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鳳毀妝全孝道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何玉鳳姑娘，自從她父母先后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她那片傷心，發(fā)泄她那腔怨氣，抱了她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鄧九公見她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她這肚子委屈，也得叫她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么病兒痛兒的來，倒不好?！闭f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方才慢慢過去勸著。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大家圍著，都讓她先坐下歇歇。只見她且不歸座，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為你執(zhí)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 今日我連這東西，和你的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來了。 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怎么用帶那樣一個大包袱來呢？”說著，便一手拉了她到里間去。 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原來漢軍人家的服制甚重，多與漢禮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發(fā)顯得如閑云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給她在地下鋪了一領(lǐng)席，墊上孝褥子，她才在靈右守起制來。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 都倒出來了，也沒有甚么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上餓來了，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么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和妹妹，進(jìn)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到咧！管保也該餓了?！瘪掖竽镒拥溃骸斑@些事等不到老爺子操心，連吃的和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dāng)了，叫他們隨后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 甚么時候吃。甚么時候現(xiàn)成?！? 鄧九公聽了，便催著攙姑娘給些東西吃。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又經(jīng)了安老爺這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冱了個滾熱，心里的事情都來了，那里還顧得吃下，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第一條，早就想起她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性情，怎么一個行徑。便問著安老爺?shù)溃骸安福惴讲耪f我那伯母和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她娘兒們，此時在那里，怎的我得見見也好？”安老爺?shù)溃骸安坏阆胍娝齻儯齻円舱谀抢锵胍娔?，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yīng)行李不得來，其余都在莊上?！闭f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褚一官道：“還等這會子呢！到晌午就來了。這里話沒說完，我又不敢讓進(jìn)來，沒法兒我把她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發(fā)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過去言語一句?！闭f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jìn)來。那安太太進(jìn)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里，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她一摟，摟在懷里，“兒呀肉”的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數(shù)落道：“我的孩 子，你可心疼死大娘子！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么也不可憐可憐，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姑娘聽了這話，心里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里勸住。便讓太太炕上坐，太太那里肯，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她了，你讓我和她多親熱親熱?！闭f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 太太便和姑娘對面坐了，手里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說：“你大姑娘，我就剩了心里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么來了?！? 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只說了個：“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侄女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侄女兒此后，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進(jìn)退的話，方才都求過我伯父了。”安太太道：“大姑娘，憑你有甚么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和你大爺；你只別委屈；別著急，別耽擱了身子，我就放心了?！闭f著，便拉了她的手，問長問短。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她口邊，讓她喝兩口熱茶。一會兒又甩手指頭，給她理理頭發(fā)；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她沾沾臉上的眼淚；一會兒又說：“這一個褥子薄，再墊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凍著?！币粫河终f：“沒外人在這里，只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币膊恢鯓拥奶厶勰俏还媚锊藕?，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yǎng)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她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她自己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jīng)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如今和安太太見了面，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來還有這等一個境 界。她心里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益發(fā)和安太太親熱起來；坐定了便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安太太，只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的百蝶襯衣兒，套一件絳色二個五福捧壽織就地景兒的氅衣兒，窄生生的領(lǐng)兒，細(xì)條條的身子，周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甚么豬牙絳子、狗牙絳子的，胡鑲滾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拓一道十三股里外拄金線的絳子，正卷著二摺袖兒；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扎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撇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的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后邊，左邊翠花上，關(guān)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帶著一枝方天戟，拴在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jié)墜角兒的小桃，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jì)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tuán)和氣，和氣得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得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和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 姑娘看了半日，心里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打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了?！彼抢镎龁柊蔡?，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只聽外面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震地價，從門外哭了進(jìn)來。姑娘從來不曉得甚么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里掂掇道：“我這里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guān)的人；他兩家都在跟前，這來的又是班甚么樣人？卻哭得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著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只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 這一片哭聲內(nèi)，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 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和仆婦丫鬟，都過來了。只因里面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后大家才好 進(jìn)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服；姑娘在靈旁跪著，只顧在那里應(yīng)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及至她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她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里，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眼淚模糊，急切里看不出個是誰，口里既不好問，心里更想不出，這是怎的一樁事？ 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服的少婦人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里擦著眼，捂著臉。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著，撲向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聲音，才曉得是她救的那個結(jié)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后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 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里看了一看，才曉得是她的奶母和她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她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rèn)不清。倒是她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便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和你們是夢中相見么？”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 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復(fù)哭起來。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再哭了?！瘪壹夷镒雍退棠镆瞾硐鄤瘢媚镞@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只不知從那句說起；只見她看了看眾人，又看了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啊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和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xiàn)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 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和嫡親姊妹差些甚么？姐姐不必再講了?！眱扇酥还苓@等說，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于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卑怖蠣?shù)溃骸肮媚铮闱也槐刂?，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于情，在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系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只看內(nèi)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yuǎn)的親戚來，只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yǎng)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里不安去？何況姑娘，更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只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和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趕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 么忌諱！我是忌諱這個？一兒一媳，當(dāng)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和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于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 安太太也道：“這樣是?！币幻娌唤泄媚镏t讓，一面又怕她著急，便親自過來，安撫了她一番。 鄧九公方才見那公子和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方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體己話，和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兒謎，他在旁邊聽著，干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里，我再沒說架著炮往里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惫媚镞€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么古啊，今哪，書哇，文哇，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有錯的！ 怎么說咱們怎么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里想道：“我從來看了世間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dāng)，便笑他是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云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lián)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個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lǐng)情，怎生答報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rèn)真起來?？梢娫煲虻霉m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排定的?！毕氲竭@里，也就默默無言，只得跪下來，給安公子和張姑娘行禮叩謝，忙得他兩個還禮不迭。雖然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她心里卻另有個不愿意的意思。她這 不愿意，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她是個甚么意思？這位姑娘心里彎子轉(zhuǎn)子過多，作者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不過到那個場中，也都明白了。 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得青云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diào)停，無限的婉轉(zhuǎn)，才得到了青云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她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她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事情，才得略略的放心。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面歇歇，好讓她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编嚲殴揪腿铝税胩欤犃诉@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 又告訴褚大娘子道：“勸姑娘吃些東西。哭只管哭，可不要盡只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 外面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yù)備吃的；內(nèi)里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镢頭镢腳的婆兒，擦抹桌凳，搬運菜飯，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里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和鄧九公心里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雖然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細(xì)述，也沒那鼓兒詞上的“山中走獸云中雁，陸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nèi)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閑話中，便和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難過。只是一來，關(guān)著她的重回故鄉(xiāng)；二來，又關(guān)著她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guān)著她的終身，我可沒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會子好處，一 點兒沒報答她，我這心里怎得過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給她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安老爺?shù)溃骸拔业箾]甚么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她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經(jīng)打算在此了。 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仍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折回臨清閘去雇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只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稱家之有無。她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她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虛文，于存者歿者都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后日卻把靈封了，把她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她作幾件上路素兒衣裳。如此事事從實，她也無從辭起?！编嚲殴溃骸澳菐准律?，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須，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馬周三賭賽，她不受我那一萬銀，送她作個程儀，難道她還不受不成？”安老爺?shù)溃骸澳撬删筒皇芏恕? 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切不可打量她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lǐng)教過？設(shè)或你定要盡心，她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里掩住口，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必須如此如此，豈不大妙？”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樣辦了。 老爺?shù)溃骸熬判?，切莫高聲，此地只離一層紙窗，倘被她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 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jìn)后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里邊太太和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jìn)去。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和他媳婦穿兩身孝，她始終不愿意；她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后日兩天，大后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和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有甚么愿意不愿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xiàn)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于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v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要我心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候我只顧護(hù)了母親，匆匆遠(yuǎn)避，便不曾接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余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dāng)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大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后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呆。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卑怖蠣斠宦?，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她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只是兩日后，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以呢？我們方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里，卻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去住。 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 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yuǎn)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見話說定規(guī)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和大奶奶，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向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等回子，這山里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卑蔡€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后，勾起她的兒女柔腸，早和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了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么，就象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哎喲！ 瞧??！瞧啊！姐兒舍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著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 因和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和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和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只是那時節(jié)，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褚大娘子是個暢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么樣罷！”因和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guī)Я伺?，陪了二叔，和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里也擠得下了?！庇趾婉乙还俚溃骸澳慊厝?，可就把二嬸兒和大妹妹的鋪蓋卷兒和包袱送了來，可別要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和芮嫂兩個來。我這里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里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guī)е粭l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和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和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要給我們送些吃的來?！瘪乙还僭谀抢锢侠蠈崒嵉穆犚痪洌瑧?yīng)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睆埞媚锏溃骸安挥觅M事了，兩份鋪蓋里都帶著梳洗的 這一份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么將就著罷，連大姐姐你也夠用了?！瘪掖竽镒拥溃骸叭绱烁∈铝?。”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么？莫落下來?！瘪掖竽镒拥溃骸皼]甚么了?？v就是我不在家，你多費點心兒，照應(yīng)照應(yīng)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yīng)。褚大娘子又道：“既然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只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杠怎么樣，不就卸了它罷？”安老爺?shù)溃骸斑@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說這句，書里可又漏一個縫子?！闭f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和褚一官告辭去了。 安老爺臨走時，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了青云堡褚家莊去了。 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姑娘本是個性情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神滿足，心舒意暢，高談闊論起來。那時雖是十月天氣，山風(fēng)甚寒，屋里又生上火。須臾，點起燈來。那鋪蓋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來。褚大娘子便都交給人收拾去，等著夜來再要。便讓安太太上了炕，又讓何、張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說：“我在左邊，給你老人家擺一只鳳凰，右邊給你老人家擺一只鳳凰?！彼约簠s挨著炕邊坐了。 除了玉鳳姑娘不吃煙，那娘兒三個，每人一袋煙兒。安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下十分歡喜，大家便圍爐閑話起來。安太太道：“真?zhèn)€的你家這位姨奶奶，雖說沒甚么樣兒，可倒是個心口如一的厚實人兒。我看你們老人家這樣的居心行事，叫 那姨奶奶，怕還給他養(yǎng)個兒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親今年八十七了，那里還指望得定呢？”張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她告訴我說，他家老爺子，命里有兒子，她還要養(yǎng)兩個呢！”安太太道：“這兒女的數(shù)兒，她自己那里定得準(zhǔn)呢？”張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這樣問她來著，她說是劉鐵嘴告訴她的；我也不知劉鐵嘴是誰？沒敢往下再問?！贝蠹衣犃?，早已笑將起來。褚大娘子便告訴安太太道：“這是她來的那年，我叫了個瞎子給她算命，要算算她命里有兒子沒有。那瞎子叫劉鐵嘴，說了這么句話，她就記住了這句話；要是叫她記住了，她肚子里可就裝不住了，就這么個傻心腸兒?！庇聒P姑娘道：“我可就愛她那個傻心腸兒。只是怕她說話；她一說話，我不笑她，我憋的慌；我笑她，我又怕她惱?！瘪掖竽镒有Φ溃骸叭思铱刹欢迷趺唇袀€惱哇！”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一時戴勤進(jìn)來，隔窗問道：“請示太太和大奶奶，還要甚么不要？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里等著呢?！卑蔡溃骸安挥蒙趺戳?。你沒跟大爺去嗎？”戴勤道：“老爺留奴才在這里侍候的。”玉鳳姑娘聽如此說，便隔窗叫他道：“嬤嬤爹，你先去告訴了話進(jìn)來，我再瞧瞧你?！贝髑谧吡诉M(jìn)來，又重新給姑娘請安，也問了姑娘幾句話。姑娘一時想起當(dāng)日送靈回京的話，又細(xì)問了一番，因道：“你們走到那里，就遇見這里老爺?shù)娜肆?？”戴勤道：“走到德州?！惫媚锏溃骸八麄儼渡献?，你們河里走，怎知道就是咱們的船呢？”戴勤道：“姑娘問起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爺?shù)撵`圣！頭夜大家就知道，這里老爺差人接下來了。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碼頭，點燈后，他們里頭在后艙睡了。奴才和宋官兒兩個，便在老爺靈旁，一邊一個打地鋪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邊只聽說老爺叫， 那時也忘了老爺是歸了西了，就連忙要見老爺去。及至一看，老爺就在當(dāng)?shù)卣局?！奴才一時認(rèn)不出來了?！惫媚锏溃骸澳阍趺从謺徽J(rèn)得老爺了呢？”戴勤道：“只見老爺穿戴，”不是本朝衣冠；頭上帶著一頂方頂鑲金長翅紗帽，身穿大紅蟒袍，圍著玉帶，吩咐奴才說：‘安二老爺差人接我來了，你們可看著些，莫要錯過，去叫他們空跑一趟。我上任去了?！啪驼f：‘老爺那里上任去？怎的也不接太太和姑娘同去？’老爺?shù)溃骸蛠淼?；姑娘早呢！我不等她了。’說著往外就走。 奴才急了說：‘老爺怎的不等姑娘同去？我們姑娘，此時到底在那里呢？’老爺把袖子一甩，向我說：“好糊涂！我見不著姑娘，只怕你就先見著了，此時何用問我？”奴才見老爺生氣，一害怕就嚇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忙著叫宋官兒，只聽他在那里說睡話，說：‘我的老爺子，你是誰呀？’及至把他叫醒了，問他，他說見一個人，打扮得和戲臺上的賜福天官似的，踢了他一亂子腳說：‘你這東西，睡的怎么樣死！’奴才正告訴他這個夢，只聽得外面好象人馬喧鬧的聲兒，又象鼓樂吹打的聲兒，只恨那時膽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和宋官兒說：‘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亮?xí)r咱們且別開船，到船頭看看，到底有人來沒人來？’誰想這里老爺果然就打發(fā)梁材他們來了。姑娘想，這可不是老爺顯圣嗎？” 這位姑娘可從不信這些鬼神陰陽的事，便道：“老爺成神，怎的不給我托夢，倒給你托起夢來？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酒罷！”安太太道：“大姑娘，你不可不信這話。他們一到京就說過，你大爺還和我說：‘何老爺那樣一個聰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惫媚锸菍⑿艑⒁伞４鲖邒咝ο虬蔡溃骸拔覀児媚?，從小兒就不信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著， 怎么想到我們今日都在這里見著姑娘啊！太太還記得老爺來的頭里，叫了奴才娘兒兩個去，細(xì)問姑娘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奴才只納悶兒。誰知老爺早已知道姑娘的下落，連奴才們也托著老爺、太太的福，見著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風(fēng)姑娘問道：“老爺怎么問？你們又怎么說的？”隨緣兒媳婦便把那日的話，說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們，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把我小時候的營生，回老爺怎么！”褚大娘子道：“罷咧！罷咧！連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來了；別的還有甚么怕說的?！闭f得大家大笑，她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懷里，吃吃的笑個不止。 從來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只這等說說笑笑，不覺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來，也鬧了一天了，咱們喝點粥，吃點東西睡罷，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只怕他們這里遠(yuǎn)村近鄰的，還要來上祭呢！”說著隨意吃些東西。盥漱已畢，安太太和何玉鳳姑娘，便在東間南炕，褚大娘子和張金鳳姑娘，便在西間南炕睡下；戴嬤嬤母女和褚家?guī)淼乃膫€婆兒，都在后面兩個里間分?。槐敬宓膸讉€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頭歇息。這里他娘兒們、姐兒們，睡在炕上還絮絮的談個不住。讀者，你道怎的蒼狗白云，天心無定；桑田滄海，世事何常。這青云山分明是凄慘慘的幾聞風(fēng)冷茅檐，怎的霎時間變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畫閣？都只道是這般人第一個歡場，那知恰是這評話里第二番結(jié)束。這正是：但解心情憐骨肉，寒溫首苦總相宜。 那何玉鳳和安老爺怎的同行？何玉鳳和鄧、褚兩家怎的作別？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