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陸稼書在萬年春啜茗,聽得因賭而打架,有人大講賭經(jīng),就此探問情形。那招耳朶茶客誤認(rèn)陸知縣為湖州鈕鄉(xiāng)紳同族,意必鄉(xiāng)間有錢富戶,欲想引入賭場,所以一聽鈕老老問起沈繼賢,他就竭力揄揚(yáng),說得沈繼賢家產(chǎn)如何富,手段如何闊,交際如何廣,妻妾婢仆清客閑漢如何多。天花亂墜,寶雨繽紛。陸公聽了,含笑點頭,裝出狠歡喜的神氣。那招耳朵看姓鈕的老者有些入彀的形狀,遂問道:“鈕老相公,可高興進(jìn)城去看看蘇州沈家的場面?看得高興,還可以白相兩記。橫豎這邊場子里,隨便什么都有,只要你大老官有銀子,無論什么都辦得到。就是殺了人,也只要求沈繼賢一句閑話,康熙皇帝弗在心中;湯撫臺如此清廉,也困在半夜里夢中,一些風(fēng)聞也不知;就是現(xiàn)在嘉定縣陸稼書,調(diào)到吳縣來,恐怕亦不能查訪。大大小小廿八頭衙門,新新舊舊九十家紳戶,那一處不與聯(lián)絡(luò)?單單瞞了一個豆腐湯朋友,這叫瞞上弗瞞下。鈕老伯伯,你老人家高興的白相相,我小南京可以奉陪?!标懝犓绱苏f得沈家利害,湯公被他瞞過,為害地方不淺。今日正值無事,不妨跟只閑漢進(jìn)城去看看,究屬若何光景。想定念頭,即對仆人附耳說了幾句,仆人隨手挑了行李,出萬年春店門,一直上萬年橋進(jìn)城去了。陸公看不見了挑擔(dān)的,回轉(zhuǎn)身來,笑微微對招耳朵道:“好了,打發(fā)他先進(jìn)城,我們今日可以暢游了。尚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招耳朶道:“慚愧慚愧,晚輩南京出身,從小跟娘住在胥門皇亭頭,專門幫幫閑扯扯牌頭,日里吃吃太陽,夜里吃吃月亮,別人叫我小南京。”陸公聽了“扯扯牌頭”這一句話,倒有些不明白,上文有“幫幫閑”三個字,諒必也是幫閑之意。也不便再問,自己摸出四文錢來,還了茶鈔,也與他桌上兩個茶還了八文,坐在桌上的人都說聲謝,另有一個暢胸的少年對小南京道:“你今朝好過門哉。”小南京一笑,一跳先走,“鈕相公,一同走罷?!贝藭r陸公腹中著實有些饑餓,走出茶館,過了萬年橋進(jìn)城,一直過來遠(yuǎn)橋臬臺衙門前,好不鬧熱。陸公見一家小飯店,扯小南京一同進(jìn)去吃了飯,請他吃了一斤酒,付鈔出飯店,過臬臺衙門棋桿下,有兩塊五尺高二尺闊的木漆牌,上寫“訪拿貪官污吏,剪除勢惡土豪”。陸公看了,暗想:這兩塊木牌,明明欺人!貪官污吏,幾是訪拏?勢惡土豪,何曾翦除?可嘆可嘆!
一路看看風(fēng)景,小南京領(lǐng)了他轉(zhuǎn)灣走養(yǎng)橋持太平橋、慈悲橋、水潑粉橋,轉(zhuǎn)灣就是申衙前,一個極大的水磨竹絲六扇高大墻門,方方一塊照墻空地,這空地上歇滿賣糖擔(dān)、賣油荳腐的各種擔(dān)子不少,軋得挨挨擠擠,彷佛神廟前演戲酬神,門前竟其成市。也有驢子,也有轎子,也有高頭白馬,實似人家大喜慶一般。惟六扇竹絲墻門,關(guān)閉得緊騰騰,出進(jìn)的無數(shù)人,都在上首一個石庫門內(nèi)。小南京回轉(zhuǎn)頭,來呼聲:“鈕老相,此地此地!到哉到哉!”陸先生點頭會意,走緊一步,跟了小南京在人叢中,軋進(jìn)石庫門。只見狠長狠長的一條備弄,備弄內(nèi)出來的人,都是手捧銀兩與牙簽籌,進(jìn)去的人各與出來的人招呼,極似朋友熟識模樣。小南京也不住口的招呼人。約摸走了有五六重房廊,轉(zhuǎn)了一兩個彎,小南京謂陸公曰:“鈕老相,你看看沈府上的房屋,進(jìn)深么?將要到了。”陸公口中答應(yīng),心里狠是納罕。再過了一個小花園,在墻上另辟一個月洞門,月洞門是圓式的兩扇珊瑚飛金門,上有磨細(xì)方磚雕出蕉葉式的一塊小橫額,題上“寒玉”二字,下款“董其昌”。這月洞外有五六人把守,一見小南京,即便招呼。小南京走到了月洞門外立定了,含笑對陸公曰:“鈕老相發(fā)財恭喜恭喜,請你進(jìn)去,大得其意。”說罷,那門外的人把月洞門一開,陸公也不問所以,料想其中必定即是賭場了。
陸公挨進(jìn)月洞門,那門隨即關(guān)好。一望前邊,是一只七開間的大廳,庭心里都是些吃食小擔(dān)子,也有竹籃提托在手中,挾在臂彎,頂在頭上的,來來往往,卻復(fù)不少,竟與會場節(jié)場戲場無異。只見大廳上東也圍攏一堆人,西也圍聚一堆人,七間廳屋,間間聚攏一簇人頭在那里。陸公走到人堆里,要看是賭什么,再也擠不上。人雖眾多,聲音卻是寂靜。只聽得有一人朗聲似唱又似說:“……白熱落掂阿來嘸不要開……”唱道:“亮又亮哉梅花一朶落地個,青龍對門白虎個,出進(jìn)浪向起身個,龍腳浪向帶角個,廿兩頭浪啥個,卅兩要贏足百個……”其聲清脆,聽他唱了一陣,只見有幾個軋出來,手裏拿了無數(shù)象牙短籌,走至沿窗另一枱上,把牙籌上去換銀,天平砝碼掂斤播兩,狠為公平,與錢鋪子裏無異。陸公立在天平旁邊冷眼看,持籌來兌銀的人也絡(luò)繹不斷。這牙籌一面是鐫刻花草,一面鐫刻申字,或沈字賢字不等??戳税胩?,實在莫明其妙,自出母胎未曾見過。想起孔子入太廟每事問,君子不恥下問,林和靖謂天下到處皆學(xué)問,學(xué)問學(xué)問,要學(xué)必須問,不問那里會曉得?正在想問,忽見有一個人空手走來,攜了長湘妃竹旱煙管,陸先生上去打了招呼,請問他賭場規(guī)矩、籌碼兌銀的情形。那人一看陸公極像一個鄉(xiāng)下曲辮子,又是南路口音,所以是一是二的告訴他明白:押牌九一兩銀子贏一兩,押攤寶一兩贏二兩八錢,這牙籌五兩起碼,一千兩為止。莊家贏了一擄頭,如輸了,把銀子一兩一兩的配出來,豈不周折?所以配牙籌,賭客取了籌,可以到兌換處來兌現(xiàn)銀,絲厘不缺。今朝弗兌,康熙三百年來兌也不妨。此地沈繼賢的籌碼,藩臺國庫里都好兌,擺廿四個枕頭困覺也不要緊。陸公聽了,想道:今朝難得到此,不免待我照他說法,也軋上去賭他一賭,輸去了也不妨事。若然贏了,我可以拿此牙籌,直稟撫憲,作為鐵證。方纔在茶館里,聽那小南京說,蘇州廿八頭衙門處處與沈家通關(guān)節(jié),獨瞞撫憲一人。湯公嫉惡如仇,被下屬蒙蔽,教他如何能覺?今日天假奇緣,嘉定航船不開,幾回曲折,有這幫閑人,小南京會引領(lǐng)我到這里親知灼見。待我拿得證據(jù),稟明撫憲,為民除害,方為正道。
念頭想定,一摸身邊卻有六七兩銀子——何以陸窮鬼身邊有起銀子來呢?這是他的動身盤川。陸公身邊有六七兩銀子,也是難得的希奇事體。閑文休贅,書歸正傳,他走到東首一叢人稀少些的枱子上,此臺上適逢上局輸了結(jié)帳,現(xiàn)在剛正亮攤,陸公靠近上首枱角白虎門上,搖官亮了三盆,即有人絡(luò)絡(luò)圍上來,將陸先生困在垓心。他是要牙籌來作證據(jù)的,并不是想贏錢——你想陸老伯伯道學(xué)先生,肯賭錢么?今日此來,也是沈繼賢一班賭棍淫賊合當(dāng)有事,死日臨頭,故而鬼使神差,無形無蹤,陸稼書來會到此,賭錢取去真實憑證,踏破確切切地盤——他摸了二三兩碎銀在手中,也不知押在那一門,也不知何為白虎何為青龍,管他東西南北,立在近處,就押在近處一門罷。開開盆子來,恰正白虎;又押,陸先生是不懂多少,配了他兀自未知,第二盆開出來,又是白虎,莊家再配牙籌,他又不動,仍舊一堆大小牙籌,連第一次的本錢,都堆在白虎門上。別個賭客看他鄉(xiāng)曲,倒像一個老賭鬼,等到第三盆唱出來,梅花一對落地個,又是白虎三連響。這一配,連本帶利有四五百兩銀子。莊子停盆取骰子,陸先生見連贏三次,也不再押,取了籌碼,袋在身邊,挨出人叢中去。也不到沿窗兌現(xiàn)銀,四邊再看了一看,子細(xì)走出天井。那庭心里吃雜食的人真不少,甜甜咸咸都有,陸公走至月洞門,自有守門的看你要出去的形狀,他就把珊瑚漆門一扯。陸公纔出月洞門,小南京已在洞門口歡天喜地的迎接上來,說:“恭喜恭喜!鈕老相發(fā)財發(fā)財!”陸公倒又一大希奇,問小南京道:“我在里頭賭錢,你在外邊何以得知?”小南京笑道:“這里風(fēng)聲極靈,莫說即在賭場中事體,就是大小衙門里打個涕、放個屁,都會得知。”陸公聽了一怔,口中假說:“如此利害!”小南京道:“不利害,不成為沈繼賢?!币活^說,一頭跟他走。陸公明白了,他曾說日裏吃太陽、夜里吃月亮,他是幫閑慣的,今朝引領(lǐng)我到此間得了贏錢,無非想幾文好處。隨即與了一枝二十兩銀子的牙籌。那小南京快活得什么似的,千多萬謝,約鈕老相明朝仍在萬年春聚會,千萬叮嚀而別。陸公緩步問信,踱至胥門,來尋高升客棧。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
陸公一路與小南京閑談,問者有心,答者無意,一經(jīng)挑逗,情形畢顯。作者寫其漸漸入港之致,無語不肖。
以湯撫臺之賢,而沈姓賭窟,猶為所朦蔽而不知,甚矣,為民牧者之不易也!
門戶重重,亭臺歷歷,寫沈繼賢家自是豪富不凡?!荷蚰车幕I碼連藩臺國庫都可兌』,小南京兩語,道盡其聲勢煊赫之致。
陸公素不知睹,而為取證計,不得不下注。此類情形正不易寫。
附金匱錢梅溪「泳」《履園叢話》一則:國初蘇州大猾,有施商余、袁槐客、沈繼賢,吳縣光福鎮(zhèn)則有徐掌明,俱攬據(jù)要津,與巡撫兩司一府三縣聲息相通,魚肉鄉(xiāng)里,人人側(cè)目。太傅金之俊歸田后,屢受施商余之侮,至患膈癥而歿。施下鄉(xiāng)遇雨,停舟某船坊內(nèi),主人延之登岸,盛饌款留。施見其家有兵器,遂挽他人以私藏軍器報縣拘查,施佯為之解救,事得釋,曰:以此報德。而其人不知也,再三感激,饋之銀,不受。適鰣魚新出,覓一擔(dān)送施,以為奇貨。施即命其人自挑至廚下,但見鰣魚已滿廚矣。又見一銀匠妻貌美,曰:此婦眼最俏。匠聞之,以石灰瞎妻眼,恐其計奪也。其勢焰如此。后金太傅門生某者來官江蘇,臬使聞其名,百般羅織,杖斃之,沉其尸于胥江。沈繼賢嘗與人鬬牌,被人誤捉一張,沈曰:我之牌,誰敢捉?其人曰:捉爾何害?沈喚家人耳語,少頃縣差捉其人去,其人恚曰:犯何法而捉我?沈笑曰:捉爾何害?關(guān)諸刑房三晝夜,備受苦楚。又一勢家款客,沈上坐,有一少年至向沈一拱,滿堂駭然,責(zé)少年。少年曰:我不認(rèn)得沈繼賢,何妨乎?未幾,少年被盜攀害,下縣獄,其父兄以五百金求沈解救,得脫,踵門叩謝。沈曰:此事乃余討情。以五百金還之,少年懇受不從,感激無地,叩首不已。沈笑曰:如今是認(rèn)得沈繼賢了。少年始恍然。以致吳中有一俗語:得罪了你,又不是得罪沈繼賢,怕什么?亦可想見其為人矣。后被巡撫湯文正公杖斃于玄妙觀三清殿下,暴尸七日,滿城稱快。徐掌明住光福鎮(zhèn),與昆山徐狀元聯(lián)譜,勢可炙人,諺云:長吳兩縣印,不及掌明一封信。嘗與至戚黃振生有隙,令人毆死,村農(nóng)扛尸至黃門,如張員外殺王德保正詐周羽故事,訐訟十三年。至康熙二十二年,制臺王公新命斷結(jié)辦,徐掌明發(fā)遣,尋以逃歸論死。其子名遜如,扮強(qiáng)盜入孫氏室,奸污其婦女以泄舊憤,一婦被奸時摸盜手有六指,知為掌明子,案破,立斬。掌明之父,亦被湖寇赤腳張三余黨斫死,三代不得首邱。殆所謂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耶!袁槐客死后,其子流落為盜,問立斬,亦天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