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吳三桂與魏記室，載了珍寶禮物，水行用舟，陸行用車，早夜趕路，匆匆投蒙古境界而來。一路沙漠，正是萬里黃天。遙望長白山高矗霄漢，四圍樹木層層密密，都是森林。山顛白云覆護，紅日分外鮮明。魏記室博古通今，深曉堪輿之學(xué)，今見長白山氣勢崔巍，風(fēng)景茂盛，斷非中原所有。即五岳泰岱，亦無此雄壯。想鐘靈毓秀，地方上必有豪杰挺生?，F(xiàn)當(dāng)世亂時荒，國家兵戈迭迭，生民涂炭。安得圣主出世，奠定戡平，出萬姓于水火，而登于袵席，未始非閭閻之福。眼見中華絕少英俊，李闖好殺殘暴，吳三桂亦驕奢淫逸，不忠不孝，為了一個歌妓陳圓圓，竟把生身老父拋棄。這人豈成大事？此間地靈人杰，或者天意攸歸，真主不在華夏而在此蒙古部落乎？亦未可決。且待到那里相機行事，看風(fēng)使船。魏公自己思想，也不與吳王說起。 一日午牌時分，吳王等已到黃旗界，自有旗長探明來歷，一頭出接，一頭快報狼主可汗。此刻狼主可汗恰值天聰賓天，大阿哥正在沖齡，胞弟多爾袞代理朝政。國母天生絕色，古之西子太真昭君蔡琰，亦無其美麗。蒙古風(fēng)俗，貞節(jié)二字不甚看重，不比中邦寡婦，當(dāng)以柏舟苦守為上。將來太后下嫁攝政主，載在東華錄，恬不為怪。所以后世有清朝世界烏若若，爺死吃娘喜酒之諺，這是后話。 言歸正文，卻說清國攝政王多爾袞，聞報大明朝平南王吳三桂大將軍親自來旗，不知有無事故。遂問左右?guī)ьI(lǐng)多少人馬，左右回報：并無多少人馬，不過數(shù)百人而已。言罷，并將書札呈上。多王將書札拆開，從頭至尾一覽，上邊客套，下邊訴說李闖蠻橫，京城已失陷賊手，欲借我兵為之驅(qū)賊。下邊附贈各種寶物。多王看了又看，心中莫明其妙。一面吩咐手下開招賢留賓館，接待從豐，自有手下出來款待來賓。多王召集旗下八處大小臣工，商論借兵一事。有的主張借，有的主張不借，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多王聽了各有意見，不能定誰是誰非，且行散席回府，再定計較。吳三桂住于館中，一班蒙古官將輪流前來把盞，看了他們的打扮，頭上矗起頂子，腦后拖根鳥毛，袖管反折，衣裳兩丬四丬，暗中好笑?？此麄兌际蔷穸稊\，規(guī)矩肅穆，雖屬外國，倒也有興隆景象。特因心事重重，急于回國報仇雪恨，催促晉謁。 那攝政王多爾袞命手下整頓陳設(shè)，鋪張揚厲，也耀自己威風(fēng)，擇定吉日，恭請吳王臺駕。吳王到了那日，亦肅衣冠而入。多王格外卑小，降階遠迎，兩王拱手見禮，賓主坐定肆筵，設(shè)席款待。堂下奏起細樂，堂上陪座者濟濟蹌蹌，彷佛蔣干與周瑜羣英集會。一時觥籌交錯，說說風(fēng)景，講講兵戈。雖屬異國口音，尚可通達，無須翻譯。彼此相見恨晚。席中談起李闖猖獗無禮，崇禎帝殉國吊死煤山頂上，田國丈不肯捐輸，田后亦隨駕而亡，長平公主徽娖被斬，不知死活存亡，言下異常悲憤。多王亦扼腕唏噓，一時義憤填膺，準允借助精兵十萬，預(yù)備兵五萬，輜重隊、沖鋒隊五萬，共二十萬大軍，擇日興師，浩浩蕩蕩殺奔山海關(guān)來。 當(dāng)夜席散，吳王非?？煲?，與多王握別，先行入關(guān)督理舊部，與清兵合而為一，分前后左右中五軍。吳王自領(lǐng)中軍，多爾袞領(lǐng)前部先鋒，魏記室掛將軍銜率領(lǐng)左軍，直逼燕京。早有探馬報與闖王，李闖得信大驚，欲待出戰(zhàn)，實因清兵火器兇猛利害，猛不可當(dāng)，無計可施，只有緊閉城門，不敢越雷池一步。清兵把京師圍團圍繞，好像鐵桶相彷。一連圍了兩月光景，城中糧草缺乏，不戰(zhàn)自亂。吳王學(xué)漢朝張良故智，命謀士陳梁編作歌曲三首，令軍士高聲歌唱；并飭書手寫此歌曲幾千張，縛于箭頭之上，射進城中。城中小兵拾得，東也幾張，西也幾張，傾刻之間拾著無數(shù)。這曲中的意思，無非引動他思鄉(xiāng)之念。一時軍心大亂，都有越城而來投降吳軍者，亦有得了吳王賞賜還鄉(xiāng)者。李闖困守皇城，看看不能支持，只得背城一戰(zhàn)，開門沖鋒而出，與清軍混殺一陣，死亡不可勝計。李闖乘勢，落荒逃往西川去了。清軍亦并不追戰(zhàn)，打著得勝鼓，長驅(qū)而入皇城。 那多爾袞正是英雄人物，自從得勝以來，看看中原錦繡江山，誰肯舍之而去？況且目下無敵，中原無主，何不趁此機會就作中原之主？好在皇上年在沖齡，萬事皆我作主；料想?yún)侨鹗菙≤娭畬ⅲ嗖荒芘c我抵抗，不如加封王爵，錫土分茅，裨他永鎮(zhèn)南藩。他既得了好處，亦再不與明朝出頭。多爾袞想定主見，請吳三桂商議，甜言蜜語，騙得吳王歡喜之至。三桂亦想自己力量薄弱，不如趁水推船，做了好人，后日看風(fēng)使篷，再作計較。當(dāng)時一口答應(yīng)。 多王入宮，大宴功臣，并下諭旨一道：明室已亡，清室繼統(tǒng)。政號順治元年。前朝大小文武諸臣，所有一切官職如舊，不事更張。愿從者從，不從者悉聽己意，去留亦不相強。百姓剪發(fā)易服。明朝臣子也有貪生怕死者，也有倔強不服者。內(nèi)中有一位文華殿大學(xué)士三邊總制經(jīng)略大臣洪承疇，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不減興周姜子牙、旺漢張子房，在崇禎十六年的當(dāng)兒，見國勢日非，權(quán)奸當(dāng)?shù)?，無可挽救，與李闖打仗，假作陣亡，其實隱姓埋名，隱居遼陽村里。崇禎得報洪經(jīng)略陣亡之信，痛哭失聲，御祭十九壇，營衣冠墓于陶然亭，可謂極人臣之哀榮；百姓亦大家曉得洪經(jīng)略已死，“忠臣”“忠臣”之聲，街談巷議不絕于耳，孰知他優(yōu)游林下，逍遙詩酒，嘯傲琴棋，暫作無懷葛天之民哉！順治登基，大赦天下，搜訪遺賢，有人舉薦洪承疇。多王在旗下亦素聞中原有此能臣，今既未死，正當(dāng)開國之初，用人之際，如何不傳旨嘉獎？蒲輪征召，近臣多方勸駕，郡縣逼迫催促上道，州司臨門急于星火，洪承疇出于無奈，只得進京拜職。 自洪承疇陛見之下，多王言聽計從，國政皆由洪定。洪承疇顧念先朝恩澤，遂勸多王大從小不從、陽從陰不從、男從女不從，清朝百姓皆受其賜。洪承疇入朝，見了多王確有英主器度，明朝氣數(shù)已絕，大丈夫應(yīng)當(dāng)識時務(wù)，俗言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不妨効學(xué)王景略出相符堅，強兵富國。所以人稱之為洪經(jīng)略是王景略。 但是人各有心如面不同，當(dāng)明清交革之際，効其忭忭愚忠者不可計算。山西太原府知府陸靜，表字守墨，原是進士出身，規(guī)行矩步；原籍浙江嘉興平湖縣人氏，作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頗有范仲淹先天下憂、后天下樂之概。自從出守太原，官清民樂，案無留牘，農(nóng)耕于野，商游于市，行旅皆出其途。一個邊僻區(qū)域，日見興盛。別處荒歉，獨有太原，三年余一，九年余三，從無饑饉之苦、疫癘之侵。自庚午至庚申，一載之間，五谷豐登，風(fēng)調(diào)雨順，男有余粟，女有除布，紅男綠女，白叟黃童，莫不熙熙攘攘，講讓型仁，太原府竟像鏡花緣小說裏的君子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照這太原地萬情形看來，禎祥迭見，毫無亡國的氣象，閉關(guān)安居樂事，不知兵戈為何物。庚申三月十九皇帝駕崩之噩耗，五月初七興朝順治皇帝登基之驚報，直至六月中旬方始得悉。知府事陸靜得信之下，形如瘋癲。順治謄黃圣諭頒布省中，特令庶民剃發(fā)易服。閭閻驚動，羣集里社，共哭赴郡城中來。未知陸太守如何安插？且聽下回分解。 評 吳三桂借兵一舉，似是而非。雖此時出于萬不得已，然亦當(dāng)酌量行之。明社之所以至屋，三桂亦不得辭罪矣！ 清兵圍攻李闖一段，繪聲繪色，有三國志赤壁風(fēng)味。寫明代沉亡景象，蕭條有致。洪承疇隱而復(fù)用一節(jié)，極盡波瀾詭譎。太原府治平一節(jié)，插于天下紛紛之際，尤耐玩味。文筆亦蕭灑堪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