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回各鎮(zhèn)將紛紜互角眾武弁疲癃可憐

樵史演義 作者:清·陸應(yīng)旸



烽煙無盡處,山水連天碧。江頭旗幟亭亭立,北騎渡江來,江兵退急。浮云生遠(yuǎn)浦,遮卻扶桑日。英雄有用無人識??v有介胄名,疲癃?dú)埣??!秵淌謨骸?br /> 話說朝中事體日壞一日。不但文武不同心,大小官不同志,連那各鎮(zhèn)將、各文臣,也你爭我鬧,你忌我猜。及至敵來,沒人阻擋,百萬養(yǎng)兵,竟成紙虎。朝廷弄成銀子世界,閫外釀成廝鬧乾坤,哪得江山如故,人民樂業(yè)?
馬閣老失于算計(jì),忽把何騰蛟升了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四川、湖廣、云南、貴州、廣西軍務(wù)。湖廣巡撫楊鶚,卻著他回部管事。楊鶚抗疏自陳道:“臣與良玉旗鼓相當(dāng),英雄本色。況臣等丈夫肝腸,青天白日。伏乞皇上申飭臣工,收斂精神,用之剿寇御清。釋此不必然之疑,省此不可然之事。若知之不明,處之不當(dāng),聽細(xì)人之言,薄勞苦功高之士,識者灰心,人人解體,殆非所以鼓忠勇而鞏朝廷也。”這本上了,楊鶚也不回部,只待旨意下來,就掛冠去了。
左良玉亦上一本道:“罪帥方國安,假冒臣左營旗號,遍地騷擾,浸浸不受中朝節(jié)制矣?!焙龇钍ブ?,蔭左良玉子左夢庚,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使。
其時只有總兵黃斌卿,號虎臣,是福建鎮(zhèn)海衛(wèi)人,乃尚書黃道周近族,世篤忠貞,文武并濟(jì)。馬士英聽了阮大鋮的言語,不肯用為列鎮(zhèn),升他為征蠻大將軍,總鎮(zhèn)廣西。人人都道:“用人之際,為何把一員虎將反調(diào)開去?”哪知馬士英忌才,阮大鋮又與東林不睦,自然怕用黃道周的侄兒獨(dú)當(dāng)一面了。
總兵劉良佐上一本道:“太子、童氏兩案,未協(xié)輿情。懇求曲全兩朝彝倫,毋貽天下后世口實(shí)?!焙牍馀溃骸巴涎龐D,冒朕結(jié)發(fā)。據(jù)供系河南周王府宮人,尚未悉真?zhèn)?。王之明系駙馬王侄孫,避難南來,與序班高夢箕家人穆虎,沿途狎昵,冒認(rèn)東宮,妄圖不軌,正在嚴(yán)究。朕與先帝素?zé)o嫌隙,不得已勉從群臣之請,膺茲重寄。豈有利天下之心,毒害其血胤?舉朝文武,誰非先帝舊臣,誰不如卿,肯昧心至此?法司官即將兩案刊布,以息群疑?!?br /> 吏部尚書張捷上一本,乞表章附鄭戚諸臣。奉旨:“劉廷元、呂純?nèi)?、王德完、黃克纘、王永光、楊所修、章光岳、徐大化、范濟(jì)世,各謚蔭祭葬。徐揚(yáng)先、劉廷宣、許鼎臣、岳駿聲、徐卿伯、姜麟,各贈官祭葬。王紹徽、徐兆魁、喬應(yīng)甲、陸澄源,各復(fù)原官?!边@本一下,中外越疑惑了。
左良玉上一本,請保全東宮,以安臣民之心。本上道:“東宮之來,吳三桂有符驗(yàn)。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豈大臣之道?滿朝諸臣,但知逢君,不諳大體。前者李賊逆亂,尚錫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止一家,反視為仇?明知窮究并無別情,必欲輾轉(zhuǎn)誅求,遂使皇上忘屋烏之德,臣下絕委裘之義。普天同怨,皇上獨(dú)與二三奸臣保守天下,無是理也。親親而仁民,愿皇上留意?!焙牍獠坏靡?,批道:“東宮果真,當(dāng)不失王封。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正在根究奸黨。其吳三桂、史可法等語,尤系訛傳。法司將審明略節(jié),先諭該藩?!惫げ渴汤珊慰弦槐镜溃骸版?zhèn)疏東宮甚明,乞賜詳察?!焙牍忮崤溃骸按耸柝M可流傳?必非鎮(zhèn)臣之意。令提塘官立行追毀。敢有鼓煽者,兵部立擒正法?!焙V巡撫何騰蛟,見左鎮(zhèn)本不準(zhǔn),憤憤求解任。弘光不允。又上一本道:“太子到南,何人奏聞?何人物色,取召至京?馬士英何以獨(dú)知其偽?既是王侄孫,何人舉發(fā)?內(nèi)官、公侯多北來之人,何無一人確認(rèn),而泛云自供?高夢箕前后二疏,何以不發(fā)抄傳?明旨愈宣,則臣下愈惑。此關(guān)系天下萬世是非,不可不慎也?!焙牍膺@番批本,不比各鎮(zhèn)的本上帶些和解言語,乃狠狠地批道:“王之明自供甚明,百官、士民萬目昭然。不日即將口詞章疏刊行。何騰蛟不必滋擾?!边@時節(jié)諸鎮(zhèn)紛紛起疑,交相上本。黃得功一本,只求且勿加刑,再加詳審。弘光批:“朕知道了。”江防總督、巡撫袁繼咸日夜悲憤道:“各鎮(zhèn)武夫尚懷忠義,只為先帝一脈,紛紜承奉。我等讀圣賢書,識君臣義,何可依違苛且,與馬、阮諸人,同負(fù)罪于先帝?”遂憤憤上一本道:“大家真?zhèn)巫悦?。君子居移氣養(yǎng),必非外間兒童所能假襲。王原系富族,高陽未聞屠害,豈無父兄群從,何事只身流轉(zhuǎn)到南?既走紹興,于朝廷有何關(guān)系,遣人蹤跡召來,詐冒從何因起?望陛下勿信偏詞,使一人免向隅之恨,則宇宙享萬年之福矣!”這本一上,朝里都說:“從來為王之明一件事,只有此本說得痛快。再沒有解說了?!焙牍馍塘苛藘扇?,才批道:“王之明不刑自認(rèn),高夢箕、穆虎合口輸情。朕正期天下共見至公,不欲轉(zhuǎn)滋異議。諸臣無端過疑,何視朕太薄,視廷臣太淺!袁繼咸身為大臣,不得過聽訛言,別生臆揣。”雖然這等推了,馬士英有些不安,只得具本告退。弘光再三慰留,仍舊供職。只是洶洶人情,不能懾伏了。
馬閣老雖是告退,其實(shí)中藏掩人耳目之心。卻恐一朝失勢,被阮大鋮挨身入閣,一時翻過臉來,自己反被所算,身家不保。故此假意辭職,實(shí)非本心。況兼受那文武官起用、超補(bǔ)的賄賂,不止百十萬了,難于藏貯。遂委了掌班堂候官吳一元、掌家王來蘇,商議傾大銀之事。乃喚銀匠到家,每五百兩要傾一錠。譬如五十兩的元寶,十個并成一個;五兩的小錠,百個湊成一個。他的算計(jì),不過為銀子大了,又不占所在,又沒人敢偷。誰知被吳一元、王來蘇串同銀匠作弊,每一大錠中間,或銅或鐵,倒有一百兩。先將銀子澆了一殼,然后或銅或鐵,放在中間。再澆上去,一模生成,再看不出。況且明知此銀是藏貯的,又不是要用的,怎得出丑?只是元寶大了,極是難傾。打了大鐵鑊,架起大爐灶,十個銀匠每日只傾得四個。足足傾了一個月,只傾得一百個大元寶,共重五萬兩。他兩人倒先去了一萬。工價又多,后來鑿用又難。這才是賊摸笑眼前花。當(dāng)時有一癡公子,打聽用八成銀最有便宜。亦將元寶一個,吩咐家人們,要傾來使用。家人素知其呆,乃將四十兩與之。公子見其少而訝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此通算也。”公子徐徐曰:“如此說,反覺便宜不多了?!辈涣辖袢振R士英,亦犯此癥,有詩為證:
盈樓白鏹總何涯,元寶傾成作善家。
只恐身逃付誰手,原來貪賄不如賒。
如此傾完了一百個大銀,那吳一元、王來蘇隨即稟明道:“蒙老爺委托傾銀,今已傾完一百個,求老爺收貯明白。如要傾,再求老爺發(fā)出小錠來。”馬閣老道:“銀子倒也不必傾了。還有些金子,也要照樣熔成大錠。只是這兩日朝里事忙,心事不寧,暫且打發(fā)回去,過幾日再去喚他便了。只是吩咐他,切不可外面張揚(yáng)。若我這雞鵝巷大宅子里有什么疏失,眾人一概不得干凈?!眳?、王兩人傳出話來,吩咐了銀匠。又打發(fā)了賞銀,眾銀匠謝了自去。
馬閣老對著一元道:“你在我衙門十分小心。我也不賞你銀子,有兄弟子侄做得武弁的,我老爺賞他個官兒做罷。銀子我也夠了,再有買官的,文官細(xì)查出身,武官親試武藝。須不要把人談?wù)?。”吳一元跪下稟道:“小官正有句話,要稟老爺。文官小官不曉得,外邊傳說陸吏部賣官,也未知真假。只這些武官,老爺收用的還看看身材,就上不得陣,破不得賊,中看不中用還好。阮老爺咨到兵部來的,只論銀子多少,或是小奶奶們薦的,或是戲子們認(rèn)做親戚的,一概與了他札付。咨到部里,要奏敘欽依,十個到有九個疲癃?dú)埣?。南京人幾乎笑破了口。昨聽見本府蕙江班戲子說,有阮府班裝旦的,小奶奶喜歡他,把他個哥子討了張參將札付。一般咨到部來,卻是個跛子。走一步拐一拐,被人做笑話,道是:‘流賊來,用鐵拐。流賊退,鐵拐睡?!」俨桓也环A知老爺。老爺還該親試一試?!瘪R閣老道:“就是。你傳令箭去,明日喚齊這班武弁,不論咨來的、新選的,都在兵部衙門伺候點(diǎn)名。我定的面貌籍貫冊,若有一名不是正身,軍法從事。就傳兵部職方司吳郎中知,不得有誤?!眳且辉γδ昧肆罴?,先傳了吳職方,又稟他添了司差,各處傳那些武弁。
到了次日,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職方司吳郎中帶了點(diǎn)名冊子,送上看過。原來新選的只得三十員,阮江防咨來的倒有十三員,楊都院咨來的二員,田撫院咨來的三員。馬士英先把新選的點(diǎn)名起,也沒甚英雄勇猛的,都還像個模樣。只一個都司身軀短小,又只得一只眼。馬士英查查冊子,卻注著“修城有功”,是把總升的。就批了“再查”二字。見阮江防咨得太多,先把楊都院兩員唱名,雄雄赳赳,老大好身材。再把田撫院兩員唱名,威風(fēng)凜凜,殺氣騰騰,竟是兩個虎將。馬士英道:“田百原咨的將官,可謂得人。吩咐他兩員,好生在淮揚(yáng)立功。本閣部牢牢記著,當(dāng)有重用?!比缓蟀讶罱朗龁T從頭點(diǎn)起。第一員是副總兵,姓陳,應(yīng)了名上前跪下,卻是有一眼的。馬士英看看冊子,問道:“你江防什么功勞,得此美職?”陳姓的稟道:“筑堡督工效勞。”馬士英道:“督工是小勞,不是汗馬血戰(zhàn),如何就白丁而升副總兵?況副總兵是二品武官,須奉圣旨才可升授。雖是阮老爺咨來,還要駁回。寧可你老爺敘功本上請旨定奪。你去罷?!毙贞惖那∠褚A話的,上面已唱了第二員的名了。第二員參將陳登,身軀倒也長大。應(yīng)了一聲,只見一拐一拐、拐上堂來。比那扮戲里面的鐵拐,只少得個拄杖兒。眾人都掩口而笑。馬士英臉都變了,問道:“你什么功勞,驟升做參將?”陳登抖做一團(tuán),半個字也回不來。馬士英道:“你阮大爺好沒分曉!你這奴才是陳三的哥子,今怎么典參將?札付娼優(yōu)隸卒,也須分別。武官只不論軍伍起用,如何戲子輩玷辱朝廷!本該打你三十大板子,看你阮老爺面上,饒你這奴才。還不快走!”陳登慌慌張張,又一拐一拐下去了。正是:
跛足參戎如扮戲,寇來先去試鋼刀。
馬士英又唱了兩員都司的名,略像模樣。唱到守備王心堯,又是一只眼的。馬士英喝了一聲,憑他自下去。又一員守備是齊人龍,卻是個駝子,又且有五十歲光景,須已半白。馬士英不覺笑起來道:“好個老駝子,還不快快下去!”又點(diǎn)了幾員,不過平常人物。點(diǎn)到第十二員,是把總吳子英,頭歪在左邊,口又歪在右邊,左手又短了二三寸,右腳又是短的。上堂跪下,馬士英笑道:“好一員大將,疲癃?dú)埣玻阋蝗巳珎淞?。你是什么出身?”吳子英稟道:“是武生?!瘪R士英道:“既是武生、你可記得《武經(jīng)七書》么?”吳子英片字也回不上來,只是哀求道:“求老爺饒?。 瘪R士英大笑道:“我這里看阮老爺面上,也饒你去罷。倘若流寇對陣,你須高聲討?zhàn)?,只怕他不肯饒你。不如回去吃碗飯,倒是安穩(wěn)的。還不快走!”馬士英又唱了一員的名。吩咐吳郎中,三員駁回,十員中只得類奏欽依。因同年情上,不好十分作難。便提起朱筆,批了一紙告示道:
本閣部因干戈未戢,留心軍旅。將咨來武職親驗(yàn)一番,半是疲癃?dú)埣?,不勝憤嘆。業(yè)經(jīng)咨回三員。以后部選及咨來各武弁,必須略似人形,方可留用。仰職方司知行驗(yàn)過,再赴大房,憑本閣部覆驗(yàn)。毋違。
發(fā)出張掛了?;丶业溃骸皡且辉A事有功,今付武選司,升他做了都司職銜,在部效勞。”有詩為證:
父母生來一念差,不將全體付咱家。
費(fèi)多錢鈔成何用,反助都司品職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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