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陳圓圓瞧了田畹這副著急的樣子,不禁低鬟一笑,隨道:“皇親,你是明白人呀,從來說治世靠文臣,亂世靠武將,皇帝尚且如此,何況你我。現(xiàn)在只消揀選個巴靠得住的武將,跟他交好起來,到緊急時,也好有個依靠,省得急來抱佛腳。
”田畹道:“滿朝武臣,誰是靠得住,誰是靠不住,我一點兒不知道,教我從哪里選擇起?”
圓圓道:“寧遠吳將軍,所部都是精卒,朝廷靠他為北門鎖鑰,現(xiàn)方召見在京,皇親結(jié)識了他,就不要緊了?!?
田畹道:“你說的不就是寧遠總兵吳三桂么?現(xiàn)在調(diào)升山海關(guān)總兵了。前兒在平臺召對,皇上寵愛得要不的,敕封他為平西伯,并欽賜蟒袍玉帶、上方寶劍各種東西。
此人果然是個英雄?!?
又笑向太君道:“太太,圓圓這妮子,眼力果然不錯。咱們交結(jié)了吳三桂,恁是什么也都不怕了?!?
說到這里,忽又皺眉道:“我跟他雖在一朝做官,平素間素無來往,這會子忽跟他結(jié)起交情來,也恐他不愿意呢?”
圓圓道:“咱們家里的女樂在這北京城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吳將軍艷羨得很呢,你老人家去邀請時,只消說請他來賞鑒女樂,我曉得他一定喜歡的?!?
田畹沉吟不語。圓圓道:“皇親,你還有什么不知道,晉朝的召季倫,歌姬舞女,起初從不肯借給人看,等到玉石俱焚時,他這金谷園,到底何會關(guān)注。”
田畹聽了這幾句動魄驚心的話,不禁毛發(fā)悚然,決然道:“你的話是,我就去邀請他,我就去邀請他?!?
一邊要冠帶,一邊傳呼提轎。
匆匆忙忙,乘著轎子去了。
不過一頓飯時光,就聽人喧馬嘶,鬧成一片。步聲雜遝,一個家人氣喘吁吁奔進,報說:“平西伯爺駕到,老爺傳諭,叫姑娘們預(yù)備呢。”
說畢,匆匆的就想走。太君叫住,問道:“客來了么?”
家人道:“來了,老爺陪著在東花廳待茶。我還要到廚房去,傳諭辦酒。還要叫小么兒們點燈,還要叫他們開十年陳的竹葉青好酒?!?
話還未了,外面一片聲喊傳總管,那家人一邊應(yīng)著,—邊道:“姑娘們快梳妝梳妝,更換更換衣裳,老爺性急,怕又要來催了?!?
說畢,匆匆而去。太君道:“也沒見過這么慌亂,連回句話兒工夫也沒有?!?
隨向圓圓道:“你回房去梳妝罷,省得急腳鬼似的,一趟一趟來催?!?
圓圓笑道:“我就這么著了,濃脂抹粉,怪沒趣味兒,還是家常裝束,隨隨便便,倒還不失天然豐潤?!?
太君道:“既然你歡喜這么,就這么也好?!?
一面命小丫頭,傳語各姬人,趕快理妝,小丫頭子應(yīng)著去了。只見田畹急急走人,見了圓圓,詫道:“怎么還不去更衣?”
太君道:“她說就這么了。”
田畹皺眉道:“就這么嗎?怕長白不喜歡呢!”
圓圓聽了,桃腮上頓時烘起兩朵紅云,連嗔帶笑地說道:“皇親,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他是客,咱們是主人,天下那有客人強過主人的道理。喜歡不喜歡,由他罷了?!?
田畹忙道:“好好,不換衣服也好,你快快出來罷?!?
此時眾歌姬都已梳妝齊備,一個個明珰翠羽,華麗非凡。田畹道:“你們都伺候著,我去陪他進花園來。那酒席就叫擺在桂花廳罷?!?
道言未了,家人入報:“吳伯爺說,軍務(wù)緊急,不及久坐,就要告辭了?!?
田畹聽說,慌忙走了出去。一時總管進來向太君道:“吳伯爺被老爺留住了,伯爺手下的各位將爺,也被府里清客讓在西花廳喝酒了。所有帶來的馬夫轎班,都教帳房賞發(fā)了銀錢,讓在廚房里吃飯了?,F(xiàn)在老爺就要陪吳伯爺進園子里來了,請?zhí)珎髟捁媚飩兯藕蛑T。
太太也該回避回避了。”
太君道:“也是,我才吩咐過呢,正要回房去了?!?
隨向圓圓道:“圓圓,你就領(lǐng)她們桂花廳去罷!
”說著,扶了小丫頭子,向上房而去。
這里陳圓圓同眾歌姬,便似點水蜻蜒穿花蛺蝶,一陣風的吹到桂花廳。見楠木桌子上,玉杯象箸,都已陳設(shè)妥貼。楠木椅上,披著狐皮坐褥,火爐里燒著獸炭,暖烘烘闔室生春,“北地嚴寒二月尚未解凍故也”。暗忖:怪道都說妃子家富貴,請這么大客,酒筵都是咄嗟立辦,要是差一點子的人家,如何能夠。思想未已,家人報稱伯爺進來。擡頭瞧時,只見田畹陪著一位劍眉星眼虎步龍行的英雄進來,看去年紀不過三十五六,卻生得英姿颯爽,豪氣淩云,比著舉步傴僂的田皇親,真是懸天隔地,大不相同。圓圓一雙瑩瑩的眼波,只注射在三桂身上,連田皇親如何按席,家人們?nèi)绾紊喜?,如何斟酒,都沒的瞧見。直待田畹吩咐奏樂,同伴們扯她衣袖,方才覺著,于是跟著眾歌姬,調(diào)絲弄竹,奏起樂來。
三桂此時,也無心于酒,兩道電一般的眼光兒,射住了眾歌姬,不住地晶評衡量。只見這一個是艷影淩波,那一個是纖腰抱月,這個是梨頰嬌姿,不愧春風第一,那個是柳眉巧樣,何殊新月初三。看來看去,個個都是好的。忽見靠后一個談妝的,脂粉不施,衣裳雅素,那副逸秀的豐神,令人見了,真可撲去俗塵三斛。在群姬里頭,宛如朗月明星,高懸天表,顯得兩旁列宿,都沒有光彩了。只見那人抱著個琵琶,側(cè)著身在那里彈,慧心獨連,妙腕輕舒。忽如蕉雨鳴朱,忽如松風入室。
聽得三桂出了神,執(zhí)見玉杯兒,呆呆的忘記了喝酒。田畹道:“長白,酒冷了,換一杯兒罷?!?
連說三遍,三桂才如夢初醒,瞿然道:“不用換得。老皇親,我問你,這位絕色女子,可就是陳圓圓姑娘?”
田畹道:“是的。上月進獻給圣上,圣上沒有收納,暫時留在老夫家中。”
三桂道:“國色無雙,洶足傾城傾國。老皇親擁著這樣的禍水,難道倒不懼怕么?”
說畢,狂笑不已。
家人送進邸報,田畹接來一看,頓時面色如土。三桂問是何事,田畹道:“都是警報,代州總兵周遇吉、真定總督徐標,兩道告急本章,都說賊勢非常利害。咳,長白,倘或一日寇臨城下,我這巨萬家資,如何?如何?”
三桂遽道:“老皇親,如果能把陳圓圓姑娘贈給我,我吳三桂保護尊府,當比保護國家,還來得要緊,還來得盡力。老皇親,你意思怎樣?我吳某邊關(guān)上,現(xiàn)有雄兵十萬,猛將千員,你有了我這么一支兵保護,就有十個李闖,也可高枕無憂了。老皇親,你心中到底怎樣?
”田畹此時心慌意急,隨口道:“那總可以商量,總可以商量。
”三桂急忙起身,向田畹深深一恭道:“這么,拜賜厚恩,我就要告辭了?!?
慌得田畹還禮不疊。三桂隨向手下人道:“擡我的暖轎進來,就請陳姑娘上轎。”
從來說天子三宣,將軍一令。一聲吩咐,暖轎早已擡進。三桂笑向圓圓道:“如今咱們是一家人了。拜辭老皇親,咱們走罷?!?
正是:小姑無郎,偏懷贈芍;使君有婦,更欲征蘭。喜英雄之人彀,求我婚姻;懼福慧之難全,為郎憔悴。
當下陳圓圓辭別了田畹,竟情情愿愿坐進了暖轎,三桂親自押著,只向田畹說得“再會”兩個字,簇擁著一陣風似的去了。
這一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把個田皇親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活。且住,這陳圓圓在田府中,恩養(yǎng)了好多時,怎么一言之下,竟就情情愿愿,跟著三桂去了?原來圓圓原是蘇州妓院里出身,在院子里時,三桂也曾慕名來訪。一笑鐘情,三生訂約。因為邊疆多事,沒有遂得嫁娶的志愿。后來鴇母貪了田皇親重幣,就把她賣入田府中。正是:紅豆吟成,春迸相思之淚;軍門盼斷,秋回臨去之波。圓圓在田府里頭,沒一刻不思念三桂呢!趁皇親遑急當兒,就設(shè)了個脫身妙計,把身子脫卸了出來??蓱z老皇親蒙在鼓兒里,一點影兒也沒有知道。
卻說三桂劫娶圓圓到家,就令拜見了大老爺吳襄,并太夫人、夫人等。吳襄詢知其事,驚道:“你膽子這么大,這件事,皇上聞知,還當了得!”
三桂意思,原要帶圓圓去邊關(guān)的,現(xiàn)在見父親這么說了,隨道:“這么著罷,把她留在家里,我先到邊上去,就有風波,也沒甚把柄。等過幾時再來接她,如何?
”吳襄道:“這還像句話?!?
次日,三桂就到任去了。
三桂一去,李闖就來,北京城一破,帝后殉了難,城中大亂。文武各大臣,殉節(jié)的殉節(jié),投降的投降。李闖久聞圓圓美麗,一破城,就向吳襄索取圓圓。吳襄不敢違拗,只得把圓圓獻上。李闖大喜,命圓圓歌曲。圓圓曼聲婉歌,唱的都是昆腔吳曲,一字數(shù)轉(zhuǎn),一轉(zhuǎn)數(shù)音,柔和雍穆,不愧為雅頌正音。無奈李闖是陜西人,聽了不懂,皺眉道:“臉兒生的這么標致,曲兒唱的這么難聽,這是什么緣故?”
隨教不必唱了,一面?zhèn)麝兾髌拍?,唱秦腔,李闖拍著掌附和。那幾個陜西婆娘,直著嗓子喊唱,脖子里青筋,都一條條暴起來,唱得聲情激越,凄楚異常。李闖非常得意,問圓圓道:“美人兒,你聽咱們的曲兒怎樣?”
圓圓道:“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李闖樂極,就把圓圓收入后宮,寵幸無比。
這時,城里頭勛戚富豪,都被闖軍抄掠盡凈,那田皇親自然也在其中。田畹見圓圓得著寵幸,吳襄全家無恙,心里不勝忿恨。遂百計千方,鉆頭覓縫,找出了一條路子來,認識了李闖的心腹人牛金星。田畹向金星道:“吳襄的兒子三桂身擁重兵,現(xiàn)在山海關(guān),此人不降,怕為新朝心腹大患?!?
牛金星就把此言告訴了李闖。李闖道:“要他歸順,也很容易?!?
遂令把吳襄全家,通通拿住,逼令寫信喚三桂投降。吳襄被逼不過,只得寫了一封親筆書信。李闖就派降將唐通,赍了書信,帶銀四萬,前往山海關(guān)招降。隨派部將率兵二萬,趕往守關(guān),并征召三桂進京。唐通到了山海關(guān),三桂接著,問明來意。唐通交出吳襄書信,三桂拆開瞧時,只見上寫道:父字,三兒收目。汝以君恩特簡,得專閫任,非真累戰(zhàn)功歷年歲也。不過強敵在前,非有異恩激動,不足誘致,此管子所以行素賞之計。而漢高一見韓彭,即予重任,蓋類此也。今汝徒飭軍容,徘徊觀望,使李兵長驅(qū)直入,既無批吭搗虛之謀,復(fù)乏形格勢禁之力。事機已去,天命難回。吾君已逝,而父須臾。嗚呼!識時勢者亦可以知變計矣。昔徐元直棄漢歸魏,不為不忠;子胥違楚適吳,不為不孝。然以二者揆之,為子胥難,為元直易。我為爾計,不若反手銜壁,負鉆輿棺,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賞,而猶全孝子之名。萬一徒恃憤驕,全無節(jié)制,主客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并受戮辱,身名俱喪,臣予均失,不亦大可痛哉!語云:知予者莫若父,吾不能為趙奢,而爾殆有疑于括也。故為爾計,至屬至屬。
三桂瞧畢,沉吟不語。唐通竭力稱說李闖如何仰幕,吳襄如何盼望,并降后如何如何富貴,滔滔滾滾,說一個不已。三桂道:“我吳某是個血性男子,富貴功名,并不在我心上。倒是老父在那里,我要不降,就害了老父的性命。說不得只好耽著個惡名,暫時屈一屈節(jié)了。但愿老父無恙,我就奉身告退,擇一塊清凈地方,陪著老父,騎驢湖上,嘯傲煙霞,快活過下半世,于愿足矣?!?
說畢,隨即升堂擊鼓,集聚眾將,把降順的大意,申說一番。眾將自然沒甚話講。
次日,李闖派來的守關(guān)將官,恰恰行到。三桂把一行關(guān)務(wù)交卸清楚,簡率了精銳七千,同著唐通晝夜趕進京來,朝見李闖。這日,行到渠州地界,碰見了家人吳良。三桂喚他進帳,問道:“咱們家里頭,都安全么?”
吳良見問,兩淚雙流,哭訴道:“家中財產(chǎn),都被查抄了去?!?
三桂笑向眾將道:“你們瞧這小么兒,這么的不解事,這一點子小事,也經(jīng)得這么的悲泣,我一到就要發(fā)還的?!?
又問:“太老爺、太夫人都無恙么?”
吳良道:“告訴不得老爺,太老爺、太夫人、夫人都被捉去禁在牢里呢?!?
三桂笑道:“那也不妨,我一到,馬上就會釋放的?!?
吳良道:“但愿依老爺金口,能夠如此最好?!?
三桂道:“你路上辛苦了,后營歇歇去罷。”
吳良叩謝,才待起行,三桂忽又想起一事,喊住問道:“我那人兒怎樣了?”
吳良重又站住,回道:“老爺問的可就是陳圓圓姑娘?”
三桂急道:“是陳姑娘。陳姑娘怎樣了?”
吳良道:“陳姑娘倒很安全,現(xiàn)在宮里頭,新皇帝把她寵得要不得?!?
三桂不聽則已,一聽時直怒得雙睛突露,須髯奮張,頓足道:“大丈夫不能保護一個女子,還有甚臉站在世界上做人!”
叱令左右:“把賊使唐通斬訖報來?!?
參將馮有威諫道:“殺了來使,令賊知所防備。不如先率精銳,襲破關(guān)城,本軍有了根據(jù)地方,再行圖謀進齲”三桂道:“你這話很對,就照你的法兒行。我方寸已亂,恁是一肚子神謀妙算,這會子再也想不出一點兒?!?
當時傳下暗號,大小三軍一齊回馬,趕到山海關(guān)。只一鼓便襲破了關(guān)城,守將負傷逃遁。三桂與眾將刑牲告天,歃血結(jié)盟。一面派副將楊坤、游擊郭云龍往清國求救;一面復(fù)書絕父,其辭道:不孝兒三桂稟復(fù)父親大人膝下:兒以父蔭,熟聞義訓(xùn),得待罪戎行,日夜勵志,冀得一當以酬圣眷屬。邊警方急,寧遠巨鎮(zhèn),為國門戶,淪陷幾盡。兒方力圖恢復(fù),以為李賊猖獗,不久即當撲滅,恐往返道路,坐失事機。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吾父督理御營,勢非小弱,巍巍百雉,何至一二日內(nèi),便已失墜?使兒卷甲赴闕。事已后期,可悲可恨。側(cè)聞圣上宴駕,臣民僇辱,不勝眥裂。猶意我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否則刎勁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縞素號慟,仗甲復(fù)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隱忍偷生,甘心非義,既無孝寬御寇之才,復(fù)愧平原罵賊之勇。
夫無直荏,苒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嚄唶宿將,矯矯王臣,反愧中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日,不孝兒三桂百拜。
那封復(fù)書,就叫唐通送到北京去。欲知李闖接到此信后,有何舉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