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問起,世事同流水。崔、魏專權(quán)說未已,又見奸邪掉尾。忠良閣部撐天,赤心草疏便便。若使新君醒悟,江山可保依然?!肚迤綐贰?山河未改事全非,淮上孤臣嘆式微。
水火滿朝如鼎沸,翩翩梁燕向誰飛?
話說乙酉這一年,弘光改元。正月初一日,日辰又是乙酉,聞?wù)f太歲值事,原不是吉兆。弘光上殿受了朝賀。閣老馬士英也不管元旦,奏給尚書張捷、太監(jiān)盧九德敕書。又奏除雜職官九十五員。又奏升了丁允元為吏科給事中,楊允升為兵科給事中,馮志京、張茂梧、袁弘勛、周昌晉為御史,余為吏部稽勛司員外。這里面也有君子,也有奸逆。君子是士英結(jié)識他,奸逆是士英得賄賂。弘光件件允行,個個推用。分明一個皇帝,竟像和馬閣老合做的一般,弘光不過拱手聽命的主人翁。正是:
空名也好為天下,提線由人不費心。
初八日立了春,初九日忽然大雷閃電,雨雹交作。適值閣部史可法有一短疏進(jìn)上道:“河南巡按陳潛夫所報,清豫王自孟縣渡河,約五六千騎,步卒尚在覃懷,欲往潼關(guān)。皆李際遇接引,長驅(qū)而來,刻日可至。據(jù)此。李際遇附清確然矣。況攻邳者未返濟寧,豈一刻忘淮北哉。請命高杰提兵二萬,與張縉彥直進(jìn)開雒,據(jù)虎牢。劉良佐貼防邳、宿,以備不虞。即如御史陳藎,往調(diào)點兵,何以半截杳然?乞皇上催之早到?!焙牍庖懒笋R士英票本,俱從之。本命給閩銃三千,軍前聽用。不在話下。
且說高杰未投降明朝時節(jié),曾劫許定國一村,殺其全家老幼,只定國一身逃脫。后來許定國與高杰同為列將,秘不提起,外面假意兩相莫逆。到了元年正月,高杰奉旨冒雪防河,有本請聯(lián)絡(luò)河南總兵許定國。定國正在睢州,聽得高杰前來,乃教人下書道,睢州城池堅固,器械精良,愿以睢州讓他屯兵。高杰只道和他相好,坦然不疑。初十日抵睢州,許定國來拜見過了,高杰也就回拜,各道渴想的意思。許定國請高杰十一日赴席接風(fēng),高杰欣然來赴。彼此安了席,傳杯弄盞。吃酒到半夜,廳后伏兵四起,把高杰出其不意亂砍死了。跟隨的親兵,被殺了二三十人。走得快的,逃出州城,報高杰夫人邢氏,報那公子高元爵去了。許定國既殺了高杰,怕朝廷加罪,領(lǐng)部下兵將,竟投清朝去訖。這也是氣運當(dāng)然。有詩為證:
高帥固難云大將,獨當(dāng)一面亦稱雄。
殺身乃在傳觴日,百戰(zhàn)余生一旦空。
高杰被殺的消息,邢氏急急遣人先報了閣部史可法。教他先上本奏聞,才好隨后上一本。請設(shè)提督,以杰部將李本身為之。弘光批道:“興平有子,朕豈忍以兵馬、汛地連授他人。前著伊妻統(tǒng)轄,衛(wèi)胤文料理,何必又立提督。”其時黃得功嘗與高杰爭揚州大哄,聞杰已死,欲來侵奪。史可法奏聞,弘光批旨道:“大臣當(dāng)先國事而后私憾。得功若向揚州攻高營,兵將棄汛東顧,敵國乘隙渡河,罪將誰任?諸藩當(dāng)恪守臣節(jié),不得任意?!笔房煞ㄔ偃I解,始得黃、高罷兵。黃、高并起卑微,列為藩鎮(zhèn);朝里奸佞充滿,君子難容在位,寡不敵眾。海內(nèi)誰不嘆息?有詩為證:
效顰南渡話酸凄,風(fēng)色蕭騷白日低。
莫道獵場趨放犬,誰憐江夜舞聞雞。
武臣御寇曾為寇,朝士扶犁早自犁。
淮北淮南空涕淚,炊煙何處日頻西。
且說江北史閣部與那四鎮(zhèn),兵糧如風(fēng)火之急。戶部尚書張有譽應(yīng)接不暇,駐浦口督餉,申侍郎多方催趲各處錢糧,急切不能應(yīng)手。忽一日,兩淮運司解銀二萬兩渡江,都督鄭彩截住,不許解督部。因此申如紹上本道:“錢糧解部派發(fā),一定之例。且監(jiān)運司解部,非解鎮(zhèn)也。不應(yīng)阻撓,以亂朝廷規(guī)則?!狈钪?,諭彩以后勿擅截留取咎。鄭彩洋洋不以為意反據(jù)本部蘇州滸墅關(guān)錢糧,以乞兵餉。馬士英不敢不從,票本準(zhǔn)給其半。
自此各鎮(zhèn)紛紛乞餉。史可法沒奈何了,只得上一本道:“當(dāng)日建置四藩,恢復(fù)難期,而軍糧最乏。在淮揚有稅可榷,而廬、鳳獨否,得功、良佐所以有偏枯之嗟也。臣每歲餉銀有本折六十萬數(shù),內(nèi)五萬養(yǎng)徐州兵,一萬養(yǎng)泗州兵,官兵間有犒賞。議將淮、揚兩關(guān)歲徵,臣與得功、良佐三股均分。此時北道不通,每季不過五千。若能守住江北,則稅歸泗州,否則地且難存,何從榷稅?”本上了,馬士英道他要君,竟不票發(fā)。戶部張有譽等,再三上本道:“有兵須有餉,恐致激變?!焙牍獠艤?zhǔn)行了。
史可法又上一本道:“北使陳弘范之旋,和議已無成矣。向以全力御冠而不足,今復(fù)分以御清矣。唐宋門戶之禍,與國終始。以意氣相激,化成恩仇,有心之士,方以為危身之場,而無識之人,轉(zhuǎn)以為快意之計。世孰有大于戕我君父、覆我邦家者?不此之仇,而睚眥之隙,真不知類矣!此臣之所望于廟堂也。先帝之待諸鎮(zhèn),何等厚恩;皇上之封諸鎮(zhèn),何等隆遇。諸鎮(zhèn)之不能救難,何等罪過!釋此不問,而自尋干戈,于心忍乎?和不成,惟有戰(zhàn)。戰(zhàn)非諸將之事,而誰事也?閫外視廟堂,廟堂視皇上,尤望深思痛憤,無染泄沓。古人言,不本人情,何由恢復(fù)?今日廟堂之人情,大可見矣?!?這一本明明為閣部。馬士英原是貴州粗直的人,平昔好奉承,恃聰明,卻被阮大鋮迷惑了,反把講學(xué)的正人君子為仇,魏黨的僉邪小人為恩,壞了朝綱大事。雖然也起用了好些賢良,如劉宗周、黃道周、鄒之麟、張瑋、王心一、申紹芳、葛寅亮一班兒,何止三十余人,哪里當(dāng)?shù)闷鹑畲箐吋m合了張捷、楊維垣幾個有辣手的人,做了一伙,日日講翻案,夜夜算報仇,弄得個馬士英一些主意也沒了。見了史可法的本,只是個不票不批。反聽了阮大鋮教導(dǎo),日夜把童男女引誘弘光,且圖目前快活。忽傳旨天財庫召內(nèi)豎五十三人,進(jìn)宮演戲吃酒。弘光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是舊院雛妓,馬、阮選進(jìn)去的。抬出北安門,付與鴇兒埋了,誰敢則聲?從此六院妓女,被馬、阮搜個罄盡。
其時阮大鋮雖以兵部侍郎沿江筑堡,兼命統(tǒng)兵防江,卻日夜信使不絕,遙制朝中大事。馬士英為因遣戍廢黜在家。阮大鋮一般住在南京,兩個往來最密,認(rèn)煞大鋮是個千古有才的人。不知他小才小量,生性只想害人。又有馬士英、阮大鋮的好同年,喚做蔡奕琛,雖然不像大鋮是魏黨渠魁,卻也是有作用的人。又于正月下旬已升了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xué)士,入閣辦事。阮大鋮越發(fā)指望做閣老,連兵部侍郎只算做過道衙門了。二月,弘光聽馬、蔡二閣老的話,忽賜兵部左侍郎阮大鋮蟒龍玉帶。大鋮入朝謝恩,打從水西門進(jìn)去,一路看的人挨挨擠擠,果然熱鬧。大鋮在八人轎上,挺著身子,大聲賣弄道:“人只說我阮老爺是魏黨小人,東林、復(fù)社是正人君子。如今正人君子在哪里?就有幾個在朝,都是內(nèi)閣馬老爺沒主意,少不得都趕他回去。怎如得我蟒龍玉帶,不久封公侯的榮耀!”呵呵大笑,十分得意。入朝謝恩已畢,退回私衙。紛紛來拜他的,何止一二百人。正是:
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有幾時。
且說弘光因感馬士英定策的功勞,又見他肯出尖主張,竟認(rèn)他是江陵閣老張居正再來,沒一句話不聽他,沒一樁事不依他。阮大鋮又把奉承魏太監(jiān)的舊戲文,重新扮起。大鋮先慫恿士英起用他同鄉(xiāng)至親,如越其杰由副使驟升右僉都御史,田仰由按察使驟升左僉都御史,俱開府江北,統(tǒng)兵節(jié)鉞;楊文驄由舉人主事驟升監(jiān)軍僉事。大鋮又上一本,薦馬士英子馬錫為總兵,楊文驄子楊鼎卿為副總兵,俱統(tǒng)重兵在京護(hù)衛(wèi)。蔡奕琛票本,弘光允行。雙雙白衣,柄擁旄鉞。南京人謠言道:“楊、馬成群,不得太平?!?從此阮大鋮越得勢了,與逆案心腹通政使楊維垣商量翻案。令維垣出一本道:“張差瘋顛,強坐為刺客者,王之也。李可灼紅丸,謂之行鴆者,孫慎行也。李選侍移宮,造以垂簾之謗,楊漣也。劉鴻訓(xùn)、文震孟只圖快驅(qū)除異己,其措君父何如也。此《要典》一書重頒天下,必不容緩也?!焙牍馕丛l(fā),又慫恿逆案編修吳孔嘉上本道:“《三朝要典》須備列當(dāng)日奏議,以存其實。刪去崔呈秀附和?!泵滤?。弘光兩本都批準(zhǔn)行。
時有馬士英奏準(zhǔn),各州縣童生每名納銀三兩,得赴提學(xué)官親試,以助軍興。近京州縣,竟有半納半考,不肯依旨報納。都道一概納銀,真才埋沒;考的自考,納的自納,又不失真才,又不逆旨意,才為兩全。那些肯納銀的童生,又商量道:“半考半納,我們進(jìn)學(xué)越難了;我們納銀子,也是丟掉了。不如依舊去考,夾個分上倒好?!睗u漸沒人納銀子了。馬士英得了此信,道州縣官不遵旨意,十分發(fā)惱。阮大鋮道:“這都是復(fù)社少年蠱惑人心,為東林羽翼。除盡了這班為頭的,如徐、文震亨、楊廷樞、吳應(yīng)箕、劉城、沈濤
民,不過一二百人,沒那假道學(xué),就好做事了。今老閣臺須查近京不遵旨意的州、縣官,參處一兩員,人才不敢違拗?!瘪R士英查出竟不出示令童生納銀的溧陽知縣李思謨,特本參劾。蔡閣老只票革職,馬士英道是太輕。弘光特旨,令降五級。李思謨慷慨辭任,人人以為榮過入閣,自愧不及。有詩為證:
盛朝毓俊選場開,郡縣遴升提學(xué)臺。
若使納銀稱秀士,不如棄職賦歸來。
贖鍰原為有罪開,遴才用賄辱西臺。
慷慨令君投劾去,肯因五斗不歸來。
且說阮大鋮用計,十分結(jié)識了馬士英,布置心腹,希圖入閣。便連士英也弄他去了,賜蟒玉未久,就升了兵部尚書,照舊統(tǒng)兵防江,囂張越甚。入朝謝恩,又令楊維垣上一本,請恤三案被罪諸臣。卻又便細(xì)細(xì)開列姓名。弘光只批該部酌議。時有禮部尚書顧錫疇,已被大鋮讒謗,士英勒令告假回籍。又唆御史張孫振上一本道:“在告尚書顧錫疇險邪,有玷秩宗,乞賜追奪誥命?!北纠飳V杆埾鳒伢w仁而謚文震孟為徇私廢公。弘光批令錫疇致仕,震孟、體仁該部確議。一時朝野沸騰,人心不服。
阮大鋮轎出水西門,見有書坊賣復(fù)社文章的,查系蔡益所店里。立刻仰中城兵馬司,就內(nèi)房拿去,鎖禁兩晝夜。傾家營脫,蔡益所出得獄來,患病身死。貴池名士吳應(yīng)箕,正在京里,素因選刻書文,與益所交厚。親見拿蔡書坊一事,曉得阮大鋮主意,必要翻盡逆案,殺盡東林、復(fù)社眾人,方才心滿意足。連夜回貴池去,逃往廣東去了。中書文震亨,初然馬士英也重他詩,愛他字,起用他出來。此時阮大鋮翻案緊急,震亨料必不免,沒奈何星夜掛冠出京去了。
總之,馬士英原不是魏黨,怎當(dāng)?shù)媚姘盖畲箐?,合糾了驍雄張捷、楊維垣,務(wù)要殺盡正人君子。恰像與崇禎皇帝為仇,替魏忠賢報仇一般,阮大鋮升尚書未久,楊維垣又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了。他們腹心一黨,布滿要路。不要說黃道周、劉宗周、鄒之麟、申紹芳、張瑋、王心一、葛寅亮這些正人子,不過有名無實,做自己的官還兢兢業(yè)業(yè),憂讒畏譏,連馬士英反算做是孤立了。有詩為證:
天不祚明生國賊,何須恨闖殺先皇。
但嗟漏網(wǎng)不同盡,留此奇兇致國亡。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