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云:
張漢深冤何所訴,建康邸舍得奸商。
包公一念陰陽準,萬里青天日月光。
話說東京管下袁州,離城七里,地名萍鄉(xiāng),有富民姓張名遲,與弟張漢共堂居住。張遲娶嶺南周文之女為妻。周氏過張家門二年,生一子周歲,適周母有小疾,著安童來報其女知之。周氏聞知母疾,與夫商議,要回家看顧。張初則不允其去,過數(shù)月,周氏又道起居歸寧之事。張見妻堅意要行,只得與之收拾回去。比及周氏得到母家,母病已痊,見女兒回來,不勝之喜,留待一月有余。
忽張遲有故人潘某在臨安縣為吏,有些物要送張某,遣仆敬來萍鄉(xiāng)相請。張某接得故人來書,次日先打發(fā)仆回報,許來相會。潘仆去后,遲與弟商議道:“臨安縣潘故人書來相請,我已許赴約而去,家下要人看理,爾當代我前往周家說知,就同嫂回來?!钡軕Z。
次日早,張漢徑離門來到周家,見了嫂,道知:“兄將遠行,特命我來接嫂回家?!敝苁夏耸琴t惠婦人,甚敬其叔,吩咐整備酒禮相待。張漢飲至數(shù)杯,乃云:“路途頗遠,須趁早起身?!敝苁纤燹o別父母,隨叔步行而回。行到高嶺,時五月天氣,日色酷熱,周氏手里又抱著小孩兒,極是困倦,乃對叔云:“正當晌午,望家里不遠,且在林子里略坐一回,少避暑氣再行。”張漢云:“既是行得難,少坐一時也好。不如先把侄孩兒與我先去,回報知于兄,令覓轎夫來接。”周氏云:“如此甚好。”即將孩兒與叔先抱得回來。正值兄在門首候望,漢說與兄知嫂行不上,需待人來接。遲即雇二轎夫,前至半嶺上,尋那婦人不見。轎夫回報于張,張大驚,即同弟復來其坐息處尋之,委的不見。其弟亦疑慮,謂兄云:“莫非嫂有甚物事忘在母家,偶記得回轉(zhuǎn)取之,兄試再往周家探視一番?!边t然其言,徑來周家問時,皆云:“自離門后已半日矣,哪曾見其轉(zhuǎn)來?”張愈慌,再來約弟,說與未有在家。二人穿林過嶺,到幽僻處,則見其妻死于叢林中,且無首矣。張遲哀哭甚至,乃道:“當日不允爾來,堅意要行,惹此大禍,怎得明白?”正是:不因此婦身先喪,怎見包公一鑒明?
當日遲與弟雇人抬將尸于外,用棺木盛貯了。次日周氏母家得知此事,其兄周立極是個好訟之人,即扭張漢赴告于曹都憲,指稱張漢欲奸嫂氏,嫂不從,恐回說知其兄,故殺之以滅口。曹信其然,用嚴刑拷掠,雖張某受責身無完膚,終不肯誣服。曹令都官根究婦人首級,都官領人到嶺上尋覓首級,哪里去討?回報不得,密地開一婦人墳墓,取出尸斷其首來回報。
曹再審勘,張漢含冤,如何肯招?受不過極刑,只得誣服,認個謀殺之情,案卷既成,用長枷監(jiān)系獄中候決。就是張之鄰里亦信張漢的有是事,問擬不差。
將近半年,宋仁宗于五臺山行香回駕后,東京陰云不散,四下彌漫,不辨東西南北。仁宗問于文武:“東京城因何自朕燒香回宮之后,連日陰云?主甚吉兇?”王丞相出班奏云:“陰云乃怨郁之氣,不主甚么吉兇。臣聞得近年獄內(nèi)處決者,多有冤枉,內(nèi)死不明者,怨抑之氣不散,上干天意,故有是應。往年陛下每欲作齋醮,正為此也。多因邊庭未靖,此齋醮歇二年未建,今冬又該審獄各郡州之囚,乞陛下廣施仁德,委任得能官再加審實,直待刑正罪當,然后決之若何?可赦者即從開之,則陰云自散,日月開明矣?!比首谠势渥啵唇抵贾溟_封府包太尹先審東京罪人,而后巡審各郡。
旨既下,包拯承上命,開封府衙門審問該就刑律案,正及張漢一款,便喚張犯廳前問之。張抱悲哭訴前情誣枉之事。拯疑:“當日彼夫?qū)ひ捚鋴D首級未有,待過數(shù)日都官尋取便能得,此事有可疑?!绷钌⒓蠌垵h于獄中,遂喚公牌張龍、薛霸吩咐道:“爾二人前往南街頭尋個卜卦人來,有事商議。”二人領命,徑出府衙,行過南街,沒尋個卜卦術士處。及問得人來,乃教之云:“此去北津橋,有張術士在那里推卜,可尋他去。”
二人直來北津橋,果見一老翁鋪下紙張,正待人來推卜。薛霸近前揖云:“開封府包公有請,托煩就行。”張術士聞知是包府之命,不敢推阻,就收拾起招子,隨二公人來衙,拜見于拯。
拯問:“爾名張術士否?”張答云:“衰老便是。”拯云:“令爾代推占一事,須虔誠禱之?!睆堅疲骸按笕苏己问?,敢問主意?”拯云:“爾只管推占,主意在我自心?!睆堈恢喂剩坏靡纼x禱祝,推出一天山遁卦,報與拯道:“大人占得此卦,遁者匿也,是問個陰幽之事?!闭υ疲骸柏赞o如何道?”張云:“卦辭意義深淵難明,須與大人自測之。”拯玩其辭云:卦遇天山遁,此義由君問。
聿姓走東邊,糠口米休論。
拯看罷卜辭,沉吟半晌,正不知如何解說,便令取官米一斗給賞張術士而去。喚過六曹吏司,并公差問之云:“本處有糠口地名否?”眾人皆答無此地名。拯退入后堂,秉燭而坐,思忖其事,忽然悟來,乃道:“得占辭之義矣。”次日升堂,喚過張、薛二公牌,會得張之鄰人蕭某來到,密吩咐:“汝帶二公人前到建康地方,旅邸之間,限三日要緝訪張家事情來報。”
蕭某以事干系情重,難以緝訪,慮有違限之罪,欲待推辭,見拯有怒色,只得隨二公牌離府衙,一路訪問張家殺死情由。
事已過多時,哪里訪得出?根究二日,并無下落。蕭某與薛、張進退無計,正行來建康旅邸炊餉午,店里面先有兩客商,領著一個年少婦人在灶前吹火造飯。二商困倦,隨身臥于床上。蕭某悄視那婦人,曾似面熟。婦人見蕭,亦覺相識,二人頓視良久。頗悟:“此婦人的似張遲娘子周氏,連年說被張弟殺死,今系于獄未決,包府正遣我等來訪是事,緣何爾在這里?莫非天下婦人貌有相類者耶?”忖道未罷。適那婦人顏色戚戚,近前見蕭問喧:“長者從哪里來?”蕭某答云:“我萍鄉(xiāng)人氏,姓蕭者便是?!眿D人聞說是其夫同鄉(xiāng),便問:“長者所居,曾識張某否?”蕭某大驚:“好似張鄰里周娘子,委的是乎?”周氏汪然淚下云:“妾正是張遲妻也?!笔捘说乐獜垵h為爾誣服系獄之故,周氏泣曰:“冤哉,當初張叔先抱孩兒回去,妾坐于林中候之,忽遇二客商挑著箬籠上山來,見妾獨自于此,四顧無人,即拔出利刃,脅取我所穿衣服并鞋。妾懷懼,沒奈何,遂脫下衣服并鞋與那二客商。遂于籠中喚出一婦人,將妾衣并鞋與那婦人穿著,斷取其頭致籠中,拋其尸于林里。拿我入籠中,負擔以行,遍處乞覓錢鈔,受苦萬端。今遇鄉(xiāng)里,恰如青天開眼,望垂憐憫,報知吾夫,即來救妾矣。”
言罷,悲咽不止。蕭某聽罷,乃道:“目今包衙正因張漢獄事不明,特差我領公牌來此緝訪,不想相遇,正乃千載之機。待說與公牌知之,便送娘子回去矣。”周氏收淚,進入里面安頓那二客商。
蕭某來見薛、張二公牌,午飯正熟,蕭某云:“可速餐,張家之事今有下落?!倍泼柶涔?。蕭某以前情說與二人知之。張、薛二人午飯罷,搶入店里,正值二客與周氏亦在食飯。二公牌進前喝聲:“包府有牌來拘你,可速前去?!倍吐犝f一聲包府,神魂驚散,動走不得,即被二公牌綁縛了,帶婦人直回府衙,報知于拯。拯不勝之喜,即喚張遲來認。遲到衙會見其妻,相抱而哭。拯再審周氏口訴,周氏逐一告明前事。
二客商不能抵諱,招認款服。拯取長枷監(jiān)收獄中,疊成案卷。
拯以張漢之枉明白,再勘問都官得婦人首級獻官情由。都官不能隱,亦供招出難以回報,特開他人墳墓,斷死婦尸首獻官。
拯審實一干犯罪監(jiān)候,具疏奏達朝廷。不數(shù)日,仁宗旨下:“二客謀殺慘酷,即問處死。原問獄官曹都憲并吏司決斷不明,誣服冤枉,皆罷職為民。給客商資帛賞賜鄰人蕭某,放釋張漢,周氏仍歸夫家,周立問誣執(zhí)之罪,決配遠方,都官盜開他人棺、取婦人頭,亦處死。”拯依擬判訖,張弟之冤方雪,而疑難之獄一旦決矣。
當彼吏曹于暇日叩問包拯,緣何占卜而知于建康旅邸得遇謀人者。拯云:“陰陽之數(shù),報應不差。當卜占之時,得卦辭未明其義,及再三思之,方解得其辭前二句乃是助語,第三句云:‘聿姓走東邊’,天下豈有姓聿者?猶言‘聿’字加一走之,卻不是個建字?‘糠口米休論’,必謂‘糠口’是著地名,及問之,又謂無此地名。想來‘糠’字去了米,是個單‘康’字,離城九十里有建康驛名。且建康是往來沖要處所,客商并集,我亦疑此婦莫被客商帶走,故令彼鄰里有相識者往訪之,當有下落。果不出吾所料矣?!崩赳闵罘湔?,皆仰包公如父母,敬之如神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