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位大孫女,原是她祖母十分疼愛的。人又長得乖巧,討人歡喜,合府上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贊她。遠(yuǎn)近部落的貝勒,打聽她長得標(biāo)致,都來求婚。都是她祖母作主,要把孫女婿一齊招贅在家里,因此耽擱下來。直到嫁了阿太章京,大孫女為丈夫的前程起見,再三催著丈夫到古埒城去;阿太意思要帶了妻子一塊兒到任去,無奈他祖母不肯,大孫女心中也是舍不得丈夫,因此兩人在房中哭得十分凄慘。侍女見了,忙去報與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報與婆婆知道。妃子聽得了,說道:“這可不得了!可不要哭壞我那寶貝??!”說著,忙站起身來,要自己看去。納喇氏和喜塔喇氏在兩旁扶著,后面四個媳婦,還有許多侍女,圍隨著走到大孫女房里去。
大孫女聽說祖母來了,忙抹干了眼淚,迎接出去。妃子一見孫女云鬢蓬松,衣襟破碎,便嚷道:“這可了不得!你們小兩口才幾個月的新夫妻,便打起架來了嗎?”說著,擎起旱煙桿兒,沒頭沒臉的向她的孫女婿打去。說道:“我這樣嬌滴滴的孫女兒。怎禁得你這莽漢子磋折?”大孫女見了,忙搶過去抱住了煙桿,把自己毀裝勸駕的話說出來。妃子聽了,點點頭說道:“這才像俺們做都督人家的女孩兒!”說著,又回過頭去對阿太說道:“你祖岳父好意給你一個官做做,你怎么這樣沒志氣,迷戀著老婆不肯去?我的好孩子,你快快前去!我替你養(yǎng)著老婆,你放心,她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兒;你去了,我格外疼愛她些,包在我身上,把她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她的這番話,引得一屋子的人大笑起來。獨有阿太一個人,還哭喪著臉。妃子再三追問他:“你怎么了?”阿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跪下地來,把愿帶著妻子一塊兒上任去的話說了出來。大孫女趁這個機(jī)會,也并著肩跪下地去。妃子一看,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好!女心向外,你也要丟了我去嗎?”說著,禁不住兩行眼淚,掛下腮邊來。眾人忙上前勸住,喜塔喇氏忙把婆婆扶回房去。這里禮敦巴圖魯?shù)母x,和他女兒在房里商量了半天,他小夫妻兩人口口聲聲求著要一塊兒去古埒城去,禮敦的福晉,也無可如何,只得替女兒求著公公。到底他公公明白道理,說:女孩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如何禁得她?。勘氵x了一個日子,打發(fā)了他夫妻兩人上路。
到了那日,內(nèi)堂上擺下酒席,替阿太夫妻兩人餞行。大孫女的親生父母,卻不敢哭,倒是覺昌安的妃子,和塔克世的福晉喜塔喇氏,哭得眼眶腫得和胡桃一般。便是覺昌安到了這時,也不覺黯然魂銷。禮敦和塔克世、界堪弟兄們,怕父母傷心過份,壞了身體,便催促著阿太夫妻,二人趕速起程。福晉們一齊送到內(nèi)宅門分別,貝勒們送到城外分別,獨有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兩人,直送到古埒城分別。
覺昌安回到建州城,那王杲又新得了明朝的封號,建州右衛(wèi)都督指揮使。那建州地方各貝勒章京,又都來向王杲道賀,擺下酒席,熱鬧了三天。覺昌安這時年老多病,又常常記念孫女兒,身體十分虧損,便把都督的位置傳給了他第四個兒子塔克世,自己告老在家,不問公事。好在王杲做了指揮使,很能鎮(zhèn)壓地方,便也十分放心。
說到王杲這個人,性格原是十分暴躁,到處歡喜拿武力去壓服人。自從得了明朝的封號以后,越發(fā)飛揚跋扈,便是建州都督,也有些駕馭他不住了。這時他收伏的地方很大,明朝的總兵也見了他害怕。他年年進(jìn)貢的時候,也不把明朝的長官放在眼里。明朝進(jìn)貢的規(guī)矩是每年在撫順地方開馬市;各處部落都拿土產(chǎn)去進(jìn)貢,長官坐在撫夷廳上驗收。上上馬一匹,賞米五石,絹五匹,布五匹;中馬,賞米三百,絹三匹,布三匹;下馬,賞米二百,絹二匹,布二匹;駒,賞米一石,布二匹,王杲進(jìn)貢,偏要拿下馬去充上上馬,硬要討賞。那長官為懷柔遠(yuǎn)人起見,便也將錯就錯的收下了。誰知道這王杲越發(fā)得了意,照進(jìn)貢的規(guī)矩,那各部落貝勒一律站在撫夷廳階下等候長官驗貢完了,便賞各貝勒飲酒食肉。獨有這王杲不服法令,他等不得長官分賞,便搶上廳去,搶著貢菜便吃。左右的人見他來得兇惡,便也不敢和他為難。他單是搶奪酒肉,倒也罷了,誰知他酒醉飯飽,便撒酒瘋,對著長官拍桌大罵。明朝的官吏,看看他鬧得不成樣子,便吩咐左右,把他扶下階去;一面通告建州都督,下次不該再差王杲來進(jìn)貢。那塔克世知道王杲大膽,敢當(dāng)廳辱罵明朝長官,以為十分得意,第二年仍舊打發(fā)王杲去進(jìn)貢。那王杲越發(fā)鬧得不成樣子。別的貝勒看看王杲可以無禮,我們?yōu)槭裁催@樣呆?便也個個跋扈起來。
明朝隆慶年間,有一位長官十分有膽量,他預(yù)先派了許多兵士,駐扎在撫夷廳兩廂,自己當(dāng)廳坐著??纯赐蹶酱髶u大擺的走來,他是走慣了的,一腳便跨上廳來。只聽得兩旁兵士一聲吆喝,那廳上的侍衛(wèi)擎起長槍,把王杲趕下廳去。后來驗到王杲的馬匹,又是十分瘦弱,長官便把他傳上廳去,呵斥了一陣,退回他的馬匹,也不賞米絹和酒肉。王杲覺得臉上沒有光彩,怏怏而回。一肚子怨氣無可發(fā)泄,便沿路殺人放火,關(guān)外的百姓被他殺得叫苦連天。明朝的總兵知道了,反說長官不好,奏明皇帝,把長官革了職。王杲知道了,越發(fā)長了威氣;他每到進(jìn)貢的時候,便帶了許多兵馬,在撫順左近的地方胡鬧,到了馬市散了,他也不退兵,常常引誘明朝的百姓,到他營里去,捆綁起來,要他家里人拿十頭牛馬去犢回。倘然遲了一步,便要把那人殺了。
這時有一個撫順的客商,趁著馬市的時候,到清河、叆陽、寬甸一帶去做些買賣。經(jīng)過王杲的營盤,被王杲拖進(jìn)營去捆綁起來。他外甥裴承祖,是撫順的游擊官,得了這個消息,便親自到王杲營里去求情。王杲便冒他舅舅的筆跡,把他哄進(jìn)營去,一齊捆綁起來,破他的肚子,挖他的心肝,裴承祖帶來幾個兵士,也一齊被他殺死。
這個消息報到總兵衙門里,總兵大怒,一面奏報皇帝;一面點起兵馬,準(zhǔn)備廝殺。王杲不知進(jìn)退,依舊是奸淫擄掠,無所不為。到十月里的時候,在半夜里,忽然被明朝兵將四面圍??;一支鐵甲軍,直沖進(jìn)營來。這許多韃子兵都人不及早,馬不及鞍,被他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滿地。王杲赤著一雙腳,逃出后營,爬過山頭,息住腳一看,足足丟了一千四百多兵士。王杲知道敵不住了,回家的路也被明兵攔住,便打算投到蒙古去。走到撫順關(guān)外,見關(guān)樓上掛著榜文,又畫著自己的相貌,榜文上寫著:捉得王杲,賞銀一千兩。王杲看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只得退回舊路,在深山里躲著。
過了幾天,王杲看看躲不住,便想起那哈達(dá)汗王臺,一向是認(rèn)識的,如今何不找他去呢?當(dāng)下帶了他殘余兵馬,到哈達(dá)地方,見了王臺,把以上情形細(xì)說一遍。王臺聽了,便擺上酒席,替他壓驚。王杲見王臺如此看待他,心中說不出的感激,當(dāng)夜安睡在客帳里。正好睡的時候,忽然驚醒過來:見屋子里燈火照得雪亮,自己身上被十七八道麻繩綁住了,動也不能動。王杲大聲叫喊起來,只見王臺踱進(jìn)帳來,手里捧著令旗,口中大聲說道:“奉明總兵李成梁將令,捉拿王杲反賊?!闭f著,也不容王杲分辯,上來八個大漢,把王杲打入囚籠,連夜送到撫順關(guān)去。那總兵李成梁,坐堂審問,王杲也不抵賴,一一招認(rèn)了。李成梁吩咐擺酒,一面和王臺在廳上吃酒,一面叫劊子手動手,在院子里把王杲殺了。
第二天,李成梁申報朝廷,圣旨下來,封王臺為龍虎將軍。李成梁趁此把鳳凰城東面的寬甸一帶地方,收服下來。這王臺得了明朝封號,便一路上耀武揚威的回去,自有許多部將前來賀喜。王臺在將軍府里大排筵宴三天,各部將吃得酒醉飯飽,王臺在席上面吩咐部將,回去整頓兵馬,預(yù)備去爭城奪地。
這個消息傳到建州都督耳朵里,那塔克世正因明朝殺死了他右衛(wèi)都督指揮使,心中老大個不快活;又聽到王臺帶著兵馬,到處攻城略地。那許多小部落,見王臺得了明朝的封號,便紛紛的投降他??纯赐跖_軍隊侵犯疆界,快到寧古塔一帶地方了;那寧古塔許多貝勒,便一齊趕到建州地方,在都督府中議起事來。這六位貝勒,年紀(jì)已老,覺昌安又是多病,一切公事都由他兒子塔克世料理。會議的時候,聽說王臺如何強盛,大家面面相視,一籌莫展。塔克世看了這樣子,不覺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堂堂愛新覺羅氏的子孫,空擁有這許多城池,難道去抵?jǐn)骋粋€區(qū)區(qū)的王臺都抵?jǐn)巢蛔∶矗俊?br />
正在議論的時候,只聽得身后有一個人大聲喊道:“王臺是我們世代的仇人,我祖我父,不可忘了!”大家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大漢,面目黎黑,衣服破碎,站在屋角里,圓睜兩眼,嘴里不住的哼著。原來這時候是十月天氣,在關(guān)外地方,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這大漢身上只穿一件破碎的薄棉衣,怎么不要冷得發(fā)哼?說也奇怪,這塔克世一見了這大漢,便拔下刀來上前去要殺他。他大哥禮敦巴圖魯看見了,忙上去攔住。那塔克世嘴里,還是“賊人!”“畜生!”的罵不絕口。你道這大漢是誰?便是塔克世的大兒子努爾哈赤。塔克世一共有五個兒子。第二個兒子舒爾哈齊,第三個兒子雅爾哈齊和這個努爾哈赤,都是大福晉喜塔喇氏生的;第四個兒子巴雅哈齊,是次妻納喇氏生的,第五個兒子穆爾哈齊,是他小老婆生的。講到納喇氏的姿色,又勝過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在日,因為她是大福晉,自然不敢輕慢她,誰知到了努爾哈赤十歲上,喜塔喇氏一病病死了,那納喇氏便把大福晉生的三個兒子看做眼中釘一般,常常在丈夫跟前挑眼,說他弟兄三人有滅她母子的心思。
塔克世聽了納喇氏的話,自然十分火怒,擎著大刀趕著努爾哈赤要殺他。努爾哈赤忙去躲在他祖父覺昌安懷里。他祖父原是很愛這個大孫子的,如今塔克世發(fā)怒,自己又年老,無力去阻止他,只得含著一眶眼淚,對努爾哈赤道:“我的好孩子!父親今天要取你的性命,你快離了此地罷!”說著,祖孫兩人摟抱著大哭一場。哭夠多時,覺昌安悄悄的給他些銀錢,陪著他去辭別父親。誰知他父親聽了納喇氏的話,心中早已厭惡他弟兄三人,說道:“你既要去,便帶了你二弟三弟去,走得越遠(yuǎn)越好,從此以后不要見我的面!”努爾哈赤無法可想,只得帶了舒爾哈齊、雅爾哈齊二人,啼啼哭哭走出建州城去。走到半路上,弟兄三人坐下地來,努爾哈赤把祖父給他的銀錢,拿出來三人平均分了。說道:“我們?nèi)烁鞅记俺塘T!倘然有一天,有出山之日,總不要忘記我們弟兄今天的苦處。”說著,三人揮淚而別。
努爾哈赤寄住在一家獵戶家里,每天上山去采些松子,掘些人參,來在就近村市中叫賣。后來他采的松子,掘的人參,一天多似一天,堆積起來,打聽得撫順市這兩樣?xùn)|西能賣得好價錢,便向獵戶問明了路徑,向撫順市奔去。這時是初夏天氣,在滿洲地方,正是大雨之期,傾盆似的雨點向努爾哈赤身上打來,四處山水大發(fā),平地頓成澤國。可憐他一個富貴子弟,只因父親有了偏心,弄得他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他在狂風(fēng)大雨中走著,早淋得似落湯雞一般。好不容易,走過千山萬水,到了撫順市上。打開布包來一看,那人參、松子,早已腐爛得不成模樣。他錢也花完了,身體也走乏了,真是到了山窮水盡、英雄落魄之時。努爾哈赤想到傷心之處,不禁嚎啕大哭起來。他嗓子十分洪亮,只聽得四處山鳴應(yīng)答。
早時,早驚動了一個老獵戶,姓關(guān),原是山東地方人,十二歲上跟他父親渡海來到此處,以打獵為生,他也學(xué)得一手好本領(lǐng),又懂得幾下拳腳,今年六十四歲了,追飛逐走,還是十分輕健。因天雨日久,他便在家休息,忽聽得曠野之中有人哭聲,聲音又十分洪亮。他知道不是一個平常人,忙過去一看,果然好一條大漢,燕領(lǐng)虎頷,螂腰猿臂,卻是位英雄。他忙勸住了哭,意欲邀他到自己家里去。不知努爾哈赤肯去不肯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