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觀往事反生嗔,何多奸佞臣。算來名利總非真,徒然狂費神。拭睡眼,掃浮塵,偷窺月半痕。莫將閑話繁忙人,揮毫說與君?!度罾蓺w》
亭夜排燈靜不嘩,誰從琴里聽琵琶。
秋深晝短愁看菊,雨足園肥飽摘瓜。
杯酒未闌胸次闊,筆花先采目光遐。
憑予譜出先朝事,潑墨如煙盡自奢。
不提魏忠賢押發(fā)鳳陽。先說崔呈秀敗興回家,想想自己又削籍了,兒子的舉人又革退了,侍妾又擄去了,金銀又被動了,又羞又悶,亦無顏見人。就是要來面會的,多詐病不出。日夕和寵妾蕭靈犀飲酒作樂,凡是愁悶起來,解開褲子就干。倒像此中另有什么極樂世界,以為消愁遣興之具。不論日里夜里,逢著便弄。如此半月有余,弄得身子空虛,眼睛前漆黑。常常眼花起來,看見平日枉法受刑這些官兒,或前或后,或隱或現(xiàn),閉眼就看見,開眼就不見了。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一日正與寵妾蕭靈犀在暖室中烘火,又吃了一回酒,就在醉翁椅上狂蕩起來。忽然外邊傳進說:“魏廠爺已奉旨押發(fā)鳳陽,限即日起程了?!贝蕹市懵牭眠@話,驚得面如土色。把那話兒拔了出來,連褲子也不曾系,跌足嘆道:“罷了,罷了。正梁倒了,這些小柱哪里支撐得來!”靈犀忙系褲子,又替呈秀也系好了,勸道:“老爺放心,虧得你先回家還好。魏老爺是頭兒,也只押發(fā)南去。料不波及你了?!贝蕹市愦藭r一些心緒也沒有,也不回言。連茶飯懶得下咽。靈犀見此光景,亦有些呆了。正慌亂間,外邊傳進說:“報房里報,有圣旨在吳弘業(yè)本上批:‘崔呈秀著九卿會勘?!瘓髥卧诖恕!背市阋娏舜蠼幸宦暎货拥?。靈犀同丫環(huán)們急急扶起。在醉翁椅上坐了一回,才嘆口氣道:“罷了我了。會勘就是拿問的樣子,拿問便是下獄的前著。若一會勘,就有許多不好了。想前日加于人者,今日人加于我了。咱怎當?shù)闷稹2蝗鐚€自盡,省了這些苦楚,免了這些羞辱?!膘`犀道:“如今朝里的官員,還有老爺?shù)呐f相知,不曾改換得盡。難道再沒幾個貪財?shù)?,拚送他們十來萬銀子,倘得從寬,還有回家快活的日子。何苦短見?!贝蕹市愕溃骸澳悴粫缘茫缃袷ヌ熳釉谏?,財勢兩字用不著了,還說什么銀子?!膘`犀道:“別的罷了,你我恩愛,如何拋撇得下。況且京里埋藏的銀兩箱籠尚未發(fā)回,倘入他人的手,后來你這七歲和四歲的公子,將何依靠?大公子還羈留在京,年小不知世務。老爺嗄,你死不得的呢?!贝蕹市懵犃诉@話,不覺放聲大哭起來。驚動了大夫人,和擄剩幾個侍妾,齊來慰問,崔呈秀哭著說道:“奶奶,咱畢竟活不成了。你兒子雖革了舉人,科場作弊,不過問一充軍,還可侍奉你。那些少年女人,何苦留她守寡,只是打發(fā)的好。就是兩個養(yǎng)孩子的,也不可強她,守不守只憑她心上。京里的銀兩箱籠,且看光景,大分要棄了。家里的產業(yè)也怕還不可保,須先把金銀寶貝運在你兄弟家,做防后之計。然我亦就死的人,也是多言。你們各人走開,不須守著我,亂我的心曲。等我清靜一回罷。”大夫人、侍妾們見他說完,都含著淚眼,真?zhèn)€回房去了。只留蕭靈犀在旁,小心服侍。
崔呈秀或時自言自語,或時掩面悲啼。直到三更天氣,身子疲倦難當,才和靈犀睡了一會兒。天才有些亮光,便一骨碌爬起來,叫起家人們,吩咐外邊問去:“可有什么消息,便來報我?!奔胰巳ゲ欢鄷r,即來回說道:“報房打聽,沒有什么消息。只聽見說初一日,京里差校尉兩人,不知往哪里拿人了?!贝蕹市愕溃骸安缓昧?,這一定是拿我了。若是初一日出京,今日乃十月初四,料也不遠了。如何還沒有的信呢?”蕭靈犀道:“老爺不須著忙,拿不拿須吃些飯食,不要急壞了身子?!贝蕹市愕溃骸澳睦镞€有心情吃飯。我想只有立枷一節(jié),今已革除不用了。其余夾、打、拶、敲,廠衛(wèi)還用此刑。教我如何熬得,決然要尋個自盡了。你不須苦苦隨我。你先去收拾些細軟,趁我在時,打發(fā)你往兄弟蕭惟中家。揀個少年人兒嫁了他,完你終身,只不可再落風塵,被人恥笑。”呈秀說到此處,淚下如雨。靈犀哭道:“老爺說哪里話,咱一個煙花,蒙爺抬舉做了尚書的小夫人,兄弟蕭惟中又蒙抬舉做了參將。此恩難報,怎肯又抱琵琶向別船?情愿同死?!贝蕹市愕溃骸霸酃僦辽袝依蹟?shù)十萬,年至五十七,也不為夭。況且罪在必死,貪生無益,因此不得不死。你年青美貌,何苦也作短見?”靈犀道:“死原不是強得的,但情有所鐘,不得不然耳。老爺你死不死,也該早決了。免得校尉到了,那時身不由主,便不容你從容自盡了呢?!贝蕹市憧薜溃骸霸垡庖褯Q。只要你和痛飲一番,就如睡去了再不得醒,才為穩(wěn)便。”
靈犀吩咐丫環(huán):“快取好酒來,咱和老爺痛飲?!辈灰粫r取到了,你一杯我一盞,吃了數(shù)巡,都大醉了。兩個抱住痛哭了一會,見日落銜山、天光慘淡,說不盡分離的苦。崔呈秀先把系衣的絲絳拋過梁上,轉系頭頸,頃刻間縊死了。蕭靈犀此時倒不哭了,猛然取懸掛的一口利劍,向頸下一勒,跌倒在地,血流不止??蓱z紅粉佳人,化作南柯一夢。有詩為證:
猩紅片片點吳鉤,俠氣誰言燕子樓。
羞殺平康依門女,琵琶且抱向他舟。
霜劍棱棱手自矛,青樓杖節(jié)古今無。
尚書自是非男子,卻喜門中有丈夫。
時已抵暮,丫環(huán)們報與夫人,一家都來見了,哭了一場。忙請大伯崔鐘秀到來商議,次日具呈本州趙知州。知州呈稟兵道,兵道委守將蕭漢,同知州到崔家相驗。果見崔呈秀縊死在二梁上,蕭靈犀自刎在旁。一一回復了兵道,轉呈撫、按,會稿具奏。不在話下。
卻說魏忠賢帶了許多輜重,一班亡命兵卒,簇簇攢攢,過了良鄉(xiāng)、涿州??嗖坏迷僖婙P閣龍樓,喜已離了這龍?zhí)痘⒀?。只指望在景州會了侄兒們。迤邐行來,且圖做個富內官,快活那下半世。
誰知這路上淹騰的景狀,早已傳入京師。有個通政使楊紹震,怕這權奸鼓辨甚大,不肯安分守己去鳳陽守陵,遂上一本。本內道:
逆臣魏忠賢,奉旨發(fā)鳳陽,大快人意。然鳳陽濱海臨江,其中嘯聚者,多梟雄敢戰(zhàn)之輩。忠賢輦金而結之,安行無揭竿響應者呼?東南半壁,恐非寧宇。況崔呈秀已逞旗鼓于兩浙,同心合謀與皇家作難,再以心腹爪牙為之內應,未雨之防,不可不早講也。臣聞其在途,擁兵千余人,皆久蓄亡命,弓上弦,刀出鞘,聲勢鴟張,如叛逆然。與其降發(fā)鳳陽,待其謀逆而后擒之,勞師動眾,靡有歲月,不若早早肆諸市朝,除此妖孽。
這本一上,崇禎即傳旨兵部道:
朕臨御以來,深思治理。乃有逆魏忠賢,擅竊國柄,奸盜內帑,誣陷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當肆市以雪眾冤,姑以從輕降發(fā)鳳陽。豈巨惡不思自改,致將素蓄亡命之徒,身帶兇戈惡械隨護,勢若叛然。朕心甚惡。著錦衣衛(wèi)差的當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處交割。其經過地方,著該撫、按等官,多撥營兵沿途護送。所有跟隨群奸,即時擒拿具奏。毋得情容賂賄。若有疏虞,罪有所歸。爾兵部馬上著官,星遞彼處屬該衙門。欽此。
旨意一下,衛(wèi)里即便差錦衣旗千戶吳國安前去扭解,兵部也在馬上差官傳示各衙門。李永貞早已著心腹人,飛報魏忠賢去了。
此時魏忠賢正和李朝欽排搭行來,到了新店地方,離阜城縣只得二十里了。只見有四個番子的模樣,突至魏忠賢騾轎前。忠賢見了不知甚事,老大吃了一驚。及至問了,才知是李永貞差來的。那人在忠賢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忠賢便不覺兩淚交流。李朝欽不曉是甚原故,打著馬趕到轎前問時,才知上位差官旗扭解忠賢到鳳陽,不許眾人跟隨他哩。朝欽得了此信,也就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忠賢忙道:“不要聲揚,咱們依舊走路。”
傍晚到了阜城縣。他一路原不敢投驛遞里,只遍借飯店安頓,或發(fā)民房買米自炊。魏忠賢與李朝欽,在一個尤克簡家歇下了。上房監(jiān)押官歇,忠賢、朝欽對面房里一同安下。其余隨從人等,散在各飯店去住。上上下下各吃了些酒飯,如魚投淵,如鳥投林,大家去睡了。魏忠賢勉強吃了些面飯,在房里冷冷清清,坐不安,睡不穩(wěn)。對李朝欽道:“前日處了徐應元,咱就道里頭沒有靠山,畢竟立腳不住了。還說發(fā)了鳳陽,咱有的是金銀珠寶,跟的是勇壯家丁,且到那里再作計較。就是低著頭,小著膽,不做別事,也還窮咱不了。誰料那些官員放咱不下,又上了狠本,惱了上位,將咱扭解鳳陽。這消息漸漸不好了。咱若偷生在此,后邊正有許多不可知的事做出來哩。倘然提進京去,不要說那夾死拶死打死砍頭死,想起這些勢要就是羞也要羞死了。況咱原是個無賴的人兒,也只為沒奈何,中年凈了身。不料遭際天啟爺喜歡,落下一套富貴,受用已極。今日就死,也算夠了。倒不如趁校尉未到,尋個自盡。你隨咱一場,快拿些金銀逃向他方,尋個穩(wěn)便去處,干自己的營生。你牌上無名,料沒人尋你。”李朝欽道:“孩子是爺心腹人,爺死同死,再沒得說。爺若死,孩子豈敢偷生?”說了,兩個人大哭起來。
有個京師人姓白,幼時曾讀幾年書,學得些《掛枝兒》,在外廂唱,要他聽得。他唱道: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二更時,展轉愁,夢兒難就。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如今蘆為幃,土為炕,寒風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淺夜蛩愁??蓱z滿枕凄涼也,重起沿房走。
夜將中,鼓咚咚,更籌三下。夢才成,還驚覺,無限嗟呀。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怕,九卿稱晚輩,宰相謁私衙。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瓦。
城樓上,鼓四鼓,星移斗轉。思量起,當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別龍樓,辭鳳閣,凄凄孤館,雞聲茅店月,月影草橋煙。真?zhèn)€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溫?彼此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似這般樣荒涼也,真?zhèn)€不如死!
兩個說了哭,哭了又說。只聽是外廂《五更傳》朗朗唱過,句句譏諷忠賢。忠賢聞了,又惶愧,又凄楚。便道:“罷,罷,罷。今夜是咱的死期了!”于是他二人次第上吊。
外邊的人,起初聽得他們絮絮叨叨,啼啼哭哭,末后不聽見聲響,只道他兩個睡著了。直到五更,監(jiān)押官劉應選去催他梳洗,把他房門推了幾推,才推進去,撞了一頭,拿手中的燈一照,卻是吊死的李朝欽。那壁廂梁上,又吊死了個魏忠賢。劉應選跌腳道:“不好了,李朝欽死了不打緊,吊死了正犯魏忠賢,倘萬歲爺難為起監(jiān)押官來,怎么了!”輕輕走將出來,喚了幾個心腹貓食。同進忠賢房里,收拾了他的細軟金寶,并自己行李,打直在馬上。已是停停當當,才叫喊道:“不好了,魏忠賢走了,咱們快去追趕!”竟打著馬,飛也似往南去了。
還有那一個監(jiān)押官鄭康升,為因尤家不夠住,在對門袁光燦家歇。正爬起來梳洗,聽見劉太監(jiān)叫喊,忙走過這邊來,已不見了劉應先。進對面房來,只見魏忠賢、李朝欽雙雙高掛。卻不知監(jiān)押劉官兒哪里去了,鄭康升委決不下,心里想道:“劉內相難道逃走了?一定怕萬歲爺難為咱兩個,故此假意吆喝,只說魏忠賢走了,趁勢好跑路,如今說不得了,只得報與本縣。免不得申了上司,相驗明白,大家上個本兒。也只監(jiān)押不謹慎,料也沒什么大罪名。”計較停當,把一班跟隨的人,與四十輛車的車夫,都安插定了,才去相見知縣。那知縣姓楊,先已有地方去報了,隨即一同到城外店里相驗,申文本府。府里申道,道里又申撫、按,星夜文書飛報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