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成功渡臺，廈門遭難。這些粉妝玉琢、錦簇花團(tuán)的婦女，大半被清軍擄掠去了。剩下來的都是流離瑣尾，不堪言狀。或是深山窮谷，或是斷港橫濱，避得過清軍耳目，才算得茍全性命。偏有一班通風(fēng)報信的地痞，做清軍的響導(dǎo)，凡有著名的美色，沒一個不按圖索驥。 那廈門鼎鼎的翹楚，叫做王義娘。義娘本是小家碧玉，已經(jīng)羅敷有夫，裙布荊釵，掃卻庸脂作粉。平時聽得同安風(fēng)聲漸緊，每對著諸姑伯姊道：“我輩不幸，做了女子，只有嫁雞逐雞，嫁狗逐狗，勤勤儉儉的過日子。近來漫天烽火，要逼到我們海邊來了，這不是催命符嗎？將來我總是一死，只是丈夫忠厚荏弱，這樣世界，他如何能夠久處？我因此反舍不掉他。” 那班人笑說道：“王嫂嫂你有這樣的身材，這樣的面貌，北軍一到，碰著運(yùn)氣，為后為妃，都說不定，還要說什么死不死，你不聽見江南的劉三秀嗎？一個民間寡婦，做了親王的福晉，阿哥、女婿都帶挈起來了。你們官人還靠著你呢！”義娘聽著這不是話，知道死是死定了，卻不知如何死法，也只好聽天由命。 過了幾日，都說鄭成功入海了。清軍益發(fā)沒有忌憚，逢州州破，遇縣縣降。廈門是閩海門戶，駐有重兵，只消一陣炮火云梯，便輕輕的束手歸命。主將進(jìn)城駐扎，那些偏裨隊伍，自然來騷擾鄉(xiāng)鎮(zhèn)了。焚劫殺戮，也是行軍的慣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東奔西竄，也顧不得田園家室，妻妾兒孫。王義娘本來早想自盡了，為著丈夫單身無依，總想僥幸萬一，逃出難關(guān)，依舊鰈鰈鶼鶼，齊眉白首。那知義娘的艷名太著了，連主將跟前，也有人去報告。 這日，偏裨隊伍，將所掠婦女獻(xiàn)與主將，卻不曾見有王義娘。主將志在必得，傳令偏裨隨時查報。偏裨又結(jié)了地痞做個眼線，叫他指認(rèn)義娘。這時義娘跟了丈夫，雜在難民隊里，蓬首垢面，衣裳襤褸，裝做乞丐模樣。偏偏遇著一隊兵馬，將他丈夫抓住，滿身搜索，只有些散碎銀錢。義娘看得丈夫宛轉(zhuǎn)哀呼，便上前替他求懇。那些兵隊道：“這是你丈夫嗎？你要我釋放，你可跟了我去。我那里有吃有著，還要這個窮小子何用？ ”義娘帶訴帶哭，那里肯依，惱得兵隊性起，竟把他丈夫一刀揮去，早已碧血青磷，解脫皮囊而逝了。義娘傷心慘目，破口罵，那兵隊只當(dāng)不聞，鷹拿燕雀的將義娘抱住，橫在馬背。義娘愈罵愈烈，一路行來，正與主將的偏裨打個照面?？匆婑R上有這美婦，想要逞勢奪來。旁邊眼線說道：“此王義娘也，諸位不可污辱，應(yīng)當(dāng)留侍主將?！逼灾橇x娘，便把坐騎讓他，率領(lǐng)回城。義娘訴說前事，大眾道：“你見了主將，自然替你報仇的?！绷x娘看諸人鬼鬼祟祟，料定主將也無善意。 離著城門不遠(yuǎn)，望見一口古井，暗暗想道：“這便是死所了?！彼隈R上高呼道：“請少留停，我有要事。”大眾不知是計，問他何故？他說：“內(nèi)急已久，須下馬就地小溲。汝等男人，只好遠(yuǎn)遠(yuǎn)站著。”大眾扶他落了鞍鞒，他一步一步走到井邊，縱身一躍，已在井欄以內(nèi)了。說時遲，那時快，大眾乒乒乓乓將井欄敲破，卻好讓義娘愈沉愈下。大眾對著井底望望，見那義娘還是站在水里，大眾又繩子鉤子，鬧了一陣，始終不肯起來。大眾又憐又恨，說他既要死，我等賞他三箭罷：一箭中顱，一箭中肩，一箭更中要害。義娘瞑目受矢，不聞呼聲，想必攜手劉樊，同歸天上了。后人有詩記此事云：朱明嗟祚滅，烽火慨連天。地接廈門近，人欽王氏堅。妾心如古井，誠意感重泉。廟貌巍然在，千秋拜幾筵。 義娘投井以后，卻是沒人知道。此時廈門地面，由主將出示安民，交通逐漸恢復(fù)。沿城的居民，看見城中的薛老板，帶了土工，抬了棺木，前來淘井。大眾一傳兩，兩傳三，都圍攏來看熱鬧。薛老板叫土工下井，取出一具骸骨來。那花貌雪膚，雖已改變，而旃檀之氣，卻一陣一陣的噴出來。眾人認(rèn)得是王義娘，面上肩上，卻帶著三枝箭。薛老板便邀了幾個婦女，把義娘換衣易履，拭去箭瘢。殯殮既完，叫土工荷鍤攜鋤，便在井旁隙地埋瘞了。眾人問問薛老板，說你如何知道義娘投井？ 薛老板道：“我前日破曉出城，在煙霧迷漫里，看見一個婦人，韶年麗質(zhì)，身衣碧色短襦，腰系淡黃色裙，雙趾纖削，有如束筍，文履高屐，趑趄而前道：‘妾廈門難婦王氏也。夫死于兵，妾又遭掠，沿途身被束縛，不能擺脫，詭言下騎，泅入井中，今遺蛻?yīng)q未出井也。君素尚義，曷垂念難婦苦志，使殘骸得免沉淪，拔去箭頭，埋棺井畔，當(dāng)隨時隨地佑君獲福。’言罷，忽然不見。我想埋胔掩骼，自是義舉。況她這樣節(jié)烈，尤為可敬。我便到井邊一望，果然尸首俱在。我卻默祝有心無力，當(dāng)助我得一意外之財，始能從事。不料當(dāng)晚三博三勝，所以前來踐諾?！北娙寺犃?，沒一個不欽佩義娘。 再過數(shù)日，眾人又見薛老板帶著圬工梓人，前來相地，說要在井上把義娘立廟。眾人又問薛老板道：“你不是又遇著義娘嗎？”薛老板道：“此番是夢了。義娘珠冠繡襦，上天許他享受一方香火。她謝了我前次葬事，叫我立尺五之廟，使他魂魄有歸。我想一客不煩二主，自然仍是我來效勞。”舁石運(yùn)磚，薛老板做了發(fā)起人。那沿城男女，你助一千，我助八百，不到匝月，果然造起三間小殿，塑了王義娘的遺像，星冠羽衣，眉目如畫。門楣上橫著“王義娘廟”四個大字。柱上還有一副楹聯(lián)道：生亦愿齊眉，只因血灑稿砧，猿鶴蟲沙同一劫；死終難瞑目，為想魂歸梧井，旌旗羽葆自千秋。 薛老板諸事完備，早哄動了附近居民，燭影香煙，前來膜拜。果然求財?shù)秘敚笞拥米?。那薛老板更是子孫蕃盛，財帛豐盈。這事早傳到廈門廳官面前，說境內(nèi)有此烈婦，應(yīng)行奏聞?wù)埛狻１阏绽衫镟徲H族出結(jié)，將義娘事實(shí)，申詳上去，經(jīng)福建巡撫具奏。這是順治十年的事。 湖南等省，都已完全清有。順治已經(jīng)下詔，要將節(jié)烈婦女旌表。恰好福建上了一本，湖南巡撫也有一本，請旌烈女朱氏。 順治將義娘封為義烈夫人，準(zhǔn)其在廈門建祠。那朱女封為貞節(jié)夫人，入祀貞孝祠。這朱氏又是什么人呢？朱氏卻是髫齡閨女，籍隸長沙。她父親是一個飽學(xué)的秀才，母親也是世家望族。兩老年已中壽，只有這顆掌珠。不特織纴組紃，事事俱備，便是吟椒詠絮，仗著乃父的家學(xué)，無不精絕。而且體態(tài)端妍，性情溫淑，兩老因苛于擇婿，到了一十六歲，尚未字人。后來世亂兵荒，何暇及此。只是長沙為南北必爭之地，波平波起，不止一遭。最厲害的，要算兩廣潰兵，比那嘉定三屠，揚(yáng)州十日還要洗得干凈。朱老雖然長沙有點(diǎn)產(chǎn)業(yè)，到了兵氛四塞，不得不遷地為良。書畫琴尊，盡皆拋卻，只帶得老妻弱息，夜宿晨餐。 這種顛沛情形，不堪言喻。偏偏后面塵頭大起，有一隊潰兵緊緊追來。朱老荏弱不堪，手無縛雞之力，朱氏又伶仃足小，寸步難行，前推后擁的時間，父女竟生生拆散。朱氏路隅痛哭，卻被一軍官看見，連騙帶慰，允他代訪父親。朱氏認(rèn)做好人，匆匆跟他同往。那軍官是浮家泛宅，隨身只有一船。朱氏進(jìn)了艙門，見些刀槊戈矛，森然羅列。軍官親自下了簾幙，斥退從人，兩手擁住朱氏。朱氏知道不妙，便道：“青天白日，耳目眾多，豈可如此！”掙扎下來，四面一望，都是若輩黨羽，只好待至夜間，再圖他計。 那軍官料定笯鸞籠鳳，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催著舟子趲行，一路望揚(yáng)子江下游直駛?？纯磳⒔」律较?，風(fēng)清月朗，水波不興，舟人停櫓掛帆。轉(zhuǎn)瞬風(fēng)已大利，竟不能泊。軍官對朱氏道：“良宵苦短，不要再事遲延?！边@班監(jiān)守朱氏的人，乘機(jī)退出艙外。朱氏把窗簾一揭，說道：“好月色呀！”浪花濺起，朱氏已滾滾逐流而去。軍官趕呼撈救，但見波瀾坌涌，直撲桅檣，天空中起了黑云一片。軍官道：“全了他的貞節(jié)罷！ ” 那朱老不見朱氏，尋又尋不著，叫又叫不應(yīng)，涕泗縱橫，還要受老妻埋怨。道旁有幾間破屋，暫時借他小憩，不覺瞢騰睡去，見著朱氏遍身沾濕，泣訴投江。一覺醒來，兩老互相驚異道：“女兒清白之軀，此死比泰山還重。但須覓到骸骨，設(shè)法埋瘞，才免葬江魚之腹?！敝炖蠎伊速p格，令人往下游查獲。一具一具的撈起來，朱老都說不是。后來又得朱氏一夢，知道尸在上游。尋到故居水濱，去溺處已有一百余里，總算尋著。 抬舁上岸，面色如生。這女尸能逆流三晝夜，算得奇了。二老痛哭，自不必說。檢到她衵衣背面，藏有絕句十章，密裹重緘，字不濡染。朱老讀了一遍，愈覺傷心。那最警的兩首道：少小俜停畫閣時，詩書曾奉母為師。濤聲向夜悲何急，猶記燈前讀楚辭。 狂帆慘說過雙孤，掩袖潸潸淚欲枯。葬入江魚浮海去，不留羞冢在姑蘇。 朱老營葬事畢，具呈有司，得旨入祀貞孝祠。這祠在湘江山上，主座便是湘君二妃，其余歷代附祀的不少。長沙知縣奉諭，恭送栗主入祠。朱老便做成靈牌，上書皇清誥封貞節(jié)夫人朱氏之位，藍(lán)地金字。備了牲醴，便請知縣主祭。長沙紳士，聽見這樣增輝桑梓的事，也都約齊來送。屆時儀仗前導(dǎo)，彩亭中舁了靈牌。最后是衣冠齊楚的紳士，還有疏親密族，迤邐到了祠前，將彩亭暫歇。那知縣早捧著圣旨，鳴鑼喝道而來，朱老在祠門外跪接。知縣進(jìn)了祠門，對著香案前宣讀，朱老望闕謝恩。祭桌上已排列鮮干各品，知縣金頂補(bǔ)褂，跪了下去。禮生贊讀，祝者讀祝。紳士中有一個擠出來，在桌上扯開祭文道：維大清順治十三年八月，湖南長沙縣知縣，謹(jǐn)以庶羞清酌，致祭于誥封貞節(jié)夫人朱氏之靈曰：人誰不死，死誰不腐？泰山鴻毛，彭殤千古。惟我夫人，苗裔紫陽。氣伸日月，節(jié)植冰霜。 年甫逾笄，觥觥大體。幕燕釜魚，脫然無累。指水同潔，指波同清。舉世濁流，夫人獨(dú)貞。名聞于朝，天子曰可。銜詔鸞來，許承香火。君山郁郁，潮流湯湯?；曩鈦砀?，奠此一觴。尚饗。 祭文讀畢，禮生贊拜。奠酒焚黃，將靈牌供入龕內(nèi)。朱老謝了知縣，便是縣丞典史祭、紳士祭、家族祭，朱老也立奠一爵。知縣道：“老先生誕育夫人，扶植綱常，維持名教，真是開國的一樁盛事?！敝炖峡陔m謙讓，兩眼中涔涔淚下。時已近午，在祠內(nèi)擺設(shè)筵席，中間首席，坐了知縣?？h丞典史，自然陪席。左邊是紳士，右邊是親族。筵間談起精奇尼哈番郭義，說道：“近已避入官山?！敝h道：“郭公夫婦，舉家又遠(yuǎn)去了，只剩得一位姑奶奶，據(jù)報已自經(jīng)殉節(jié)，聞得她丈夫楊晉叔，尚未來湘。可見貴鄉(xiāng)婦女，自從湘妃的流風(fēng)余韻，培植下來的毓秀鍾靈，不能磨滅?？删纯删?！”筵散以后，朱老回家，告訴老妻，把知縣所說楊夫人殉節(jié)的話，轉(zhuǎn)述一遍，兩老又慨嘆一回。正是：幽谷孤芳拚一死，流泉靈石證三生。 欲知后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