和你有緣,我們是坐著一只船兒來了?!边@句話卻使唐寅猛吃一驚,他想:“石榴果然和我坐著一船來的么?記得米田共的船中坐客和搖船的只有二人,石榴躲在那里?難道躲在艙底下不成?”他一壁想,一壁把身子右挪,一條長凳空了左面的半條,重量便向右傾。唐寅挪到了盡頭處,便無可再挪了,石榴道:“我們有緣人真?zhèn)€坐著一船來的?!碧埔溃骸皼]有坐著一船來啊!”石榴道:“華安兄弟,人人都道你絕頂聰明,無有不知,無有不曉,你怎么理會不出我的意思呢?我和你既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那么投生的時候我和你一定結(jié)伴同行,我說坐著一船來的,便是坐著投生的船??!”唐寅笑道:“原來如此,哎呀!”……列位看官。唐寅說了一句“原來如此,”為什么接著“哎呀”兩個字?“哎呀”者驚訝之詞也,一定遇著可驚的事才有這般的呼聲??垂賯兒畏裂诰聿逻@一下,也是個消遣方法,不必急急閱看下文。要是諸位不喜猜這謎謎兒,我便來說破了罷。原來長凳的一端重量激增,“哎呀”之聲未畢,并坐的兩個人早撲翻了一雙。那條凳便直豎的豎將起來。唐寅趕緊扒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石榴裝腔做勢的說道:“華安兄弟,快來扶我一下?。 碧埔鷽]奈何,只得扶了他起來。石榴嬌喘吁吁的說道:“我們兩個人同時跌倒,是一個好口彩,這叫到(倒)成雙??!”唐寅笑了一笑道:“石榴姐姐再會,小弟要到大廚房中取熱水去了?!笔駬屓ニ你~吊道:“不用忙,你用熱水我自有熱水給你。大廚房中人多手雜,地方又很臟,不是你這般漂亮人物可以去得的?!庇中α诵Φ溃骸胺讲胚@一交筋斗要是在大廚房中栽倒了,身上的衣服非得完全凈過不可?!庇秩〕隽讼懔_手帕,把身上略略撣了幾下,順便也在唐寅身上撣了兩撣,擺平了板凳,又請?zhí)埔恕L埔溃骸拔覀兞⒄劻T,不坐了,小弟跌怕了?!笔裥Φ溃骸澳銊e膽怯,我們各坐一端,不會跌的?!闭f時兩人重又坐下。石榴道:“我的性子最愛同鄉(xiāng)人,你是我的同鄉(xiāng),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現(xiàn)在又同入相府,同在一個鍋子中吃飯,天老爺生我兩個人正是很有意思的。據(jù)我看來,將來同的地方很多咧?華安兄弟,你猜這么一猜?!碧埔溃骸靶〉懿虏怀?,姐姐說了罷?!笔竦溃骸靶呷舜鸫鸬?,不要直說罷,橫豎你總是心照不宣的。華安兄弟,今天是八月十四日,離著我們的生日只有五天了,華安兄弟,你預(yù)備齋一個星官么?”唐寅道:“姐姐又來了,飄泊異鄉(xiāng),做了低三下四之人,還有什么星官可齋?”石榴道:“這倒不妨,橫豎到了這天我總要齋星官的,添客不添菜,我順便替你齋了也好。”唐寅道:“破費姐姐,心有不安。”石榴笑道:“破費什么?只不過多備一貼星官紙馬罷了。你的星官是壽星,我的星官是王母,兩貼星官紙馬同供在一起,倒得很好玩的。”唐寅點頭道謝,心里思量:“橫豎我的生辰是假的,由他胡鬧便是了?!笔裼值溃骸疤K州人總幫著蘇州人,年紀(jì)輕輕在外面做童兒,舉目無親多少可憐!你要洗衣不要教外面人去洗,外面洗的衣服烏糟糟不成模樣,穿在身上豈不臟了你潔白的皮膚?你只交付我石榴便是了,包管你洗得一干二凈,外加松子漿,穿上了身益發(fā)漂亮了?!闭f時又向右挪,慌的唐寅站將起來道:“姐姐,跌了一交還不怕么?”石榴笑道:“再來一個‘到老成雙’也不妨??!”唐寅道:“姐姐休得取笑,時候不早了,兩位公子已進(jìn)了書房,正催著茶水,請姐姐指導(dǎo)小弟大廚房在那兒?!笔竦溃骸罢剮拙湟膊环?,橫豎他們都是踱頭??!”唐寅道:“他們雖是踱頭,脾氣卻是很大。二公子的黑虎偷心尤其不堪領(lǐng)教。好姐姐,來日正長,小弟要告辭了?!边@一聲“好姐姐”叫得石榴神魂飄蕩,知道小廚房里不是調(diào)情的所在,只要他有心我有意,月下老人自然會把紅絲系。便道:“華安兄弟,你去便去,但是不要忘了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石榴?!碧埔溃骸敖憬惴判模瑳Q不忘懷。我要到大廚房去了,姐姐指引我?!笔裥Φ溃骸斑h(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說時把指頭兒在墻邊一個八角小窗上撥這一撥,這扇小窗便拔入了墻縫中間。原來大小廚房只是一墻之隔,管理小廚房的石榴和太夫人是很接近的,他有權(quán)可以命令大廚房里的廚役。石榴道:“大廚房里走一個人來?!苯又宦暣饝?yīng)便來一個廚役,隔著窗洞問道:“石榴姐姐有何使喚?”石榴把銅吊授給他道:“快去舀一吊熱水來,不許太滿,也不許太淺,只是八分光景?!睆N役接了銅吊,無多時刻便在窗洞里授了過來。石榴又把八角小窗撥上了,便道:“華安兄弟取水去罷。這一下便省了你的許多腳步?!碧埔x了石榴,提了這一吊熱水才走得三五步,還沒有出這小廚房,石榴忽的又把唐寅喚住了,接去這把盛水的銅吊,正是: 縱無宿果三生證,應(yīng)有靈犀一點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小廚房送抱推襟天香堂出乖露丑唐寅正待走出小廚房,卻被石榴喚住了,手中的銅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么?”石榴道:“華安兄弟,我見了你替你可憐,又替我可憐,彼此都是好出身,做這低三下四的人,端的可憐?!闭f時有些淚汪汪的模樣,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這丫環(huán)因何傷感?實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說道:“什么鳥叫什么聲,什么人走什么路。恰才見你華安兄弟走這兒步路,衣袖招展,步履從容,便知道你是個好出身。但是提了銅吊,不配這么樣走的,你不見銅吊里的水被你潑出了許多么?要是這么樣的走到書房里,包管錒吊里滴水全無。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廚房里只舀八分滿的一吊水,便是防著你不容易拎著走,誰知依舊潑翻了。潑去些熱水還是小事,燙了你的腳便怎么樣?華安兄弟,你可知道燙在你的腳上,痛在我的心上?!边@兩句話把唐寅的肌膚上起了一種似癢非癢似冷非冷的感覺,正似《紅樓夢》中所說的“麻犯了滿身雞皮疙瘩?!钡鞘衲抢镏獣??兩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腳上看了一遍,忙道:“還好還好,沒有潑到你腳上。好兄弟,我告訴你,記得六年前,我新到相府中充當(dāng)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慣這些粗笨事務(wù),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變做了嶺南朋友,“廣東廣東”的晃個不止,一盆水總要打個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個好出身,做慣小姐的來做婢女,當(dāng)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這銅吊一般。唉!年紀(jì)輕輕的人充當(dāng)著書僮、婢女,何等可憐!”唐寅道:“彼時姐姐多少年紀(jì)?”石榴道:“也和你一般,一十八歲?。 碧埔溃骸捌媪似媪?,方才我問問姊姊的芳齡,你說一十八歲,怎么六年前的姐姐依舊一十八歲?”這句話分明截破了石榴的豬尿脬,他不好說我是年年十八歲,六年前是十八歲,六年后依舊是十八歲??偹闼屑敝?,忙道:“我只道華安兄弟問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若問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歲??!”唐寅道:“姐姐還我銅吊,再要延遲熱水要變做溫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銅吊里的水溫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須……”唐寅道:“只須什么?”石榴道:“只須你愛我的心,不要和銅吊里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熱水變做溫水;再隔片刻,溫水變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見了你,這顆心似冷水一般。 溫字且談不到,何況熱字?”他心里這么想,口里卻那么說道:“姐姐放心,我這顆心始終是熱騰騰的,還我銅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責(zé)罰?!笔竦溃骸按覀魇谀懔嗨姆椒ǎ闱铱粗?,你要揮手只可揮那空手,那只拎水的手須得平平穩(wěn)穩(wěn),萬萬不能動搖。要是這只手拎得酸麻了,換過一只手倒不妨。你依舊搖動著空手,便不酸麻了?!彼贿呎f,一邊拎著銅吊在小廚房里打了幾個轉(zhuǎn),方才交付與唐寅。送他到小廚房門口,兀自望著他的背影,心里稱贊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驀然間被一個情敵遮斷了情人的背影。情敵是誰,便是備弄里的一只墻角。原來唐寅已轉(zhuǎn)了彎,這只墻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礙品。 他恨恨的說道:“不做美的墻角,總有一天告稟了太夫人,把你這只墻角拆去,看你再會遮斷我的情人么!”唐寅拎了銅吊,回到書房去沖茶水,書房里的踱頭只有華武一個。唐寅道:“大公子到那里去了?”二刁道:“老沖送胡調(diào)去了?!碧埔婀值溃骸罢l是胡調(diào)?”二刁道:“半仙,你也有不?。〞裕┑玫拿??這個故典出在希希(四書)里面。你推(猜)得出么?”唐寅畢竟玲瓏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便問唐寅:“怎么一推便著?”由著唐寅說得嘴響,說這是《論語》上說的,“遇丈人,以杖荷(艸條)”,所以說到“荷(艸條)”便知是指著丈人。這一下子益發(fā)把二刁佩服得五體投地,便認(rèn)定華安的才學(xué)比著先生還高。只為今年三月里杜太史來時,華文為著陪伴丈人,托華武向先生請假半天,先生問華武道:“你的哥哥為什么請假?”華武也說:“老沖陪伴胡調(diào)去了?!毕壬矄枴罢l是胡調(diào)?”二刁也說:“這故典出在希希里面”。卻教先生去猜,先生猜了多次沒有猜中。待到華武說破了,方才明白。他雖是個踱頭,卻也辯得出學(xué)問的優(yōu)劣。就這一點上他便知華安的本領(lǐng)在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彭瀳虻搅讼喔?,和老友西窗剪燭,只住了一宵,為著來日便是中秋,急于回去過節(jié),便向華老辭別返蘇。華老也知道慶賞中秋是家庭一樁樂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強留。杜翰林臨別時向華老再三聲明,只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欲邀請女婿伴同女兒到蘇州去吃一杯壽酒。華老道:“親翁華誕,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當(dāng)然,但是我們大郎生性癡呆,到了蘇州大庭廣眾之間一定鬧出許多笑話。親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覺得慚愧難堪?!倍藕擦值溃骸芭霾粊恚畠阂欢ㄒ獊淼??!比A老道:“這是當(dāng)然的事。不但令愛要向堂上祝壽,便是到了華誕的正日,老夫也該捧觴上壽。順便還得賞鑒賞鑒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畫呢!”于是雙方約定過了中秋節(jié),杜翰林便須派船到來接取女兒歸寧。華老也說:“到了八月廿三,無論如何老夫總得到蘇一行?!敝粸槎藕擦值奈逖Q是八月廿四日。大踱聽了,心中一憂一喜,憂的是華老不許他去祝壽,只許媳婦歸寧,這幾夜孤眠況味,很難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華老也要到蘇州去祝壽,至少總有三四天耽閣,這幾天內(nèi)沒有人管束,盡夠他的快活?!藕擦謩由矸堤K,大娘娘送到中門以外,華老送到大門前,華平領(lǐng)著大踱送到船邊。杜翰林道:“賢婿,后會有期,須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掙氣?!贝篚庵Z諾連聲。送別歸來,重到書房,不在話下。 過了一天,便是中秋佳節(jié)。唐寅屈指計算,到了相府業(yè)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見過秋香一次,卻不曾講過一句話。以后人面杳然。秋香無事不出中門,唐寅不奉呼喚也不能闖入內(nèi)堂。今日里佳節(jié)團(tuán)圓,撇卻如花美眷,卻在相府里孤眠獨宿,這況味真教人難受。但是華老那邊卻又興致勃勃,準(zhǔn)備慶賞中秋。日問召集僮仆都有犒賞,許多僮仆中間,他只屬意于華安一人。因此今歲中秋比往年頓添興致。相府里的大香斗已從十三日起喚了巧匠扎就玲瓏臺閣,一只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宮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只香斗扎的是蟾宮預(yù)織登科記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節(jié)的天緣又好,紅日恰恰西沒,這一輪圓到十分的明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開,芬芳四溢。對面一個大月洞門,從大月洞門出去,一帶花木假山,還豢養(yǎng)著珍禽異獸,這花園喚做“適園”。適園的東面有精舍數(shù)楹,喚做“論文堂”。華老每逢春秋佳日,時時柬請同文,在論文堂上舉行適園雅集。適園的西面,從九曲橋過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交代,便是華文、華武讀書之地。中秋筵宴,天香堂上的一席,是華老和兩個兒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兩個媳婦坐的。紫薇堂上早已開宴,天香堂卻沒有入席。華老要待到浮云散盡的時候舉杯邀月,才覺得增長精神。 開宴的遲早,和他人不生問題,卻急煞了兩個踱頭,只因華老治家嚴(yán)肅。淡泊自甘,倘非良辰佳節(jié),不許有整尾的魚、整塊的肉進(jìn)門。弟兄倆雖然憊賴,卻也無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席可吃,就要窮兇極惡般爭先搶食,沒一毫貴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擺滿著極豐盛菜肴,卻因礙著杜翰林在坐,不曾吃個爽快。今天是家宴,菜肴既然特別加多,禮節(jié)上也可以脫略一些。并且華老的食量又不好,吃過幾色菜便不吃了。記得去年中秋,華老才喝得半壺酒,便已帶些醉意離坐入內(nèi)。這一席酒都是兄弟倆開懷歡飲,吃個杯盤狼藉,大償夙愿。他們既有成例可援,以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飲,實則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吃一個照單全收??尚Φ拇篚忸^先把褲帶放松,好教臟腑中擴大范圍預(yù)備幾間菜的公司、酒的棧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時候努力大便一次,肅清了里面的腐敗分子,好教五臟殿里換一班簇簇生新的人才。這一夜,天香堂上開宴比往年遲了一些,兄弟倆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一些,紅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會的消息。等了一會子,饑腸轆轆;又等了一會子,餓火中燒。大踱要遺人去取些干點來充饑,二刁竭力反對。他反對的理由便是:“和蛔蟲宣戰(zhàn),蛔蟲越是作祟,我們越要硬挺勁的挺將過去。情愿人做蛔蟲的主,不要蛔蟲做人的主。 況且這一頓佳肴遲早總須入肚。要是先把干點吃飽了,少停見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边@一席話說的大踱點頭播腦,認(rèn)為有采用的價值。每逢饑腸雷鳴時,他便拍著肚皮做那蛔蟲的宣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鬧,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飽。”大踱肚里的呼聲稍稍停頓,二刁的肚腸中又嗚嗚的掌起號來,二刁也拍著肚皮說道:“蛔蟲天打(先生)不要響,打一套鑼鼓給你聽,側(cè)柏隆冬詳,側(cè)柏隆冬詳……”忽聽得一陣步履聲,從適園中向西而來,兄弟倆迎出書房看時,原來是華安奉了太師爺之命來請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救星到了?!倍蟮溃骸皞?cè)柏隆冬詳’,吃他一個精打光?!睘橹鴪@中月明,唐寅便陪著公子從適園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走且說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喚我們?nèi)テ洌ㄊ牵U\吃酒不作別用,還其飲酒以外另有花頭?”唐寅道:“據(jù)我看來,飲酒中間或者要出個題目,試試兩位的才學(xué)。二刁道:“那么,不好了?!贝篚獾溃骸安徊缓昧耍蟠笫?,救救我?!倍蟮溃骸鞍胂煽蠋兔Γ覀儼幔ǜ校┒鞑槐M。”唐寅道:“遇有可以幫忙之處總肯幫忙的?!睂⒔煜闾茫篚夂鲆姺蹓ι厦嬗袀€頭顱的影子搖動,頭顱上面還插著兩朵金花,不禁驚怪道:“插插金花,是是誰?”二刁道:“老沖,大諒小怪,其(是)一只鹿的影子也不小(曉)得?!闭f話時,已過了月洞門,早望見天香堂上燈火齊明,肴核陳列,兩個踱頭的眼光中先見了筵席,才見這位胡須飄飄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張?zhí)珟熞紊?。免不得趨步上前拜見父親。大踱一見,便鬧了笑話,拜了父親,恰才站起,只為他的褲帶太解放了,這條褲兒落篷也似的落到腳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險些兒陽貨欲見老子。華老見了搖了搖頭兒。這時華文好比河工搶險似的,趕把褲腰搶在手中,胡亂束好了。華老道:“大郎坐在這壁,二郎坐在那壁,華安斟酒?!辩暌菜频年惸杲B酒斟滿了三杯,但是舊家庭的規(guī)矩,家長沒有舉杯,幼輩不能搶飲,偏是華老捋著頷下長髯舉眼看明月,看出了神,一時忘卻舉杯。華老看月看出了神,兩個踱頭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边@時候踱他們對著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動,怎不引起了食欲?大踱自言自語道:“不不好,饞饞蟲爬到喉喉……了?!倍蟮溃骸袄蠜_,饞蟲爬到喉嚨口還沒要緊,我的饞蟲爬到舌頭上來了。”華老怒道:“這么大的年紀(jì)專講些口腹之欲,好不羞慚!”便悶悶的干了一杯酒。華老的酒杯一舉,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搶酒在手,一飲而盡。待到杯兒一空,唐寅不待吩咐,滟滟的金波又篩滿了三杯。華老略一舉箸,兩個踱頭卻變做了雙槍將董平,奮勇當(dāng)先,在席面上獵取東西。這便讓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滿了南腿,騰起空筷又在那里夾取熏魚,大踱眼光不銳,手腕也不靈,象牙筷夾取白斬雞,獅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夾住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顫動,這塊白斬雞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里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捉捉捉,中中途脫逃?!比A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頭!”嚇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尋這個中途脫逃的白斬雞。這時候,華平上了溜雞片,熱氣騰騰,直向兩個踱頭的鼻孔撲來,華老偶然抬頭,瞥見月洞門外月光如水,玲瓏假山上面這頭梅花馴鹿,在那里徘徊瞻眺。華老忽的想起一個上聯(lián),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倆快快對來。又恐他們不明題旨,說:“上聯(lián)‘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卻是真的。你們對的下聯(lián)也須有一正一反的字句聯(lián)合才行。”哎呀,出了這個上聯(lián)急壞了兩個踱頭。一個是肚皮上有“火燭小心”的警告,一個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貼。倉卒之間怎么對得出?只向著唐寅顛眉霎眼,拍著速發(fā)救兵的無線電報。唐寅乘著華老舉首望月的當(dāng)兒,指頭兒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寫了“死”“活”兩字,趕緊抹去了,幸不被華老瞧破。兩個踱頭有了“死”“活”兩字,再湊三個字便可交卷了。大踱東張西望,見華安手執(zhí)著酒壺,便道:“有有了,我我對‘死酒活人篩’”。華老搖頭道:“雜湊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對‘死菜活人燒’?!比A老皺眉道:“豈有此理!”回轉(zhuǎn)頭來,便道:“華安你來對一個。”唐寅道;“兩位公子把“死活”對“真假”很有思路,只須略換幾個字,叫做‘死水活魚游’。”華老大喜道:“這五個字對得很好!經(jīng)你一換便是點鐵成金,華平過來!”華平垂手上前便問:“太師爺何事呼喚?”華老道:“你把這一次溜雞片撤下,賞給華安吃?!卑パ?,這可不得了!熱騰騰的溜雞片上面已有了兩個踱頭的許多眼毒,誰料一些沒有到嘴便宜了書僮。心中怎不冤苦?幸而雞片撤去后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兩個踱頭以為失之東隅,總可收之桑榆。二刁運用他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測度形勢,只須華老略略動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筆,用勁把力的在蹄胖上面簽一個“十”字。誰料蹄胖上面“十”字沒有寫,華老口中卻道出了一個“十”字來,華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個上聯(lián)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國思家思社稷’。大郎、二郎,快快對來。這是個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個‘思’字。你們所對的也要三個字合成一個字?!贝篚獍l(fā)極道:“不不好,這只生瘡……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動了?!痹瓉泶篚獠蛔R走油蹄膀,只當(dāng)做生著天泡瘡的蹄膀。二刁道:“老沖,今天不其(是)賞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聞聞熱氣”。華老道:“休得胡說,快快對來!對得好盡你們吃個爽快;對得不好,哼哼!”華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倆注射,益發(fā)嚇得他們對答不出。又只好連拍無線電,向唐寅討救兵。唐寅又覷個機會以指蘸酒,向大踱寫了一個“賞”字。先寫“八”,再寫“目”,再寫“尚”。又覷個機會向二刁寫了一個“賀”字,先寫“八”,再寫“目”,再寫“加”。兩個踱頭中二刁的對子先好了,便道:“我對‘八目加賀’”。華老道:“賀什么?”二刁想了想道:“‘賀來賀去賀希(書)僮’?!比A老道:“胡說!為什么賀起書僮來呢?”二刁道:“他有溜雞片吃,其(自)然要賀賀他?!比A老回顧華安道:“你替二公子刪改一下?!碧埔溃骸盎靥珟煚斣?,二公子對的‘八目加賀’這一句很好,下一句略改數(shù)字,可以改做‘賀花賀月賞嫦娥’。”華老大喜,又吩咐撤下走油蹄膀賞給華安吃。唐寅兩次道謝,大踱、二刁兩次失望。這時候,上了一次馨香撲鼻的鮮魚湯。華老又催促大郎快快對來。大踱道:“我我對‘八目尚賞”。華老道:“賞什么?”大踱道:“賞賞”。華老道:“快說!”大踱道:“‘賞雞賞肉賞魚湯’?!比A老嘆了一口氣,二刁道:“老沖,鮮魚湯還沒有賞給華安,你怎說‘賞雞賞肉賞魚湯?’”大踱道:“早早晚要要賞給他,你你我總無分?!惫蝗A老又喚華安刪改大公子的對聯(lián)。唐寅道:“‘八目尚賞’這一句不要改,下一句即景生情,可以改做‘賞風(fēng)賞月賞秋香’?!比A老又吩咐把鮮魚湯賞給華安。唐寅正向華老謝賞,二刁忽的喊將起來道:“爹,不要上了華安的當(dāng),鮮魚湯可以賞給華安,秋香不可以賞給華安?!敝贿@幾句話說的唐寅這顆心在方寸中跳個不住。正是: 公子一言偏中的,美人三笑總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老相國刮目賞書童太夫人平心論義子華武雖然生性不慧,但是愛慕秋香的心并不亞于唐寅。聽得“賞秋香”三個字怎不著急?便不由的喊將起來,請華老不要把秋香賞給他。這時唐寅猛吃一驚,他想:“我的心事卻被呆公子一言道破了,我這番更名易姓。來做低三下四的人,想的什么?只想華老把秋香賞給我。呆公子糊涂一世聰明一時,警告華老休得上當(dāng)。唉,不要把機關(guān)破露了罷!我借這對仗一語雙關(guān),做個將來的佳兆。所以把‘賞秋香’三個字嵌入其中。華老已被我朦過了,呆公子卻朦不過。奇哉怪哉!”華老向二刁怒目相視,喝道:“你道些什么?”二刁道:“華安存心不良,他要賞秋香,偏不要把秋香賞給他?!贝篚庖搽S聲附和道:“香香啊,賞賞他不得?!比A老道:“你們可知道什么叫做賞?什么叫做秋香?”大踱道:“賞賞者賜也”。二刁道:“秋香者阿每雞(之)婢女也?!比A老又把象牙筷在桌上一拍道:“你們兩個都是不可雕的朽木,枉讀了多年的書。連那‘賞秋香’三個字都不會解釋!”唐寅暗笑:“他們沒有誤解,怕是你老頭子誤解了罷。他們做了多年的朽木,這一會卻沒有做朽木。你老頭子說的不可雕的朽木,怕是夫子自道也罷?!比A老連嘆了幾口氣,很嚴(yán)重的教訓(xùn)兒子道:“大郎、二郎聽者,你們讀了多年的書,只是讀的死書。須知道書是死的,解釋是活的,萬不可拘泥不化,執(zhí)定這種解釋,而不想變通的方法。即如這個‘賞’字,大郎說的‘賞者賜也’,固然是一種解釋,殊不知賞賜以外。還有欣賞的賞。昔人說的‘奇文共欣賞’,這個‘賞’字便不作賞賜解,卻是和賞風(fēng)賞月的‘賞’一般意思?!锵恪质侵钢鴿M圓金粟而言,和你母親的侍婢毫不相關(guān)。華安對的‘賞風(fēng)賞月賞秋香’,他是即景生情,指著滿園金粟而言。 你們竟誤會要把秋香侍婢賞給他。可謂不通之至了!”說罷又是幾聲長嘆。大踱、二刁受了這一頓訓(xùn)斥,當(dāng)然俯首無語。但是到了來年,卻被他們說得嘴響。那時華安已挈著秋香夜遁,待到發(fā)覺以后,華老知道上了唐寅的大當(dāng),不免唉聲嘆氣,悶悶不樂。兩個兒子上前相勸,便提起去年中秋的事,以為唐寅對的“賞秋香”三個字兄弟倆都知他存心不良,曾在老父前提起警告,休得把秋香賞給他。彼時老父把兄弟倆一頓大罵,以為徒讀死書不通之至。現(xiàn)在不幸已應(yīng)了兄弟倆警告的預(yù)言,究竟兄弟倆是不是讀的死書?到要請教。華老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也只好俯首無語。這是后話,未來先說,表過不提。在這當(dāng)兒,席面上又來了一次八寶鴨,華老素來食量不佳,又加著胸懷不快,所以上了佳肴并不舉箸。大踱、二刁卻是一眼不霎,監(jiān)視著這只又肥又嫩又香的八寶鴨。華老道:“華安,你把方才的上聯(lián)給我另對一個下聯(lián)。要是合著我的身分,我便把八寶鴨賞給你吃?!碧埔懒艘痪洌骸白裉珟煚敺愿??!倍蟮溃骸袄蠜_,我們真?zhèn)€來做活祖宗了,這一席酒其(是)祭祖宗的酒,不其賞中秋的酒。 這只八寶鴨又要飛去了?!贝篚獾溃骸凹兰雷孀谶€有紙錠化,現(xiàn)……現(xiàn)在錫錫箔沒……張?!碧埔溃骸皢⒎A太師爺,小人對的:‘寸身言謝,謝天謝地謝君王’。”這個下聯(lián)直把華太師喜的拍手叫好。‘今天中秋佳節(jié),華老曾經(jīng)當(dāng)天燒過一爐香,喃喃禱告道:“我華鴻山自經(jīng)告老回鄉(xiāng),賞食全俸,君恩浩大沒齒不忘,身在江湖心在魏闕。但愿國泰民安,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比A老既存著不忘君國的心,所以出的上聯(lián)有“思國思民思社稷”的字樣。唐寅對一句“謝天謝地謝君王”既合著華老的身分,又猜透了華老的心思,怎不拍手叫好?立命把這一次八寶鴨撤下去,賞給華安。唐寅又上前謝了太師爺。二刁道:“老沖,你看華安道一聲謝,便有一樣好東西吃。他真?zhèn)€其(是)寸身言謝咧!”大踱道:“他他是寸身言謝,我們只好十口心思。”二刁道:“思什么?”大踱道:“到到了來日,一一定害了相思癥,我我的相思害在生天泡瘡蹄膀上面?!倍蟮溃骸澳愫Φ钠洌ㄊ牵┨惆蛳嗨迹液Φ钠浒藢汎喯嗨??!蹦菚r席上又來了兩次菜,兩個踱頭知道沒有他們的分兒,索性瞧都不瞧了。華老道:“大郎、二郎,各把近來所作的詩稿念一首給我聽,要是做的不錯,所有席上的佳肴由著你們吃個爽快。”兩個踱頭正害著吃食的相思,華老把食欲打動他們,他們又不自量力,愿告奮勇了。二刁道:“我有一首近作,題目其(是)詠香……”華老道:“香什么?”二刁本要說“香叔”,忽想“叔字”說不得,便道:“詠的其(是)香斗。”華老道:“香斗為題,即景生情。你且把詩句背給我聽?!倍竽畹溃?香斗香之斗,香乎斗亦香。而香其撲鼻,香斗上爺床。 華老道:“一派胡言!全無詩味。大郎你呢?”大踱道:“我我也是詠香斗?!比A老道:“詩句呢?”大踱期期艾艾的念道: 去年今日此堂中,香與區(qū)區(qū)相映紅。阿大不曾何處去,香啊今日返亭東。 華老道:“尤其放屁了!卻不料今宵美景良辰被這兩個踱頭大殺風(fēng)景。要沒有個聰明書童伴我無聊,端的今夜要被他們氣死了。華安!”唐寅道:“有?!比A老道:“你方才替二公子刪改的對仗有‘賀花賀月’四字。我便把花月為題,限你詠七律四首。詠得好,這全席的菜都賞給了你罷?!碧埔溃骸靶∪俗衩菹?。”說到“容想”二字。便放下酒壺,在天香堂上徘徊了兩三次,照例做書童的不應(yīng)有這般態(tài)度,但是華老教他做詩,便該把詩人相待,不該把家童相待。詩人結(jié)習(xí),大概信步索句,且行且吟,斷沒有手捧灑壺站立一旁可以做出詩來的道理。所以華老見唐寅這般態(tài)度并不斥他無禮,轉(zhuǎn)以為是詩人應(yīng)有的態(tài)度。不禁捋著長髯點頭不已。二刁道:“老沖,你看奴才踱起方步來了。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這里,只其(是)挨罵,他放下酒壺去踱方步倒沒有人罵他?!贝篚獾溃骸拔椅也灰龉恿耍椅乙雠?,公公子倒灶,奴奴才吃飽?!比A老道:“你們從今也該覺悟了,做了少年人,第一要有才學(xué),有了才學(xué)便是奴才有人抬舉他,沒有了才學(xué)枉做了公子,也只好天天捱罵。 這叫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華老正在策勵兩個踱頭兒郎,唐寅所詠的花月詞四首早已打成了腹稿,恭恭敬敬的上前稟告道:“回太師爺話,四首花月詞,小人吟就了?!比A老道:“你且背給我聽?!碧埔迩謇世实谋持牡靡庵鞯溃?有花無月恨茫茫,有月無花恨轉(zhuǎn)長?;ㄆG似人臨月鏡,月明于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分花入,攜酒花前帶月嘗。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將花月作尋常。 花香月色兩相宜,惜月憐花臥轉(zhuǎn)遲。月落漫憑花送酒,花殘還有月催詩。隔花窺月無多影,帶月看花別樣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花發(fā)千枝月一輪,天將花月付吟身。權(quán)為月主兼花主,暫作花賓又月賓。月下花曾留我酌,花前月不厭人貧。好花好月知多少,弄月吟花有幾人。 高臺明月滿花枝,對月看花有所思。今年月圓花好處,去年花病月昏時。三杯酬月澆花酒,幾首評花品月詩。沈醉欲眠花月下,只愁花月笑人癡。 唐寅背一首,華老贊一首。四首背完,贊聲不絕。便向著兩個踱頭發(fā)話道:“你們懂得慚愧么?一個書童有這大么的才學(xué),你們枉做了貴胄公子。只是胸中漆一般黑?!贝篚獠环溃骸暗?,你你不是我的蛔蛔蟲,你怎知道我腹中漆一……黑?”二刁道:“漆一般也不妨的,天天到園子里去捉油火蟲吃,肚皮里就會亮了?!比A老越聽越?jīng)]趣,拂袖而起,吩咐把這一席酒完全賞給華安吃。自有家丁掌著燈照他到中門里去了。紫微堂上的賞月筵席早已散去,二位少夫人都已回了堂樓。太夫人為著老相公沒有進(jìn)來,坐在內(nèi)堂守候,好幾次遣丫環(huán)到天香堂上探望太師爺,是不是在外面開懷歡飲,丫環(huán)回報太師爺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只和兩位公子嘔氣。惟有見了新來兄弟華安卻是和顏悅色,上一次菜肴,太師爺總說賞給華安吃。太夫人暗暗自思:“這也難怪他,兩個兒子端的太不掙氣了!”忽聽得中門上傳進(jìn)消息,太師爺來了。這時候華吉、華慶已把太師爺送進(jìn)中門以內(nèi),自有仆婦丫環(huán)等掌燈迎接,華吉、華慶重又折回,不在話下。太夫人離座叫喚老相公,卻見華老面上大有不豫之色,太夫人問一聲:“老相公緣何不樂?”華老枉為相國,卻說出一句可笑的話,指著太夫人的腹部說道:“都是你的肚皮不掙氣。”編者寫到這里,說一句公道話道:鴻山錯了,這是合作的問題,決不能抱怨著一方面。太夫人的不掙氣,也是老相公的不掙氣?!蛉寺犞舷喙f的幾句氣話,畢竟相國夫人四德俱優(yōu),不比小家婦女沒有涵養(yǎng)性,在這一句上便要和丈夫淘出一場氣來。當(dāng)下待華老坐定以后,便吩咐丫環(huán)道:“你們快去預(yù)備醒酒湯,太師爺醉了。除卻秋香,都不要在這里侍立?!庇谑亲衔⑻蒙现皇V戏驄D、秋香三人。華老說了一句氣話,出口以后自知失言,便向太夫人說道:“我沒有醉:但是方才一句話自知冒昧,請你不要介意。”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說的氣憤話,誰來介意?不過兒子的賢愚關(guān)于天賦,老相公氣憤也沒有用,枉自氣壞了自己的身子,這兩個癡兒依舊是癡兒,有什么值得?”華老道:“這兩個癡兒,只好由著他昏昏沉沉度這一輩子糊涂日子,我也顧不得許多了。但是見了兒子的癡呆,益發(fā)見得書童的聰明絕世?!闭f時便把方才吟詩作對的經(jīng)過述了一遍,又輕輕的說道:“我有一樁事要和夫人商量。”太夫人道:“請教?!比A老向秋香看了一眼道:“你也暫且回避罷。”秋香正待避走,太夫人道:“不用回避,你是我的知心婢女,又是守口如瓶,甚么話都不肯搬嘴弄舌。”秋香應(yīng)了一聲,只得依著太夫人站立一旁,玉手搭住交椅的背,一寸芳心不由的砰砰地跳。……原來秋香誤會了。誤會什么?誤會太師爺看中了書童,要把自己終身許給他。他想:“太師爺不要上了書童的當(dāng)罷,他是從蘇州一路尾隨到東亭鎮(zhèn)又賣身到相府。他的意思是專在我身上做工夫,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細(xì)。我雖是個低三下四之人,卻也有幾分氣骨,我的終身怎肯許給這不知底細(xì)的浮薄少年?”他心要這么想,耳朵里卻注意著太師爺所說的話。華老道:“夫人,自從華安入門以后,我已存著這條心。”忽忽三天,我的意思越發(fā)決定了,但是我不能一個人擅專,總得夫人允許了才能定局。”秋香的心越發(fā)跳得厲害了。太夫人很從容的問道:“老相公定下的什么計較?請道其詳?!比A老道:“這童兒端的超群出眾,若不把他竭力抬舉,只怕他高飛遠(yuǎn)走,不肯久居人下”。太夫人道:“老相公你要抬舉他盡可抬舉他。何用與妾身商議?”華老道:“尋常的抬舉當(dāng)然不用和夫人商議,現(xiàn)在我要抬舉這書童,不是尋常的抬舉,非得請了夫人的示不可”。秋番聽這話越逼越近,圖窮而匕首現(xiàn)便在這時了。不但心頭怦怦地跳,而且面上烘烘地?zé)?。太夫人道:“老相公,倒也好笑,你說了半天還沒有把你的意思說出。是不是‘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fā)’?”華老道:“我的意思一言可了,我意欲把華安承繼膝下作螟蛉義子,請問夫人意下如何?”秋香暗暗好笑道:“原來如此,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多疑了?!痹谶@當(dāng)兒,他的心也不怦怦地跳了,他的面也不烘烘地?zé)崃恕L蛉四衿?,才說道:“老相公的意思,妾身也深以為然。不過這件事關(guān)系重大,怎能取決于俄頃之間?華安入府前后不過三天,在這三天中的華安,不但老相公見了贊不絕口,便是妾身也賞識他是個超群出眾的人物。不過《左傳》上有一句話,叫做‘有甚美者必有甚惡’,華安的美處我們見了,華安的惡處我們卻沒有見。也許他有美無惡,是個十全十美的少年。但是在這三天以內(nèi)誰也不敢下這斷語。 要是僅把他當(dāng)做書童,我們只須媽媽虎虎便是了。如今要把他做義子,卻不能不謹(jǐn)慎一些。 華安在這時候并無破綻,萬一做了我們的兒子,卻是破綻百出,到那時木已成舟,懊悔嫌晚了。就妾身的愚見,要把他繼做螟蛉,也只可存在心中,卻不可即時宣布。在這一年半載中,我們只須精密觀察,處處留意,果然他是個十全十美的少年,并無破綻授人口實,那時我們實行這過繼的辦法也不為遲。老相公亦以妾身之言為然否?”華老連連點頭,贊成太夫人的緩進(jìn)辦法。紫薇堂上一席話,只有老夫婦和秋香三人知曉,按下不提。且說唐寅領(lǐng)受了華老的厚賞一席盛筵,由著他一人獨享。他不是巨毋霸的肚皮,怎能夠“一口吸盡西江水”呢?大踱道:“大大叔,老生活走了,你你這一席酒怎怎……吃得下?”唐寅道:“吃得下便吃,吃不下便剩了。橫豎是太師爺賞給我吃的。吃不吃由我支配?!倍蟮溃骸鞍胂?,八月里天氣叫做木犀蒸,天氣其(是)很熱的,過了一夜菜肴便餿了,臺(罪)過臺過?!碧埔Φ溃骸斑^了一夜不見得便餿,便是餿了也可以豢狗,也可以飫貓?!贝篚獾溃骸按蟠笫?,你你譬如給狗吃,請請……我罷,可可憐我,這這褲帶依依舊要褪……腳背上?!倍蟮溃骸鞍胂?,你譬其(如)拌貓飯,請我吃了罷??蓱z我坐在席上做活祖宗,只有看的分兒,嗅的分兒,旁的沒有吃,只吃了兩個湯團(tuán)。。大踱道:“阿阿二,什什么湯團(tuán)?我沒有吃著啊”!二刁道:“我吃的湯團(tuán)不其(是)真的湯團(tuán),其老生活眨的一個個白眼?!碧埔此麄冋f的可憐,橫豎一個人吃不下,便做了個春風(fēng)人情,許他們陪著同吃。二刁聽得有配饗的分兒,便吩咐把酒席搬到書房中去,開懷歡飲。只為天香堂上的風(fēng)水不好,換一處地方便可以發(fā)發(fā)利市。 家人們一聲答應(yīng),便把筵席搬入金粟山房。唐寅老實不客氣,坐了居中一位。大踱、二刁便在左右相陪,他們都是研究實利主義的,不爭名分只爭吃。名分是虛,吃是實的。古來伯夷、叔齊為著爭這“名分”二字,情愿槁餓而死,是多么不值得??!蘇州有兩句俗語,“和流處,吃得飽致致;清打清,餓斷脊梁筋?!贝篚?、二刁便是抱的這般主義。金粟山房一席酒和天香堂上大不相同,一不要吟詩二不要作對,由著兩個呆公子吃個爽快。大踱道:“飽飽了。 上上達(dá)喉門,下下達(dá)肛門,腰腰都灣不……了?!倍蟮溃骸拔业暮韲悼诤蜔滃佉话悖粔K雞汆在咽喉上面,取一把調(diào)羹來給我舀去了罷……”兩個踱頭醉飽以后,自有華吉、華慶扶他入內(nèi)。究竟菜肴太多了還有吃不盡的東西。唐寅把來請了華平、華吉、華慶,彼此可以結(jié)結(jié)人緣。待到大家都吃罷了時候不早,這一顆明月早已高掛天心。唐寅嘆了一口氣:“佳節(jié)已過,依舊見不得秋香。我在這里憶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內(nèi)室可曾念我?”正在呆呆地想,忽聽得嗚嗚的一片簫聲從秋風(fēng)中飄來,不由的起了一種感想,想到:“去年中秋,我們?nèi)锬锞趴赵谔一ㄢ种写岛?,吹得婉委動聽,我和二娘娘羅秀英同倚欄桿,他把鞋尖、我把指尖輕輕的在那里擊節(jié)。秋風(fēng)容易,又是團(tuán)圓佳節(jié),簫聲依舊,只不知‘玉人何處教吹簫’?明月依然,便想到宋人兩句詞,叫做‘月到舊時明處,與誰同倚欄干’?差不多替我唐寅寫照?!彼鹆诉@種感想,便不高興徘徊風(fēng)景了,便掌著燈回到臥室去歇宿。唐寅的臥室便在金粟山房的里面一間,和王先生的臥榻相近。王先生沒有到館,這幾天來是他一人歇宿。他待要上床安臥,忽的枕邊多著一包東西,是挑繡鴛鴦的一方手帕包著四匣宮餅,又有大石榴兩只,用紅綠絲線絡(luò)著,還打著兩個同心結(jié)。一望而知為石榴贈他的東西了。正是: 拋來粒粒相思豆,繡出雙雙比翼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戀情人枉送鴛鴦帕擇佳婿虛張孔雀屏害得單戀的石榴丫鬟忙里偷閑,溜到外面來探窺華安。窺探了幾次,“咫尺間,天樣闊”,竟沒有和華安說話的機會。天香堂上飲酒時,老太師上坐,華安執(zhí)壺侍立。潭潭相府,家法森嚴(yán)。要是他舒頭探腦去吊華安的膀子,萬一被老太師看見了,一頓家法板怎肯輕饒?因此他幾次要從遮堂門內(nèi)探出頭來,向華安投遞照會,懾于老太師的權(quán)威,沒奈何只得把恐怖之心壓住了沖動的情欲。今天團(tuán)圓佳節(jié),內(nèi)堂仆婦丫環(huán)都有月餅吃,太夫人分賞四香,各得宮餅四匣。其他只賞著小匣月餅,多者兩匣,少者一匣。惟有掌管小廚房的石榴特別得著重賞,和四香一律看待,也是四匣宮餅。他便想起了華安兄弟,他想:“我要華安兄弟的因緣可能和宮餅一樣圓,我和華安兄弟的下半世日子可能和宮餅一樣甜。想到這里,便要討一個好口彩,把四匣宮餅借花獻(xiàn)佛轉(zhuǎn)贈與華安兄弟,這一樣圓一祥甜的啞謎兒,華安是個聰明人,一定猜出自己的心思。外面所包的鴛鴦手帕他已繡好了多年,預(yù)備贈給他所戀愛的人。 但是鴛鴦易繡戀人難覓,華府中俊仆雖多,都在石榴嚴(yán)格考試之下落了第,誰都不配接受這方鴛鴦手帕?!翱蓱z繡出鴛鴦帕,疊在空箱已六年”,直到昨天在小廚房遇見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辰的華安兄弟,石榴平時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這日才能實現(xiàn)。這方鴛鴦手帕不贈給華安兄弟贈給誰呢?自恨不識字不能夠?qū)懸环馇闀?,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姐雖然筆墨精通,旁的書信可以托他代寫,羞人答答的情書如何可以托他代寫呢?“許多心腹事,盡在不言中?!焙迷谒麊臼?,有實物可以代表,他便買著兩只大石榴做自己的代表,上面系了紅綠線,打了同心結(jié)。自古道,“禮輕情意重?!彼耄骸霸┘业慕邮芰宋业囊环荻Y合該想到我憐他的心,管教他翻來覆去憶念我這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辰的石榴……”其實石榴的推測適得其反,他不把禮物贈給唐寅,唐寅孤眠獨宿,度此可憐的中秋,不容易深入睡鄉(xiāng),真?zhèn)€要翻來覆去想秋香,覆去翻來想家鄉(xiāng)。自從得到了石榴的禮物,唐寅付之一笑,以為天下有這般一廂情愿的癡心女子,真正令人好笑!他笑了一番,所有想秋香想家鄉(xiāng)的心反而籍此排遣了,暫把石榴所贈的東西放在一旁,所有大石榴上面經(jīng)他辛辛苦苦所絡(luò)的紅綠線和同心結(jié)被唐寅一一扯去,免得被人家瞧見了發(fā)生許多不好聽的謠言。安放已畢,扶頭便睡,不多時已入了睡鄉(xiāng)。當(dāng)那唐寅鼻息連連的時侯,中門里面的石榴何嘗歸寢?只把身子緊靠著欄干,望著團(tuán)團(tuán)的明月呆呆地發(fā)怔。一宵無話,到了來日,華老接到西席王本立的來信,據(jù)說在家發(fā)病,一時礙難到館。華老吩咐華安道:“師爺因病缺課,兩位公子依舊入書房自修。你雖是個書童,你的學(xué)問百倍公子。遇有疑難字面公子問你時,你須隨時指點,休得袖手旁觀。”兩個踱頭聽得先生因病不來僅有華安伴讀,正遂了他們的心愿,對于“竊玉偷香”四個字又有大大的一番研究了。不過大踱心中很有幾分不快。這天,蘇州隍城廟前杜太史府上已喚了一號大船,遣著一名仆婦、一名丫環(huán)到東亭鎮(zhèn)上接取姑奶奶回去吃壽酒。僅接姑奶奶而不接姑爺,只為未得華老的許可,大踱只好向隅了。大娘娘拜別翁姑,又叮嚀了丈夫幾句話,叫他用功勤讀,不要分心。妾身小別數(shù)天便須回來。一切寒暖都須自珍。叮囑完畢,便挈著婢女秋桂歸寧老父。 編者寫到這里暫時按下華府的事,且把杜頌堯杜太史的家庭補敘一番。這位杜太史少年科甲,供職詞曹,曾經(jīng)放過兩任學(xué)道,得人稱盛。明朝的學(xué)道便是清朝的的學(xué)政,所以學(xué)政考試喚做道考。這便是沿襲明朝的舊稱。杜太史中年以后便即告歸林下,享受清閑之福。可是美中不足僅有兩位千金,并未生有子息。尤其美中不足,大女兒雪芳幼年訂婚,卻配了一個踱頭。為這分上,第二女兒月芳小姐的親事再也不能輕易訂婚。月芳小姐的才貌勝過他的姊姊,又擅長著一筆丹青,曾經(jīng)從過吳中老畫師沈石田先生,所以一切筆法都是不凡。他的筆法不凡,他的擇婿志愿也是不凡。曾在老父前吐露衷曲,他理想中的夫婿須擅長詩、書、畫三絕,而又少年美貌、早得科名才是個十全十美的丈夫。他這個條件太厲害了。杜太史待要依著月芳的要求,何處覓這如意郎君?待要不依月芳的要求,大女兒的終身已誤了,“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江南才子只有唐、祝、文、周四人,唐伯虎兼長三絕,但是他的妻房太多了,堂堂太史的千金當(dāng)然不肯降心相從。祝枝山年齡既長,貌又不佳,益發(fā)不合他的求婚條件。唐、祝以外只有文徵明、周文賓年少未婚,且又兼長三絕。不過杜太史知道周文賓雖是蘇籍,久居浙省,要是月芳嫁了周文賓,當(dāng)然也要住在杭州,那么杜太史兩位千金都是遠(yuǎn)嫁他方,豈不要感受寂寞?所以周文賓才貌雖好,也不能夠適合他的東床之選。四才子中只有文徵明一人最為合格。月芳心中對于文徵明的才學(xué)也是五體投地,所抱憾的不曾和文徵明識面,未知他的才學(xué)可和他的面貌相稱。列位看官,須知十六世紀(jì)的女郎都是深居閨中,不肯拋頭露面和少年男子接近。杜月芳和文徵明雖然同住一城,只是為著禮教上的關(guān)系彼此都不曾見過一面。杜太史和祝枝山很有交情,使央他做冰上人,到文姓那邊去撮合。文徵明早年喪父,家事都由母親文太夫人執(zhí)管。祝枝山上門撮合,當(dāng)然要謁見這位文太夫人,把杜太史愿結(jié)絲羅的話一一說了。文太夫人也知道杜姓小姐才貌雙全,且又是翰苑千金,當(dāng)然認(rèn)為滿意?!衣?,文太夫人既然認(rèn)為滿意,那么這親事便該成就了。為什么又有換空箱的艷史傳播社會呢?原來為著文徵明兼祧問題,親事上便發(fā)生了挫折。文姓的人丁稀少,文徵明既喪長兄,孑然一身,又須承繼著伯父名下的宗祧。他以一身兼做兩房的后人,在習(xí)慣上可以一娶兩妻,分承宗祧。文太夫人最重信實,情愿言明在先,不肯含糊過去。他向祝枝山說:“杜府上的二小姐雖未識面,但是聽得沈石田老先生說起這位女弟子確是四德兼全。我們?nèi)⒌竭@位媳婦還有什么不足之處?不過先夫病篤時曾有遺言:將來兒子娶妻須得一娶二婦,分承宗祧。一是大房的媳婦,一是二房的媳婦。好教兩房都有傳宗接代的希望?!贝耸马毜妙A(yù)先聲明。杜翰林如肯俯從其請,這頭親事便可克日告成。”祝枝山道:“老伯母的意思自當(dāng)一一代達(dá),不過就愚見所及,只怕杜頌堯未必允從。他為著大小姐誤配了踱頭,這位二小姐定要覓個十全十美的郎君,他眼光中的東床妙選便是令郎和周文賓二人,自從崔素瓊小姐被寧王搶去,周文賓失去了意中人,未免悶悶不樂。彼時祝某曾向文賓說道:‘老二老二,天下多美女子,你何必執(zhí)而不化?聽說老杜的第二千金面貌不亞于崔素瓊,又是老沈的得意女弟子,一筆丹青名滿吳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可以替你去執(zhí)柯,你意下如何?文賓聽了非常愜意,便托祝某去撮合。見了老杜道達(dá)情由,老杜也很滿意。不過定下兩條約法:一須守定一夫一婦白首偕老之義,不許再納偏房;二須久住蘇州,不得搬往杭垣居住。 這兩條約法,第一條文賓滿口允許,第二條卻不能遵辦。只為文賓雖然生長蘇州,但是杭州已成了笫二家鄉(xiāng),置著許多田產(chǎn),他娶了娘子便須同往杭州居住。為這一層,這親事便成了畫餅?,F(xiàn)在祝某替令郎撮合,以為這親事一說便成,令郎是久住蘇州的,無須老杜定下什么約法來。誰料老伯母又出了這么一個難題,該是祝某福薄,這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一頓謝媒酒又被老伯母打脫了?!碧蛉说溃骸白Yt侄取笑了,老身怎敢出什么難題。無奈先夫在日……”枝山道:“老伯的遺囑理當(dāng)遵守,但是也有個變通辦法,只須令郎娶了杜二小姐以后夫婦和諧,如魚如水,然后再向杜二小姐情商,為著宗祧關(guān)系須得納一個偏房分承一房香火,以重遺囑,我想杜二小姐知書達(dá)禮,斷然不會拒絕令郎請求的?!碧蛉说溃骸白Yt侄的話本是入情入理,不過老身對于先夫的遺囑不忍絲毫違背,遺囑上只說同時娶兩房媳婦,沒有說娶了正室再納偏房,所以祝賢侄的變通辨法老身不敢從命?!敝ι叫Φ溃骸澳敲催@一頓謝媒酒十有九分吃不成了。老伯母買了磚頭不買瓦,吃了餛飩不吃面,不肯變通,變做了拆供(吳諺是破裂的意思)?!焙髞碜Vι交馗捕藕擦?,道達(dá)情由,杜翰林果然搖頭不許,這頭親事又不成了。他又去訪文徵明,他說:“衡山,這次做大媒又失了風(fēng)了,令堂老伯母一副金字招牌劃一不二的面孔,任憑我老祝說得口苦舌乾,他竟排了一個鐵桶陣,一點水花都潑不進(jìn)去。照這么的媒運不通,我這座撮合山不要立時傾倒了么?實不相瞞,我老祝常年的入款,大半靠著這筆執(zhí)柯的柯儀。以前做媒從沒有失過風(fēng),但看唐老大八美團(tuán)圓,偷香竊玉是他擅長,登門說合是我擅長,老祝在他身上賺了多少柯儀,現(xiàn)在呢?替周老二做媒,第一個炮仗不響;替你做媒,第二個炮仗又不響。周老二那邊曾有預(yù)約,將來訂了他家的婚姻,一定挽我老祝做那坐觀其成的媒人,而且柯儀須得加倍致送,補損償我這番的損失。你呢?”文徵明笑道:“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祝之徒也,既然文賓有了這成例,小弟當(dāng)然照辦。”枝山拍著六指頭的手道:“那么還沒有吃虧,‘長線放遠(yuǎn)鷂’,這媒人總得作成我老祝,我可以掛得‘只此一家并無分出’的招牌?!贬缑鞯溃骸岸爬舷壬趺催@般固執(zhí)?三妻四妾是男子漢尋常的事,況且小弟并非貪色之徒,多多益善實為著遺囑難違。違了遺囑非人子也。”枝山道:“你說不是貪色之徒,‘多多益善’這句話當(dāng)著我說是不妨的,要是被子畏聽得了,豈不要說你‘當(dāng)著和尚罵賊禿’么?其實呢,老杜限定要一夫一婦到老,固然是執(zhí)一不化,尊堂限定要同時娶兩位媳婦也是不知變通,好好的親事被他們你要這般我要那般成了一個僵局。衡山,你不能不佩服唐子畏了,子畏的神通廣大,你怎么比得上?子畏的婚姻都是想出種種方法和那意中人覿面相逢,私定終身。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一一講妥了,然后挽出媒人登門說合,自然一說便成。你沒有和杜二小姐見面。僅仗我媒人撮合,又遇男女兩家的家長都是拘泥的人,這親事便難成就了。不過杜二小姐這般花容月貌,繡口錦心,確是蘇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閨秀。 周老二和他無緣了,只為周老二娶了他要在杭州居住,他們父女兩如何分撇得開?你的親事卻不好算十分絕望,卻還有挽回的辦法。老杜不許女婿另納偏房,這是無可通融的了。但是杜二小姐的一寸芳心或者不像他老子這般頑固,你只要設(shè)法和杜二小姐會面以后,仿照唐子畏的辦法,也和他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訂定終身,所有遺囑上一娶兩婦分承宗祧的話你可向杜二小姐詳述苦衷。只須杜二小姐允許了,然后挽出我老祝做媒,這頭親事便可以十拿九穩(wěn)了?!蔽尼缑鞯溃骸袄献#阍H見過杜二小姐么?”枝山道:“曾在石田那邊見過一回。這一天,石田有病,他是石田的得意女門生,聽說老師有病便去問疾。其實石田只不過小小感冒,為著筆墨太忙碌了,借此可以展緩筆債。杜二小姐到了沈府,石田便請他到畫室中去談話。我是著名的不速之客,幾處老友的家中不待通報往往直闖而入。沈石田雖是我的前輩,但是彼此所訂的翰墨緣很深很深。石田的作品大半經(jīng)我老祝題詠,他所繪的《神仙樓閣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人家許為石田翁第一杰作。不過畫是畫的好了,經(jīng)我老祝題了七律一首,益發(fā)錦上添花。其中的警句想你也記得二、三聯(lián)‘明蟾滉漾白玉汞,初日錯落金芙蓉。一樓領(lǐng)略足人杰,萬象描寫由化工?!@二十八字,竟把他的畫筆捧得和天上神仙一般?!蔽尼缑鞯溃骸袄献5恼勗捿W出范圍了,我只問你可曾見過杜二小姐,誰和你說這不相干的詩句呢?”枝山道:“誰說不相干,這是表明我和老沈的交誼很深,所以直闖而入并不冒昧。我揭開畫室的門簾,恰恰這位女畫家杜二小姐帶著侍婢在里面和石田談?wù)摦媽W(xué)。聞名已久的翰苑閨秀卻在這里相逢,經(jīng)著石田翁的介紹,他竟花枝招展般的向我行了個萬福禮,嚦嚦鶯聲似的喚我一聲‘枝山先生’,衡山,我早知石田畫室中有杜月芳在內(nèi),便該向你告借一件東西?!蔽尼缑鞯溃骸笆裁礀|西?”枝山道:“向你借一副小白臉”。老祝生了這副小白臉便該唱一出驚艷了,石田的畫室便是佛殿,杜月芳便是鶯鶯小姐,侍婢便是紅娘,老祝天然是一位張生了?!嵌德蕦m,是離恨天,我誰想這里遇神仙’?文徵明道:“畢竟月芳小姐生得怎樣的貌美?”枝山道:“若問杜月芳怎樣貌美,我又可惜沒有向你告借一件東西。”文徵明道:“又是什么東西?”枝山道:“衡山,你的眼光是敏銳的,一見之下便會判別妍媸。老祝這雙看花眼太靠不住了,打了對折還須九扣,我又不好湊近這位女畫師覷他一覷。雖然隨帶著一個單照,卻又不好意思取將出來,做那獵艷的寶鏡,我只霧里看花,隱隱綽綽有一個女郎在我面前走動罷了。杜月芳略說了幾句話,便即挈著侍婢告辭而去。月芳去后,我向石田說:‘我來做了惹厭人,把你的女弟子嚇退了’。石田道:‘不相干,他已談了好一回工夫,你不來他也要去了?!业溃骸八勑┦裁??”石田道:‘他一來問疾,二來向我借取稿本,預(yù)備攜回摹仿’我道:‘借些什么稿本?’石田道,便是這幅《神仙樓閣圖》他見了異常愛慕他要攜回去,費著數(shù)月工夫準(zhǔn)備摹成副本。好在璇閨清閑,他又是心細(xì)如發(fā)的人,他的臨本一定不錯,也許‘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我又許他待到《神仙樓閣圖》臨成以后我便描寫他的玉容人畫。似他這般花容月貌,確是神仙中人,合該在神仙樓閣中居住’”。文徵明道:“石田先生把他這般稱贊,料想這位小姐一定是神仙中人了?!敝ι降溃骸袄仙蛩匦圆豢现囐澋?,他說是神仙中人一定是神仙中人。周文賓要把神仙娶到杭州去,這是癡心妄想。你和這位神仙或者可以聯(lián)成眷屬,只要你有緣會見了神仙,這頭親事便有幾分希望了。要不然,神仙眷屬當(dāng)面錯過,經(jīng)唐子畏知曉,便要笑你太沒用了。他會得和八美聯(lián)姻,你卻一美都不美,未免辜負(fù)了風(fēng)流才子……”。枝山這一席話分明是個激將之法,原來江南四大才子,雖然都是風(fēng)流絕世的名稱,但是比較之下文衡山比著唐、祝、周三人覺得規(guī)矩一些。他對于唐寅偷香竊玉行為素來不大贊成。這一回杜姓的親事不成,他只心中淡然,經(jīng)那祝枝山說得這位月芳小姐是有才有貌的絕世佳人,衡山聽了怎不動心?還加著枝山左一句‘子畏的神通廣大,你那里比得上?’右一句‘一經(jīng)唐子畏知曉,便要笑你太沒用了?!?dāng)時江南四大才子都是目空一世,各不相下,枝山把唐子畏抬得太高,把文衡山壓得太低,莫怪衡山不服了。 便道:“老祝,你怎的長子畏的志氣,滅衡山的威風(fēng)?竊玉偷香難道只有桃花塢唐姓一家,別無分出?我也來游戲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訂終身,要求他允許我一娶兩婦分承宗祧,好教唐子畏知曉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詩書畫三絕不弱于他,便是我的艷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廣大風(fēng)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詭計多端的,你可有門路介紹我和月芳小姐相見?”枝山道:“錦囊中那怕沒有妙計?你準(zhǔn)備著金練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計牽將出來。”衡山道:“只須妙計有效,我自不惜重酬?!敝ι降溃骸霸鯓映攴ā保亢馍降溃骸皟尚找鼍壧饶軌蛞虼顺删?,我愿奉十倍柯儀替你上壽?!敝ι酱笮Φ溃骸爸贿@幾句話,我的錦囊妙計便要被你的金練子牽將去了。”衡山附耳過來,正是: 計就月宮擒玉兔,謀成仙島捉青鸞。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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