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平湖陸鑫陸森陸淼等三弟兄同時殉難，剩有乃父老封翁，逃走出城，孤苦零丁，無所歸宿。當(dāng)?shù)拦俑中形牡剿泥l(xiāng)八鎮(zhèn)，畫影圖形的搜捕，以致親戚友朋皆不敢留住，老仆又走散了。陸封翁單身孤獨，幸虧身體康健，步履尚能勉強(qiáng)，日間不敢出頭露面，只好星夜黃昏挨程而進(jìn)?？蓱z他從平湖走到秀水，雖然不遠(yuǎn)，也有九十里路光景，在少年時候太平日子，本無什么道理。陸翁又是年高，又是偷偷摸摸，故一里有十里之長，九十里路足足走了一月以外。在動身逃難的時節(jié)，在七月初頭，暑威未退，朝夜不寒。此刻已值八月秋中，天氣新涼，朝夕薄寒，臨行匆匆忙忙，亦未帶得衣裳。在路思量，到何處棲身？垂頭喪氣，百無聊賴。忽然想到秀水朱廷夫，是胞妹所生，與我有甥舅關(guān)系，瓜葛至親，諒來決可招留。念頭打定，望東迤邐行來。八月二十那一夜，陸老已抵秀水縣境。離城三十余里，地名竹垞。朱廷夫世世住于竹垞老宅，廷夫幼年作孤，無父無母，幸自己有主，居然成立。此時年已三旬，娶妻生子，耕織營生，粗堪自活。 陸老翁走上竹垞村莊，時已三更，鄉(xiāng)農(nóng)家家閉戶，深入黑甜。陸翁在月光底下，看準(zhǔn)外甥家門戶，輕輕叩了幾下。里邊聽得外邊似有打門聲，凝神靜聽，意謂半夜三更誰來敲門？莫名其妙。朱廷夫在臥床上起來，披衣到門前來問，陸老翁聽得外甥口音，即低低的道：“賢甥開門?！蓖⒎蚵牭檬峭庾娴穆曇?，心中奇怪萬分，何以這時候涼宵深夜，他老人家光降呢？內(nèi)中必有緣故。隨即拔去門閂，一見果是外祖，攙扶步進(jìn)草堂，忙到房里喚起妻子奚氏，出來見了外祖，點起燈來，入廚燒水暖粥。請問外祖安否，何以半夜來至此？陸翁把兄弟起義失敗，我逃難至此，把上項事一一說了一番，暗中揮淚。朱廷夫聽了，亦長吁短嘆。而奚氏燒好了水，倒了一碗茶送與母舅，翻身重入廚下，端正了幾樣家常小菜。鄉(xiāng)間并無佳味，終不過雞蛋鴨蛋黃薺酸芥而已，端了一盤粥，請母舅點饑。陸翁連日未能暢吃，今日遇此，如同玉液瓊漿，自家人無須客套。舅甥說說談?wù)劊痹趥?cè)侍奉。 廷夫問起舅父：“現(xiàn)在到處捕捉，還是在竹垞村上盤桓幾年。甥兒又無父母，正好服侍，稍盡小輩之孝敬?！碑?dāng)夜說說談?wù)?，雄雞喔喔，東方微微吐白，奚氏甥媳已將床鋪端正舒齊，陸老倦極，倒臥一覺。直到傍晚起來，再與甥兒商酌，在村中訓(xùn)蒙，以解憂悶。朱廷夫云：“舅父在舍間，盡可逍遙自在，何必辛苦勞碌？所有粗茶淡飯，無愁饑餓；其余布衣，亦可御寒。何以自尋煩惱，再與小兒村童重溫經(jīng)籍？”陸翁嘆了一口氣，道：“承你好意，感荷靡極。但是窮老賦閑，也非得計。且素性喜動不喜靜，動則不生疾病，守靜則轉(zhuǎn)覺寂寞無聊。故想到這一層，以破岑寂罷了。還是請你賢甥，假我一椽一榻地權(quán)且棲托，了此殘生！”說罷唏噓。廷夫見母舅如此，倒不好過意勸他，只得順?biāo)夏曛?，一口答?yīng)。等到重陽節(jié)后，就在草堂上首排了幾張書案，自有東鄰西舍人家把小兒女送來讀書。好在陸翁并非靠冷板櫈營生，不過欲借此消磨歲月，聊破岑寂罷了。閑來外甥說晴話雨，甥媳奚氏賢慧有余，服侍老人知暖知寒，十分周到。所以陸翁在鄉(xiāng)間，倒反覺適意。村上幾家鄰舍，也來請教請教，萬事都來問示；一村的少年，被他型仁講義，感化不少。草堂里咿唔呫嗶，十分鬧熱，頗合村夫子詩所謂“一陣烏鴉噪晚風(fēng)，諸徒齊趁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元黃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鑒略，百家姓畢理神童。塾中有個超羣者，一日三行讀大中?！薄罡叱潭?，大學(xué)、中庸而已；其余學(xué)生，都是三字經(jīng)、百家姓、神童詩而已。郁郁都都，嘈嘈雜雜，陸老翁借此消磨歲月，亦未為不可。其余一切世事，功名利祿、爭權(quán)鬬氣的心腸，早已拋入九霄、丟諸爪哇國外去了。清朝入關(guān)已有二十余載，各省反正的英雄，亦漸漸入彀，老的老了，隱的隱了，死的死了，也有看破紅塵的，改裝做道士和尚，往深山大澤中去了。所以四海升平，萬民悅服，人心怕亂?，F(xiàn)在倒比明末時世好得多，百姓自然快活。 書中要提起河南睢州湯介庵先生，介庵單諱一個斌字，確有文武全材，名符其實。從小讀書，即似宋朝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秀才時，以天下為己任。后來聯(lián)捷成進(jìn)士，秋闈折桂，春闈探杏，朝考散館，做了幾任知縣官，到處政尚廉明，一清如鏡，卓異紀(jì)錄，連升府道臬藩，官聲鼎鼎，名動九重。內(nèi)閣御史交章特薦，保舉天下清官第一?？滴趸实壑懒?，龍顏大悅，存諸在心。此時正值江蘇巡撫噶禮為貪臟拿問進(jìn)京，噶禮是白旗人，康熙的宗親。他想滿人做皇帝，滿人做大員，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人爭口氣，保存些體面，那知反不如漢人忠良，故而一心要放漢人到江蘇。況江蘇為東南富庶第一個省分，最好選一個第一個能員去統(tǒng)治。康熙正在思想，躊躇不定之際，奪口西臺御史趙則芳奏上一本：考查良吏，祇有江西藩司臣湯斌，清、慎、勤三字，字字不愧，應(yīng)破格內(nèi)用，請授侍郎銜，在六部分派試用，求皇上就近察看，再行升賞?？滴醣臼怯分袠O信趙則芳敢言不阿的，既保薦湯斌，朕早聞湯斌是個好臣子，此刻江蘇巡撫出缺，正在躊躇，何不即令他去？一定官清民樂。皇上主意打定，也不煩六部九卿薦人擇用，隨于上書房用朱筆手書：江蘇巡撫，著原任江西布政司湯斌前去。上諭到贛，該司無容來京陛見請訓(xùn)，仰即兼程水程趕赴江蘇。所有江西遺缺，再行于該省候補(bǔ)道中，仰該省巡撫擇賢奏明，聽旨定命。欽此。 黃門官捧了御旨，直貼宮門。傳遞官即抄下，吩咐八百里快馬飛遞江西省城。不多幾日，飛馬早到南昌藩司衙門，號房曉得京報到來，誰敢延遲？急急接下圣諭，飛報湯憲知曉。湯藩臺隨即整理衣冠，安排香案，開讀圣旨，謝恩畢。自有手下小官陪伴差官賓館中相待，討了回文，趕奔進(jìn)京覆旨，不在話下。卻說湯藩臺自得了升任蘇撫之信，官場勢利，從古厲害，不必上院稟知，江西巡撫業(yè)經(jīng)先來，借恭請圣安為名，其實專為賀喜而來。滿城道府州縣佐雜，以及武官自城守中軍以下，聽得中丞大人已到藩司衙裏，那個不極屁連連，上轎的上轎，騎馬的騎馬，紛紛攘攘都到藩司里來請安賀喜。湯介庵素性儉讓，不喜吹拍，也看得澹泊得極，與大小官員相見了。諭旨上吩咐速速離任即赴新任，一面囑手下各科房辦清交代，一面上衙門，把印信文卷一一點交撫臺，一面往省城各紳士府宅辭行，一面擇定吉日動身赴蘇履新。這幾日忙不勝言，一應(yīng)衙門人等也預(yù)備送儀，所有刑名錢谷親信，都攜挈同行。當(dāng)臨行這一天，百姓攀轅，香花滿路，走送十里長亭，竟有大哭失聲者。湯藩司一一安慰道謝，后日相見再圓快晤。士民等依依不舍，無法挽留，升炮執(zhí)香，直望到官船看不見了，方始回去。可笑湯藩臺兩袖清風(fēng)，行裝單薄，只有鋪蓋一副、竹箱一只、書簾數(shù)件而已。江西人去此好官，心感不已，罷市半日，只望使君重來。 卻說湯藩臺離了江西，坐了官船，好得天公相助，順風(fēng)快意，長江如矢，浪靜波平。介庵先生在艙中，看看兩岸景物，山明水秀，犬吠雞鳴，一路太平景象。閑與隨員說說談?wù)?，不到幾日，已達(dá)鎮(zhèn)江。遙望金焦，如兩點螺鬟，隱見于夕陽暮靄，畫也畫不盡，說也說不完，正所謂觀之不足，賞之有余。蘇東坡詩，江南好風(fēng)景，名不虛傳。湯先生亦滿懷適意，船過金焦，也不停泊，因圣旨上吩咐星夜到任，愈早愈妙。一到蘇州，即要拜本進(jìn)京，告慰圣懷。官船張帆，曉夜不停，過丹陽、常州、戚堰墅、無錫、望亭、滸墅關(guān)、楓橋，一到滸關(guān)，關(guān)官檢查來往舟船，異常嚴(yán)密。這是各關(guān)的定例，誠恐走漏捐稅，偷運(yùn)糧食，藏匿鹽廳，所以不論什么大小船只，均要照章停泊關(guān)閘之外，俟關(guān)吏檢點過了，然后發(fā)給關(guān)單，雙日東至西，單日西至東，一絲不亂，無可逃遁。湯介庵不喜夸張，也看不出他是新任巡撫，他也報了民船，關(guān)吏踏下艙來一看，只見一個蒼顏老叟，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余外有五六七個衣冠之輩，并無夾帶私貨，自然別無多言，查驗一周，照例給了關(guān)單，明日開閘放行。誰知艙中坐的蒼顏布衣老叟，即是新任特簡的頭品頂戴侍郎銜新任巡撫大人呢？他非仙人，不知不罪。等到船只放行，無數(shù)大小商船，掛帆的掛帆，搖櫓的搖櫓，扳纖的扳纖，一聲欸乃，千聲邪許，百十只船飛也似的過關(guān)。滸墅關(guān)到胥門，不消半日水程，在接官亭把船停了下來。新巡不許聲張，先要私行察訪，問問此間風(fēng)土人情，然后再說。新巡撫要做一番事業(yè)，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評 陸迂閣以耄耋之年，圖復(fù)明社，事既不成，流避異鄉(xiāng)，尚欲待機(jī)而動，其忠藎之思，可質(zhì)天日。朱廷夫再三勸誘，始訓(xùn)蒙終老。哀垂千古矣！ 湯介庵巡撫蘇城一段，文筆頗有聲勢，蓋作者擅長鋪排，諺語所謂“拉在籃中便是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