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兒女英雄傳 作者:清·文康


這回書不及多余交代,便講何玉鳳他聽得張金鳳對他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待要合他從長細(xì)講,他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著眼皮兒,說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衛(wèi)顧我的話,就請說;要還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說的那套,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么合姐姐說的?只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合公公說的有些不同。打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合姐姐再講道理;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著公公的話定了。至于妹子又曉得些甚么,說起來可不能像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宛轉(zhuǎn),這里頭萬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淺的話,還得求姐姐原諒妹子個糊涂,耽待妹子個小。便是姐姐不原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可不許裝糊涂不言語。就讓姐姐裝糊涂不言語,我可也是‘打破沙鍋璺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這話得先講在頭里?!?

姑娘這么一聽,他這話來的比自己還皮子,只得繃著個盤兒,說道:“既如此,請教?!睆埥瘌P道:“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煩文散話都收起來,咱們只講實(shí)在的。講實(shí)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為給姐姐提親這樁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yuǎn)的往京里跑這蕩。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輩,為姐妹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為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的里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么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人家得懸多少心,費(fèi)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

“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為不會巴結(jié)上司,丟了官,惹了氣,變了產(chǎn),破了財,還在縣監(jiān)里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據(jù)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頭倒胖了。自從心里有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倒露清減了許多,腰里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jìn)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合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四鬢刀裁的,自從心里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發(fā)了。這也都是為姐姐。

“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處。只我媽從去年一口白齋直吃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里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fēng)地里,舉著箍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里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里間屋里跟著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蕩前門關(guān)帝廟,十五一蕩前門菩薩廟。這要在內(nèi)城住,出蕩前門可費(fèi)著甚么呢?姐姐想,從這里去這是多遠(yuǎn)道兒?他老人家是風(fēng)雨無阻,步行去步行回來,還帶著來回不吃一口東西,不竭一點(diǎn)兒水,嘴里不住聲兒的念佛。這也都是為姐姐。

“我只想著,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么樣的為難,是怎么樣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子往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復(fù)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這張金鳳第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話打動他。要說何玉鳳不曾被他打動,絕無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勁兒一時背住扣子了,轉(zhuǎn)不過磨盤兒來。只聽他說道:“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著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言!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至于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受恩便忘報。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內(nèi)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點(diǎn)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說著,便把那眉頭兒一逗,眼神兒一足,便有個等要發(fā)作的樣子。

張金鳳不等他發(fā)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diào)。這個當(dāng)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語在那邊閑談,絕不來管。張?zhí)鋈唤由显捔?,說:“姑奶奶,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價合他著急掰臉的??!”張姑娘一面回答他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干兒,不用你老人家管?!币幻婧瞎媚镎f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只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句話。姐姐既這等說,大料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jìn)去,我也不必枉費(fèi)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jìn)退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了。為甚么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zhí)意不從,日后姐姐無的后悔的,妹子也無的抱愧的。一個不說,倘然日后姐姐想過滋味兒后悔起來,說道:“哎喲,原來如此!’一定說:‘當(dāng)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鳳他也不提補(bǔ)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他說著,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著何玉鳳道:“妹子先要請教姐姐,當(dāng)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鳳崗能仁寺廟里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里也只差著一根絲兒了,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了眾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來!”張金鳳才說到這里,何玉鳳便攔他道:“這是以往之事,與今日何干?要你講這些沒要緊的閑話!”

張金鳳道:“怎么閑話呢?姐姐,‘鹽從那么咸,醋打那么酸’?不有當(dāng)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著,當(dāng)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那時候我替姐姐計算,真?zhèn)€的,就該塵土不潔,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shù)難逃,姐姐于心無愧。我不懂,姐姐無端的把我兩個強(qiáng)扭作夫妻,這是怎么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tuán)熱念。難道我有甚么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么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說無靠,合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兒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dāng)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tuán)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tuán)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

何玉鳳道:“這個又當(dāng)別論?!睆埥瘌P道:“喂!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dāng)日的你,我還是當(dāng)日的我,他還是當(dāng)日的他,怎么又當(dāng)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書也還該記得,還得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了,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墻上挖個窟窿兒合人家的男子偷著對相看,相看準(zhǔn)了,跳過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dāng)日合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墻’的反《西廂》皮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給說人家兒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yuǎn)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萬萬萬人,少說這里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只好都當(dāng)姑子去罷。那里給他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 “要講到姐姐身上,并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么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這怎么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講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顯應(yīng)。萬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fēng)兒不是個顯應(yīng)嗎?方才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yīng)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的轉(zhuǎn)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jié)不散,把你我三個團(tuán)團(tuán)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么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zhèn)€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哪,是獨(dú)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圣人尚且講得個‘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里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兒的姐姐聽。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dāng)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云山莊也曾合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是沒影兒的?細(xì)想那老人家當(dāng)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xiàn)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shù)脑拋?,只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yīng)許的。然則方才那些顯應(yīng)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這話方才我公公指點(diǎn)的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是‘無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lián)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現(xiàn)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yáng)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臟坌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么?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lǐng)了父母之命。究竟起來,他的父親——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jiān)里,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里呢??v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jù)的顯應(yīng),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rèn)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么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牌子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只說了這兩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張金鳳便問著他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著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倒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咱們旗人的老規(guī)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還請得是成雙成對的媒妁,余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jié),講遠(yuǎn)近兒,講歲數(shù)兒,講親友,講甚么也該讓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為甚么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么也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張金鳳道:“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禮,那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F(xiàn)放著媒妁雙雙,大禮全備,這怎么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diǎn)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dāng)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致,人家兒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兩家,當(dāng)面鑼對面鼓,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給。那個當(dāng)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么!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個當(dāng)兒,可是已經(jīng)當(dāng)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性,一時兩下里合不攏來,姐姐認(rèn)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么好?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好怎么好。姐姐這才沒得說了,手里攧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得是甚么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dāng)日經(jīng)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qiáng)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這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rèn)是媒妁之言。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逼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么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甚么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興連那“這個”倆字也沒了,只抬起眼皮兒來惡惡實(shí)實(shí)的瞪了人家一眼。張金鳳道:“姐姐說話呀!瞪甚么?我慪姐姐一句:‘不用澄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帖,姐姐自然講究的就是男女兩家八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倆八字兒合一合,實(shí)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焙斡聒P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夢話?”

張金鳳道:“我一點(diǎn)兒也不是夢話。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娘從你小時候給你算命,就說你這八字兒四個‘辰’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使的命;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云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這話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嬤嬤。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著裝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只講叔父、嬸娘當(dāng)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生就說了這等一句話,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著的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歸故里。姐姐,你算這里頭豈不是有個命定么!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同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公公方才說:‘你要問庚帖,只問他二位老人家?!f的正是這句話。姐姐不求甚解,只說是無庚帖。

“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么叫個‘庚銅’啊‘庚鐵’呀!單講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shù)兒,也就沒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時生人。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鷂鷹的、屬駱駝的呢!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沒有,只是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然看得見。我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么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可無?九公合褚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么講?姐姐講給我聽。”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dāng)兒,他母親只愁眉苦眼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閑話,卻是留神細(xì)聽張金鳳的話,細(xì)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你道他這是甚么原故?

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擺布不開了。他只在那里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jīng)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v說這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匹馬就不見了。并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么‘天馬行空,名花并蒂’的四句偈言,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驥’字,所以才留心回避,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姑娘方才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么?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凈路走走都不能夠!”想到這里,不禁長嘆了口氣。

張金鳳道:“姐姐,嘆氣也當(dāng)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著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長了。在姐姐想著,自然也該照著外省那怯禮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么著。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咱們旗人家不是那么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西還貴重,還吉祥,并且兩下里早放過定了。說不到‘四無紅定’上。”

何玉鳳聽到這里,心里道:“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教你們裝了去了罷,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嗎!”他只顧這等想,卻不由的口里要問,又苦于問不出口,說:“我的定禮在那里呢?”

只急得兩只小眼睛兒來回的干轉(zhuǎn)。張金鳳知道他心里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置髦傅氖巧颀惻赃厓蓚€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么,可叫公公有甚么法呢!”

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合他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擄這樁事,更顧不及別的閑事。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說道:“是啊,方才我見抬進(jìn)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里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后,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fā)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著我這條身心性命,合他們大作一場了!”

喂!說書的,你先慢來,我要打你個岔??上н@等花團(tuán)錦簇的一回好書,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脫岔露空了。這書里表的兩個紅匣子,就我聽書的聽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圓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jī)警女子本人兒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筍兒了么? 列公,不然。書里交代過的,這位姑娘雖是細(xì)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性氣,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jié)上本就不大經(jīng)心。即如他當(dāng)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hù)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里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硯臺落在他人手里,上面款識分明,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并無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為是已竟轉(zhuǎn)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塊硯臺隨手放在他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所以然的原故,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他本沒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他從那里用那些不著己的閑心去呢?這卻合那薛寶釵心里的“通靈寶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紅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攧”,司棋的“繡春囊”,并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fèi)筆墨談淫欲,這《兒女英雄傳》評話卻是借題目寫性情。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便是我說書的說來說去,也只看得個熱鬧,到今日還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足下涉獵一過,又安得有如許的聰明? 然則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不成?這可就得細(xì)聽書里一路交代的情節(jié)了。這位姑娘從五更頭進(jìn)門起,五官并用,片刻不閑,將安好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身來,不曾轉(zhuǎn)身,鄧九公辟面開口第一句就講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么工夫兒容他去問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只要這等通前澈后一算,就知這書不是脫岔露空了。列公,莫訝驚,且聽鳴鳳。

卻說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里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團(tuán)怒氣,知他定為著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煩。這要擱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這個神情,那里還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原故呢?一來,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jī)緣,背城一戰(zhàn),作成姑娘這段良緣,為的是好答報他當(dāng)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愿;二來。這樁事任大責(zé)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松;三來,他的那點(diǎn)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此時轉(zhuǎn)比何玉鳳來的氣壯膽粗。更加凡公婆口里不好合他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遠(yuǎn)走高飛,拿刀動杖。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權(quán)。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他轉(zhuǎn)拉了他一把,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

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zhuǎn)?!彼愀鴱埥瘌P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張金鳳也不合他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里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包袱,系著個連環(huán)扣兒。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里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兒,周身用大紅彩綢扎了個精致,兩頭弓梢兒上還垂著一對繡球流蘇。此時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著定是那塊硯臺了?!泵ν瑥埥瘌P過去一看,果然不錯。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如何!”

他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發(fā)作出來,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時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一句。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dāng)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這樣作起來,我那青云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合甚么防嫌,躲避,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相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合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只合他們講‘鵝’!”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 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姐姐這事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并且不干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天罷。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里說起會到玉郎手里?當(dāng)日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未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姐姐一件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這塊硯臺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里說起會到姐姐手里?當(dāng)日他失落這塊硯臺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不犯著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里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么?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何玉鳳聽到這里,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樁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fēng)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說。我為甚么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么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fù)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么?再不想,憑怎么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可得由著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紀(jì)的事業(yè),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fù)屈之心。怎能由著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個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么個模樣兒呀!只眼前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云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硯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這點(diǎn)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xì)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shè)的兩樁紅定?只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么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么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shè)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么講?姐姐講給我聽!”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并且還不是強(qiáng)詞奪理,早把一腔怒氣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無奈何,倒合人家鬧了個躄蘗,瞇著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么說的了?”

張金鳳道:“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賠送。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xiàn)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nèi)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rèn)的干娘;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外只怕還有個人兒幫箱,是誰幫箱,幫的是甚么?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賠送。這要再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dāng)日承姐姐當(dāng)著我的面兒,指和尚那堆銀子,重?fù)Q重兒,合人家換了一百金,給我添箱。這要擱在我家鄉(xiāng),聘十個女兒也用不了,卻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jìn)婆家門兒的一番細(xì)心。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怎么我的賠送就該那等茍簡,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短?這話怎么講?這不是嗎,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點(diǎn)得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公解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里還還得出甚么“所以然”!他自從鄧九公合他說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么來說甚么,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是大家要作起來了。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便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從旁出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fēng)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鉆,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賠送妝奩,至于他說的幫箱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細(xì)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統(tǒng)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合人家說甚么?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的冒昧。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么答應(yīng)得出口呢?”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diǎn)點(diǎn)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他擦著衣裳,一面說道:“完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里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是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婆娑的,呆呆的望著他兩個。手里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抽來,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遞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興把那小杌子給他姐兒倆搬過去,有甚么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著,怪乏的?!闭f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積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fēng)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坐兒過來?!彼齻€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么說,大妹子,你可不許借著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zhuǎn)機(jī),暗道:“等我索興給他個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攛掇成了?!鼻∏捎钟鲋掖竽镒訜o意中湊了這么個話靶兒,他便道:“怎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訴訴你聽聽。”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dāng)日在廟里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辭婚,他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畢,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下親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闭f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姐姐,是這么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個甚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哪!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么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的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愿稟明公婆,來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鳳此時感他、疼他、愛他心里還過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這話我說書的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只見他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他說的這是甚么話!”說著,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么就學(xué)得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慪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個伴兒,不想他也順著竿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里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北阌指嬖V褚大娘子:“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dāng)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愿意不愿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得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訴我說:‘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個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說了話了?!菚r候,我要說愿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么說得出口來?要說不愿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愿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愿意喲?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xué)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愿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拽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可兒的把個‘不’字兒胡擄了去了?!闭f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么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么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rèn)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惫媚镩W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了?!闭f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并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惫媚锎篌@道:“這是誰干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里侍膳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并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行字。半晌,“嗐”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diǎn)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shù)膸煻?,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yàn)榻憬隳阍诤陲L(fēng)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xù)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lǐng),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里還少甚么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guān)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后不絕后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dāng)日在你青云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后如同有后。這話還講得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后,實(shí)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xiàn)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yǎng)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待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說了罷。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里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fēng)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合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愿,慢講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還愁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并且要背褚大姐姐?!闭f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墻角跟前。那時許多仆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人正在東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diǎn)頭贊嘆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彼阆蚝斡聒P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jié)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dāng)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里,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后來,索興連你的關(guān)防盆兒[關(guān)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v說你玉潔冰清,于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diǎn)黑青,一方透亮凈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盡散,何消錦被嚴(yán)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蹈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guān)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么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杰的身分。獨(dú)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里,由娘去,怎么好怎么好?!焙斡聒P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金鳳道:“姐姐,怎么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實(shí)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里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里去,還等甚的?”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后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xì)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guān),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頭拾在懷里,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得了!這正是: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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