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冒辟疆在李宛君寓中，提起小宛，抖出一卷紙來。 宛君自然搶著先看，丁繼之、張燕筑也圍繞攏來。那卷首卻題著《影梅庵憶語》五字。宛君道：“為什么用這‘憶’字？怕小宛妹妹已經(jīng)香消玉殞么？”宛君不忍再看，遞給繼之。繼之逐漸展開，約有四十條，共萬余字。起首有廣平宋既庭的題詞四首道：秦淮弦管拍天明，綠酒紅燈滿院迎。余亦當(dāng)年曾末座，至今猶憶小秦箏。 何堪重唱渭城詩？半是微之與牧之。名士風(fēng)流都未墜，天寒翠袖不勝思。 好事誰過揚(yáng)子云？撲巢老手雅能文。遠(yuǎn)山眉黛今如畫，未必文君勝宛君。 江南巨擘兩尚書，酒扇歌旗各自舒。三十年來成一夢，挑燈話舊復(fù)誰如？以下詩呀詞呀，題得不少。接著便是《影梅庵憶語》正文，卻用的清硾白紙。四周拓上淺碧折枝梅花，中間界著烏絲闌寫著簪花小楷。宛君只在繼之手中癡癡的望著。還是丁繼之乖覺，便將卷子卷好安放幾上，對著辟疆道：“冒老爺何不把董太太情形，告訴大娘，省得她如木偶一般站著。這卷子里的話。老朽也讀不完，大娘又懂不來，究竟董太太如何？”辟疆大聲道：“死了?！崩^之道：“何日死的？”辟疆道：“順治七年正月之初二日。”宛君不聽猶可，聽得小宛已死，便跌足大哭道：“小宛妹妹，有家有室，有這樣郎君，有這樣夫人，年紀(jì)才二十七歲，偏要拋撇而去。像我這樣苦命，散盡數(shù)萬金，遠(yuǎn)涉數(shù)千里，年華老大，仍舊在這秦淮河上，何不也早點(diǎn)跟了妹妹去呢？”帶說帶淚，辟疆也忍不住泣數(shù)下行了。繼之又對著宛君道：“哭有什么用？還不如聽冒老爺談?wù)??！北俳吹猛鹁椴豢梢?，也過來相勸，便道：“小宛從前的事，你們也約略得知。我與他自從醉后一見，病后一見，他即以身許我。我與他渡滸墅、游惠山，歷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凡二十七日，我卻辭他二十七度，他畢竟不肯拋棄我，短緘細(xì)札，責(zé)諾尋盟。后來買舟江行，遇盜幾殆，我還不肯挈歸。幸得錢牧齋為之理債，為之落籍??潘鬮頤氨俳母筆遙舷履諭獯笮?，他却能皞}猛滋?。虽葞さ摥苑蕶皆，而爪壶盐豉之属，靡策€資種?。即后来举家避难，小旺w嗨嫻乇Ｈ?。灾X也〉陌偃瞻僖怪?，茗碗药炉，嘘寒问暖，若脫]行⊥穡宜讕靡櫻∪緗裥⊥鷸潰岵恢⊥鷸藍(lán)崴酪病。蓖鵓綻崳實(shí)饋。骸懊妹檬鞘裁床∧?？”辟疆仍将烛湸墵侏，指着末一条叼仭：×T獗閌遣≡礎(chǔ)！蓖鵓醋拍畹潰喝輪攏喔匆圃⒂巖視言菩＞每臀雜輳臣藝紜！⊥眥?，龚奉常偕诱熢嚢次过慰，留饮听小迺褴先~惹?。时余归藥切。椅囖约?xì)髯魘氖祝恢喂?，诗中咸有商音，三怪\鶉ァＳ喔ψ耪肀忝位辜遙偈醫(yī)約?，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蠀吾。余梦謱戵呼曰?。骸捌袼酪?？艩Z選＜看罕乇Р?，余赦犼儬楷旋归，则姬?jié)恙，椅囆数e訟喔?。姬曰?。骸吧躋臁ｆ嚶謔且姑問飼坑噯?，匿之，幸瓦xＦ淙酸恍菀病！壁握娑呦湯聰喔嬖眨?? 宛君念罷，說：“這不過說到夢，并沒有說到病。”辟疆道：“昔人云‘荀奉倩不哭而神傷’，余寫到此處，心都傷了，那里再寫得出病情，寫得出病狀？總之，三月以后，纏綿到了十二月，淚枯骨瘦，顧影自憐，強(qiáng)起整理妝奩，對著鈿合釵環(huán)，摩挲不忍釋手。九月初，黃菊將放，猶卷簾飽看一回，又?jǐn)堢R審視一回，顧余曰：‘往聞余兩人相見時，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至今豈可復(fù)得哉？’余以他語亂之。 豈知一線情絲，從此砉然而斷？荊妻焭焭，老母浩浩，姨姑垂矜，汍瀾相吊。他卻死得值，只是苦了一個我。桐音既寂，茗香不溫，在這四十韶光中，編成這一卷《憶語》。我并不是侈談奇合，假篆聲詩，學(xué)那一般好事的人，盜名欺世，卻又恐怕好事的人，麻姑幻譜，神女浪傳，杜撰些不經(jīng)之詞來。我所以留此一卷，藉手報他，諒他亦死而無恨。還有一幅小像，卻是褪紅衫子，綰著芙蓉小髻，尚是前幾年畫的，正在征人題詠。 此外則有《奩艷》一編，紅箋細(xì)字，算是遺筆，惜不能帶來，與諸位一閱?！蓖鹁溃骸懊袄蠣?shù)拇⊥鹈妹茫媸乔槲慕槐M。我們姊妹一場，雖則世變時移，舊誼總依然存在。我想趁香君妹妹在祇陀庵里，托她設(shè)一小宛妹妹神牌，將這《憶語》重錄一通，供在香案，朝晚誦經(jīng)追薦。冒老爺你看行得否？”辟疆道：“甚好。香君既在祇陀庵里，我也要去望望老社嫂。 只是黃絁入道，不比得紅粉依人，還仗宛君先容才是?！蓖鹁溃骸懊袄蠣敿热灰?，我便托香君妹妹拜一天懺，邀幾個小宛妹妹的手帕交一敘?！北俳溃骸盃I齋營奠，都是我的。我固然比不得元微之俸錢十萬，也不至長安乞米呢！”約定次日由宛君知會香君，第三日起建道場。 屆期，辟疆早至祇陀庵，宛君便迎了出來。后面隨著一個玄裳玄裙的女子，又有一個道姑，布衣布履，真如黃面瞿曇。 辟疆認(rèn)得是李香君，還叫了一聲“盟嫂”。香君打個稽首道：“俗事不談，舊緣已斷，請冒老爺上殿拈香?！北俳礋o言可答，只得在經(jīng)幢面前拜了佛像，又到小宛幾前立奠一爵。退下來坐在客堂，知道這玄裳玄裙的，便是鄭妥娘。宛君道：“從前秦淮姊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貴的要算顧橫波、柳如是，節(jié)烈的要算馬婉容、葛蕙芳。卞玉京蟬蛻而去，嚼然不滓，亦是有數(shù)人物。只苦了頓文一人。鄭姊姊是未出南都一步，興亡聚散，離合悲歡，較他人來得清楚。聽說寇白門姊姊，也要回南來了?！贝蟊婇e談一回，辟疆付了香金，辭別宛君而去。 辟疆去后，香君對宛君道：“冒公子昔年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今亦年逾四十，鬚眉如前矣。小宛妹妹雖則短命，卻不薄命?！蓖啄锏溃骸靶⊥鹈妹貌辉滥?，外邊沸沸揚(yáng)揚(yáng)，都說被北兵劫去。我卻不敢相信。這個時候，比不得豫王南下的時候，可以劫了劉三秀做福晉。如今怕沒有國法嗎？”妥娘將《憶語》翻閱一遍道：“結(jié)果隱約得很，可疑可疑！”宛君道：“鄭姊姊呀，杯蛇市虎，是要以訛傳訛的。你不見孔云亭近來新編的《桃花扇傳奇》嗎，為著香君妹妹一段佳話，卻把眾人牽連進(jìn)去，屢次說你妥娘不妥。遠(yuǎn)道傳述，不是把你認(rèn)作實(shí)事嗎？”妥娘道：“孔云亭算得什么？我有錢大宗伯這首詩，亦足以自豪了。”便朗誦詩句道：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 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宛君道：“你這人未免勢利，只認(rèn)得錢大宗伯。還有人替你辯白的四首，你為什么不背出來，給香君妹妹聽聽？”妥娘道：“那個的手筆？我卻沒有知道！”宛君道：“如此我背給你聽如何？回去買本《秣陵集》讀讀，便不負(fù)那人了?！蓖啄锏溃骸翱毂?，快背！”宛君慢聲吟道：傳世詩篇總擅名，當(dāng)年誰似鄭如英？流傳閏集今猶在，何處青溪繞石城？ 羅袂春寒絕妙辭，桃花紅濕雨絲絲。詞人月旦真無定，雪嶺才登又墨池。 回首鶯花舊院春，板橋流水碧鱗鱗。只應(yīng)水繪園中客，解說秦淮四美人。 孔雀荒庵易夕曛，消愁何處酒微醺？雙趺何與詞人事？也唱當(dāng)年白練裙。 鄭妥娘道：“好詩，好詩！老年得此知己，可惜美人遲暮。 這段姻緣，只好教氤氳使者，記在來生簿子上了?！蓖鹁溃骸班嶆㈡⑦@種話語，雖系游戲，便是招謗的原因。我們?nèi)缃袷侨醪葺p塵，動輒得咎，那里還比得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光景？ ”妥娘道：“這話我不謂然。我自從由前及后，約有三十余年，鴻爪雪泥，留著幾多痕跡？還記得藍(lán)田叔替我畫著八幅鏡屏，道為我現(xiàn)身說法。第一幅叫十三學(xué)得琵琶成；第二幅叫甘瓜剖綠出寒泉；第三幅叫多少樓臺煙雨中；第四幅叫回眸一笑百媚生；第五幅叫鬟梳嫽俏學(xué)宮妝；第六幅叫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第七幅叫寄語東風(fēng)好抬舉；第八幅叫夜深忽夢少年事。我向來落拓慣的，要同那班瑟瑟縮縮的人，聚在一起，沒說沒笑，有什么趣？我的孫女都長成了，他們說我倚老賣老也好，說我老而不死也好，我回想從前這座南京城，公侯戚畹，甲第連云，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于弟，湖海賓游，那個不挾彈吹簫，經(jīng)過趙李？每開筵宴，便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叫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墜珥遺簪，真是欲界的仙都，升平的樂國。余懷心《板橋雅記》中，播摹得何等細(xì)膩，刻畫得何等精深！偏是我能夠胡謅幾句詩，撞著這位如皋冒伯鱗，還是辟疆的伯叔行呢。無端把我同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稱為秦淮四美人，忙得錢大宗伯編起《閏集》來。其實(shí)我是鹵莽的人，況不知針黹，又不知烹飪，所以只在秦淮廝混。那些輕易嘗試的人，正如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韙汗出，入峽谷，至敗北生降而后已。澹心顏找室曰：‘佳俠含光?！弥鴿h武悼李夫人的故事。我如今春花秋月，等閑度去，那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的氣概，未曾落人之后呢！”香君道：“罪逆罪逆！佛菩薩在上，鄭姊盡管信口開河，宛君姊姊何不勸戒一聲？”妥娘道：“呸！香君妹妹又來了，假如侯公子不遭阮髯的打擊，與妹妹雙飛雙宿，便拜求你到祇陀庵來做庵主，也未必輕于一顧。便是宛君妹妹，胥生尚在，還不知怎樣做比翼鳥，做連理枝，知道有什么祇陀庵？只有我老妥，心直口快，沒有一點(diǎn)遮攔。大約丁繼之諸人，諸位妹妹，尚還認(rèn)得那花面蔑片張魁，弄得貧無立錐，靠著賣茶販芙蓉露糊口。然在板橋瓦礫場邊，每一吹洞簫自遣，還是李貞麗的娘，住在矮屋中聽得出張魁官簫聲，彼此嗚咽久之。徐青君公子，更不忍談了，竟孑然一身，與庸丐為伍，甘心為人受杖，倡條冶葉，見了還要揶揄他。虧得林兵備查還他一座花園，隨能賣花石、貨柱礎(chǔ)，以終余生。那班閨秀名媛，千日慣養(yǎng)嬌生，被北兵掠去蹂躪的，往往視同草芥，這又從何處說起？我老妥是桑田滄海，閱歷殆遍，只是塵心未死，不特同香君妹妹齋魚粥鼓，淡飯黃齏，是做不到，便同宛君妹妹錦衾獨(dú)旦，也有點(diǎn)不自在。我有四首詩念出來，你們可知我興趣，但不可罵我口孽。”便道：偷卷羅幃看璧人，泥他歡笑逗他嗔。碧梧枝上棲幺鳳，試聽清聲第一新。 躍馬橫戈鼎力扛，自攜短榻剔蘭釭。無遮會上天魔舞，徹夜團(tuán)成大體雙。 左旗右鼓競相當(dāng)，莫怨鬚髯似戟張。甘露仰承霜俯搗，本來顛倒是鴛鴦。 扶上巫山力已非，管他燕瘦與環(huán)肥。海棠不許梨花壓，蝶夢蘧蘧側(cè)徑飛。 念完了還問宛君道：“你解得否？”宛君笑道：“鄭姊姊，你把這詩附入《閏集補(bǔ)遺》如何？或者畫出來大家賞鑒賞鑒，比藍(lán)田叔鏡屏上的畫，還要值錢呢！”三人說說笑笑，香積廚中，早排上午膳來。先向小宛幾前，上酒焚紙，才入座舉箸。 忽然香火道人，領(lǐng)了一個人進(jìn)來說：“北京的寇太太到了，在宛君寓中候著?！蓖啄锏溃骸巴鹁㈡⒄埍悖以诖诵∽换?，煩你致聲寇家姊姊便了?！闭牵狐S土長埋寫信杳，朱門誤入燕絲歸。欲知后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