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是三生應(yīng)判與，直須慧劍斷邪思。
話說世間齊眉結(jié)發(fā)，多是三生分定，盡有那揮金霍玉，百計千方圖謀成就的，到底卻捉個空。有那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馬相如的，分定時，不要說尋媒下聘與那見面交談，便是殊俗異類，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卻得成了配偶。自古道：“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幡桃會里來”。見得此一事，非同小可。只看從古至今，有那昆侖奴、黃衫客、許虞侯，那一班驚天動地的好漢，也只為從險阻艱難中成全了幾對兒夫婦，直教萬古流傳。奈何平人見個美貌女子，便待偷雞吊狗，滾熱了又妄想永遠(yuǎn)做夫妻。奇奇怪怪，用盡機謀，討得些寡便宜，在玷辱人家門風(fēng)。直到弄將出來，十個九個死無葬身之地。 說話的，依你如此說，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騙的，到底無事，怎見得便個個死于非命？看官聽說，你卻不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夫妻自不必說，就是些閑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緣分。假如偷期的，成了正果，前緣湊著，自然配合，奸騙的保身沒事，前緣償了，便可收心。為此也有這一輩，自與那癡迷不轉(zhuǎn)頭送了性命的不同。
如今且說一個男假為女，奸騙亡身的故事。蘇州府城有一豪家莊院，甚是廣闊。莊側(cè)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個后生尼姑，其中只有一個出色的，姓王，乃云游來的，又美麗，又風(fēng)月，年可二十來歲。是他年紀(jì)最小，卻是豪家生意，推他做個庵主。元來那王尼有一身奢嘛的本事：第一件一張花嘴，數(shù)黃道白，指東話西，專一在官室人家打踅，那女眷們沒一個不被他哄得投機的。第二件，一付溫存情性，善能休察人情，隨機應(yīng)變的幫村。第三件，一手好手藝，又會寫作，又會刺繡，那些大戶女眷，也有請他家里來教的，也有到地庵里就教的。又不時有那來求子的，來做道場保禳災(zāi)悔的；他又去富貴人家及鄉(xiāng)村婦女誘約到庵中作會。庵有凈室十六間，各備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極便。所以他庵中沒一日沒女眷來往?；蛟阝诌^夜，或兒日停留。又有一輩婦女，赴庵一次過，再不肯來了的。至于男人，一個不敢上門見面。因有豪家出告示，禁止游客閑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內(nèi)，夫男也別嫌疑，恐怕罪過，不敢輕來打攪。所以女人越來得多了。
話休絮煩，有個常州理刑廳隨著察院巡歷，查盤蘇州府的，姓袁，因查盤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氣炎熱，要個寬敞所在歇足?？h間借得豪家莊院，送理刑去住在里頭。一日將晚，理刑在院中閑步，見有一小樓極高，可以四望。隨步登樓，只見樓中塵積，蛛網(wǎng)蔽戶，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風(fēng)遠(yuǎn)至，心要納涼，不覺遷延，佇立許久。遙望側(cè)邊，對著也是一座小樓。樓中有三五個少年女娘，與一個美貌尼姑，嘻笑玩耍。理刑倒躲過身子，不使那邊看見。偷眼在窗里張時，只見尼姑與那些女娘或是摟抱一會，或是勾肩搭背，偎臉接唇一會。理刑看了半晌，搖著頭道：“好生作怪！若是女尼，緣何作此等情狀？事有可疑?！狈旁谛睦?。
次日，喚皂隸來問道：“此間左側(cè)有個庵是甚么用？”皂隸道：“是某爺家功德用?！崩硇痰溃骸斑€有男僧在內(nèi)？女僧在內(nèi)？”皂隸道：“止有女僧五人?！崩硇痰溃骸翱捎邢憧团c男僧來往么？”皂隸道：“因是女僧在內(nèi)，有某爺家做主，男人等閑也不敢進(jìn)門，何況男僧？多只是鄉(xiāng)室人家女眷們往來，這是日日不絕的?！崩硇绦囊刹欢?，恰好知縣來參。理刑把昨晚所見與知縣說了。知縣分付兵快，隨著理刑，抬到尼庵前來，把前后密地圍住。 理刑親自進(jìn)庵來，眾尼慌忙接著。理刑看時，只有四個尼姑，昨日眼中所見的，卻不在內(nèi)。問道：“我聞?wù)f這庵中有五個尼姑，緣何少了一個？”四尼道：“庵主偶出?！崩硇痰溃骸澳汊种杏凶?，從那里上去的？”眾尼支吾道：“庵中只是幾間房子，不曾有甚么樓?！崩硇痰溃骸昂f！”領(lǐng)了人，各處看一遍，眾尼臥房多看過，果然不見有樓。理刑道：“又來作怪！”就喚一個尼姑，另到一個所在，故意把閑話問了一會，帶了開去，卻叫帶這三個來，發(fā)怒道：“你們輒敢在吾面前說謊！方才這一個尼姑，已自招了。有樓在內(nèi)，你們卻怎說沒有？這等奸詐可惡，快取拶來！”眾尼慌了，只得說出道：“實有一樓，從房里床側(cè)紙糊門里進(jìn)去就是。”理刑道：“既如此，緣何隱瞞我？”眾尼道：“非敢隱瞞爺爺，實是還有幾個鄉(xiāng)室家夫人小姐在內(nèi)，所以不敢說?！蓖乒俦憬斜娔衢_了紙門，帶了四五個皂隸，彎彎曲曲，走將進(jìn)去，方是胡梯。只聽得樓上嘻笑之聲，理刑站住，分付皂隸道：“你們?nèi)タ?！有個尼姑在上面時，便與我拿下來！”皂隸領(lǐng)旨，一擁上樓去。只見兩個閨女三個婦人，與一個尼姑，正坐著飲酒。見那兒個公人驀上來，吃那一驚不小，四分五落的，卻待躲避。眾皂一齊動手，把那嬌嬌嫩嫩的一個尼姑，橫拖倒拽，捉將下來。拽到當(dāng)面，問了他臥房在那里，到里頭一搜，搜出白綾汗巾十九條，皆有女子元紅在上。又有簿藉一本，開載明白，多是留宿婦女姓氏，日期，細(xì)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人薦至。某女是元紅，某女元系無紅”，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發(fā)沖冠，連四尼多拿了，帶到衙門里來。庵里一班女眷，見捉了眾尼去，不知甚么事發(fā)，一齊出庵，雇轎各自回去了。
且說理刑到了衙門里，喝叫動起刑來。堅稱“身是尼僧，并無犯法”。理刑又取穩(wěn)婆進(jìn)來，逐一驗過，多是女身。理刑沒做理會處，思量道：“若如此，這些汗巾簿藉，如何解說？”喚穩(wěn)婆密問道：“難道毫無可疑？”穩(wěn)婆道：“止有年小的這個尼姑，雖不見男形，卻與女人有些兩樣?！崩硇堂拖氲溃骸皬膩砺動锌s陽之術(shù)，既這一個有些兩樣，必是男子。我記得一法，可以破之?！泵∮屯科潢幪?，牽一只狗來舔食，那狗聞了油香，伸了長舌舔之不止。元來狗舌最熱，舔到十來舔，小尼熱癢難煞，打一個寒噤，騰的一條棍子直統(tǒng)出來，且是堅硬不倒，眾尼與穩(wěn)婆掩面不迭。理刑怒極道：“如此奸徒！死有余辜。”喝叫拖翻，重打四十，又夾一夾棍，教他從實供招來蹤去跡。只得招道：“身系本處游僧，自幼生相似女，從師在方上學(xué)得采戰(zhàn)伸縮之術(shù)，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蓮教，聚集婦女奸宿。云游到此庵中，有眾尼相愛留住。因而說出能會縮陽為女，便充做本庵庵主，多與那夫人小姐們來往。來時誘至樓上同宿，人鄉(xiāng)不疑。直到引動淫興，調(diào)得情熱，方放出肉具來，多不推辭。也有剛正不肯的，有個淫咒迷了他，任從淫欲，事畢方解。所以也有一宿過，再不來的。其余盡是兩相情愿，指望永遠(yuǎn)取樂，不想被爺爺驗出，甘死無辭?！?
方在供招，只見豪家聽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用尼姑去，寫書來囑托討?zhàn)?。理刑大怒，也不回書，竟把汗巾、簿藉，封了送去。豪家見了羞赧無地。理刑乃判云：
審得王某系三吳亡命。憂仆奸徒。倡白蓮以惑黔首，抹紅粉以溷朱顏。教祖沙門，本是登岸和尚；嬌藏金屋，改為入幕觀音。抽玉筍合掌禪床，孰信為尼為尚？脫金蓮展身繡榻，誰知是女是男？譬之鸛入鳳巢，始合《關(guān)雌》之好；蛇游龍窟，豈無云雨之私！明月本無心，照霜閨而寡居不寡；清風(fēng)原有意，入朱戶而孤女不孤。廢其居，火其書，方足以滅其跡；剖其心，刳其目，不足以盡其辜。
判畢，分付行刑的，百般用法擺布，備受慘酷。那一個粉團(tuán)也似的和尚，怎生熬得過？登時身死。四尼各責(zé)三十，官賣了，庵基拆毀。那小和尚尸首，拋在觀音潭。聞得這事的，都去看他。見他陽物累垂，有七八寸長，一似驢馬的一般，盡皆掩口笑道：“怪道內(nèi)眷們喜歡他！”平日與他往來的人家內(nèi)眷，聞得此僧事敗，吊死了好幾個。這和尚奸騙了多年，卻死無葬身之所。若前此回頭，自想道不是久長之計，改了念頭，或是索性還了俗，娶個妻子，過了一世，可不正應(yīng)著看官們說的道“叫騙的也有沒事”這句話了？便是人到此時，得了些滋味，昧了心肝，直待至死方休。所以凡人一走了這條路，鮮有不做出來的。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這是男妝為女的了，而今有一個女妝為男，偷期后得成正果的話。洪熙年間，湖州府東門外有一儒家，姓楊，老兒亡故，一個媽媽同著小兒子并一個女兒過活。那女兒年方一十二歲，一貌如花，且是聰明。單只從小的三好兩歉，有些小病。老媽媽沒一處不想到，只要保佑他長大，隨你甚么事也去做了。忽一日，媽媽和女兒正在那里做繡作，只見一個尼姑步將進(jìn)來，媽媽歡喜接待。元來那尼姑，是杭州翠浮庵的觀主，與楊媽媽來往有年。那尼姑也是個花嘴騙舌之人，平素只貪些風(fēng)月，庵里收拾下兩個后生徒弟，多是通同與他做些不伶俐勾當(dāng)?shù)?。那時將了一包南棗，一瓶秋茶，一盤白果，一盤粟子，到楊媽媽家來探望。敘了幾句寒溫，那尼姑看楊家女兒時，生得如何：
休態(tài)輕盈，豐姿旖旎。白似梨花帶雨，嬌如桃瓣隨風(fēng)。緩步輕移，裙拖下露兩竿新筍；合羞欲語，領(lǐng)緣上動一點朱櫻。直饒封陟不生心，便是魯男須動念。
尼姑見了，問道：“姑娘今年尊庚多少？”媽媽答道：“十二歲了，諸事倒多伶俐，只有一件沒奈何處：因他身子怯弱，動不動三病四痛，老身恨不得把身子替了他。為這一件上，常是受怕?lián)鷳n?！蹦峁玫溃骸皨寢?，可也曾許個愿心保禳保禳么？”媽媽道；“咳！那一件不做過？求神拜佛，許愿禱告，只是不能脫身。不知是什么晦氣星進(jìn)了命，再也退不去！”尼姑道：“這多是命中帶來的。請把姑娘八字與小尼推一推看?！眿寢尩溃骸皫煾冈獊碛謺忝?，一向不得知?！北銓⑴畠耗暝氯諘r，對他說了。
尼姑做張做智，算了一回，說道：“姑娘這命，只不要在媽媽身伴便好?！眿寢尩溃骸袄仙黼m不舍得他離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說不得。除非過繼到別家去，卻又性急里沒一個去處?！蹦峁玫溃骸肮媚锟稍芷噶嗣?？”媽媽道：“不曾?！蹦峁玫溃骸肮媚锩蟹钢鲁?，若許了人家時，這病一發(fā)了不得。除非這個著落，方合得姑娘貴造，自然壽命延長，身體旺相。只是媽媽自然舍不得的，不好啟齒?！眿寢尩溃骸爸灰５脹]事時，隨著那里去何妨？”尼姑道：“媽媽若割舍得下時，將姑娘送在佛門做個世外之人，消災(zāi)增福，此為上著?！眿寢尩溃骸皫煾杆陨鹾?，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雖是不忍拋撇。譬如多病多痛死了，沒奈何走了這一著罷。也是前世有緣，得與師父廝熟。倘若不棄，便送小女與師父做個徒弟?！蹦峁玫溃骸肮媚锸且稽c福星，若在小庵，佛面上也增多少光輝，實是萬分之幸。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師父？”媽媽道：“休恁他說！只要師父抬舉他一分，老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媽媽說那里話？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小庵雖則貧寒，靠著施主們看覷，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媽媽不必掛心?！眿寢尩溃骸绊サ卮x個日子，送到庵便了。”媽媽一頭看歷日，一頭不覺簌簌的掉淚。尼姑又勸慰了一番。媽媽揀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兩日，雇只船叫女兒隨了尼姑出家。母子兩個抱頭大哭一番。
女兒拜別了母親，同尼姑來到庵里，與眾尼相見了，拜了師父，擇日與他剃發(fā)，取法名叫做靜觀。自此楊家女兒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這多是楊媽媽沒生意，有詩為證：
弱質(zhì)雖然為病磨，無常何必便來拖？
等閑送上空門路，卻使他年自擇窩。 你道尼姑為甚攛掇楊媽媽叫女兒出家？元來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事，全要那兒個后生標(biāo)致徒弟做個牽頭，引得人動。他見楊家女兒十分顏色，又且媽媽只要保扶他長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將機就計，以推命做個人話，唆他把女兒送入空門，收他做了徒弟。那時楊家女兒十二歲上，情竇未開，卻也不以為意。若是再大幾年的，也抵死不從了。自做了尼姑之后，每常或同了師父，或自己一身到家來看母親，一年也往來幾次。媽媽本是愛惜女兒的，在身邊時節(jié)，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認(rèn)做十分，所以動不動，憂愁思慮。離了身畔，便有些小病，卻不在眼前，倒省了許多煩惱。又且常見女兒到家，身子健旺；女兒怕娘記掛，口里只說舊病一些不發(fā)。為此，那媽媽一發(fā)信道該是出家的人。也倒不十分懸念了。
話分兩頭。卻說湖州黃沙巷里有一個秀才，復(fù)姓聞人，單名一個嘉字，乃祖貫紹興。因公公在烏程處館，超藉過來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十六歲。堂上有四十歲的母親，家貧未有妻室。為他少年英俊，又且氣質(zhì)閑雅，風(fēng)流瀟灑，十分在行，朋友中沒一個不愛他敬他的。所以時常有人赍助他。至于邀游宴飲，一發(fā)罷他不得。但是朋友們相聚，多以聞人生不在為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氣，梅花盛發(fā)。一個后生朋友，喚了一只游船，拉了聞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聞人生稟過了母親同去，一日夜到了杭州。那朋友道：“我們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進(jìn)去?！北憬写野汛瑩瓮飨２簧蟼€把時辰，到了。泊船在岸，聞人生與那朋友，步行上崖，叫仆從們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約有半里多路，只見一個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樹。林中隱隱一座庵觀，周圍一帶粉墻包裹，向陽兩扇八字墻門，門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靜。兩人走到庵門前閑看，那庵門掩著，里面卻象有人窺覷。那朋友道：“好個清幽庵院！我們扣門進(jìn)去討杯茶吃了去，何如？”聞人生道“還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緊。轉(zhuǎn)來進(jìn)去不遲。”那朋友道：“有理，有理。”拽開腳步便去，頃刻間走到，兩人看梅花時，但見：
爛銀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襲和風(fēng)，賈午異香還較遜；素光映麗日，西子靚妝應(yīng)不如。綽約干能做冰霜，參差影偏宜風(fēng)月。騷人題詠安能盡，韻客杯盤何日休？ 兩人看了，閑玩了一回，便叫將酒盒來開懷暢飲。天色看看晚來，酒已將盡，兩人吃個半酣，取路回舟中來。那時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進(jìn)庵中觀看，怠怠下船，過了一夜。次早，松木場上岸不題。 且說那個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楊家女兒出家之處。那時靜觀已是十六歲了，更長得儀容絕世，且是性格幽閑。日常有些俗客往來，也有注目看他的，也有言三語四挑撥他的。眾尼便嘻笑趨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分毫不放在心上。閑常見眾尼每干些勾當(dāng)，只做不知。閉門靜坐，看些古書，寫些詩句，再不輕易出來走動。也是機緣湊泊，適才聞人生庵前閑看時，恰好靜觀偶然出來閑步，在門縫里窺看。只見那聞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塵之態(tài)。靜觀注目而視，看得仔細(xì)。見聞人生去遠(yuǎn)了，恨不得趕上去飽看一回。無聊無賴的只得進(jìn)房，心下想道：“世間有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一世，但得恁地一個，便把終身許他，豈不是一對好姻緣？奈我已墮入此中，這事休題了?！眹@口氣，噙著眼淚。正是：
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看官聽說，但凡出家人，必須四大俱空。自己發(fā)得念盡，死心塌地，做個佛門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點不動，卻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時憑著父母蠻做，動不動許在空門，那曉得起頭易，到底難。到得大來，得知了這些情欲滋味，就是強制得來，原非他本心所愿。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污穢了禪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勸世人再休把自己兒女送上這條路來。
閑話休題，卻說聞人生自杭州歸來，茬苒間又過了四個多月。那年正是大比之年，聞人生已從道間取得頭名，此時正是六月天氣，卻不甚熱，打點束裝上杭。他有個姑娘在杭州關(guān)內(nèi)黃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莊上尋間清涼房舍，靜坐幾時。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們資助了些盤纏，安頓了母親，雇了只航船，帶了家僮阿四，攜了書囊前往。才出東門，正行之際，岸上一個小和尚說著湖州的話叫道：“船是上杭州的么？”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舉相公上去的?！焙蜕械溃骸凹热绱?，可帶小僧一帶，舟金依例奉上?！贝业溃骸皫煾?，杭州去做甚么？”和尚道：“我出家在靈隱寺，今到俗家探親，卻要回去?！贝业溃骸耙獑柵摾锵喙?，我們不敢自主?！敝灰娔前⑺谋沣@出船頭上來，嚷道：“這不識時務(wù)小禿驢！我家官人正去鄉(xiāng)試，要討彩頭，撞將你這一件禿光光不利市的物事來。去便去，不去時我把水兜豁上一頓水，替你洗潔凈了那亂代頭?！蹦愕涝醯亟凶觥皝y代頭”？昔人有嘲誚和尚說話道：“此非治世之頭，乃亂代之頭也?！鄙w為“亂”“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見家主與朋友們戲虐，曾說過，故此學(xué)得這句話，罵那和尚。和尚道：“載不載，問一聲也不沖撞了甚么？何消得如此嚷？”聞人生在艙里聽見，推窗看那和尚，且是生得清秀、嬌嫩，甚覺可愛，又見說是靈隱寺的和尚，便想道：“靈隱寺去處，山水最勝，我便帶了這和尚去，與他做個相知往來，到那里做下處也好?！被琶Τ鰜砗茸〉溃骸靶P不要無理！鄉(xiāng)里間的師父，既要上杭時，便下船來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緣分該是如此，船家得了此話，便把船擾岸。那和尚一見了聞人生，吃了一驚，一頭下船，一頭瞅著聞人生只顧看。聞人生想道：“我眼里也從不見這般一個美麗長老，容色絕似女人。若使是女身，豈非天姿國色？可惜是個和尚了?！焙退┒Y罷，進(jìn)艙里坐定。卻值風(fēng)順，拽起片帆，船去如飛。
兩個在艙中，各問姓名了畢，知是同鄉(xiāng)，只說著一樣的鄉(xiāng)語，一發(fā)投機。聞人生見那和尚談吐雅致，想道：“不是個唐僧?！敝灰娝浑p媚眼，不住的把聞人生上下只顧看。天氣暴暑，聞人生請他寬了上身單衣，和尚道：“小僧生性不十分畏暑，相公請自便?！笨纯刺焱恚粤诵┮癸?，聞人生便讓和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聞人生洗了澡，已自因倦，搬倒頭，只尋睡了。阿四也往梢上去自睡。那和尚見人睡靜，方滅了火，解衣與聞人生同睡。卻自翻來復(fù)去，睡不安穩(wěn)，只自嘆氣。見聞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來，伸只手把他身上摸著。不想正摸著他一件蹺尖頭、硬篤篤的東西，捏了一把。那時聞人生正醒來，伸個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輕輕的睡了倒去。聞人生卻已知覺，想道：“這和尚倒來惹騷！恁般一個標(biāo)致的，想是師父也不饒他，倒是慣家了。我便兜他來男風(fēng)一度也使得，如何肉在口邊不吃？”聞人生正是少年高興的時節(jié)，便爬將過來與和尚做了一頭，伸將手去摸時，和尚做一團(tuán)兒睡著，只不做聲。聞人生又摸去，只見軟團(tuán)團(tuán)兩只奶兒。聞人生想道：“這小長老，又不肥胖，如何有恁般一對好奶？”再去摸他后庭時，那和尚卻象驚怕的，流水翻轉(zhuǎn)身來仰臥著。聞人生卻待從前面抄將過去，才下手卻摸著前面高聳聳似饅頭般一團(tuán)肉，卻無陽物。聞人生倒吃了一驚，道：“這是怎么說？”問他道：“你實說，是甚么人？”和尚道：“相公，不要則聲，我身實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稱男僧?！甭勅松溃骸斑@等一發(fā)有緣，放你不過了?！辈粏柺掠?，跳上身去。那女尼道：“相公可憐小尼還是個女身，不曾破肉的，從容些則個。”聞人生此時欲火正高，那里還管？挨開兩股，徑將陽物直搗。無奈那尼姑含花未慣風(fēng)和雨，怎當(dāng)聞人生興發(fā)忙施雨與風(fēng)。遷延再四，方?jīng)]其身。那女尼只得蹙眉嚙齒忍耐。
霎時云收雨散。聞人生道：“小生無故得遇仙姑，知是睡里夢里？須道住止詳細(xì)，好圖后會?！迸岜愕溃骸靶∧岱鞘莿e處人氏，就是湖州東門外楊家之女，為母親所誤，將我送入空門。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法名靜觀，那里庵中也有來往的，都是些俗子村夫，沒一個看得上眼。今年正月間，正在門首閑步，看見相公在門首站立，儀表非常，便覺神思不定，相慕已久。不想今日不期而會，得諧魚水，正合夙愿，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賤也。愿相公勿認(rèn)做萍水相逢，須為我圖個終身便好?！甭勅松溃骸白鹞套鹛眠€在否？”靜觀道：“父親楊某，亡故已久，家中還有母親與兄弟。昨日看母親來，不想遇著相公。相公曾娶妻未？”聞人生道：“小生也未有室，今幸遇仙姑，年貌相當(dāng)，正堪作配。況是同郡儒門之女，豈可埋沒于此？須商量個長久見識出來?！膘o觀道：“我身已托于君，必?zé)o二心。但今日事體匆忙，一時未有良計。小庵離城不遠(yuǎn)，且是僻靜清涼，相公可到我庵中作寓，早晚可以攻書，自有道者在外打齋，不煩薪水之費，亦且可以相聚。日后相個機會，再作區(qū)處。相公意下何如？”聞人生道：“如此甚好，只恐同伴不容。”靜觀道：“庵中止有一個師父，是四十以內(nèi)之人。色上且是要緊，兩個同伴多不上二十來年紀(jì)，他們多不是清白之人。平日與人來往，盡在我眼里，那有及得你這樣儀表？若見了你，定然相愛。你便結(jié)識了他們，以便就中取事。只怕你不肯留，那有不留你之事？”聞人生聽罷，歡喜無限道：“仙姑高見極明，既恁地，來早到松木場，連我家小廝打發(fā)他隨船回去。小生與仙姑同往便了?！闭f了一回，兩人摟抱有興，再講那歡娛起來。正是：
平生未解到花關(guān)，修到花關(guān)骨盡寒。
此際本知真與夢，幾回暗里抱頭看。
事畢，只聽得晨雞亂唱，靜觀恐怕被人知覺，連忙披衣起身。船家忙起來行船，阿四也起來伏侍梳洗，吃早飯罷，趕早過了關(guān)。阿四問道：“那里歇船？好到黃家去問下處?！甭勅松溃骸安幌孟绿幜?。這小師父寺中有空房，我們竟到松木場上岸罷?！贝剿赡緢?，只說要到靈隱寺，雇了一個腳夫，將行李一擔(dān)挑了，聞人生分付阿四道：“你可隨船回去，對安人說聲，不消記念！我只在這師父寺里看書。場畢，我自回來，也不須教人來討信得?！贝虬l(fā)了，看他開了船，聞人生才與靜觀雇了兩乘轎，抬到翠浮庵去。另與腳夫說過，叫他跟來。霎時到了，還了轎錢腳錢，靜觀引了聞人生進(jìn)庵道：“這位相公要在此做下處，過科舉的?！?
眾尼看見，笑臉相迎。把聞人生看了又看，愈加歡愛。殷殷勤勤的，陪過了茶，收拾一間潔凈房子，安頓了行李。吃過夜飯，洗了浴。少不得先是庵主起手快樂一宵。此后這兩個，你爭我奪輪番伴宿。靜觀恬然不來兜攬，讓他們歡暢，眾尼無不感激靜觀?；炝嗽掠啵勅松沧灾С植贿^。他們又將人參湯、香薷飲、蓮心、圓眼之類，調(diào)漿聞人生，無所不至。聞人生倒好受用。
不覺已是穿針過期，又值六月半盂蘭盆大齋時節(jié)。杭州年例，人家功果，點放河燈。那日還是六月十二日，有一大戶人家差人來庵里請師父們念經(jīng)，做功果。庵主應(yīng)承了，眾尼進(jìn)來商議道：“我們大眾去做道場，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聞官人在此，須留一個相陪便好。只是忒便宜了他?！敝灰妰赡?，你也要住，我也要住，靜觀只不做聲。庵主道：“人家去做功果，自然推不得。不消說聞官人原是靜觀引來的，你兩個討他便宜多了，今日只該著靜觀在此相陪，也是公道。”眾人道：“師父處得有理。”靜觀暗地歡喜。眾尼自去收拾法器經(jīng)箱，連老道者多往家去了。
靜觀送了出門，進(jìn)來對聞人生道：“此非久戀之所，怎生作個計較便好？今試期日近，若但迷戀于此，不惟攀桂無分，亦且身軀難保?！甭勅松溃骸拔邑M不知？只為難舍著你，故此強與眾歡，非吾愿也?！膘o觀道：“前日初會你時，非不欲即從你作脫身之計，因為我在家中來，中途不見了，庵主必到我家里要人，所以不便。今既在此多時了，我乘此無人在庵，與你逃去，他們多是與你有染的，心頭病怕露出來，料不好追得你。”聞人生道：“不如此說，我是個秀才家，家中況有老母。若同你逃至我家，不但老母驚異，未必相容；亦且你庵中追尋得著，驚動官府，我前程也難保。何況你身子不知作何著落？此事行不得。我意欲待赴試之后，如得一第，娶你不難?！膘o觀道：“就是中了個舉人，也沒有就娶個尼姑的理。況且萬一不中，又卻如何？亦非長算。我自出家來，與人寫經(jīng)寫疏，得人襯錢，積有百來金。我撇了這里，將了這些東西做盤纏，尋一個寄跡所在，等待你名成了，再從容家去，可不好？”聞人生想一想道：“此言有理，我有姑娘，嫁在這里關(guān)內(nèi)黃鄉(xiāng)室家，今已守寡，極是奉佛。家里莊上造得有小庵，晨昏不斷香火。那庵中管燒香點燭的老道姑，就是我的乳母。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娘，領(lǐng)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托我奶娘相伴著你。他是衙院人家，誰敢來盤問？你好一面留頭長發(fā)，待我得意之后，以禮成婚，豈不妙哉？倘若不中，也等那時發(fā)長，便到處無礙了?！膘o觀道：“這個卻好，事不宜遲，作急就去。若三日之后，便做不成了?！?
當(dāng)下聞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見了姑娘。姑娘道罷寒溫，問道：“我久在此望你該來科舉了，如何今日才來？有下處也未曾？”聞人生道：“好叫姑娘得知，小侄因為尋下處，做出一件事頭來，特求姑娘周全則個?！惫媚锏溃骸昂问?？”聞人生造個謊道：“小侄那里有一個業(yè)師楊某，亡故鄉(xiāng)時，他只有一女，幼年間就與小侄相認(rèn)。后來被個尼姑拐了去，不知所向。今小侄貪靜尋下處，在這里西溪地方，卻在翠浮庵里撞著了他，且是生得人物十全了。他心不愿出家，情愿跟著小侄去。也是前世姻緣，又是故人之女，推卻不得。但小侄在此科舉，怕惹出事來；若帶他家去，又是個光頭不便；欲待當(dāng)官告理，場前沒閑工夫，亦且沒有閑使用。我想姑娘此處有個家庵，是小侄奶子在里頭管香火，小侄意欲送他來到姑娘庵里頭暫住。就是萬一他那里曉得了，不過在女眷人家香火庵里，不為大害。若是到底無人跟尋，小侄待鄉(xiāng)試已畢，意欲與他完成這段姻緣，望姑娘作成則個?！惫媚镄Φ溃骸澳銓ぶ藗€陳妙常，也來求我姑娘了。既是你師長之女，怪你不得。你既有意要成就，也不好叫他在庵里住。你與他多是少年心性，若要往來，恐怕玷污了我佛地。我莊中自有靜室，我收拾與他住下，叫他長起發(fā)來。我自叫丫鬟伏侍，你亦可以長來相處。若是晚來無人，叫你奶子伴宿，此為兩便。”聞人生道：“若得如此，姑娘再造之恩，小侄就去領(lǐng)他來拜見姑娘了?！?
別了出門，就在門外叫了一乘轎，竟到翠浮庵里。進(jìn)庵與靜觀說了適才姑娘的話。靜觀大喜，連忙收拾，將自己所有，盡皆檢了出來。聞人生道：“我只把你藏過了，等他們來家，我不妨仍舊再來走走。使他們不疑心著我。我的行李且未要帶去?！膘o觀道：“敢是你與他們業(yè)根未斷么？”聞人生道：“我專心為你，豈復(fù)有他戀？只要做得沒個痕跡，如金蟬脫殼方妙。若他坐定道是我，無得可疑了，正是科場前利害頭上，萬一被他們官司絆住，不得入試怎好？”靜觀道：“我平時常獨自一個家去的，他們問時，你只推偶然不在，不知我那里去了，支吾著他。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未必追尋。到得后來，曉得不在娘家，你場事已畢了，我與你別作計較。離了此地，你是隔府人，他那里來尋你？尋著了也只索白賴。”
計議已定，靜觀就上了轎，聞人生把庵門掩上，隨著步行，竟到姑娘家來。姑娘一見靜觀，青頭白臉，桃花般的兩頰，吹彈得破的皮肉，心里也十分喜歡。笑道：“怪道我家侄兒看上了你！你只在莊上內(nèi)房里住，此處再無外人敢上門的，只管放心?！睂β勅松溃骸拔仪f上房中，你亦可同住。但若竟住在此，恐怕有人跟尋得出，反為不美。況且要進(jìn)場，還須別尋下處?！甭勅松溃骸肮媚镆姷脴O是，”小侄只可暫來?！睆拇?，靜觀只在姑娘莊里住。聞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了，明日別了去，另尋下處，不題。
卻說翠浮庵三個尼姑，作了三日功果回來。到得庵前，只見庵門虛掩的。走將進(jìn)去，靜悄悄不見一人，驚疑道：“多在何處去了？”他們心上要緊的是聞人生，靜觀倒是第二。著急到聞人生房里去看，行李書箱都在，心里又放下好些。只不見了靜觀，房里又收拾的干干凈凈，不知甚么緣故？正委決不下，只見聞人生踱將進(jìn)來。眾尼笑逐顏開道：“來了！來了！”庵主一把抱住，且不及問靜觀的說話，笑道：“隔別三日，心癢難熬。今且到房中一樂?！币膊活欉@兩個小尼口饞，徑自去做事了，聞人生只得勉強奉承，酣暢一度，才問道：“你同靜觀在此，他那里去了？”聞人生道：“昨日我到城中去了一日，天晚了，來不及，在朋友家宿了。直到今日來不知他那里去了?！北娔岬溃骸跋胧且娔闳チ?，獨自一個沒情緒，自回湖州去了。他在此獨受用了兩日，也該讓讓我們，等他去去再處?！币蜇澲勅松鞓?，把靜觀的事倒丟在一邊了。誰知聞人生的心，卻不在此處。鬼混了兩三日，推道要到場前尋下處。眾尼不好阻得，把行李挑了去。眾尼千約萬約道：“得空原到這里來住。”聞人生滿口應(yīng)承，自去了。
庵主過了兒日，不見靜觀消耗，放心不下，叫人到楊媽媽家問問。說是不曾回家，吃了一驚。恐怕楊媽媽來著急，倒不敢聲張，只好密密探聽。又見聞人生一去不來，心里方才有些疑惑，待要去尋他盤問，卻不曾問得下處明白，只得忍耐著，指望他場后還來。只見三場已畢，又等了兒日。聞人生腳影也不見來。元來聞人生場中甚是得意，出場來竟到姑娘莊上，與靜觀一處了，那里還想著翠浮庵中？庵主與二尼，望不見到，恨道：“天下有這樣薄情的人！靜觀未必不是他拐去了。不然便是這樣不來，也沒解說。”思量要把拐騙來告他，有礙著自家多洗不清，怕惹出禍來。正商量到場前尋他，或是問到他湖州家里去炒他，終是女人輩，未有定見，卻又撞出一場巧事來。
說話間，忽然門外有人敲門得緊，眾尼多心疑道：“敢是聞人生來也？”開走出來，開了門看，只見一乘大轎，三四乘小轎，多在門首歇著。敲門的家人報道：“安人到此?！庇弥鲄s認(rèn)得是下路來的某安人，慌忙迎接。只見大轎里安人走出來，旁邊三四個養(yǎng)娘出轎來，擁著進(jìn)庵。坐定了，寒溫過，獻(xiàn)茶已畢，安人打發(fā)家人們：“到船上俟侯。我在此過午下船?！奔胰藗兏魅チ?。安人走進(jìn)庵主房中來。安人道：“自從我家主亡過，我就不曾來此，已三年了。”庵主道：“安人今日貴腳踏賤地，想是完了孝服才來燒香的?！卑踩说溃骸罢恰！庇弥鞯溃骸叭绱饲锕猓瞄e耍。”安人嘆了一口氣道：“有甚心情游耍？”庵主有些瞧科，挑他道：“敢是為沒有了老爹，冷靜了些？”安人起身把門掩上，對庵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見外。我和你說句知心話：你方才說我冷靜，我想我止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奈煩，何況你們終身獨守，如何過了？”庵主道：“誰說我們獨守？不瞞安人說，全虧得有個把主兒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如何熬得？”安人道：“你如今見有何人？”庵主道：“有個心上妙人，在這里科舉的小秀才。這兩日一去不來，正在此設(shè)計商量?！卑踩说溃骸澳闱襾G著此事，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你盡心與我做著，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人道：“我前日在昭慶寺中進(jìn)香，下房頭安歇。這房頭有個未凈頭的小和尚，生得標(biāo)致異常。我瞞你不得，其實隔絕此事多時，忍不住動火起來。因他上來送茶，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軟嘴塌舌，甚是可愛。我一時迷了，遣開了人，抱他上床要試他做做此事看。誰知這小廝深知滋味，比著大人家更是雄健。我實是心吊在他身上，舍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帶他家去。須知我是個寡居，要防生人眼，恐怕壞了名聲。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閃閃，怎能勾象意？我今與師父商量，把他來師父這里，凈了頭，他面貌嬌嫩，只認(rèn)做尼姑。我歸去后，師父帶了他，竟到我家來，說是師徒兩個來投我。我供養(yǎng)在家里庵中，連我合家人，只認(rèn)做你的女徒，我便好象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特地到此，要你做這大事。你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隨你心上人也放得下了?！扁种鞯溃骸鞍踩烁咭娒畈?，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幫村做事，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里我還要牽你來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才是妙哩?！扁种鞯溃骸拔业闹牡陌踩?！這等說，我死也替你去。我這里三個徒弟，前日不見了一個小的。今恰好把來抵補，一發(fā)好瞞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這里來？”安人道：“我約定他在此。他許我背了師父，隨我去的，敢就來也？”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小尼敲門進(jìn)房來道：“外邊一個攏頭小伙子，在那里問安人。”安人忙道：“是了，快喚他進(jìn)來！”只見那小伙望內(nèi)就走，兩個小尼見他生得標(biāo)致，個個眉花眼笑。安人見了，點點頭叫他進(jìn)來。他見了庵主，作個揖。庵主一眼不霎，估定了看他。安人拽他手過來，問庵主道：“我說的如何？”庵主道：“我眼花了，見了善財童子，身子多軟攤了?！卑踩诵⑵饋怼Ｓ弥髑业皆钕驴待S，就把這些話與二個小尼說了。小尼多咬著指頭道：“有此妙事！”庵主道：“我多分隨地去了?！毙∧岬溃骸皫煾钙擦宋覀?，自去受用。”用主道：“這是天賜我的衣食，你們在此，料也不空過?！贝蠹倚λＡ艘换?。庵主復(fù)進(jìn)房中。只見安人摟著小伙，正在那里說話。見了庵主，忙在扶手匣里取出十兩一包銀子來，與他道：“只此為定，我今留此子在此，我自開船先去了。十日之內(nèi)，望你兩人到我家來，千萬勿誤！”安人又叮矚那小伙兒句話，出到堂屋里，吃了齋，自上轎去了。
庵主送了出去，關(guān)上大門，進(jìn)來見了小伙，真是黑夜里拾得一顆明珠，且來摟他去親嘴。把手摸他陽物兒，捏捏掐掐，后生家火動了，一直挺將起來。庵主忙解褲就他，弄了一度，喜不可言。對他道：“今后我與某安人合用的了，只這幾夜，且讓讓我著。”事畢，就取剃刀來與他落了發(fā)，仔細(xì)看一看，笑道：“也倒與靜觀差不多，到那里少不得要個法名，仍叫做靜觀罷?！笔且雇种饕淮菜耍瑯O得兩個小尼姑咽干了唾沫。明日收拾了，叫個船，竟到下路去，分付兩個小尼道：“你們且守在此，我到那里看光景若好，捎個信與你們。畢竟不來，隨你們散伙家去罷。楊家有人來問，只說靜觀隨師父下路人家去了?！眱赡嵋舶筒坏脦煾溉チ?，大家散伙，連聲答應(yīng)道：“都理會得。”從此，老尼與小伙同下船來，人面前認(rèn)為師弟，晚夕上只做夫妻。
不多兒日，到了那一家，充做尼姑，進(jìn)庵住好。安人不時請師徒進(jìn)房留宿，常是三個做一床。尼姑又教安人許多取樂方法，三個人只多得一顆頭，盡興淫恣。那少年男子不敵兩個中年老陰，幾年之間，得病而死。安人哀傷郁悶，也不久亡故。老尼被那家尋他事故，告了他偷盜，監(jiān)了追贓，死于獄中。這是后話。
且說翠浮庵自從庵主去后，靜觀的事一發(fā)無人提起，安安穩(wěn)穩(wěn)住在莊上。只見揭了曉，聞人生已中了經(jīng)魁，喜喜歡歡，來見姑娘。又私下與靜觀相見，各各快樂。自此，日里在城中，完這些新中式的世事。晚上到姑娘莊上，與靜觀歇宿，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聽。已知庵主他往，兩小尼各歸俗家去了，庵中空鎖在那里?；貜?fù)了靜觀，掉下了老大一個疙瘩。聞人生事體已完，想要歸湖州，來與姑娘商議：“靜觀發(fā)未長，娶回不得，仍留在姑娘這里。待我去會試再處?！膘o觀又矚付道：“連我母親處，也未可使他知道。我出家是他的生意，如何驀地還俗？且待我頭發(fā)長了，與你雙歸，他才拗不得。”聞人生道：“多是有見識的話?！眲e了姑娘，拜過母親，把靜觀的事，并不提起。 到得十月盡邊，要去會試，來見姑娘。此時靜觀頭發(fā)開肩，可以梳得個假鬢了。聞人生意欲帶他去會試，姑娘勸道：“我看此女德性溫淑，堪為你配。既要做正經(jīng)婚姻，豈可仍復(fù)私下帶來帶去，不象事體。仍留我莊上住下，等你會試得竟榮歸，他發(fā)已盡長。此時只認(rèn)是我的繼女，迎歸花燭，豈不正氣！”聞人生見姑娘說出一段大道理話，只得忍情與靜觀別了。進(jìn)京會試。果然一舉成名，中了二甲，禮部觀政?！锻赇洝飞舷瓤塘恕捌笚钍稀?，就起一本“給假歸娶”，奉旨：準(zhǔn)給花紅表禮，以備喜筵。 馳驛還家，拜過母親。母親聞知歸娶，問道：“你自幼未曾聘定，今娶何人？”聞人生道：“好教母親得知，孩兒在杭州，姑娘家有個繼女許下孩兒了。”母親道：“為何我不曾見說？”聞人生道：“母親日后自知?！边x個吉日，結(jié)起彩船，花紅鼓樂，竟到杭州關(guān)內(nèi)黃家來，拜了姑娘，說了奉旨?xì)w娶的話。姑娘大喜道：“我前者見識，如何？今日何等光采！”先與靜觀相見了，執(zhí)手各道別情。靜觀此時已是內(nèi)家裝扮了，又道黃夫人待他許多好處，已自認(rèn)義為干娘了。黃夫人親自與他插戴了，送上彩轎，下了船。船中趕好日，結(jié)了花燭。正是： 紅羅帳里，依然兩個新人； 錦披窩中，各出一般舊物。
到家里，齊齊拜見了母親。母親見媳婦生得標(biāo)致，心下喜歡。又見他是湖州聲口，問道：“既是杭州娶來，如何說這里的話？”聞人生方把楊家女兒錯出了家，從頭至尾的事，說了一遍。母親方才明白。
次日聞人生同了靜觀竟到楊家來。先拿子婿的帖子與丈母，又一內(nèi)弟的帖與小舅。楊媽只道是錯了，再四不收。女兒只得先自走將進(jìn)來，叫一聲“娘！”媽媽見是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眷，吃那一驚不小。慌忙站起來，一時認(rèn)不出。女兒道：“娘休驚怪！女兒即是翠浮庵靜觀是也?！眿寢屄犃寺曇簦倏疵纨?，才認(rèn)得出：只是有了頭發(fā)，妝扮異樣，若不仔細(xì)，也要錯過。媽媽道：“有一年多不見你面，又無音耗。后來聞得你同師父到那里下路去了，好不記掛！今年又著人去看，庵中鬼影也無，正自思念你，沒個是處，你因何得到此地位！”女兒才把去年搭船相遇，直到此時，奉旨完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個楊媽媽雙腳亂跳，口扯開了收不擾來，叫兒子去快請姊夫進(jìn)來。兒子是學(xué)堂中出來的，也盡曉得趨蹌，便拱了聞人生進(jìn)來，一同姊妹站立，拜見了楊媽媽。此時真如睡里夢里，媽媽道：“早知你有這一日，為甚把你送在庵里去？”女兒道：“若不送在庵中，也不能勾有這一日?！碑?dāng)下就接了楊媽媽到聞家過門，同坐喜筵。大吹大擂，更余而散。
此后，聞人生在宦途時有蹉跌，不甚象意。年至五十，方得腰金而歸。楊氏女得封恭人，林下偕老。聞人生曾遇著高明相士，問他宦途不稱意之故。相士道：“犯了少年時風(fēng)月，損了些陰德，故見如此?！甭勅松采趸诖涓♀稚倌暧劾酥?，常與人說尼庵不可擅居，以此為戒。這不是“偷期得成正果”之話？若非前生分定，如何得這樣奇緣？有詩為證：
主婚靡不仗天公，堪嘆人生盡聵聾。
若道姻緣人可強，氤氳使者有何功？
不是三生應(yīng)判與，直須慧劍斷邪思。
話說世間齊眉結(jié)發(fā)，多是三生分定，盡有那揮金霍玉，百計千方圖謀成就的，到底卻捉個空。有那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馬相如的，分定時，不要說尋媒下聘與那見面交談，便是殊俗異類，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卻得成了配偶。自古道：“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幡桃會里來”。見得此一事，非同小可。只看從古至今，有那昆侖奴、黃衫客、許虞侯，那一班驚天動地的好漢，也只為從險阻艱難中成全了幾對兒夫婦，直教萬古流傳。奈何平人見個美貌女子，便待偷雞吊狗，滾熱了又妄想永遠(yuǎn)做夫妻。奇奇怪怪，用盡機謀，討得些寡便宜，在玷辱人家門風(fēng)。直到弄將出來，十個九個死無葬身之地。 說話的，依你如此說，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騙的，到底無事，怎見得便個個死于非命？看官聽說，你卻不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夫妻自不必說，就是些閑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緣分。假如偷期的，成了正果，前緣湊著，自然配合，奸騙的保身沒事，前緣償了，便可收心。為此也有這一輩，自與那癡迷不轉(zhuǎn)頭送了性命的不同。
如今且說一個男假為女，奸騙亡身的故事。蘇州府城有一豪家莊院，甚是廣闊。莊側(cè)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個后生尼姑，其中只有一個出色的，姓王，乃云游來的，又美麗，又風(fēng)月，年可二十來歲。是他年紀(jì)最小，卻是豪家生意，推他做個庵主。元來那王尼有一身奢嘛的本事：第一件一張花嘴，數(shù)黃道白，指東話西，專一在官室人家打踅，那女眷們沒一個不被他哄得投機的。第二件，一付溫存情性，善能休察人情，隨機應(yīng)變的幫村。第三件，一手好手藝，又會寫作，又會刺繡，那些大戶女眷，也有請他家里來教的，也有到地庵里就教的。又不時有那來求子的，來做道場保禳災(zāi)悔的；他又去富貴人家及鄉(xiāng)村婦女誘約到庵中作會。庵有凈室十六間，各備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極便。所以他庵中沒一日沒女眷來往?；蛟阝诌^夜，或兒日停留。又有一輩婦女，赴庵一次過，再不肯來了的。至于男人，一個不敢上門見面。因有豪家出告示，禁止游客閑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內(nèi)，夫男也別嫌疑，恐怕罪過，不敢輕來打攪。所以女人越來得多了。
話休絮煩，有個常州理刑廳隨著察院巡歷，查盤蘇州府的，姓袁，因查盤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氣炎熱，要個寬敞所在歇足?？h間借得豪家莊院，送理刑去住在里頭。一日將晚，理刑在院中閑步，見有一小樓極高，可以四望。隨步登樓，只見樓中塵積，蛛網(wǎng)蔽戶，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風(fēng)遠(yuǎn)至，心要納涼，不覺遷延，佇立許久。遙望側(cè)邊，對著也是一座小樓。樓中有三五個少年女娘，與一個美貌尼姑，嘻笑玩耍。理刑倒躲過身子，不使那邊看見。偷眼在窗里張時，只見尼姑與那些女娘或是摟抱一會，或是勾肩搭背，偎臉接唇一會。理刑看了半晌，搖著頭道：“好生作怪！若是女尼，緣何作此等情狀？事有可疑?！狈旁谛睦?。
次日，喚皂隸來問道：“此間左側(cè)有個庵是甚么用？”皂隸道：“是某爺家功德用?！崩硇痰溃骸斑€有男僧在內(nèi)？女僧在內(nèi)？”皂隸道：“止有女僧五人?！崩硇痰溃骸翱捎邢憧团c男僧來往么？”皂隸道：“因是女僧在內(nèi)，有某爺家做主，男人等閑也不敢進(jìn)門，何況男僧？多只是鄉(xiāng)室人家女眷們往來，這是日日不絕的?！崩硇绦囊刹欢?，恰好知縣來參。理刑把昨晚所見與知縣說了。知縣分付兵快，隨著理刑，抬到尼庵前來，把前后密地圍住。 理刑親自進(jìn)庵來，眾尼慌忙接著。理刑看時，只有四個尼姑，昨日眼中所見的，卻不在內(nèi)。問道：“我聞?wù)f這庵中有五個尼姑，緣何少了一個？”四尼道：“庵主偶出?！崩硇痰溃骸澳汊种杏凶?，從那里上去的？”眾尼支吾道：“庵中只是幾間房子，不曾有甚么樓?！崩硇痰溃骸昂f！”領(lǐng)了人，各處看一遍，眾尼臥房多看過，果然不見有樓。理刑道：“又來作怪！”就喚一個尼姑，另到一個所在，故意把閑話問了一會，帶了開去，卻叫帶這三個來，發(fā)怒道：“你們輒敢在吾面前說謊！方才這一個尼姑，已自招了。有樓在內(nèi)，你們卻怎說沒有？這等奸詐可惡，快取拶來！”眾尼慌了，只得說出道：“實有一樓，從房里床側(cè)紙糊門里進(jìn)去就是。”理刑道：“既如此，緣何隱瞞我？”眾尼道：“非敢隱瞞爺爺，實是還有幾個鄉(xiāng)室家夫人小姐在內(nèi)，所以不敢說?！蓖乒俦憬斜娔衢_了紙門，帶了四五個皂隸，彎彎曲曲，走將進(jìn)去，方是胡梯。只聽得樓上嘻笑之聲，理刑站住，分付皂隸道：“你們?nèi)タ?！有個尼姑在上面時，便與我拿下來！”皂隸領(lǐng)旨，一擁上樓去。只見兩個閨女三個婦人，與一個尼姑，正坐著飲酒。見那兒個公人驀上來，吃那一驚不小，四分五落的，卻待躲避。眾皂一齊動手，把那嬌嬌嫩嫩的一個尼姑，橫拖倒拽，捉將下來。拽到當(dāng)面，問了他臥房在那里，到里頭一搜，搜出白綾汗巾十九條，皆有女子元紅在上。又有簿藉一本，開載明白，多是留宿婦女姓氏，日期，細(xì)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人薦至。某女是元紅，某女元系無紅”，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發(fā)沖冠，連四尼多拿了，帶到衙門里來。庵里一班女眷，見捉了眾尼去，不知甚么事發(fā)，一齊出庵，雇轎各自回去了。
且說理刑到了衙門里，喝叫動起刑來。堅稱“身是尼僧，并無犯法”。理刑又取穩(wěn)婆進(jìn)來，逐一驗過，多是女身。理刑沒做理會處，思量道：“若如此，這些汗巾簿藉，如何解說？”喚穩(wěn)婆密問道：“難道毫無可疑？”穩(wěn)婆道：“止有年小的這個尼姑，雖不見男形，卻與女人有些兩樣?！崩硇堂拖氲溃骸皬膩砺動锌s陽之術(shù)，既這一個有些兩樣，必是男子。我記得一法，可以破之?！泵∮屯科潢幪?，牽一只狗來舔食，那狗聞了油香，伸了長舌舔之不止。元來狗舌最熱，舔到十來舔，小尼熱癢難煞，打一個寒噤，騰的一條棍子直統(tǒng)出來，且是堅硬不倒，眾尼與穩(wěn)婆掩面不迭。理刑怒極道：“如此奸徒！死有余辜。”喝叫拖翻，重打四十，又夾一夾棍，教他從實供招來蹤去跡。只得招道：“身系本處游僧，自幼生相似女，從師在方上學(xué)得采戰(zhàn)伸縮之術(shù)，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蓮教，聚集婦女奸宿。云游到此庵中，有眾尼相愛留住。因而說出能會縮陽為女，便充做本庵庵主，多與那夫人小姐們來往。來時誘至樓上同宿，人鄉(xiāng)不疑。直到引動淫興，調(diào)得情熱，方放出肉具來，多不推辭。也有剛正不肯的，有個淫咒迷了他，任從淫欲，事畢方解。所以也有一宿過，再不來的。其余盡是兩相情愿，指望永遠(yuǎn)取樂，不想被爺爺驗出，甘死無辭?！?
方在供招，只見豪家聽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用尼姑去，寫書來囑托討?zhàn)?。理刑大怒，也不回書，竟把汗巾、簿藉，封了送去。豪家見了羞赧無地。理刑乃判云：
審得王某系三吳亡命。憂仆奸徒。倡白蓮以惑黔首，抹紅粉以溷朱顏。教祖沙門，本是登岸和尚；嬌藏金屋，改為入幕觀音。抽玉筍合掌禪床，孰信為尼為尚？脫金蓮展身繡榻，誰知是女是男？譬之鸛入鳳巢，始合《關(guān)雌》之好；蛇游龍窟，豈無云雨之私！明月本無心，照霜閨而寡居不寡；清風(fēng)原有意，入朱戶而孤女不孤。廢其居，火其書，方足以滅其跡；剖其心，刳其目，不足以盡其辜。
判畢，分付行刑的，百般用法擺布，備受慘酷。那一個粉團(tuán)也似的和尚，怎生熬得過？登時身死。四尼各責(zé)三十，官賣了，庵基拆毀。那小和尚尸首，拋在觀音潭。聞得這事的，都去看他。見他陽物累垂，有七八寸長，一似驢馬的一般，盡皆掩口笑道：“怪道內(nèi)眷們喜歡他！”平日與他往來的人家內(nèi)眷，聞得此僧事敗，吊死了好幾個。這和尚奸騙了多年，卻死無葬身之所。若前此回頭，自想道不是久長之計，改了念頭，或是索性還了俗，娶個妻子，過了一世，可不正應(yīng)著看官們說的道“叫騙的也有沒事”這句話了？便是人到此時，得了些滋味，昧了心肝，直待至死方休。所以凡人一走了這條路，鮮有不做出來的。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這是男妝為女的了，而今有一個女妝為男，偷期后得成正果的話。洪熙年間，湖州府東門外有一儒家，姓楊，老兒亡故，一個媽媽同著小兒子并一個女兒過活。那女兒年方一十二歲，一貌如花，且是聰明。單只從小的三好兩歉，有些小病。老媽媽沒一處不想到，只要保佑他長大，隨你甚么事也去做了。忽一日，媽媽和女兒正在那里做繡作，只見一個尼姑步將進(jìn)來，媽媽歡喜接待。元來那尼姑，是杭州翠浮庵的觀主，與楊媽媽來往有年。那尼姑也是個花嘴騙舌之人，平素只貪些風(fēng)月，庵里收拾下兩個后生徒弟，多是通同與他做些不伶俐勾當(dāng)?shù)?。那時將了一包南棗，一瓶秋茶，一盤白果，一盤粟子，到楊媽媽家來探望。敘了幾句寒溫，那尼姑看楊家女兒時，生得如何：
休態(tài)輕盈，豐姿旖旎。白似梨花帶雨，嬌如桃瓣隨風(fēng)。緩步輕移，裙拖下露兩竿新筍；合羞欲語，領(lǐng)緣上動一點朱櫻。直饒封陟不生心，便是魯男須動念。
尼姑見了，問道：“姑娘今年尊庚多少？”媽媽答道：“十二歲了，諸事倒多伶俐，只有一件沒奈何處：因他身子怯弱，動不動三病四痛，老身恨不得把身子替了他。為這一件上，常是受怕?lián)鷳n?！蹦峁玫溃骸皨寢?，可也曾許個愿心保禳保禳么？”媽媽道；“咳！那一件不做過？求神拜佛，許愿禱告，只是不能脫身。不知是什么晦氣星進(jìn)了命，再也退不去！”尼姑道：“這多是命中帶來的。請把姑娘八字與小尼推一推看?！眿寢尩溃骸皫煾冈獊碛謺忝?，一向不得知?！北銓⑴畠耗暝氯諘r，對他說了。
尼姑做張做智，算了一回，說道：“姑娘這命，只不要在媽媽身伴便好?！眿寢尩溃骸袄仙黼m不舍得他離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說不得。除非過繼到別家去，卻又性急里沒一個去處?！蹦峁玫溃骸肮媚锟稍芷噶嗣?？”媽媽道：“不曾?！蹦峁玫溃骸肮媚锩蟹钢鲁?，若許了人家時，這病一發(fā)了不得。除非這個著落，方合得姑娘貴造，自然壽命延長，身體旺相。只是媽媽自然舍不得的，不好啟齒?！眿寢尩溃骸爸灰５脹]事時，隨著那里去何妨？”尼姑道：“媽媽若割舍得下時，將姑娘送在佛門做個世外之人，消災(zāi)增福，此為上著?！眿寢尩溃骸皫煾杆陨鹾?，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雖是不忍拋撇。譬如多病多痛死了，沒奈何走了這一著罷。也是前世有緣，得與師父廝熟。倘若不棄，便送小女與師父做個徒弟?！蹦峁玫溃骸肮媚锸且稽c福星，若在小庵，佛面上也增多少光輝，實是萬分之幸。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師父？”媽媽道：“休恁他說！只要師父抬舉他一分，老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媽媽說那里話？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小庵雖則貧寒，靠著施主們看覷，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媽媽不必掛心?！眿寢尩溃骸绊サ卮x個日子，送到庵便了。”媽媽一頭看歷日，一頭不覺簌簌的掉淚。尼姑又勸慰了一番。媽媽揀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兩日，雇只船叫女兒隨了尼姑出家。母子兩個抱頭大哭一番。
女兒拜別了母親，同尼姑來到庵里，與眾尼相見了，拜了師父，擇日與他剃發(fā)，取法名叫做靜觀。自此楊家女兒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這多是楊媽媽沒生意，有詩為證：
弱質(zhì)雖然為病磨，無常何必便來拖？
等閑送上空門路，卻使他年自擇窩。 你道尼姑為甚攛掇楊媽媽叫女兒出家？元來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事，全要那兒個后生標(biāo)致徒弟做個牽頭，引得人動。他見楊家女兒十分顏色，又且媽媽只要保扶他長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將機就計，以推命做個人話，唆他把女兒送入空門，收他做了徒弟。那時楊家女兒十二歲上，情竇未開，卻也不以為意。若是再大幾年的，也抵死不從了。自做了尼姑之后，每常或同了師父，或自己一身到家來看母親，一年也往來幾次。媽媽本是愛惜女兒的，在身邊時節(jié)，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認(rèn)做十分，所以動不動，憂愁思慮。離了身畔，便有些小病，卻不在眼前，倒省了許多煩惱。又且常見女兒到家，身子健旺；女兒怕娘記掛，口里只說舊病一些不發(fā)。為此，那媽媽一發(fā)信道該是出家的人。也倒不十分懸念了。
話分兩頭。卻說湖州黃沙巷里有一個秀才，復(fù)姓聞人，單名一個嘉字，乃祖貫紹興。因公公在烏程處館，超藉過來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十六歲。堂上有四十歲的母親，家貧未有妻室。為他少年英俊，又且氣質(zhì)閑雅，風(fēng)流瀟灑，十分在行，朋友中沒一個不愛他敬他的。所以時常有人赍助他。至于邀游宴飲，一發(fā)罷他不得。但是朋友們相聚，多以聞人生不在為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氣，梅花盛發(fā)。一個后生朋友，喚了一只游船，拉了聞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聞人生稟過了母親同去，一日夜到了杭州。那朋友道：“我們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進(jìn)去?！北憬写野汛瑩瓮飨２簧蟼€把時辰，到了。泊船在岸，聞人生與那朋友，步行上崖，叫仆從們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約有半里多路，只見一個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樹。林中隱隱一座庵觀，周圍一帶粉墻包裹，向陽兩扇八字墻門，門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靜。兩人走到庵門前閑看，那庵門掩著，里面卻象有人窺覷。那朋友道：“好個清幽庵院！我們扣門進(jìn)去討杯茶吃了去，何如？”聞人生道“還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緊。轉(zhuǎn)來進(jìn)去不遲。”那朋友道：“有理，有理。”拽開腳步便去，頃刻間走到，兩人看梅花時，但見：
爛銀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襲和風(fēng)，賈午異香還較遜；素光映麗日，西子靚妝應(yīng)不如。綽約干能做冰霜，參差影偏宜風(fēng)月。騷人題詠安能盡，韻客杯盤何日休？ 兩人看了，閑玩了一回，便叫將酒盒來開懷暢飲。天色看看晚來，酒已將盡，兩人吃個半酣，取路回舟中來。那時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進(jìn)庵中觀看，怠怠下船，過了一夜。次早，松木場上岸不題。 且說那個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楊家女兒出家之處。那時靜觀已是十六歲了，更長得儀容絕世，且是性格幽閑。日常有些俗客往來，也有注目看他的，也有言三語四挑撥他的。眾尼便嘻笑趨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分毫不放在心上。閑常見眾尼每干些勾當(dāng)，只做不知。閉門靜坐，看些古書，寫些詩句，再不輕易出來走動。也是機緣湊泊，適才聞人生庵前閑看時，恰好靜觀偶然出來閑步，在門縫里窺看。只見那聞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塵之態(tài)。靜觀注目而視，看得仔細(xì)。見聞人生去遠(yuǎn)了，恨不得趕上去飽看一回。無聊無賴的只得進(jìn)房，心下想道：“世間有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一世，但得恁地一個，便把終身許他，豈不是一對好姻緣？奈我已墮入此中，這事休題了?！眹@口氣，噙著眼淚。正是：
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看官聽說，但凡出家人，必須四大俱空。自己發(fā)得念盡，死心塌地，做個佛門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點不動，卻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時憑著父母蠻做，動不動許在空門，那曉得起頭易，到底難。到得大來，得知了這些情欲滋味，就是強制得來，原非他本心所愿。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污穢了禪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勸世人再休把自己兒女送上這條路來。
閑話休題，卻說聞人生自杭州歸來，茬苒間又過了四個多月。那年正是大比之年，聞人生已從道間取得頭名，此時正是六月天氣，卻不甚熱，打點束裝上杭。他有個姑娘在杭州關(guān)內(nèi)黃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莊上尋間清涼房舍，靜坐幾時。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們資助了些盤纏，安頓了母親，雇了只航船，帶了家僮阿四，攜了書囊前往。才出東門，正行之際，岸上一個小和尚說著湖州的話叫道：“船是上杭州的么？”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舉相公上去的?！焙蜕械溃骸凹热绱?，可帶小僧一帶，舟金依例奉上?！贝业溃骸皫煾?，杭州去做甚么？”和尚道：“我出家在靈隱寺，今到俗家探親，卻要回去?！贝业溃骸耙獑柵摾锵喙?，我們不敢自主?！敝灰娔前⑺谋沣@出船頭上來，嚷道：“這不識時務(wù)小禿驢！我家官人正去鄉(xiāng)試，要討彩頭，撞將你這一件禿光光不利市的物事來。去便去，不去時我把水兜豁上一頓水，替你洗潔凈了那亂代頭?！蹦愕涝醯亟凶觥皝y代頭”？昔人有嘲誚和尚說話道：“此非治世之頭，乃亂代之頭也?！鄙w為“亂”“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見家主與朋友們戲虐，曾說過，故此學(xué)得這句話，罵那和尚。和尚道：“載不載，問一聲也不沖撞了甚么？何消得如此嚷？”聞人生在艙里聽見，推窗看那和尚，且是生得清秀、嬌嫩，甚覺可愛，又見說是靈隱寺的和尚，便想道：“靈隱寺去處，山水最勝，我便帶了這和尚去，與他做個相知往來，到那里做下處也好?！被琶Τ鰜砗茸〉溃骸靶P不要無理！鄉(xiāng)里間的師父，既要上杭時，便下船來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緣分該是如此，船家得了此話，便把船擾岸。那和尚一見了聞人生，吃了一驚，一頭下船，一頭瞅著聞人生只顧看。聞人生想道：“我眼里也從不見這般一個美麗長老，容色絕似女人。若使是女身，豈非天姿國色？可惜是個和尚了?！焙退┒Y罷，進(jìn)艙里坐定。卻值風(fēng)順，拽起片帆，船去如飛。
兩個在艙中，各問姓名了畢，知是同鄉(xiāng)，只說著一樣的鄉(xiāng)語，一發(fā)投機。聞人生見那和尚談吐雅致，想道：“不是個唐僧?！敝灰娝浑p媚眼，不住的把聞人生上下只顧看。天氣暴暑，聞人生請他寬了上身單衣，和尚道：“小僧生性不十分畏暑，相公請自便?！笨纯刺焱恚粤诵┮癸?，聞人生便讓和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聞人生洗了澡，已自因倦，搬倒頭，只尋睡了。阿四也往梢上去自睡。那和尚見人睡靜，方滅了火，解衣與聞人生同睡。卻自翻來復(fù)去，睡不安穩(wěn)，只自嘆氣。見聞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來，伸只手把他身上摸著。不想正摸著他一件蹺尖頭、硬篤篤的東西，捏了一把。那時聞人生正醒來，伸個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輕輕的睡了倒去。聞人生卻已知覺，想道：“這和尚倒來惹騷！恁般一個標(biāo)致的，想是師父也不饒他，倒是慣家了。我便兜他來男風(fēng)一度也使得，如何肉在口邊不吃？”聞人生正是少年高興的時節(jié)，便爬將過來與和尚做了一頭，伸將手去摸時，和尚做一團(tuán)兒睡著，只不做聲。聞人生又摸去，只見軟團(tuán)團(tuán)兩只奶兒。聞人生想道：“這小長老，又不肥胖，如何有恁般一對好奶？”再去摸他后庭時，那和尚卻象驚怕的，流水翻轉(zhuǎn)身來仰臥著。聞人生卻待從前面抄將過去，才下手卻摸著前面高聳聳似饅頭般一團(tuán)肉，卻無陽物。聞人生倒吃了一驚，道：“這是怎么說？”問他道：“你實說，是甚么人？”和尚道：“相公，不要則聲，我身實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稱男僧?！甭勅松溃骸斑@等一發(fā)有緣，放你不過了?！辈粏柺掠?，跳上身去。那女尼道：“相公可憐小尼還是個女身，不曾破肉的，從容些則個。”聞人生此時欲火正高，那里還管？挨開兩股，徑將陽物直搗。無奈那尼姑含花未慣風(fēng)和雨，怎當(dāng)聞人生興發(fā)忙施雨與風(fēng)。遷延再四，方?jīng)]其身。那女尼只得蹙眉嚙齒忍耐。
霎時云收雨散。聞人生道：“小生無故得遇仙姑，知是睡里夢里？須道住止詳細(xì)，好圖后會?！迸岜愕溃骸靶∧岱鞘莿e處人氏，就是湖州東門外楊家之女，為母親所誤，將我送入空門。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法名靜觀，那里庵中也有來往的，都是些俗子村夫，沒一個看得上眼。今年正月間，正在門首閑步，看見相公在門首站立，儀表非常，便覺神思不定，相慕已久。不想今日不期而會，得諧魚水，正合夙愿，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賤也。愿相公勿認(rèn)做萍水相逢，須為我圖個終身便好?！甭勅松溃骸白鹞套鹛眠€在否？”靜觀道：“父親楊某，亡故已久，家中還有母親與兄弟。昨日看母親來，不想遇著相公。相公曾娶妻未？”聞人生道：“小生也未有室，今幸遇仙姑，年貌相當(dāng)，正堪作配。況是同郡儒門之女，豈可埋沒于此？須商量個長久見識出來?！膘o觀道：“我身已托于君，必?zé)o二心。但今日事體匆忙，一時未有良計。小庵離城不遠(yuǎn)，且是僻靜清涼，相公可到我庵中作寓，早晚可以攻書，自有道者在外打齋，不煩薪水之費，亦且可以相聚。日后相個機會，再作區(qū)處。相公意下何如？”聞人生道：“如此甚好，只恐同伴不容。”靜觀道：“庵中止有一個師父，是四十以內(nèi)之人。色上且是要緊，兩個同伴多不上二十來年紀(jì)，他們多不是清白之人。平日與人來往，盡在我眼里，那有及得你這樣儀表？若見了你，定然相愛。你便結(jié)識了他們，以便就中取事。只怕你不肯留，那有不留你之事？”聞人生聽罷，歡喜無限道：“仙姑高見極明，既恁地，來早到松木場，連我家小廝打發(fā)他隨船回去。小生與仙姑同往便了?！闭f了一回，兩人摟抱有興，再講那歡娛起來。正是：
平生未解到花關(guān)，修到花關(guān)骨盡寒。
此際本知真與夢，幾回暗里抱頭看。
事畢，只聽得晨雞亂唱，靜觀恐怕被人知覺，連忙披衣起身。船家忙起來行船，阿四也起來伏侍梳洗，吃早飯罷，趕早過了關(guān)。阿四問道：“那里歇船？好到黃家去問下處?！甭勅松溃骸安幌孟绿幜?。這小師父寺中有空房，我們竟到松木場上岸罷?！贝剿赡緢?，只說要到靈隱寺，雇了一個腳夫，將行李一擔(dān)挑了，聞人生分付阿四道：“你可隨船回去，對安人說聲，不消記念！我只在這師父寺里看書。場畢，我自回來，也不須教人來討信得?！贝虬l(fā)了，看他開了船，聞人生才與靜觀雇了兩乘轎，抬到翠浮庵去。另與腳夫說過，叫他跟來。霎時到了，還了轎錢腳錢，靜觀引了聞人生進(jìn)庵道：“這位相公要在此做下處，過科舉的?！?
眾尼看見，笑臉相迎。把聞人生看了又看，愈加歡愛。殷殷勤勤的，陪過了茶，收拾一間潔凈房子，安頓了行李。吃過夜飯，洗了浴。少不得先是庵主起手快樂一宵。此后這兩個，你爭我奪輪番伴宿。靜觀恬然不來兜攬，讓他們歡暢，眾尼無不感激靜觀?；炝嗽掠啵勅松沧灾С植贿^。他們又將人參湯、香薷飲、蓮心、圓眼之類，調(diào)漿聞人生，無所不至。聞人生倒好受用。
不覺已是穿針過期，又值六月半盂蘭盆大齋時節(jié)。杭州年例，人家功果，點放河燈。那日還是六月十二日，有一大戶人家差人來庵里請師父們念經(jīng)，做功果。庵主應(yīng)承了，眾尼進(jìn)來商議道：“我們大眾去做道場，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聞官人在此，須留一個相陪便好。只是忒便宜了他?！敝灰妰赡?，你也要住，我也要住，靜觀只不做聲。庵主道：“人家去做功果，自然推不得。不消說聞官人原是靜觀引來的，你兩個討他便宜多了，今日只該著靜觀在此相陪，也是公道。”眾人道：“師父處得有理。”靜觀暗地歡喜。眾尼自去收拾法器經(jīng)箱，連老道者多往家去了。
靜觀送了出門，進(jìn)來對聞人生道：“此非久戀之所，怎生作個計較便好？今試期日近，若但迷戀于此，不惟攀桂無分，亦且身軀難保?！甭勅松溃骸拔邑M不知？只為難舍著你，故此強與眾歡，非吾愿也?！膘o觀道：“前日初會你時，非不欲即從你作脫身之計，因為我在家中來，中途不見了，庵主必到我家里要人，所以不便。今既在此多時了，我乘此無人在庵，與你逃去，他們多是與你有染的，心頭病怕露出來，料不好追得你。”聞人生道：“不如此說，我是個秀才家，家中況有老母。若同你逃至我家，不但老母驚異，未必相容；亦且你庵中追尋得著，驚動官府，我前程也難保。何況你身子不知作何著落？此事行不得。我意欲待赴試之后，如得一第，娶你不難?！膘o觀道：“就是中了個舉人，也沒有就娶個尼姑的理。況且萬一不中，又卻如何？亦非長算。我自出家來，與人寫經(jīng)寫疏，得人襯錢，積有百來金。我撇了這里，將了這些東西做盤纏，尋一個寄跡所在，等待你名成了，再從容家去，可不好？”聞人生想一想道：“此言有理，我有姑娘，嫁在這里關(guān)內(nèi)黃鄉(xiāng)室家，今已守寡，極是奉佛。家里莊上造得有小庵，晨昏不斷香火。那庵中管燒香點燭的老道姑，就是我的乳母。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娘，領(lǐng)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托我奶娘相伴著你。他是衙院人家，誰敢來盤問？你好一面留頭長發(fā)，待我得意之后，以禮成婚，豈不妙哉？倘若不中，也等那時發(fā)長，便到處無礙了?！膘o觀道：“這個卻好，事不宜遲，作急就去。若三日之后，便做不成了?！?
當(dāng)下聞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見了姑娘。姑娘道罷寒溫，問道：“我久在此望你該來科舉了，如何今日才來？有下處也未曾？”聞人生道：“好叫姑娘得知，小侄因為尋下處，做出一件事頭來，特求姑娘周全則個?！惫媚锏溃骸昂问?？”聞人生造個謊道：“小侄那里有一個業(yè)師楊某，亡故鄉(xiāng)時，他只有一女，幼年間就與小侄相認(rèn)。后來被個尼姑拐了去，不知所向。今小侄貪靜尋下處，在這里西溪地方，卻在翠浮庵里撞著了他，且是生得人物十全了。他心不愿出家，情愿跟著小侄去。也是前世姻緣，又是故人之女，推卻不得。但小侄在此科舉，怕惹出事來；若帶他家去，又是個光頭不便；欲待當(dāng)官告理，場前沒閑工夫，亦且沒有閑使用。我想姑娘此處有個家庵，是小侄奶子在里頭管香火，小侄意欲送他來到姑娘庵里頭暫住。就是萬一他那里曉得了，不過在女眷人家香火庵里，不為大害。若是到底無人跟尋，小侄待鄉(xiāng)試已畢，意欲與他完成這段姻緣，望姑娘作成則個?！惫媚镄Φ溃骸澳銓ぶ藗€陳妙常，也來求我姑娘了。既是你師長之女，怪你不得。你既有意要成就，也不好叫他在庵里住。你與他多是少年心性，若要往來，恐怕玷污了我佛地。我莊中自有靜室，我收拾與他住下，叫他長起發(fā)來。我自叫丫鬟伏侍，你亦可以長來相處。若是晚來無人，叫你奶子伴宿，此為兩便。”聞人生道：“若得如此，姑娘再造之恩，小侄就去領(lǐng)他來拜見姑娘了?！?
別了出門，就在門外叫了一乘轎，竟到翠浮庵里。進(jìn)庵與靜觀說了適才姑娘的話。靜觀大喜，連忙收拾，將自己所有，盡皆檢了出來。聞人生道：“我只把你藏過了，等他們來家，我不妨仍舊再來走走。使他們不疑心著我。我的行李且未要帶去?！膘o觀道：“敢是你與他們業(yè)根未斷么？”聞人生道：“我專心為你，豈復(fù)有他戀？只要做得沒個痕跡，如金蟬脫殼方妙。若他坐定道是我，無得可疑了，正是科場前利害頭上，萬一被他們官司絆住，不得入試怎好？”靜觀道：“我平時常獨自一個家去的，他們問時，你只推偶然不在，不知我那里去了，支吾著他。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未必追尋。到得后來，曉得不在娘家，你場事已畢了，我與你別作計較。離了此地，你是隔府人，他那里來尋你？尋著了也只索白賴。”
計議已定，靜觀就上了轎，聞人生把庵門掩上，隨著步行，竟到姑娘家來。姑娘一見靜觀，青頭白臉，桃花般的兩頰，吹彈得破的皮肉，心里也十分喜歡。笑道：“怪道我家侄兒看上了你！你只在莊上內(nèi)房里住，此處再無外人敢上門的，只管放心?！睂β勅松溃骸拔仪f上房中，你亦可同住。但若竟住在此，恐怕有人跟尋得出，反為不美。況且要進(jìn)場，還須別尋下處?！甭勅松溃骸肮媚镆姷脴O是，”小侄只可暫來?！睆拇?，靜觀只在姑娘莊里住。聞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了，明日別了去，另尋下處，不題。
卻說翠浮庵三個尼姑，作了三日功果回來。到得庵前，只見庵門虛掩的。走將進(jìn)去，靜悄悄不見一人，驚疑道：“多在何處去了？”他們心上要緊的是聞人生，靜觀倒是第二。著急到聞人生房里去看，行李書箱都在，心里又放下好些。只不見了靜觀，房里又收拾的干干凈凈，不知甚么緣故？正委決不下，只見聞人生踱將進(jìn)來。眾尼笑逐顏開道：“來了！來了！”庵主一把抱住，且不及問靜觀的說話，笑道：“隔別三日，心癢難熬。今且到房中一樂?！币膊活欉@兩個小尼口饞，徑自去做事了，聞人生只得勉強奉承，酣暢一度，才問道：“你同靜觀在此，他那里去了？”聞人生道：“昨日我到城中去了一日，天晚了，來不及，在朋友家宿了。直到今日來不知他那里去了?！北娔岬溃骸跋胧且娔闳チ?，獨自一個沒情緒，自回湖州去了。他在此獨受用了兩日，也該讓讓我們，等他去去再處?！币蜇澲勅松鞓?，把靜觀的事倒丟在一邊了。誰知聞人生的心，卻不在此處。鬼混了兩三日，推道要到場前尋下處。眾尼不好阻得，把行李挑了去。眾尼千約萬約道：“得空原到這里來住。”聞人生滿口應(yīng)承，自去了。
庵主過了兒日，不見靜觀消耗，放心不下，叫人到楊媽媽家問問。說是不曾回家，吃了一驚。恐怕楊媽媽來著急，倒不敢聲張，只好密密探聽。又見聞人生一去不來，心里方才有些疑惑，待要去尋他盤問，卻不曾問得下處明白，只得忍耐著，指望他場后還來。只見三場已畢，又等了兒日。聞人生腳影也不見來。元來聞人生場中甚是得意，出場來竟到姑娘莊上，與靜觀一處了，那里還想著翠浮庵中？庵主與二尼，望不見到，恨道：“天下有這樣薄情的人！靜觀未必不是他拐去了。不然便是這樣不來，也沒解說。”思量要把拐騙來告他，有礙著自家多洗不清，怕惹出禍來。正商量到場前尋他，或是問到他湖州家里去炒他，終是女人輩，未有定見，卻又撞出一場巧事來。
說話間，忽然門外有人敲門得緊，眾尼多心疑道：“敢是聞人生來也？”開走出來，開了門看，只見一乘大轎，三四乘小轎，多在門首歇著。敲門的家人報道：“安人到此?！庇弥鲄s認(rèn)得是下路來的某安人，慌忙迎接。只見大轎里安人走出來，旁邊三四個養(yǎng)娘出轎來，擁著進(jìn)庵。坐定了，寒溫過，獻(xiàn)茶已畢，安人打發(fā)家人們：“到船上俟侯。我在此過午下船?！奔胰藗兏魅チ?。安人走進(jìn)庵主房中來。安人道：“自從我家主亡過，我就不曾來此，已三年了。”庵主道：“安人今日貴腳踏賤地，想是完了孝服才來燒香的?！卑踩说溃骸罢恰！庇弥鞯溃骸叭绱饲锕猓瞄e耍。”安人嘆了一口氣道：“有甚心情游耍？”庵主有些瞧科，挑他道：“敢是為沒有了老爹，冷靜了些？”安人起身把門掩上，對庵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見外。我和你說句知心話：你方才說我冷靜，我想我止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奈煩，何況你們終身獨守，如何過了？”庵主道：“誰說我們獨守？不瞞安人說，全虧得有個把主兒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如何熬得？”安人道：“你如今見有何人？”庵主道：“有個心上妙人，在這里科舉的小秀才。這兩日一去不來，正在此設(shè)計商量?！卑踩说溃骸澳闱襾G著此事，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你盡心與我做著，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人道：“我前日在昭慶寺中進(jìn)香，下房頭安歇。這房頭有個未凈頭的小和尚，生得標(biāo)致異常。我瞞你不得，其實隔絕此事多時，忍不住動火起來。因他上來送茶，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軟嘴塌舌，甚是可愛。我一時迷了，遣開了人，抱他上床要試他做做此事看。誰知這小廝深知滋味，比著大人家更是雄健。我實是心吊在他身上，舍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帶他家去。須知我是個寡居，要防生人眼，恐怕壞了名聲。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閃閃，怎能勾象意？我今與師父商量，把他來師父這里，凈了頭，他面貌嬌嫩，只認(rèn)做尼姑。我歸去后，師父帶了他，竟到我家來，說是師徒兩個來投我。我供養(yǎng)在家里庵中，連我合家人，只認(rèn)做你的女徒，我便好象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特地到此，要你做這大事。你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隨你心上人也放得下了?！扁种鞯溃骸鞍踩烁咭娒畈?，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幫村做事，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里我還要牽你來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才是妙哩?！扁种鞯溃骸拔业闹牡陌踩?！這等說，我死也替你去。我這里三個徒弟，前日不見了一個小的。今恰好把來抵補，一發(fā)好瞞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這里來？”安人道：“我約定他在此。他許我背了師父，隨我去的，敢就來也？”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小尼敲門進(jìn)房來道：“外邊一個攏頭小伙子，在那里問安人。”安人忙道：“是了，快喚他進(jìn)來！”只見那小伙望內(nèi)就走，兩個小尼見他生得標(biāo)致，個個眉花眼笑。安人見了，點點頭叫他進(jìn)來。他見了庵主，作個揖。庵主一眼不霎，估定了看他。安人拽他手過來，問庵主道：“我說的如何？”庵主道：“我眼花了，見了善財童子，身子多軟攤了?！卑踩诵⑵饋怼Ｓ弥髑业皆钕驴待S，就把這些話與二個小尼說了。小尼多咬著指頭道：“有此妙事！”庵主道：“我多分隨地去了?！毙∧岬溃骸皫煾钙擦宋覀?，自去受用。”用主道：“這是天賜我的衣食，你們在此，料也不空過?！贝蠹倚λＡ艘换?。庵主復(fù)進(jìn)房中。只見安人摟著小伙，正在那里說話。見了庵主，忙在扶手匣里取出十兩一包銀子來，與他道：“只此為定，我今留此子在此，我自開船先去了。十日之內(nèi)，望你兩人到我家來，千萬勿誤！”安人又叮矚那小伙兒句話，出到堂屋里，吃了齋，自上轎去了。
庵主送了出去，關(guān)上大門，進(jìn)來見了小伙，真是黑夜里拾得一顆明珠，且來摟他去親嘴。把手摸他陽物兒，捏捏掐掐，后生家火動了，一直挺將起來。庵主忙解褲就他，弄了一度，喜不可言。對他道：“今后我與某安人合用的了，只這幾夜，且讓讓我著。”事畢，就取剃刀來與他落了發(fā)，仔細(xì)看一看，笑道：“也倒與靜觀差不多，到那里少不得要個法名，仍叫做靜觀罷?！笔且雇种饕淮菜耍瑯O得兩個小尼姑咽干了唾沫。明日收拾了，叫個船，竟到下路去，分付兩個小尼道：“你們且守在此，我到那里看光景若好，捎個信與你們。畢竟不來，隨你們散伙家去罷。楊家有人來問，只說靜觀隨師父下路人家去了?！眱赡嵋舶筒坏脦煾溉チ?，大家散伙，連聲答應(yīng)道：“都理會得。”從此，老尼與小伙同下船來，人面前認(rèn)為師弟，晚夕上只做夫妻。
不多兒日，到了那一家，充做尼姑，進(jìn)庵住好。安人不時請師徒進(jìn)房留宿，常是三個做一床。尼姑又教安人許多取樂方法，三個人只多得一顆頭，盡興淫恣。那少年男子不敵兩個中年老陰，幾年之間，得病而死。安人哀傷郁悶，也不久亡故。老尼被那家尋他事故，告了他偷盜，監(jiān)了追贓，死于獄中。這是后話。
且說翠浮庵自從庵主去后，靜觀的事一發(fā)無人提起，安安穩(wěn)穩(wěn)住在莊上。只見揭了曉，聞人生已中了經(jīng)魁，喜喜歡歡，來見姑娘。又私下與靜觀相見，各各快樂。自此，日里在城中，完這些新中式的世事。晚上到姑娘莊上，與靜觀歇宿，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聽。已知庵主他往，兩小尼各歸俗家去了，庵中空鎖在那里?；貜?fù)了靜觀，掉下了老大一個疙瘩。聞人生事體已完，想要歸湖州，來與姑娘商議：“靜觀發(fā)未長，娶回不得，仍留在姑娘這里。待我去會試再處?！膘o觀又矚付道：“連我母親處，也未可使他知道。我出家是他的生意，如何驀地還俗？且待我頭發(fā)長了，與你雙歸，他才拗不得。”聞人生道：“多是有見識的話?！眲e了姑娘，拜過母親，把靜觀的事，并不提起。 到得十月盡邊，要去會試，來見姑娘。此時靜觀頭發(fā)開肩，可以梳得個假鬢了。聞人生意欲帶他去會試，姑娘勸道：“我看此女德性溫淑，堪為你配。既要做正經(jīng)婚姻，豈可仍復(fù)私下帶來帶去，不象事體。仍留我莊上住下，等你會試得竟榮歸，他發(fā)已盡長。此時只認(rèn)是我的繼女，迎歸花燭，豈不正氣！”聞人生見姑娘說出一段大道理話，只得忍情與靜觀別了。進(jìn)京會試。果然一舉成名，中了二甲，禮部觀政?！锻赇洝飞舷瓤塘恕捌笚钍稀?，就起一本“給假歸娶”，奉旨：準(zhǔn)給花紅表禮，以備喜筵。 馳驛還家，拜過母親。母親聞知歸娶，問道：“你自幼未曾聘定，今娶何人？”聞人生道：“好教母親得知，孩兒在杭州，姑娘家有個繼女許下孩兒了。”母親道：“為何我不曾見說？”聞人生道：“母親日后自知?！边x個吉日，結(jié)起彩船，花紅鼓樂，竟到杭州關(guān)內(nèi)黃家來，拜了姑娘，說了奉旨?xì)w娶的話。姑娘大喜道：“我前者見識，如何？今日何等光采！”先與靜觀相見了，執(zhí)手各道別情。靜觀此時已是內(nèi)家裝扮了，又道黃夫人待他許多好處，已自認(rèn)義為干娘了。黃夫人親自與他插戴了，送上彩轎，下了船。船中趕好日，結(jié)了花燭。正是： 紅羅帳里，依然兩個新人； 錦披窩中，各出一般舊物。
到家里，齊齊拜見了母親。母親見媳婦生得標(biāo)致，心下喜歡。又見他是湖州聲口，問道：“既是杭州娶來，如何說這里的話？”聞人生方把楊家女兒錯出了家，從頭至尾的事，說了一遍。母親方才明白。
次日聞人生同了靜觀竟到楊家來。先拿子婿的帖子與丈母，又一內(nèi)弟的帖與小舅。楊媽只道是錯了，再四不收。女兒只得先自走將進(jìn)來，叫一聲“娘！”媽媽見是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眷，吃那一驚不小。慌忙站起來，一時認(rèn)不出。女兒道：“娘休驚怪！女兒即是翠浮庵靜觀是也?！眿寢屄犃寺曇簦倏疵纨?，才認(rèn)得出：只是有了頭發(fā)，妝扮異樣，若不仔細(xì)，也要錯過。媽媽道：“有一年多不見你面，又無音耗。后來聞得你同師父到那里下路去了，好不記掛！今年又著人去看，庵中鬼影也無，正自思念你，沒個是處，你因何得到此地位！”女兒才把去年搭船相遇，直到此時，奉旨完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個楊媽媽雙腳亂跳，口扯開了收不擾來，叫兒子去快請姊夫進(jìn)來。兒子是學(xué)堂中出來的，也盡曉得趨蹌，便拱了聞人生進(jìn)來，一同姊妹站立，拜見了楊媽媽。此時真如睡里夢里，媽媽道：“早知你有這一日，為甚把你送在庵里去？”女兒道：“若不送在庵中，也不能勾有這一日?！碑?dāng)下就接了楊媽媽到聞家過門，同坐喜筵。大吹大擂，更余而散。
此后，聞人生在宦途時有蹉跌，不甚象意。年至五十，方得腰金而歸。楊氏女得封恭人，林下偕老。聞人生曾遇著高明相士，問他宦途不稱意之故。相士道：“犯了少年時風(fēng)月，損了些陰德，故見如此?！甭勅松采趸诖涓♀稚倌暧劾酥?，常與人說尼庵不可擅居，以此為戒。這不是“偷期得成正果”之話？若非前生分定，如何得這樣奇緣？有詩為證：
主婚靡不仗天公，堪嘆人生盡聵聾。
若道姻緣人可強，氤氳使者有何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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