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德崖喝令左右，來殺元璋，元璋身旁只一吳楨，雙手不敵四拳，任你力大無窮，怎能敵得住眾人？他卻情急智生，仗著劍來奔德崖，德崖不是吳楨敵手，猛被抓住，充作護盾，抵擋眾兵，驚得德崖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忙道“不、句不要如此！”吳通等恐傷及德崖，縮手不迭，但聞吳楨厲聲道：“你從前到了和陽，我主帥如何待你，今乃借名宴會，誘我主帥到此，伏兵求逞，試想我主帥踐信而來，大眾聞知，你乃設(shè)計陷害，無論有我保護，不令主帥遭你毒手，就使不然，你的狡詐手段，難道可得人信服么？”這數(shù)語理直氣壯，說得大眾都是咋舌。比樊噲尤為智勇。德崖喘急道：“依將軍言，應(yīng)該如何？”吳楨道：“要你送我主帥出城，萬事全體?！钡卵虏淮f畢，滿口答應(yīng)。吳楨仍扭著德崖，不肯放松，出了廳，招呼徐達胡大海等，保著元璋先行，自與德崖后隨。吳通等不敢動手，只好任他出去。既出城闉，吳楨把德崖一推，道聲去罷。德崖方眼花繚亂，站立不住，誰料胡大海持斧奔還，手起斧落，把德崖劈作兩段。該殺！該殺！吳通等見德崖被害，憤怒的了不得，便號令眾兵，傾城出戰(zhàn)。吳楨見大海闖禍，忙令徐達衛(wèi)著元璋，急行而去，自與大海領(lǐng)著壯士，截住廝殺，兩下死斗，賭個你死我活，約半時，勝負未分。吳楨恐寡不敵眾，傳令且戰(zhàn)且行，未及里許，見元璋帶著大隊人馬，回來援應(yīng)，頓時歡喜萬分，精神陡長，又返身來奪濠城。吳通知不可敵，飛馬奔還，不防吳楨緊緊隨著，吳通入城，吳楨也躍馬疾上，擲劍過去，適中吳通腦后，倒撞馬下。此時城不及閉，由元璋驅(qū)軍擁入，如削瓜切菜一般，殺死了許多濠將，濠兵走投無路，元璋乃下令降者免死，于是大眾投械，匍匐乞降。 看官閱至此處，恐未免動起疑來，濠州與和陽相隔，雖是不遠，究竟非一時三刻，可能往還，元璋才得脫身，如何即能率兵來援呢？我亦要問。原來李善長恐元璋有失，復(fù)命郭興、郭英等，帶著萬人，前來接應(yīng)，將到濠城，適與元璋相值，遂由元璋親自統(tǒng)轄，返身來救吳楨等人，得獲大勝。當(dāng)下?lián)岜⒚瘢橇⒍?。元璋觸起鄉(xiāng)情，復(fù)命椎牛釃酒，號召故鄉(xiāng)父老，入城宴飲。這真所謂興隆會。席間來了郭山甫，就是郭興、郭英的父親，元璋格外優(yōu)待，并命興英兄弟，侍父勸餐。山甫善相人術(shù)，嘗相元璋狀貌，稱為大貴，復(fù)語興英道：“我觀汝儕，亦可封侯?！币源嗽霸阱┠急?，應(yīng)第二回。山甫即令二子相從，至此飲畢入謝，并愿令愛女入侍，想該女狀相亦應(yīng)封妃。元璋欣然允諾。次日，即令興英兄弟，去迎妹子，約閱半日，即挈妹進見。元璋瞧著，淡妝淺抹，沖雅宜人，是一個閑靜妃子。心中很是喜慰，婉問芳齡，答稱二九，便命為簉室，即夕設(shè)宴稱觴，合歡并枕。脂香滿滿，人面田田，從教夙夜在公，允合衾禂長抱。后來元璋登基，封為寧妃，姑且擱下慢題。 且說元璋住濠數(shù)日，留兵戍守，自率郭興兄妹，及徐達、吳楨等一班人眾，徑回和陽。入城后，接到亳州來檄，上書大宋龍鳳元年，不禁奇異起來，瞧將下去，乃是封郭天敘為都元帥，張?zhí)斓v為右副元帥，自己的名下，有左副元帥字樣。便召天祐問道：“這檄何來？”天祐道：“劉福通現(xiàn)據(jù)亳州，迎立韓林兒為主，自稱小明王，國號宋，建元龍鳳，傳檄至此，想是令我歸附的意思。”元璋道：“大丈夫豈甘為人下么？”志大言大。天祐道：“韓林兒自稱宋裔，又有劉福通為輔，占踞中原，勢力方張，元帥亦不可輕視?！痹靶Φ溃骸熬竿鶜w，不妨做他的右副元帥，我恰不受?！笨烊丝煺Z。天祐道：“元帥不愿受職，確是高見，難道不材便貪職不成？但劉福通既然勢大，不妨權(quán)時聯(lián)絡(luò)，免他與我作對，這也是將計就計的法子?！蔽疵馕份摺Ｔ吧蛞靼肷?，方道：“這也有理。”遂遣謝來使，一面號令軍中，稱是年為龍鳳元年。此舉未免失當(dāng)。是年為元至正十五年。 轉(zhuǎn)瞬旬余，忽由胡大海引入一人，年方弱冠，威武逼人。元璋問他姓名？當(dāng)由胡大海代述：“姓鄧名友德，與大海同籍虹縣，現(xiàn)自盱眙來歸?！痹坝謫柕溃骸八麖那俺溥^何役？”大海道：“他父名順興，曾起義臨濠，與元兵戰(zhàn)死，兄友隆，又病沒，經(jīng)他代任軍事，每戰(zhàn)得勝。今聞元帥威名，愿由末將介紹，來投麾下。”元璋道：“據(jù)你說來，他的勇略，過于乃父乃兄，我當(dāng)替他改名，易一愈字，可好嗎？”事見鄧愈列傳。那人即拜謝賜名。元璋甚喜，立命為管軍總管。復(fù)簡閱軍士，日夕操練，擬乘此擊楫渡江，規(guī)畫金陵。會有懷遠人常遇春，稟性剛毅，膂力過人，出常遇春。年二十三，為盜魁劉聚所得。遇春見他四出抄掠，毫無遠圖，便棄了劉聚，來投元璋。行至半途，忽覺疲倦起來，遂假寐田間，恍惚間遇一金甲神，擁盾呼道：“起起！你的主君來了?！碑?dāng)下驚悟，才覺是南柯一夢。忙把雙目一擦，四面探望，正值元璋帶著數(shù)騎，巡弋而來。他即迎謁馬前，自報姓氏，并陳述過去的事實，愿投效戎行。元璋微笑道：“想你為饑餓乏食，所以到此，況你本有故主，我如何奪他？”遇春頓首泣道：“劉聚只是一盜，不足有為，聞公智勇深沈，禮賢下士，是以不嫌道遠，特來拜投，得承知遇，雖死猶生?！毕挛乃朗拢[伏于此。元璋道：“你愿從我渡江么？”遇春道：“公如有命，愿作先鋒！”元璋道：“先鋒么？且俟取太平后，授你此職。”遇春拜謝，遂與元璋同歸。 元璋以渡江不可無舟，正在憂慮，忽報巢湖帥廖永安兄弟，及俞廷玉父子，遣人納款，愿率千艘來附。元璋大喜道：“這是天賜成功，機不可失?！北阒I來使先歸，一面召集眾將，親往收軍。原來巢湖帥廖、俞諸人，嘗結(jié)連水砦，防御水寇，廬州盜魁左君弼招降，廖、俞不從，君弼遂遣眾扼住湖口，不令出入，乃從間道貽書，輸款元璋，無非是乞援的意思。至元璋已到巢湖，廖永安與弟永忠，俞廷玉率子通海、通淵、通源，及余將桑世杰、張德勝、華高、趙庸、趙馘等，均上前迎接，由元璋慰勞一番，即令調(diào)集各船，揚帆出湖，直至銅城閘，已越湖口，寰宇澄清，一碧如洗，并沒有敵舟攔阻。永安方入賀元璋道：“明公到此，先聲奪人，寇眾不戰(zhàn)自潰，從此可安心渡江了。”言未已，忽報前面有大艦駛至，元璋即與永安出艙遙望，但見樓船數(shù)艘，逐浪而來，上載兵士無數(shù)，并懸著一幅大旗，寫著“元中丞”等字樣，奇筆不測。永安驚訝道：“莫非是元將蠻子海牙么？他現(xiàn)為中丞，屯兵百里外，如何聞報至此，與我作梗？”元璋道：“不是左君弼勾結(jié)，定是貴部下與君未協(xié)，泄漏軍機，現(xiàn)不如暫避敵鋒，改覓間道出去，方為得計。”永安道：“此間只有兩路可出，除此地外，只有馬腸河了?！痹凹疵刈唏R腸河，迅駛而去，元兵恰也不來追趕。轉(zhuǎn)入馬腸河中，凝神遠眺，也隱隱有重兵駐扎。元璋大疑，亟令永安檢查各舟，有無缺乏？尋查得眾人俱在，只少一小舟，掌舟的叫作趙普勝。元璋便語永安道：“照此看來，馬腸河口，亦有元兵阻住，我等不便越險，且擇要屯泊，再作計較。”永安乃令各舟退屯黃墩。元璋復(fù)與永安約，擬從陸路歸和陽，取舟同攻。實則元璋無舟，恐永安亦有異圖，意欲借著兵力，鎮(zhèn)服永安等人，所以匆匆登岸，取道竟歸。窺透元璋心事。 既返和陽，急募集商船，載著精兵猛士，復(fù)至黃墩督眾往攻元兵。時值仲夏，氣候靡常，江上忽刮起一陣怪風(fēng)，黑云隨卷，如走馬一般，霎時間大雨滂沱，河水陡漲。元璋乘機奮勇，令各舟魚貫而前，一齊從小港中，殺出峪溪口，奔向大船而來。蠻子海牙忙躍上船頭，迎風(fēng)抵敵，不意巢湖各艦，輕捷便利，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忽環(huán)攻，忽飏去，恁你蠻子海牙如何威猛，怎奈船高身重，進退不靈，顧了這邊，不及那邊，顧了那邊，不及這邊；相持數(shù)時，料知殺他不過，一聲呼嘯，竟回船自去。倒是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元璋督兵追趕，奪了許多器械。至元兵去遠，方從潯陽橋通舟，直入江中。天雨已霽，兩岸波平，紅日當(dāng)空，青山欲滴。絕妙一幅大江圖。元璋正臨流四眺，忽見永安入艙，稟問所向。元璋道：“此去有采石鎮(zhèn)，素稱險要，兵備必固；惟牛渚磯前臨大江，不易扼守，我且攻下牛渚，再圖采石未遲?！庇谑浅孙L(fēng)舉帆，舳艫齊發(fā)，不多時，前軍已達牛渚磯，磯上不過數(shù)百元兵，被常遇春等一陣擊射，逃得一個不留。元璋復(fù)傳令各軍，趁著銳利，轉(zhuǎn)攻采石磯。這采石磯陡絕江濱，高出江面約丈許，元兵屯積如嵦，守磯統(tǒng)領(lǐng)，便是蠻子海牙。他在峪溪拒戰(zhàn)不利，預(yù)料元璋必乘勝渡江，因此踞磯坐守，專待元璋到來。元璋督領(lǐng)舟師，正要近岸，猛聽得一聲鼓號，磯上的矢石，如驟雨一般，飛灑過來。元璋料難輕敵，命將戰(zhàn)船一字兒排住，下令軍中道：“有先登此磯者受上賞，當(dāng)為正先鋒！”郭英應(yīng)聲而出，領(lǐng)著一班長槍手，冒險前進，將及上磯，不意前面的士卒，多中箭倒斃，郭英也幾乎被射，幸虧退避得快，矢力未及，才得脫險。胡大海見郭英敗退，氣沖牛斗，奮勇繼上，那磯上的炮箭，注射愈密，竟似無縫可鉆，隨你力大無窮，一些兒不中用，也只好漸漸退回。連寫郭英、胡大海之?dāng)⊥?，以襯常遇春之勇。 元璋到此，亦無法可施。突見常遇春率著藤牌軍，飛舸疾至，忙高呼道：“常將軍欲奪頭功，正在此日?！闭f時遲，那時快，遇春已左手執(zhí)盾，右手挺戈，鼓勇而前，看看距磯不遠，竟不管什么死活，奮身一躍，直上磯頭。元將老星卜喇先，急用長矛刺來，遇春將戈盾挾住矛桿，大喝一聲，把老星卜喇先推仆，順手刺死。郭英、胡大海等，復(fù)一擁登磯，刀劈槍刺，把元兵殺死無數(shù)。蠻子海牙已立足不住，只好收拾殘兵，一哄兒走了。采石已拔，元璋大喜，遂授常遇春為先鋒。賞足副功。自是沿江諸壘，多望風(fēng)迎降。 元璋聞將士聚議，多欲收取糧械，為班師計，因語徐達道：“此次渡江，幸而克捷，若引兵歸去，元兵復(fù)至，功敗垂成，江東終非我有了?！毙爝_奮然道：“何不進取太平？”正要你說此語。元璋稱善，當(dāng)即下令，將各船斬斷纜索，放急流中，順?biāo)畺|下，一面諭諸將道：“太平離此甚近，愿與諸將偕行，取了再說。”諸將見無可歸，只得隨著元璋，直薄太平城下，架梯懸索，四面齊登。元平章完者不花，萬戶萬鈞，達魯花赤，亦元官名。普魯罕忽里等，抵敵不住，棄城遁去，惟太平路總管靳義，赴水自盡。元璋入城安民，嚴申軍律，一卒違令，立斬以徇，全城肅然。一面具棺葬靳義尸，碣書義士，一面延訪耆碩，優(yōu)禮相待。 耆儒陶安、李習(xí)等，率父老入見，元璋與陶安語時事，安乃進言道：“方今四方鼎沸，豪杰并爭，攻城屠邑，互相雄長，窺他志趣，惟在子女玉帛，毫無撥亂安民的思想。明公率眾渡江，神武不殺，以此順天應(yīng)人，何患不成大業(yè)？”元璋道：“我欲取金陵，何如？”安復(fù)答道：“金陵帝王都，形勝稱最，乘此占領(lǐng)，作為根踞，然后分兵四出，所向必克。古語有云：‘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鞴尾凰賵D？”與馮國用之言暗合。元璋甚喜，遂改太平路為太平府，置太平興國翼元帥府，自領(lǐng)元帥事。授李習(xí)為知府，用李善長為帥府都事，汪廣洋為帥府令吏，陶安參贊幕府，仍沿用宋龍鳳年號，旗幟戰(zhàn)衣，皆尚紅色。小子有詩詠道： 炎漢由來火德王，赭袍赤幟亦何妨。 只因年號稱龍鳳，猶愧男兒當(dāng)自強。 太平已定，哨馬來報，元將蠻子海牙，又遣兵來了。那時又有一場廝殺，且至下回說明。 ---------- 自朱元璋投營起義，所有舉動，未免以智術(shù)服人，然猶不失為王者氣象。惟用韓林兒年號，為一生之大誤。林兒姓韓不姓趙，何得詭稱宋裔，且宋亡久矣，豪杰應(yīng)運而興，當(dāng)邁跡自身，何用憑借？厥后有瓜步之沈，近于弒主，始基不慎，貽玷終身，可勝嘅歟！至若常遇春之力拔采石磯，為渡江時第一大功，元璋即授任先鋒，既足報功，尤得踐信，于此可見其能用人，于此可見其能立業(yè)。且入太平后，嚴軍紀，卹義士，延耆儒，種種作用，無非王道。而龍鳳年號，仍然沿襲，意者由徐李諸人，為霸佐而非王佐乎？瑕瑜并錄，褒貶寓之。體會入微，是在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