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燈記
〔清〕 佚名 著
《雙燈記》十回，佚撰著名，敘明正德年間孫繼高與戶部尚書之女趙蘭英戀愛婚姻事。
本書底本藏于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特藏部。本書經(jīng)抄本《話本十四種》整理而成。
目 錄
第一回 孫繼高因貧賣水 定毒計屈打成招
第二回 聞兇信氣死孫母 置靈薄龍氏剪發(fā)
第三回 孫繼成得中招贅 龍素真賣女葬親
第四回 趙蘭英贈銀葬姑 定巧計門掛雙燈
第五回 通書信愛姐探監(jiān) 因吊孝蘭英逛燈
第六回 清峰山賊寇劫徑 趙蘭英誤入黑店
第七回 趙蘭英絕處逢生 李夢月殺賊尋主
第八回 聞喜報趙明毆子 投相府認兄訴情
第九回 千里尋伯投相府 訴明屈情上本章
第十回 孫狀元回家救弟 報仇冤居家團圓
第一回 孫繼高因貧賣水 定毒計屈打成招
青云杳杳紫云現(xiàn)，正德皇爺?shù)墙鸬睢?br /> 十二治官造監(jiān)書，選出一部《烈女傳》。
四句題綱敘過，引出一部《雙燈記》故事，乃是大明正德年間，有兩部大臣，一位是家住常州府無錫縣南門內(nèi)，姓趙名明，表字飛熊，官拜戶部尚書；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喚蘭英小姐。一位是住無錫縣東門外，姓孫名宏，表字廣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長名繼成，次名繼高。長子娶妻龍氏素真，是山東龍進士之女，次子未曾婚配。趙、孫兩家老爺一郡人氏，又同殿為臣，愛好結(jié)親，就將蘭英小姐許配繼高為妻，尚未迎娶。只因劉瑾專權(quán)，二家老爺無心在朝奉君，遂各上辭王表章，帶職還家。
孫老爺為官清廉，家道只可餬口。未及三年，孫老爺病故，家內(nèi)又遭回祿之災(zāi)，度日無資，陸續(xù)賣盡地土田園。大公子孫繼成就其余資，上京赴考，拋下高堂老母、妻子龍氏素真、女兒愛姐，日久天長，家中度用堪堪已乏。二公子孫繼高見家內(nèi)度日如年，艱難已甚，無奈不顧體面，在大街賣水為生，餬口度日。
這一日趙明從王宅赴席而回，在大街正遇孫繼高擔(dān)水筲從旁邊過去?；氐礁行迺环?，差家人送至孫府，并衣服一身、白銀十兩。二公子不知是何事，稟明母親，拆書同觀。書中所言：請姑爺過府讀書，白銀五兩安家。母子心中大悅，立刻更換衣服，同趙府家人來至趙府。趙明聞報，迎出大廳。二公子行了大禮，翁婿談了些閑話，命人將二公子送在后花園內(nèi)讀書。這且不表。
且言趙明歡歡喜喜來至內(nèi)宅。原來王氏夫人早已故去，當(dāng)時是繼配馬氏當(dāng)家。見趙明入內(nèi)，馬氏同帶來之子趙能將趙明接進內(nèi)室，馬氏問道：“老爺滿面歡喜，有何得意事？”趙明見問，就將請姑爺在家攻書言了一遍。馬氏聞言心中不悅，腹內(nèi)度乎：“若留孫窮鬼在此，日后必將家業(yè)分去一半?！毕氲狡溟g，開言說道：“老爺做事太不明白！”趙明問道：“何以見得？”馬氏說：“這窮鬼終日即在大街賣水，哪有大志？窮的連立錐之地也無，真乃玷辱門庭！若依我之見，將此婚退了。多給他銀兩，令他別娶。如其不然，用酒將他灌醉，令吾兒趙能殺死丫鬟，賴他酒后行兇，送到當(dāng)官問成死罪，有何不可？”趙明聞言，左思右想，心無主意，只可依計而行。定于七月七夕行事。
到了初七晚，設(shè)下酒筵，請孫繼高飲酒過七夕。話不可煩絮，將孫繼高哄醉，扶入花園書齋，趙能在書齋門外把丫鬟殺死，將刀扔在尸旁，自去安眠。次日園丁報稟：“園中書齋外丫鬟被殺?！壁w明聞報，假意吃驚，遂率領(lǐng)眾家丁，來至花園書房外驗看，遂說道：“園中并無別人，必是不長進孫繼高小奴才！因奸不允，殺死丫鬟滅口。此系人命，老夫不敢隱瞞?！泵胰四妹瑢O繼高送縣，暗中送與知縣百兩黃金。贓官蔡英得了賄賂，立刻升公堂，將孫繼高屈打成招，問成酒后行兇，殺死丫鬟，問成死罪，定鐐收監(jiān)。趙明命趙能進監(jiān)，立逼孫繼高親筆寫退婚文約一紙。趙能將退婚之字拿回府來，交與趙明。
在客舍父子講說此事，不料被小姐使女李夢月聽了個真真切切。急急忙忙回到繡樓，將此事向蘭英小姐學(xué)說一遍。小姐聽畢，如站高樓失足，洋子江心崩舟一般，激伶伶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由的撲簌簌滾下淚珠。心中暗說道：“爹爹作事太差！做此傷天害理之事！頭上有青天，離地三尺有神靈監(jiān)察。你因女兒恐日后迎娶過門受苦，定計謀害我那未過門的夫君，代奴另尋豪富之家。豈知你這女兒知三從曉四德，心如鐵石。常言：‘嫁乞隨乞，嫁叟隨叟’，烈女焉能嫁二夫？”想到其間，啼哭不止。李夢月說：“姑娘少要悲慟。難道你哭一會子，孫公子就出了監(jiān)牢獄不成？還是設(shè)法救公子出監(jiān)才是。”蘭英說：“奴家此時心如刀攪，哪有主意？月姐，自從你兄妹離鄉(xiāng)在外，落在此處，你兄染病，姐在街巷求乞，為妹周濟你兄妹。后來你兄病愈，將你寄在我府，我以姐妹相待，姐姐就是我貼心之人。你與奴想一主意才是！”夢月說：“我有一個拙見：咱到前廳去見老爺，不可愁眉淚眼。壓下濁氣，現(xiàn)出笑容。隨著老爺心意行事，將退婚文約誆到手內(nèi)，給他撕碎，再想救孫公子的主意。你看何如？”蘭英小姐聞言大悅，說：“事不宜遲，就此前去。”二人下了繡樓，竟奔前廳。
霎時來至前廳門外，只聽里邊父子講話。小姐停步，夢月一聲說道：“俺姑娘來了！”趙能聽說小姐到來，出離客廳徉徜去了。
小姐進客廳向趙明面前深深拜了一拜，說：“爹爹萬福了?！壁w明說：“女兒，家禮不可常敘。坐下講話?！毙〗阕衩?，在一旁坐下。趙明問道：“女兒不在繡樓習(xí)學(xué)針黹，來至前廳有何事論？”小姐口尊：“天倫，孩兒夜半偶得一夢，夢見一輪紅日墜落懷中。不知主何吉兇？爹爹照夢書上給孩兒圓上一圓?！壁w明聞夢滿心歡喜，說：“兒呀，紅日墜懷乃系吉慶喜兆，我兒必有大喜臨身?！毙〗銌柕溃骸昂耗讼甸|門幼女，喜從何來？”趙明仰面大笑說：“這前廳也沒外人聽，我對你言講，亦無妨礙?！彼鞂ⅰ捌鸪跖c東門外孫侍郎次子愛好結(jié)親，孫宏亡故，家遭天火，窮無立錐之地，無食充饑，無衣遮寒，只落的次子長街賣水為生。為父恐日后女兒受他所累，假意請他來府攻書為由，用酒將孫繼高灌醉，命趙能殺死丫鬟春香，誣賴他酒后行兇，將他送在公堂。暗中賄買蔡知縣，定成死罪。為父于你另尋富貴之家子弟婚配，你得風(fēng)光，為父臉面亦得光彩。”蘭英小姐聽罷此言，猶如滾油燒心，只得勉強笑道：“天倫為孩兒終身大事費盡心力，只怕還有〔考〕慮不到之處。聞聽人言他的長兄上京應(yīng)試，三年未回。倘若得官還家，搭救他兄弟出監(jiān)，再來爭親，爹爹指何為憑？”趙明說：“女兒放心，為父已逼勒他寫了退婚文約，還怕他怎的？”小姐說：“既有文約，孩兒看一看。若果然寫的結(jié)實，任憑天倫與孩兒擇婚?！壁w明不解其意，遂將退婚文約取出，遞與小姐，說道：“這就是退婚的憑據(jù)。”小姐接在手中，展開一看，上寫著：
立退婚文約人孫繼高：因故父與同鄉(xiāng)趙明愛好結(jié)親，不料父故，家業(yè)凋零，以賣水為生。趙明請我過府讀書，酒醉殺死丫鬟，公堂定罪，秋后處決，不能男婚女配，耽誤青春少女。自此日為始，任憑趙明將女另配豪門，孫姓并不過問，永斷葛藤。此系兩造情愿，各無返悔?？趾鬅o憑，立此退婚文約為憑，后有腳摹手摹為據(jù)。大明國某年某月某日立。 退婚文約人孫繼高親筆
蘭英小姐看畢，不由的腮邊落淚，刀割柔腸，劍刺心肝，忿火中燒，把退婚文契撕的紛紛而碎。趙明見小姐撕碎退婚離書，怒道：“老夫費了許多心機，才得這張離書，竟被你一旦撕碎。老夫以后指何為憑？真乃下賤之才，令人可惱！”小姐說：“爹爹不必?zé)?。古云：‘貧而能守即如圣矣，富而不仁近于禽獸?！阃鳛閲掖蟪?，信聽枕畔之言，害了女兒結(jié)發(fā)之夫，天理喪盡，豈不怕人辱罵！況且你熟讀五經(jīng)四書，那試官有眼無珠，就中了你這不通文理的進士。做事太狠，上天斬你宗嗣。你倚趙能為子，哪知是異姓亂宗？你替兒嫌婿，兒只認命。誰家未有窮親戚？”幾句話只氣的趙明渾身亂抖，舉手欲打小姐。李夢月眼精手快，用身遮攔，把蘭英小姐推出客廳，一同回繡樓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禁卒把孫繼高背進南牢放下，孫公子拜了獄神，舉目觀看：墻高滿插荊棘，受罪之人披枷帶索，腳鐐手木丑，垢面蓬頭。自己暗想：“這些罪囚皆是自作自受，誰似我被屈含冤？”想到其間，不由心中一慘，嚎啕痛哭起來。眾囚犯走至孫繼高面前，齊聲問道：“朋友，為何啼哭？這里邊俱是殺人放火，綠林豪杰，那有你這膿包，睜眼惹下閉眼受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你姓甚名誰？因何犯罪？說個明白，大家聽一聽。”孫公子聞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眾囚犯說：“這趙明狗娘養(yǎng)的，真令人可惱！你不必傷悲，盼望皇上開恩赦罪，我等出了牢獄，定要殺他滿門家眷，雞犬亦不留，替你報此仇恨！”只見禁卒進牢房問道：“孫相公，這牢內(nèi)的規(guī)矩你可知曉？”公子說：“一概不知，望求大哥指教?！苯湔f：“凡人犯進監(jiān)，都有俺一分規(guī)矩禮，你可從帶來？”公子說：“我家中貧苦，才被老賊制我于死地，哪有錢奉送大哥？望乞大哥方便方便，日后若有出頭之日，必有重謝?！北娗舴敢蔡鎸O繼高講情：“他是含冤負屈，被人陷害，望乞?qū)捔克T?！苯渲坏昧T了，向前邊去了。不多時，只見牢頭跑進來說道：“眾囚犯快快入牢，四老爺前來查監(jiān)。若是闖見，大家不便。”一行說著，將眾犯上了串鎖刑具。捕廳進的監(jiān)來，將人犯點清數(shù)目，方才出監(jiān)而去。
且說孫繼高家的街鄰劉保，以賣豆腐為生，從縣衙所過，見禁卒背負繼高入監(jiān)，大吃一驚。
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聞兇信氣死孫母 置靈薄龍氏剪發(fā)
姻緣由來定生前，月老久矣赤繩牽。
只因嫌貧愛富貴，竟敢昧心違上天。
話表孫宅鄰舍劉保家貧，以賣豆腐為生。這日肩擔(dān)豆腐從縣衙前經(jīng)過，看見衙前人山人海，心中納悶。訪問飯鋪，鋪伙張三說：“是東門外賣水的孫繼高，被他岳父送在當(dāng)官，說是酒后無德，殺死丫鬟?！眲⒈Ｂ勓裕闹幸苫螅?br /> “孫二叔素日無此脾氣。待我看看去?！睂⒍垢瘬?dān)放下，口稱：“張三哥看一會挑子，我去衙中望一望。”張三說：“快回來才好呢?！眲⒈；卮穑骸皶缘??！泵γψ哌M縣衙，正遇見孫繼高下堂，身帶刑具，禁卒背著進了監(jiān)牢。心中暗想：“真有此事！孫太太并大嬸未必知此事。我不免給他家送一個信，令他婆媳設(shè)法搭救孫二叔，才是正理?！毕肓T，出了縣衙，擔(dān)起豆腐挑，慌慌張張竟奔東門外。
〔劉保來至〕孫宅門首，用手將門連拍了幾下，叫道：“愛姐，快開門來！”老夫人婆媳三人正在草堂閑話，忽聽叩門之聲，說：“愛姐你出去看一看，是誰叩門？”愛姐說：“多半是俺爹爹從京回來咧！”遂走出草堂，來到大門里，從門縫望外一看，問道：“外邊不是劉保哥哥么，作什么來了？拍門拍的這么緊！”劉保說：“你快開門，有話向太太說?！睈劢惆验T開放，劉保問道：“太太在那里？”愛姐說：“現(xiàn)在草堂?！眲⒈ｋS愛姐進了草堂，老夫人問道：“劉保有何事？叩門甚緊?！眲⒈？谧穑骸疤襾韴笮?。適才我在大街賣豆腐，走在縣衙，見俺孫二叔身帶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著二叔從我面前過去，進了監(jiān)牢。我已訪問，原來是趙明嫌貧愛富，誣賴俺二叔酒醉行兇，殺死丫鬟，賄送到官，問成死罪。我急忙跑回來給太太送個信，好設(shè)法搭救俺二叔?！崩戏蛉藛柕溃骸按嗽挳?dāng)真？”劉保說：“小人焉敢撒謊？”老夫人聞言，不由的撲簌簌落下淚來，只氣的渾身亂抖。劉保送完此信，先自賣豆腐去了。老夫人年紀(jì)高邁，哭一回罵一回，猛然痰涎上壅，堵住咽喉，一蹶跌倒在地。龍氏、愛姐連忙上前，抱住老夫人，一個叫：“母親醒來！”一個叫：“祖母醒來！”連叫數(shù)聲，并不哼聲，工夫不大，見老夫人面如青葉，直挺挺渾身冰涼。龍氏一見婆母故去，不由的母女痛哭起來。
哭夠多時，愛姐止淚說道：“娘呀，歇歇罷。我奶奶既死，哭也無益。咱先給俺奶奶買靈薄才是。難道哭會子，俺奶奶就活了不成？”龍氏說：“趙明賊給咱五兩銀子，換了錢鈔，給你二叔置買襯衣并鞋襪，余剩之錢每日用度，又還街坊鄰舍之欠。至今家中分文未有，咱母女落到這步田地，有何人借給咱錢鈔？小孩子家焉知道世態(tài)炎涼？再說咱家里一根秫秸、一披麻也沒有，教為娘如何辦法？”愛姐說：“俺奶奶前日所留的一捆秫秸，要夾籬笆的，何不先做靈薄呢？再將院內(nèi)的破磚頭搬些個進來，架起靈薄。我去尋點麻經(jīng)錢串，把靈薄攏住就得了么?！饼埵下剝貉杂欣?，自己搬運磚頭，愛姐去尋麻經(jīng)錢串。不多時將麻經(jīng)錢串尋找了來，攏好了秫秸的靈薄，將磚頭壘起兩個臺子，將靈薄鋪放停妥，將老夫人的尸身搭在上邊。愛姐說：“娘呀，俺奶奶還得蒙臉紙，也得買幾張紙錢燒一燒哇。”龍氏說：“兒呀，你所言的這些事非錢不行，咱家那來的錢去買去？”愛姐說：“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這心里怎么忍的過去？”龍氏聞?wù)f，半刻無言，“咳”了一聲，說：“愛姐你去將錢婆喚來?！睈劢阏f：“遵命。”走出大門去了。
龍氏打發(fā)愛姐去后，遂將青絲發(fā)打開，用剪子將頭發(fā)剪下一縷。只見錢婆走進門來問道：“大嬸呀，老奶奶怎么死的？又沒聽說有災(zāi)?。俊饼埵险f：“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賣水，你是知道的。不料被他岳父遇見，假意請到他家里攻書。這趙明賊殺死使女，誣俺二叔酒醉行兇，送到當(dāng)官，屈打成招，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劉保送信，我母親生生氣死。咳，連噙口錢、蒙臉紙并紙錢都沒有。喚你來非有別的事，我方才剪下一縷頭發(fā)，煩你拿在長街，代賣幾百錢文，好買紙張一切?！卞X婆連聲答應(yīng)，接過頭發(fā)，出了街門。
錢婆心中想道：“前日王府上小姐托我買頭發(fā)，我何不往那里去賣？”想罷走進東門。不大工夫來至王府門首?？匆娂胰送跖d，說：“給我看著狗”。王興說：“狗不咬人，只管進去。”錢婆進了大門，拐彎抹角來至繡樓之下。見丫鬟喜梅正欲上樓，遂煩喜梅領(lǐng)著上樓。見了王小姐，將頭發(fā)遞過去。小姐接過一看，見頭發(fā)又黑又亮，足有三尺多長，小姐便問：“這是誰家的？這樣好頭發(fā)拿來賣。”錢婆說：“若提起這頭發(fā)的緣由，是小孩沒娘，說話就長了?！彼鞂O宅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王小姐聽罷錢婆一席話，說道：“他家為官一場，誰想如今貧的這樣苦楚。這頭發(fā)值錢有限，我給他大錢三百文罷?！卞X婆說：“這是姑娘的美意?！毙〗闼炷昧巳俅箦X，遞與錢婆。錢婆接錢，往樓下就走。小姐說：“你且停步?！卞X婆說：“小姐還有甚事吩咐？”小姐說：“我給你五十文錢作為腳步錢，你不可打人家的拐?！卞X婆笑說：“姑娘說那里話來，把我看的不是人了。人家死喪在地，賣頭發(fā)我再打拐，我可連豬狗都不如了?！毖粤T下了繡樓，出了大門，來至街心。心中暗想：“適才王小姐不教我打拐，我終日忙忙給人家買賣物件，說大賣小，若不打拐，我就得喝風(fēng)倒沫。不成今日少賺點罷?！彼彀彦X摸下五十文，揣在懷內(nèi)，一直出了東門，來至孫宅。走進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錢交給龍氏，又將王小姐的美意表出。龍氏稱贊不已。說：“我給你五十文錢，作為謝你，余下這二百錢煩你再去給俺打點油，稱些面，買些錢紙?！卞X婆說：“使的?！苯舆^錢出了大門，來至街市。買辦停當(dāng)，拿回交于龍氏，徉徜去了。
龍氏立刻做了兩碗供湯，用火點著錢紙，母女二人雙膝跪倒，悲悲切切哭起來了。愛姐止悲，見他娘過于哀慟，勸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罷。”龍氏止住悲聲，把打狗餅放在婆母衣袖內(nèi)。把一文錢放在婆母口內(nèi)，將蒙臉紙蒙在婆母臉上。收拾已畢，坐在一旁，只是怔呵呵發(fā)愣。愛姐說：“娘呀，天不早了，咱在哪里睡哇？”龍氏說：“兒呀，你二叔在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趕考未回。咱家內(nèi)一個男人沒有，你到廚房把柴禾抱些來，攤在這當(dāng)門，咱就與你奶奶守靈罷?！睈劢阏f：“我這心里就是害怕呢?！饼埵险f：“千萬休說害怕，說害怕就為不孝了?！睈劢阒坏玫綇N房抱了一抱柴禾，放在靈薄一旁。龍氏用手鋪好，命愛姐躺在柴禾上安睡。愛姐害怕又不敢哭。不多一時，愛姐睡熟。龍氏獨坐燈前，思前想后，想起丈夫上京趕考，三年有余，并無音信來家；二叔現(xiàn)在南監(jiān)受罪，監(jiān)中又無銀錢打墊；家中停靈在堂，無錢買辦棺木，天氣又熱，又恐怕壞了尸首。想到這里，不由的大放悲聲。按下不表。
且言大公子孫繼成自從大比之年上京應(yīng)試，不料時運不通，水土不和，感冒風(fēng)寒，進京之后身得汗病，病在招商客店。病了一月有余，及至病好離床，三場已過，誤了場期。銀錢花費已凈，衣服行囊典當(dāng)已空。有心回籍，難見本鄉(xiāng)父老，與自己臉面無光。無奈流落京師，賣字饣胡口，受盡饑寒之苦。挨到三年之期，皇王開科取士，自己身上衣服襤縷，手中無錢制辦衣履衫巾，愁鎖眉峰，無處告貸。店主人劉小全看見孫繼成終日的是呆呆發(fā)怔，就知他缺衣少錢，不能進場奪魁?？上诰┦芸?，耐等三年之工夫，一旦之間大失所望。不由發(fā)了一點惻隱之心，“不免我成全他這一步功名罷?！彼鞂O繼成的衣服代他在典當(dāng)內(nèi)贖出，又贈了些資財，令他置辦進場所用之物。孫繼成千恩萬謝，立刻置辦已齊。禮部投卷已畢，竟候入場之期，好入場奪取錦標(biāo)，揚名天下，光宗耀祖。想到其間，不由的心中爽悅。不覺已到了場期，攜帶文房四寶入場。不知取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孫繼成得中招贅 龍素真賣女葬親
應(yīng)時大比赴順天，身離庭幃近朝班。
只圖揚名將親顯，誰料婺星沉九泉。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話表孫繼成否去泰來，時運已至，福至心靈。等至三年，多虧店主人劉小全幫助，入場奪魁。三場已畢，得中皇榜進士；殿試已罷，皇王欽點頭名狀元。京報原郡報喜不表。
且言狀元孫繼成率領(lǐng)三百六十同年赴完鹿鳴宴，金殿謝恩，龍心大悅。只見左班中閃出一位大臣，口呼：“萬歲，臣有本奏。”正德皇爺閃龍目望下觀看，原來是文華殿大學(xué)士、當(dāng)朝宰相高榮，表字天貴，跪在丹墀?；释鯁栐唬骸案邜矍溆泻伪咀?？”高天貴口呼：“吾主，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許字。臣意欲許配新科狀元為妻，愿吾皇作主?！睂O繼成聞奏，激伶伶打一寒戰(zhàn)，跪爬半步奏道：“臣家有妻室龍氏。古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臣不敢從命?！闭禄薁斨I曰：“二卿毋庸互奏，朕已主婚，賜你兩幅冠誥，鳳冠霞帔，高、龍二女皆封誥命夫人，休分大小，宜姊妹相稱。”孫繼成遵旨，謝恩出朝，就在相府招贅已畢，命人將店主人劉小全請至相府，以筵宴相待，酬以白金。劉小全告退。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一月有余。這日夜間孫繼成偶得一夢兆，夢見口中牙落，向外流血。猛然驚醒，耳熱眼跳，即刻起來，坐臥不安。聽了聽樵樓鼓打三更，心中納悶，忽然想起家鄉(xiāng)老母并兄弟妻孥，在家不知怎樣度日？想到其間，不由的淚流滿面。及至天明，玉瓶小姐已醒，見夫主在那旁悶坐，滿面淚痕。玉瓶小姐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成，慌忙起來，將衣服穿上，下了牙床，口尊：“夫主，自深夜起來，哭啼不止。想必是思鄉(xiāng)念親。這有何難？妾之箱籠中現(xiàn)有積蓄紋銀一百兩，相公速寫家書，差一能干的家人，連夜赴無錫遞信，替妾請安問好，你看何如？”孫繼成聞言滿心歡喜，口贊：“小姐的賢德異常，所言甚實有理。卑人前去書房內(nèi)寫信?！毖粤T，下了繡樓，來至?xí)恐畠?nèi)，研濃了墨，提筆寫道：
不孝男繼成頓首：百拜母親大人膝下萬福金安。叩稟者，男求名之心勝，辭母離鄉(xiāng)，久違教誨，不能膝下承歡，男之罪已獲。只望金闕奪標(biāo)，不料運蹇時乖，病染沉疴，二豎施虐。及至病瘳，場期已過，行囊典質(zhì)已空。男無顏旋籍，流落京師，賣字餬口。因守三年，又至大比。否去泰來，會試已中進士；殿試蒙恩，皇王欽點狀元及第。圣上主婚，贅于高相府。今遣高府家人代男至家請安，捎去紋銀百兩，以慰母心。男不日回家祭祖，即請萬福金安。上稟。
孫繼成將書寫畢，丫鬟紅梅把百兩紋銀送至?xí)?，放在書案，回繡樓去了。孫繼成遂把家書、銀兩封在一處，來至前庭，一聲叫道：“高來哪里？”高來聞聽姑爺呼喚，不敢怠慢，來至前庭門內(nèi)，垂手侍立，口稱：“姑老爺呼喚小人哪邊使用？”繼成說：“這是家書一封，紋銀百兩。命你下到無錫縣東關(guān)外路北我那家中。見了你太老夫人，交代明白，求一封家書。速去速回，不可遲延。”高來說：“小人記下了?！彼鞂⒓視舆^，回到自己居處。收拾行囊，叩備鞍馬，牽出府門，搬鞍上馬，頓轡加鞭，竟奔陽關(guān)大路。撒馬晝夜而行，不在話下。
且言龍氏母女清晨早起，愛姐說：“娘呀，你看俺奶奶又活了。”龍氏斷喝一聲：“小冤家，竟是胡言亂語，世上那有人死能再生之理？”愛姐說：“若言人死不能活，你看俺奶奶的嘴怎么還動彈咧？”龍氏聞言，回頭一看，驚慌失色，說道：“兒呀，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未曾斷飲食?，F(xiàn)今天氣暑熱，是尸首將壞，那嘴里已有了血沫子了。是咱們無錢買棺材，尸首必壞，如何是好？”忍不住的又哭起來了。愛姐說：“娘先休哭，有話相商?！饼埵现贡瘑柕溃骸坝泻问孪嗌?？”愛姐說：“娘呀，家中無錢買棺材，找?guī)准|西賣了錢，給俺奶奶買一口棺木就結(jié)了么?！饼埵险f：“兒呀，咱家中那有值錢的物件賣錢買棺？小孩子家說話怎那么輕巧?！睈劢阏f：“物件可有，只怕俺娘舍不的賣?！饼埵险f：“有甚么物件我舍不的賣呢？”愛姐說：“娘呀，既然舍的，就把身上的肉狠狠的割下一塊去賣，賣的銀子盡夠給俺奶奶買棺材，只恐還使不清咧?！饼埵下勓哉f：“兒呀，你說來說去，莫非叫為娘賣你不成？”上前將愛姐抱在懷中，不由的撲簌簌滾下淚痕，說道：“苦命的姣兒，就知你說出這一句話來，叫為娘的怎么好受。咱娘兒倆人寧死在一塊。為娘豈肯舍你分離？”愛姐說：“為兒說了一句賣身上的肉，這就又哭起來了。你賣我也罷，不賣我也罷，難道竟哭一會子就當(dāng)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父母之喪當(dāng)其大事，人家若臨上喪事，如無錢辦理喪事，有莊賣莊，有地賣地，就是賣兒賣女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閨女原是人家人，毋庸遠比，就是母親當(dāng)日未出閣時，俺姥爺姥娘看你亦是如同明珠。自從娘親來到俺家，看望俺姥爺姥娘去了幾趟？世上生兒是防備養(yǎng)老送終，生女終何而用？吾娘若憐愛女孩，顧一己之私，不賣孩兒，俺奶奶的尸身必壞，看你如何措置？”龍氏聞聽愛姐所說之話，不由的心如刀攪，說道：“小冤家，你既情愿叫為娘的賣你，若到人家挨打受氣，休怨為娘的心狠。”愛姐說：“那是自然。俺爹爹在家時，常說舍一命輕如蒿草，留名姓重如泰山。為兒的至死亦不怨俺娘心狠，葬俺奶奶事大，舍孩兒事小?！饼埵峡拗f道：“我的賢孝兒呀，即是如此，你去將錢婆喚來，叫他把你領(lǐng)了去賣。”愛姐答應(yīng)：“孩兒遵命?！彼旒措x了草堂，走出大門，含淚去找錢婆?？粗链?，這七歲女孩有這樣賢德。有詩為證：
自古身名難兩全，欲立名節(jié)身須捐。
誰料七歲孩童女，倍勝前代幾輩賢。
愛姐來至錢婆門外，走進院中問道：“老錢在家沒有？”錢婆在屋內(nèi)回答：“在家了?！睈劢阏f：“俺娘叫我來請你咧?！卞X婆笑說：“愛姑娘實會說話，你就說你娘喚我就罷了，又搭上一個請字，分外好聽。”言罷把門鎖上，愛姐在前，錢婆在后，來至孫宅。見了龍氏，口尊：“大嬸子，你令愛姐喚我，有何事故？”龍氏說：“你有所不知。只因我的婆母尸身將壞，無錢鈔置買棺木。我是萬般出于無奈，欲將愛姐煩你領(lǐng)到長街賣上幾兩紋銀，好與婆母買口棺材，盛殮尸身。”錢婆說：“大嬸子，你說這話我可是不信的。這么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你就舍的了？”龍氏含淚說道：“事到其間，說不上舍的舍不了。吾的姣生慣養(yǎng)的女兒，若有人將你買去，非比在家，有些錯處有擔(dān)待容讓。若到了人家，須要早起晚眠，殷勤侍奉。諸事多言多語，搶吃搶喝，人家必要下眼看待，輕則挨打受罵，重則受人家的凌虐。”愛姐說：“娘親不必囑咐，孩兒記下了?！卞X婆見他母女難割難舍，嚎啕痛哭，說道：“大嬸子幸虧我還沒領(lǐng)他去賣，若領(lǐng)了去將他賣了，必然返悔，我就受了夾了?！饼埵现箿I說道：“你言之差矣。我既令你將他領(lǐng)去賣，我焉有日后怨你之言？是我母女之情腸，離別囑咐他幾句。你領(lǐng)了去罷?！卞X婆說：“既然如此，愛姐跟我走罷。”
錢婆領(lǐng)定愛姐出了街門，心中歡喜，暗想：“這是我的財神到了。合該我賺他幾吊錢使用，將急荒就打過去了?！弊咴诖蠼?，拾起一根草棍，插在愛姐的發(fā)髻上，領(lǐng)定愛姐進了東關(guān)門，游走大街小巷，并無人問一聲。只熱的通身是汗，口干喉燥，見眼前有一棵大柳樹，有許多的婦女在樹下乘涼，也有納鞋底子的，也有繡花的，也有洗衣的，也有哄小孩玩耍的。錢婆領(lǐng)著愛姐聚在樹下乘涼，向眾婦女閑談。
且說這樹東邊就是趙明的后花園。蘭英小姐自從在前廳撕了退婚文約，父女吵鬧一場，回在繡樓，想不出搭救孫公子的出監(jiān)之策。愁鎖娥眉，終日茶不思，飯不想，睡臥不安。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趙蘭英贈銀葬姑 定巧計門掛雙燈
賣女葬姑心意堅，孝心早已達上天。
偶因乘涼遇嬸母，贈銀回家乃雙全。
話言次日清晨，李夢月見蘭英小姐食不甘旨，坐臥不安，恐怕小姐憂愁出病來，將小姐哄進花園散心。正然觀花玩景，忽聽花園墻外有婦女說話之聲，小姐遂令夢月去看一看是什么事喧嘩。夢月聞言，搬了一張茶幾放在墻根，小姐給扶住茶幾，夢月腳踏茶幾，手扶墻頭，往外觀看，原來是眾婦女圍著一個七八歲的小閨女問話。夢月一聲問道：“眾位嬸子、大娘、嫂嫂、姐姐、妹妹們，圍著那個小閨女做啥？”眾婦女見問，抬頭望上一看，說道：“那不是夢月姐嗎？你們姑娘想必也在花園中了。這是賣婆領(lǐng)這個小閨女賣，生的又極好，又伶俐，又俊俏，又會說話。你告訴你家姑娘買下罷，留著使喚?！眱?nèi)中有一婦人，身長力大，又粗魯，走過來說：“待我把這小閨女遞給你，叫你姑娘看一看?！眱墒职褠劢闩e起，遞上墻頭。夢月接過來，將愛姐放在就地，領(lǐng)到花亭。
姑娘隨后上至花亭坐下，仔細留神觀看愛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二眉如峰，鼻如懸膽，通關(guān)鼻梁，二目帶秀，齒白唇紅，天然生來一團精神，舉止端方，生就的貴相。心中暗想：“為何賣身呢？”開言問道：“你這小姑娘家住哪里？姓字名誰？因何賣身？對我說來?！睈劢阋妴?，不由的撲簌簌滿眼落淚，口尊：“姑娘，我家住東關(guān)外，姓孫，我名愛姐。只因我二叔賣水，趙明賊子將我二叔誆入他家，害死丫鬟，誣我二叔酒后行兇，送在當(dāng)官問成死罪。俺奶奶聞信生生氣死，無錢置買棺木，故此賣身?！碧m英小姐聞聽侄女到來，婆母氣死，不由的眼中滾下淚珠，上前拉住愛姐，口呼：“侄女，我是你未過門的嬸嬸趙蘭英，這就是嫌貧愛富的趙明花園?！睈劢懵劼犘闹泻ε拢樯硐肱?。小姐拉住愛姐說道：“侄女休要害怕。我父嫌貧，昧了血心，嬸嬸豈是失節(jié)喪德之人？古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豈嫁二夫’。我生是孫家人，死是孫家鬼。”說到其間，痛淚交流。愛姐暗暗夸獎：“趙明心如狼毒，他女這等賢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勸道：“嬸母少要悲哀。我二叔將來自有解救。”蘭英止住淚水，眼望夢月，說道：“你陪著愛姐在此稍等片時，倘有人問，你就說是王府丫鬟來替花樣的?！眽粼禄卮穑骸皶缘?，小姐請便?！?br /> 蘭英小姐款動金蓮，出了花亭。來到繡樓之上，打開皮箱，取出三十兩紋銀，用汗巾包好，連忙提筆寫了一封書字，拿下樓來。急忙忙來到花亭，向愛姐說道：“這是紋銀三十兩，書字一封，務(wù)必早晚送在南牢，給你二叔拆看。欽天監(jiān)現(xiàn)今奏明皇上，有瘟鬼下降，令各府州縣軍民人等于七月十五日皆掛紅燈。趁此晚上假意玩燈，暗去過府吊孝。我又不知咱的門戶所在，如何是好？”愛姐說：“這有何難？嬸母若去吊孝，去年俺奶奶給我買了一對紅蓮燈，到十五晚上把這雙燈掛在咱那大門上，看見紅蓮雙燈就認的是咱的家了?！碧m英小姐心中大喜，說：“好一個有主意的侄女，我記下了。這銀兩怎樣拿法？看賣婆知道。”愛姐說：“好辦，將銀，信縫在我的貼身衣內(nèi)，他就看不出來了?！绷⒖淌帐耙旬?，愛姐說：“侄女蒙嬸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團聚，又贈銀葬我祖母。嬸母轉(zhuǎn)上，受孩兒一拜?！毙〗忝γv起，戀戀不舍。夢月說：“姑娘呀，愛姐來已多時，只顧留戀不舍，倘被俺老爺撞見，有些不便?！毙〗懵勓?，遂命夢月將愛姐送出去。
夢月立刻將愛姐領(lǐng)至墻下，自己立在茶幾上，小姐扶住茶幾，夢月把愛姐提起，舉在墻頭以上，向外邊說道：“哪一位嫂子有力氣，把這小閨女接下去，俺家太太、小姐嫌他小?！绷⒖逃腥税褠劢憬酉聣ν狻ｅX婆心中不悅，問愛姐：“你這孩子沒點緊慢，人家不要你，就該早些出來才是，隨我走罷?！碧m英小姐在墻內(nèi)聽的明白，說：“月姐，你把賣婆喚回來，有話向他說。”夢月聞言，向墻外說道：“老錢休走，俺姑娘有話向你說?！卞X婆聞叫，連忙來至墻下，問道：“有何話說？”夢月回頭問：“姑娘有么話說？”小姐低言說道：“因愛姐身上帶著銀子，賣婆與他同行，我恐被他看破，有些不便。這有二百大錢給他，慢慢遞給他，暗向愛姐丟一眼色，令他先去?！眽粼侣勓裕吭趬︻^，把錢串搖了兩搖：“俺姑娘說把那小閨女看了半天，耽誤你的工夫，這有二百大錢給你?！卞X婆說：“又破費姑娘的錢，替我謝謝罷。”夢月說：“你把布衫撐起來，我一五一十?dāng)?shù)給你?！卞X婆說：“勿須數(shù)，扔下來罷?！眽粼抡f：“若不數(shù)清，俺姑娘說我打拐?！币恍姓f著，向愛姐使了個眼色。愛姐參透其意，轉(zhuǎn)身竟撲舊路跑去。出了東關(guān)廂，到了自己大門，走入院中，龍氏看見愛姐回家，就知無人買，愁上心來。才要問話，只見錢婆喘吁吁滿臉是汗，走進院來，向龍氏說道：“你這孩子教我趕了一身汗。我與人家一句話沒說完，他就跑了。萬一失迷了他，我怎么見大嬸呀。阿彌陀佛，幸虧他回了家。今日領(lǐng)他將大街小巷游遍，也沒有人買?！毖粤T出門而去。
龍氏見錢婆走了，眼望愛姐說道：“兒呀，無錢買材，如何是好？”愛姐說：“娘呀，不要愁悶，現(xiàn)有銀子?！饼埵蠁柕溃骸般y子在哪里？”愛姐說：“現(xiàn)在我的里衣內(nèi)?！饼埵下勓裕破饜劢愕睦镆?，見有一條藍汗巾，解下來一抖，見包著一封白銀。問道：“此銀從何而來？”愛姐遂將遇見嬸母贈銀的話說了一遍。龍氏說：“兒是胡言。你二嬸就是趙戶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害到死地，咱與他血海冤仇，焉有贈銀之理？”愛姐說：“俺嬸母乃是明理之人，與他父大不相同。他不但贈銀買材，使咱母女相聚，還給俺二叔寫了一封書字，還說教你老替他靈前行孝。于本月十五夜晚假說逛燈，暗來吊孝。兒同嬸定記門掛雙紅蓮燈呢?！饼埵险f：“這就是了。愛姐，你再去把錢婆喚來，令他去買材。”愛姐說：“錢婆替咱買材去，他必打拐，不如我自己去買?！饼埵险f：“你既能買，免煩人了?！彼彀雁y子取出幾兩包好，遞給愛姐。
愛姐接在手中，離了草堂，來到大街。走不多時，看見向南一座木作鋪，從里面走出一人。是鋪中掌柜的，姓李名永興，問道：“你這小閨女，哪里玩耍不了？單在俺這鋪面門口站立?！睈劢阏f：“你們開鋪奉官，就該斷了路行人。我們家死了人，要買一口棺材，莫不成你鋪中棺材留著自己使用？”李永興心中不悅，說：“你這個小閨女，好不會說話呀，俺這棺材原是賣的?！睈劢阏f：“既是賣的，也許我看看，不許嗎？”李永興說：“俺今日還未發(fā)利市呢，小閨女你快去罷?！睈劢阏f：“喲，你把主顧向外推，你還想賣錢？竟剩不開張了?！崩钣琅d說：“莫非你是買材的嗎？或是錢或是銀子，拿來我看?！睈劢惆雁y子遞過去，李永興接來一看，果然是高足白銀，問道：“你在何處住家？”愛姐說：“我在這東邊住，孫繼成是俺爹爹?！崩钣琅d說：你就是孫相公的閨女，名喚愛姐嗎？怪不的人說你會說話。你家誰死了？”愛姐回答：“俺奶奶?！崩钣琅d說：“你看哪一口好？”愛姐說：“那西北角上第二一口好?！崩钣琅d說：“那是六寸檉木的，別人給過五兩二錢銀子未賣。你這銀子成色高一點，讓你二錢銀子罷?！毖粤T把銀子在天平上一秤，原是五兩三錢。李永興說：“這銀子多三錢，我找給你罷?！睈劢阏f：“別找給我銀子錢咧，奉煩你鋪中伙友把棺材與俺抬了去，將殮預(yù)上，就將剩下的銀子給眾位喝盅酒罷?！北娙寺勓裕锨疤w的抬蓋，抬材的抬材，霎時抬至孫家。把材放下，一齊動手，將老夫人尸身捧入棺內(nèi)，用斧把棺蓋釘好。龍氏母女一齊叩謝，眾人徉徜而去。母女二人在靈柩前焚化紙錢，雙膝跪倒，放聲大哭一場?？翱凹t輪西墜，玉兔東升，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愛姐說：“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這些日并無一人探監(jiān)看他去。你老把飯多做些，我一來給俺二叔送飯，二來還有俺二嬸那一封書字，送與俺二叔看。龍氏說：“兒呀，你本是七歲閨女，知道監(jiān)在那里？”愛姐說：“鼻子下有嘴，問問人家就知道了?！饼埵险f：“你既然決意要去看你二叔，為娘也不阻攔，我去做飯?！辈淮蠊し?qū)堊鍪?，掏在罐?nèi)。愛姐說：“娘把銀子給我拿上一錠，再拿二百大錢給俺二叔捎去，好教他零碎使用。”龍氏遂將銀子錢如數(shù)拿出，遞與愛姐。愛姐把銀子裝在小荷包內(nèi)，手提飯罐，出大門順著街道進了東關(guān)，逢人就問縣獄在于何處。不知找的著縣獄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通書信愛姐探監(jiān) 因吊孝蘭英逛燈
父女本系骨肉親，不料賢奸莫比論。女賢葬婆流芳遠，父奸害婿遺恨深。話說愛姐問來問去，來至監(jiān)門以外。從窟窿向里問道：“里邊有人么？”且言把守監(jiān)門禁卒名喚狗皮臉，正在那里打盹，忽聽有人叫門，立起身形往外探頭一看，問道：“是誰叫門？”愛姐說：“是我。”狗皮臉說：“你這閨女家喊叫甚么？”愛姐說：“我給俺二叔送飯的?！惫菲つ槅柕溃骸澳愣迨钦l？姓嗎名嗎？”愛姐說：“我二叔是孫繼高?！惫菲つ樥f：“確有這一個人，是你來晚了。方才開門放風(fēng)，現(xiàn)時將門鎖了，鑰匙四老爺帶進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來，等著開門放風(fēng)，你好進去與你二叔送飯?！睈劢愫瑴I哀求：“禁卒大爺，你老瞞上不瞞下，行個方便，把監(jiān)門開了，我與俺二叔見一面，不枉我大遠的走這一遭?！惫菲つ樥f：“這是朝廷家的禁地，誰敢私開，要是跑了囚犯，哪個能擔(dān)的起？去罷，這門是不開的?！睈劢懵犃诉@話，就大哭起來?？蘖艘粫棺”?，口呼：“禁卒大爺，我二叔官事，實是屈情。俺家又是貧寒，有心給大爺你送一分人情，奈家中無力，這有二百大錢，權(quán)且送給你老人家買杯茶吃，方便方便罷?！惫菲つ樢娪辛隋X，心中暗喜，說道：“別看你年紀(jì)小，真會說話。你到懂的人情世事。既是你誠心看望你叔父，我做個私情罷。俗語道的好：何官無私，何水無魚。若是住衙門不丟鬼，除非狗不吃屎。雖然鑰匙帶進官宅，俺們也有一把兩把的私鑰匙。女孩兒家大遠來一趟不容易，你將這二百大錢捎進去，給你叔父零碎使用罷?！睈劢阏f：“大爺莫非嫌少嗎？”狗皮臉說：“小姑娘若是這么說，我就收下?！苯舆^錢來揣在懷內(nèi)，用鑰匙把獄門開放。愛姐隨著狗皮臉進了獄門，復(fù)把門鎖上。
狗皮臉領(lǐng)定愛姐來至孫繼高的牢房之外，狗皮臉進了牢房內(nèi)，說道：“孫相公，你侄女給你送了飯來了?！睂O繼高說：“大哥休來取笑我，那侄女方交七歲，焉能到此？”狗皮臉說：“我焉能哄你？”扭項回頭說：“小姑娘，你進來向你叔父說幾句話，你就快出來?？从胁楸O(jiān)的老爺來看見，大有不便。我上獄門上看看去?！毖粤T徉徜而去。
愛姐進了牢房，只見叔父蓬頭垢面，骨瘦如柴，腿上棒瘡血水濕透衣襟，不由的痛哭起來。孫繼高說：“吾的兒，休要哭，恐有查監(jiān)的知曉?！睈劢阒贡f：“二叔，吃點飯充一充饑，也不枉我娘命我送這一趟飯。”繼高聞言，心中暗想：“愛姐來到監(jiān)中，只提他母親，不提他奶奶，是何緣故？”遂問道：“你奶奶在家可安好？”愛姐見問，腹中暗想：“我若說出實言，大約二叔這飯準(zhǔn)不能下咽。不免哄過一時，等二叔吃完了飯再說明也不遲?！毙趴谡f：“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繼高聞言心中犯疑，暗想：“我母親聽我坐監(jiān)，必然哭的死去活來，焉有好的道理？”復(fù)問道：“你奶奶在家到底怎樣了？若不說實言，我吃不下去這個飯?！睈劢阋娝逶偃淖穯?，料想瞞不過去，含著眼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孫繼高聞言一怔，說道：“愛姐你說來說去，你奶奶死了嗎？”愛姐說：“已死好幾天了?！睂O繼高痛哭起來，哭了一陣，止住悲聲，怔呵呵發(fā)愣。愛姐說：“這有零碎銀子，留這二叔使用?！崩^高接過拆看，果是雪花白銀，心中納悶：“我在監(jiān)中受罪，兄長上京未回，又無親朋幫助，家無物件賣錢，此銀從何而來？”愛姐見他二叔看銀不語，知他心中犯疑猜，遂問道：“二叔不語，莫非疑此銀來路不明嗎？”繼高回答：“正是?！睈劢阌謱①u身遇嬸，贈銀殮親說了一遍。繼高說：“吾兒言之差矣。趙明把為叔害到死地，仇深似海。那有贈銀之理？”愛姐說：“別屈了好人。二叔若不信，現(xiàn)有俺嬸的書字一封，命我送給你看?！崩^高接過，拆開一看，上寫道：
趙氏蘭英斂衽百拜孫二相公：
自前日我父心起不良，實系奴之繼母馬氏唆挑趙能殺死丫鬟，徒賴公子。及奴知信，已晚之矣。奴將退婚書誆來撕碎，自此父女不睦。欲救公子，束手無策。適值侄女賣身，奴贈銀殮親，定計十五夜晚吊孝。有奴義姐李夢月伴奴赴京尋兄，救公子出牢。奴心自有天鑒，豈肯失德喪節(jié)？雖有衷腸，筆難盡訴，草草手書。蘭英泣拜
繼高看畢，心中暗想：“父是毒蟲，女倒賢德?！辈挥蓛裳勐錅I。只見狗皮臉從外進來說道：“孫相公，你令侄女入監(jiān)工夫太大，打發(fā)他回去罷。四老爺不久查監(jiān)了?！崩^高回答：“我曉得?！毖弁麗劢阏f道：“監(jiān)中無紙筆，修書不便。若見你嬸，就言為叔感謝不盡。你回去罷?！笔迮c侄女灑淚而別。不多時來到家中，龍氏問道：“監(jiān)中送飯為何去了這半天？”愛姐遂將監(jiān)中之事述說一遍。
不知不覺已到七月十五日，家家戶戶掛一紅燈。所因何來？只為欽天監(jiān)奏明圣上，當(dāng)年秋令有瘟鬼下降。普天下之民于七月十五日各掛紅燈一只，驅(qū)逐瘟鬼，得其平安。此詔一下，故此普天下之民不約而同。愛姐慌忙走進房來說道：“孩兒見家家戶戶掛一紅燈，想必今日是十五了。險些我耽誤了大事。娘呀，將我奶奶給我買的紅蓮雙燈掛起才是?！饼埵弦榔溲詫魭炱?，按下不表。
且言蘭英小姐向夢月說：“今日正是十五日，你同我到前廳，對老爺說明今晚去觀燈之事。到那里見景生情。”二人下了繡樓，穿宅過院，來至前廳內(nèi)屏以后，趙明正吩咐家人往大門上掛燈，夢月近前稟道：“姑娘來了?！奔胰寺犝f，各自退下。小姐走進，向趙明拜了兩拜說：“爹爹萬福。孩兒稟告：終日在繡樓悶倦，聞聽今晚家家戶戶皆掛燈彩，大街小巷甚是熱鬧。孩兒意欲同夢月姐假扮男子模樣，前去逛燈。特稟父知。”趙明說：“兒呀，你是宦門幼女，逛燈不便?！毙〗懵勓?，低頭不語。夢月在旁說：“老爺不準(zhǔn)咱逛燈，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小姐聞夢月之言，知是叫他哭，口中數(shù)數(shù)落落哭將起來，說道：“若是生身親娘在世，要一奉十，說一不二。這是嗎呀，有后娘就有后爹，日在繡樓，如同坐監(jiān)，好容易遇著燈彩不準(zhǔn)逛，不如死了方休?！壁w明說：“好一個不通情理的奴才，為父不教你逛燈，你就后爹后娘，述長道短，哭起來了。自從馬氏到咱家數(shù)年，未曾聽你叫他一聲娘，他也未曾打你一下，罵你一句，就像為父有了短處一般。你這是嬌養(yǎng)慣了的性情。今晚你逛燈也罷，不逛燈也罷，為父再也不管你了。”夢月說：“姑娘呀，別哭了，俺老爺準(zhǔn)你逛燈去呢?！毙〗懵勓裕棺”?，立起身向趙明說道：“孩兒逛燈，必然城里關(guān)外男女擁擠，孩兒不與他們?yōu)槲?，須備兩匹馬，我同夢月走馬觀燈，逛不多時就回家?！壁w明正在盛怒，說：“別說你騎馬，就是你坐轎，我也不管你了?！眽粼抡f：“姑娘回樓妝扮去罷，我令他們備馬伺候，晚上用?！毖援厑碇榴R棚，吩咐家童備兩匹馬，晚間姑娘逛燈用。家童將馬備好，夢月說：“不用你們伺候，把馬交于我罷?！眽粼聦ⅠR牽到繡樓下拴好，上了繡樓。主仆二人將行李收拾齊備，用完晚飯，二人女扮男妝，把行囊搭在馬上。蘭英命夢月將生身母的影像懸起，拜了四拜。向夢月說道：“月姐，奴待你未有什么好處，奴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晚吊孝上京，全仗姐姐照應(yīng)，轉(zhuǎn)上受小妹一拜?！眽粼禄琶σ簿凸蛳抡f道：“姑娘休行大禮，奴感姑娘的恩德比泰山還重，殺身難報。姑娘請起，天不早了，咱下樓走罷！”夢月暗將彈弓、防身寶劍捎在馬上，把兩匹馬牽出后門，主仆搬鞍上馬，拐彎抹角來到大街。一看各鋪戶皆懸燈結(jié)彩，鼓樂喧天，齊放花炮，異樣之燈掛滿街衢。主仆無心逛燈，催馬出了東關(guān)。往前走了不遠，見路北門前掛著紅蓮雙燈，主仆下馬，拍門叫道：“愛姐，開門來。”
且言龍氏母女正在草堂盼望，忽聽有人叩門。愛姐說：“想必是俺二嬸子來了。”母女二人出離草堂，將街門開放。借著燈光一看，問道：“你是誰拍俺大門？”蘭英說：“愛姐，休要高聲，你二嬸到了?！睈劢阋宦犝Z音，自己方明白，回頭說：“娘呀，是俺二嬸到了。”龍氏聞言，進前用手拉住蘭英說：“妹妹隨我來?！币煌M了草堂。夢月把馬牽進院內(nèi)拴好，愛姐把街門關(guān)閉。龍氏與蘭英敘禮，愛祖與嬸母叩頭。龍氏說：“妹妹，這位是誰？”蘭英回答：“這是義姐李夢月?！饼埵嫌峙c夢月見禮。蘭英說：“月姐姐將錢紙取出，靈前焚化?！眽粼聫男心覂?nèi)取出錢紙，在靈前焚化，蘭英哭拜。龍氏說：“妹妹少要悲啼，咱的婆母六十七壽的人，也算老喜喪，不必過哀?！碧m英止住悲聲說：“妹子豈不明白，只是你兄弟南牢受罪，婆母因此氣死，奴心何安？小妹今夜一來吊孝，二來上京尋兄，商議救你兄弟，居家好團圓。奴若尋不見長兄，就住在京中等候圣上出巡，定要訴告御狀，好搭救你兄弟出監(jiān)，小妹終身有倚，咱姊妹白首相聚?！毖粤T，從行囊取出紋銀百兩，口尊：“嫂嫂，這銀以作家中費用，小妹就此拜別?！睈劢闵锨俺蹲∫陆螅f：“二嬸別走，再住幾天走也不遲?！睈劢憷p住，不知走的了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清峰山賊寇劫徑 趙蘭英誤入黑店
女子貞烈出本心，沽名要譽非其論。
千里尋兄救夫主，惹得世人說到今。
話說愛姐扯住蘭英小姐不放，蘭英說：“我若住在家里，恐怕我父知曉，我就走不開。那時怎了？”龍氏向愛姐說：“不可留戀你二嬸，還有會面之日?！睈劢惴饺鲩_手。李夢月把兩匹馬牽出街門，龍氏、愛姐相送蘭英，灑淚相別。主仆上馬，天已五鼓，蘭英說：“嫂嫂同侄女進去罷?！饼埵险f：“在路上早下店，晚出店，身體保重?！毖粤T頓革詹加鞭，望北蹚下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趙明次日清晨問及丫鬟：“你姑娘昨夜逛燈幾時回的府呢？”丫鬟稟道：“自昨晚上逛燈，并未回府?！壁w明說：“你上繡樓再瞅一瞅去?！毖诀哳I(lǐng)命，來至繡樓一看，并無人影，立刻回覆：“老爺，繡樓無人。”問及門上人，皆言未回府。趙明聞報暗想：“此時不回府，大約在王府上了。遂命家人去問。不多時回報：“王府上并未見小姐之面?！壁w明聞報，心知有異：“莫不是這奴才因我退婚，撕了文約，吵鬧了幾句，恐我給他另尋夫主，假意借逛燈為由，行脫身之計也是有的?！毕氲竭@里，遂派數(shù)名家人，在城里關(guān)外并孫姓偵探消息。這事按下不表。
再言蘭英主仆夜住曉行，走陽關(guān)大道撲奔北京。這一日正往前走，來在濟州地方。有一座高山阻路，從林中發(fā)出一枝響箭。暗中交代：此山名為清峰山。有一伙劫徑的強盜，為首有四個頭目：一個名鬼頭張俊，一個名鬼臉李清，一個名地溜鬼王熊，一個名追命鬼李豹。又聚了些亡命之徒，四五十號俱是山東人氏，在這清峰山稱孤道寡，每日在山下?lián)尳賮硗锌?。這四個賊首見天氣清亮，令嘍羅備馬下山采盤。嘍羅遵命，不敢怠慢，把四匹馬備妥，牽至山口。四個賊首認鐙乘騎，眾嘍羅擁護著下山。來至松林之內(nèi)向外探望，不大的工夫，遠遠來了兩匹馬。堪堪臨近，原來馬上是兩個白面后生，立刻放了一枝響箭。
且言主仆二人正往前行，忽聽松林中放出一枝響箭。蘭英問道：“月姐，這是什么響？”夢月說：“這是響箭，林中必有劫徑的賊寇?！毖赃€未盡，只見從林中竄出四匹馬，馬上騎著四人，皆是花布蒙頭，面生兇惡；后面有幾十名嘍羅，各執(zhí)長槍短刀，耀武揚威。只見眾寇中竄出一賊，坐跨一匹青馬，此賊花布纏頭，面如灰色，濃眉大眼，頦下一部紅髯，身穿青緞?wù)湟拢稻b包，青緞兜襠褲，花布裹腿，大尾巴革及鞋，手擎一把鬼頭刀，嘴內(nèi)大喊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有人從此過，須給買路錢，若要牙崩半個不字，一刀一個土里埋，一刀一個土里埋?！崩顗粼驴吹拿靼祝娰\人身臨切近，左手擎弓，右手搭彈，照定賊人哽嗓咽喉打去。弦響彈到，“吧”的一聲，響鬼頭張俊在馬上歪了兩歪，跌下馬來，絕氣身亡。追命鬼見大寨主張俊落馬身亡，不由的三尸神暴跳，五靈豪氣飛空，心中大怒，喊道：“綿羊也能扎手，氣死我也！”手掄雙刀，一馬竄出，“好好下馬受死，與俺大寨主抵償。李夢月見此賊也是花布纏頭，面如白紙，并無血色，濃眉毛小眼睛，塌鼻梁，血盆口，頦下無須；正在年輕，身穿藍緞?wù)湟?，藍緞兜襠褲，腰系紅緞綽包，花布裹腿，大尾巴魚鱗革及鞋，手掄雙刀，趕奔前來。身臨切近，李夢月早已將鐵彈叩在手內(nèi)，見賊已近，將彈搭在弦上，前拳一伸，后拳一撒，只聽“嗖吧”一聲響，正打在追命鬼李豹的哽嗓咽喉。李豹“噯喲”一聲，將雙刀拋落塵埃，栽兩栽、晃兩晃，跌下馬來，身歸那世去了。只聽鑾鈴響處，李夢月抬頭望對面觀瞧，見沖過兩騎馬。馬上馱定二賊，這一個花布纏頭，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痣痕，塌拉眉稍小眼睛，哆列嘴，頦下無須；身穿灰緞?wù)湟?，灰綢褲，腰系紫緞綽包，花布纏腿，足下穿魚鱗大尾巴革及鞋，坐騎一匹青馬，手擎截頭刀一把，此賊乃是鬼臉李清。那一個也是花布纏頭，面如鍋底，紅眉毛，紅胡須，身穿青緞?wù)湟?，紅緞綽包，青緞兜襠褲。花布裹腿；足蹬大尾巴革及鞋，手使加鋼月斧，坐跨一匹烏馬，此賊乃是地溜鬼王熊。二賊兇抖抖氣昂昂，拍馬各舉兵刃，并馬趕奔過來。夢月見二賊來的兇惡，即刻弓上叩彈，對準(zhǔn)黑賊發(fā)去一彈，只聽“嗖吧”一聲，王熊“哎喲”一聲，正中哽嗓咽喉，“撲咚”吊下鞍鞒，絕氣廢命。李夢月急忙將弓斜插脊背，執(zhí)出雌雄二劍，在馬上迎敵。刀劍相碰，戰(zhàn)有七八個回合不分勝敗。蘭英小姐在馬上見夢月與群賊相戰(zhàn)。只嚇的渾身厲顫，一抖絲韁，撲奔山洼逃命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夢月勝不了賊人，將招法改了二馬相撞，使了一招名為毒蛇吐舌，用右手劍迎面劈去。鬼臉李清用截頭刀相迎，將右脅閃出，夢月左手劍跟近，就在賊人右脅上將劍刺入。鬼臉李清說聲“不好”跌下馬來，死于廢命。眾嘍羅見四位寨主皆已廢命，誰也不敢上前，俗語人無頭不走，鳥無翅不飛，群寇一哄而散，逃命去了。李夢月見眾賊已散，也不追殺，撥馬再尋小姐，蹤跡不見，只急得汗流滿面，在山洼前后尋找。這且不講。
再言蘭英小姐心中害怕?lián)@，惟恐身落賊手，又怕夢月敵不住眾強盜，頓革詹加鞭。多虧松林遮目，未被賊人看見，逃出清峰山口。不多時看見前面一座鎮(zhèn)店，打馬入鎮(zhèn)。見是南北大街，路東有一座客寓，門上有匾，上寫“榮升店”，白灰墻上寫著“清河鎮(zhèn)招商客寓，仕宦行臺?！闭挥^看，只見從店內(nèi)走出一人，把馬嚼環(huán)一拉，說：“老客呀，咱這店內(nèi)潔凈，天色已晚，哪不是住呀?！碧m英問道：“你這店內(nèi)可有單間否？”店家說：“哪上房也有，單間也有。”小姐聞言，棄鐙離鞍，把馬牽進店來。抬頭一看，東北角有一間屋，極其僻靜，“就住在此屋，煩店主給搬行李。”店主答應(yīng)，把行李搬入屋內(nèi)。自覺行李沉重，就知里邊金銀不少，心中歡喜財神到了，何用再留客人？”遂把店門關(guān)閉。暗中交代：這原是一座黑店。店主姓張名虎，外號名沒牙虎。見小姐是一孤客，財帛又多，心起歹意，回在后邊，走入自己房內(nèi)，見了他妻笑嘻嘻的低聲說道：“今日店內(nèi)來一孤雁，騎一匹大馬，行李沉重?？垂饩安皇巧暇┑呐e子，就是探親的后生。今夜三更將他殺死，得了他的行李，咱小兩口享不盡的富貴。”劉氏聞言喜不自勝。只聽前店客人呼喚店東，張虎急忙奔前店。
且言蘭英小姐在清峰山遇群賊，恐賊寇追趕，一天未用飯。住在店內(nèi)，餓的虛火上炎，自覺口中發(fā)渴，喉中生煙，故而呼喚店東取一杯茶吃。張虎問：“有何事呼喚？”小姐言道：“口喝欲飲一杯茶?！睆埢⒒卮穑骸跋喙俅胰ト∪ァ！奔泵淼胶笤海娏藙⑹险f：“活該，早早打發(fā)他去前店。這孤客要茶吃，你把蒙汗藥多多下在茶內(nèi)，將他蒙倒，用蘆席一領(lǐng)，麻繩三條捆起，把他撇在后潭，順?biāo)魅?，極其爽神?！眲⑹下勓?，急忙把蒙汗藥下在茶內(nèi)，張虎將茶用托盤托定，送至小房，放在桌上。小姐正在饑渴之際，見茶既飲。霎時藥性一發(fā)，只覺天旋地轉(zhuǎn)，頭目眩暈，渾身無力，躺臥地上人事不知。
張虎、劉氏二人忙忙來至前店小房門外，偷眼往里窺探，見小客人躺臥在地，就知中了蒙汗藥。二人進房把行李扛到后店，將行李打開一看，許多金銀，仍然包好。復(fù)又來至小房，將榻上蘆席拉下，將小姐用席裹起。用三條麻繩捆了三道，張虎、劉氏用扁擔(dān)繩系好，抬起來至后門放下。開放后門，向外張望，并無一人行走。二人把小姐抬出后門，竟奔后潭而來。剛來至潭邊，見燈光一閃，有幾個人竟奔潭來。只嚇的男女二賊激伶伶打了一個寒戰(zhàn)，撂下小姐，忙忙跑去。
暗中交代：這清河鎮(zhèn)上有一家鄉(xiāng)紳，姓王名進，表字居功，官拜刑部侍郎。夫人蔣氏所生一男一女，男名金桂，女名玉梅。老爺年邁，告職還家，不幸一病而亡。今孝服已滿，蔣氏夫人身染秋瘟，病體沉重，服藥無效。玉梅小姐無計可施，只得沐浴齋戒，候至夜靜更深，到后潭龍神廟拜禱，求藥醫(yī)治母病，便令兄弟金桂同行。丫鬟秋香拿著金銀錁子，右手執(zhí)著燈籠，開放后門，主仆三人撲奔后潭而來。丫鬟執(zhí)著燈在前行走，忽見有人抬著不知何物，撂在地上，撒腿就跑。主仆三人皆已看見，玉梅小姐心中想道：“昨夜晚上偶得夢兆，在這后門之外有一只孤鳳，身被繩索，我給他解開。那鳳飛上繡樓，又有一鳳飛來，將被困之鳳引去，雙雙飛上九霄?！彼煜蛑诀哒f道：“咱們要得些橫財?！毖诀邌柕溃骸皺M財在于何處？”小姐說：“這時候正是夜靜更深，賊人偷盜人家財物，用蘆席搭訖，從此經(jīng)過，被咱主仆三人沖撞，摞下財物，將賊驚走。把此席包運到咱家，豈不是發(fā)了橫財嗎？”金桂接言：“我看這一捆財物實不少，何不一齊上前看個明白？”丫鬟說：“姑娘同大叔給我助著膽，我去看一看去?！笔痔釤艋\上前一看，不看則可，及至一看，不由的激伶伶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只嚇的面如土色。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趙蘭英絕處逢生 李夢月殺賊尋主
玉梅夜深扯龍?zhí)?，祈禱妙藥求靈丹。
不料解救趙小姐，五百年前結(jié)善緣。
話說丫鬟秋香遵姑娘之命，撐著膽子，手執(zhí)燈籠走近前一看，原是一床蘆席捆著三道麻繩，不知內(nèi)里捆著何物，把繩解開，將蘆席打開一看，“咳喲”一聲，“咕咚”跌倒塵埃。玉梅小姐見丫鬟嚇倒，把燈籠也摔滅，令金桂兄弟回家點燈。金桂聞言飛奔回家取燈。秋香將神定了定，眼望小姐說：“蘆席內(nèi)非是財帛，原是一個死尸，是書生打扮。這時候抬在此，定有原故。”金桂手執(zhí)燈籠來到，用燈光一照，見此人口噴黃沫，氣息未絕。秋香說：“這必是被人所害，中了蒙汗薰香，被咱主仆撞見，若是見死不救，與那害人的一律同罪。”小姐說：“你就把他背在咱家書房，救活此人，勝造七級浮屠，咱主仆再造潭求藥，有何不可？”秋香說：“我不背他，男女授受不親?！毙〗阏f：“深夜之間，并無人見。你若把他背在書房，我賞你九尺紅綾做褲穿。”秋香說：“不要過河拆橋?！毙〗阏f：“焉能撒謊。”秋香心中歡喜，說：“姑娘、少爺抽一把，我可就背起來了。”說著拉著蘭英的胳膊，玉梅、金桂用手向上一抽，秋香背負蘭英，金桂執(zhí)著燈籠在前引路，玉梅在后相隨。不大工夫來在書房。一進書房，蘭英靴子被門框刮掉一只。小姐看見，彎腰拾起。秋香把蘭英放在榻上，玉梅小姐命秋香給他穿這一只靴子。秋香接過靴子，上前去用手給穿靴，只見是一只瘦小的三寸金蓮，紅緞花鞋，插著滿幫的，復(fù)又將那一只靴子也解脫掉，一看兩只是一樣的瘦小金蓮。秋香說：“姑娘，你來看這稀奇事。玉梅聞言走近觀看，原來是一女子，對秋香說：“既是女子，放在書房不便，將他背上繡樓。”秋香不敢怠慢，又把蘭英背起，玉梅在前執(zhí)燈導(dǎo)引，來至樓上。
把蘭英放在床上，把他方巾摘下，花氅脫去，仔細一看，竟似一位如花女子。玉梅命秋香灌蘭英半盞涼水。工夫不大，只見蘭英一咕嚕爬起，抬頭觀看，見似一座閨閣繡樓，旁坐一女子。丫鬟端著水碗。自己發(fā)怔，心中暗想：“我住在招商客店，怎么來在此地？”只見玉梅小姐說道：“這一女子不必狐疑，皆因我母染病，我姊弟同丫鬟赴后潭求神討藥，撞見有二人抬著席”，如此如彼述說一遍，問道：“你是何處人氏？因何女扮男妝拋頭露面，被人所害？從頭說明?！壁w蘭英聞言，如夢方醒，不由的眼中落淚，說道：“奴家家住無錫縣南關(guān)內(nèi)，奴父趙明曾作過戶部尚書，奴母是王氏美容，早已棄世。奴名蘭英，終身許配無錫東關(guān)外居住孫兵部之次子，未曾過門。孫老爺病故，又遭天火，家業(yè)中落。我父嫌貧，定計害婿。女扮男裝，上京尋兄，同恩姐夢月山前遇寇失散，誤入賊店，荷蒙小姐姊弟相救，不然必葬魚腹。此恩此德無可相報，只可晝夜焚香，但求小姐闔宅寶眷福壽康寧?！庇衩沸〗懵劼犣w蘭英小姐訴說一遍，滿心歡喜，說道：“原來是表姐到了?！碧m英聞言，口呼：“恩人，恩人稱我是表姐，小奴心中不明?！庇衩氛f：“表姐有所不知。此處是清河鎮(zhèn)，我父名王居功，作過侍郎，我母蔣氏。表妹名喚玉梅，兄弟名金桂，表姐你是我姑母所生，咱豈不是表親？”蘭英這才明白，煩表妹導(dǎo)引去見妗母。這且不言。
且說李夢月在清峰山傷了四賊，尋找蘭英小姐，直尋至天晚，只得奔到一座村莊借宿。次日清晨辭別主人，復(fù)又尋找小姐。尋覓不見，正在著急之際，忽聽前邊有馬嘶之聲。抬頭一看，認的是蘭英小姐所騎的那匹馬，騎馬之人是一三旬的婦人，后有一人趕著馬走。心中暗想：“馬似人非，小姐哪里去了？看此光景，小姐是被這男女二人所害，我何不問個明白，報此仇恨？”想罷高聲叫道：“前面騎馬的慢走，有話相商。”
再言前邊騎馬的正是劉氏，趕馬的是張虎。只因張虎、劉氏用蒙汗藥蒙住蘭英，用席卷捆，方要向后潭內(nèi)扔，被玉梅主仆三人沖破，惟恐被人識破，大有不便，撂下席卷急急回店。回到店中一想：“不好，倘若這小客人蘇省過來，怎肯善罷干休？不如走為上策?！惫识鴮y兩搭好，劉氏騎馬，張虎在馬后相隨，連夜逃走。及至天明，忽聽后面有人叫他。張虎止住腳步，劉氏勒住了馬，扭項一看，是一騎馬的后生。李夢月一抖絲韁來至近前，說道：“你二人行路，何不再買一匹馬騎坐，豈不方便？”張虎說：“我有心欲買，未有賣的。”夢月說：“我原是往北京投親，走在此地，盤纏缺短，欲賣此馬又無人買?！睆埢⒄f：“此馬要多大價值？”夢月說：“路上不便議價，去到前面樹林處議價，亦便歇息?！睆埢⒙勓裕鞝狂R同行。來在樹林，把馬拴在樹上。張虎問道：“相公，此馬要多少價銀？”夢月說：“價銀只要五十兩，馭價不賣?！睆埢⒄f：“你既不說謊，我也不打價。”遂打開行李取銀。夢月抬頭一看，認的是自己行囊，不由的心頭火起，手拔寶劍照著張虎腦后，手起劍落，人頭落地，鮮血崩流。劉氏喊道：“明明世界，朗朗乾坤，白晝殺人?！眽粼律锨绊樖譅垦?，把劉氏拉倒在地，說道：“你若喊嚷，我將你殺死。我且問你：“這行囊、馬匹從何處得來？速速說明。若一字說虛，休想活命?！眲⑹瞎虻梗骸爸磺箴埫覍嵳f就是了?！睂⒆蛲碛幸晃幌喙氲晖端蓿妹珊顾幑嘧?、用席卷拋后潭從頭說了一遍。夢月聞言咬牙切齒，心中暗恨，勉強問道：“后潭在于何處？”劉氏用手一指，說：“那西北渺渺溟溟的，白汪汪就是?！眽粼掠脛⑹蠚⑺?，遂把二尸掩埋，牽著蘭英小姐的馬夠奔清河鎮(zhèn)的后潭而來。
半日的工夫，來至后潭，四下觀看，并無蹤跡，暗說：“不好，大約小姐必葬魚腹?！辈幻鈦淼浇稚?，買了些錢紙。來到潭邊，將兩匹馬拴在樹上，方要燒錢紙，未帶火種。一抬頭見一家門首立著一個孩童，夢月走上前，口稱：“相公，將火種借給我一個?！痹瓉泶苏峭跽箝T，孩童正是金桂。金桂說：“你且少站，我給你取火。轉(zhuǎn)身慌慌張張上了繡樓，說：“姐姐給個火，潭邊有一書生牽著兩匹馬在外面借個火，想必?zé)埱笊竦??！庇衩氛f：“兄弟你將桌子上火種拿去借給他罷?！苯鸸鹇勓裕帜没鸱N往后門去了。蘭英小姐心中懸念夢月，聽金桂所言必是夢月，暗想：“怎么牽著兩匹馬呢？”心中疑惑，眼望玉梅說道：“表妹，愚姐意欲望望后潭可否？”玉梅說：“正合我意。”秋香在前引路，姐妹攜手而行。來至后門樓上，望外觀瞧，只見一人在潭邊焚化錢紙，哭拜在地。蘭英小姐仔細一看，正是李夢月，不由的滿心歡喜，高聲叫道：“月姐，上這里來！”李夢月哭拜已畢，站起身形，才要往潭中跳，耳畔忽聽人叫，停步四下觀望，并無一人，暗想：“怪道，我要投潭一死，就有鬼魂來纏。”正然犯想，又聽一聲叫道：“月姐休要發(fā)怔，快上這里來?！眽粼绿ь^往上一看，見那適才借火的門樓上，有兩個姑娘，一個丫鬟。仔細一看，一個是蘭英小姐，那一姑娘、丫鬟不認識。弄的自己疑惑，人鬼莫辨。暗想：“這是陽世還是陰間？”只得奔門樓問個明白。
蘭英、玉梅二人下樓相迎。蘭英上前一把拉住夢月問道：“月姐，你如何來到此處？”夢月說：“一言難盡。我且問你，今日相會，這是陰間？還是陽世？”蘭英說：“這是陽世，何言陰間？你看當(dāng)空那不是太陽嗎？”就將遇山賊逃跑，誤入賊店，表妹相救，從頭至尾細說一遍。夢月聞言，向玉梅見禮，就將彈弓打死賊首，余黨逃散，樹林殺死賊人夫婦，問明底里說一遍，“巧遇二位姑娘，真乃吉人天相。重逢相聚就是不幸中之幸?！眽粼滤彀褍善ヱR拉進院內(nèi)拴好，喂上草料，又把行李搬到繡樓。秋香捧過臉盆，夢月凈了面，換了女妝，三人一同到堂樓拜見蔣氏太太。按下不表。
書中單表孫繼成得中狀元，京內(nèi)報子星夜奔無錫。非止一日，來到無錫東門，見有一簇人在街市閑談。報子下了坐騎，秉手當(dāng)胸，口尊：“眾位仁兄請了，小可動問一聲：孫老爺?shù)母谀睦?？”眾人回答：“這東門外姓孫的甚多，不知你問那個姓孫的？”報子說：“我是京報，到孫府報孫繼成孫大老爺中了狀元，特來報喜?！北娙寺?wù)f，個個歡喜，人人說孫宅冤仇有了見天之日，用手一指說：“你看那賣豆腐劉保是孫宅緊鄰，你問他可就把你領(lǐng)了去了。”報子拱了一拱手，說：“多承眾位指教?！眻笞永R走至劉保面前，一拱手：“動問老兄一聲，孫繼成老爺府在哪里？現(xiàn)今得中狀元，我是報喜的?！眲⒈Ｂ劼牐幌驳呐氖执蛘?，問道：“可有報單？”報子見問，遂從黃布包袱內(nèi)取出報單。劉保一看，一字不差，說道：“報子大哥隨我來。”劉保擔(dān)著豆腐挑在前，報子牽馬在后相隨，來至孫宅門首。劉保放下豆腐挑在前，報子牽馬在后相隨，來至孫宅門首。劉保放下豆腐挑，用手拍門說：“愛姐快開門來?！鼻已札埵夏概找箲夷钰w蘭英主仆上京尋兄一路的吉兇，這一日忽聽外面拍門之聲甚緊，急命愛姐到外面去看一看，是何人叫門。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聞喜報趙明毆子 投相府認兄訴情
貧居街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繼成才高登金榜，羞殺嫌貧愛富人。
話說愛姐遵母命，來至門內(nèi)問道：“外面何人叫門？”劉保說：“是我叫門。”愛姐說：“劉保哥嗎？”遂把門開放。劉保一聲不語，奔到草堂說：“大嬸子，我給你老叩喜！”跪在地就磕響頭。龍氏問道：“劉保你瘋了，你叩的哪門子喜？”劉保說：“俺大叔得中狀元，報子現(xiàn)在門外。這不是報單嗎？”雙手奉上。龍氏接過報單一看，不由滿心歡喜，說道：“劉保你替我代勞，陪報子飯鋪用飯。這有廿五兩銀拿去，除去飯帳，余剩賞給報子?！眲⒈＝鱼y陪報子去了。這時候龍氏又憂又喜，喜的是丈夫得中狀元，叔叔有了出頭之日；憂的是小嬸女扮男裝赴京平安否？未卜到京未到京，不由長吁短嘆。自己只得寫了一封書信，信中所寫無非是家中遭的是非，叔叔南監(jiān)受罪，婆母氣死，小嬸女扮男妝赴京尋兄之言，寫畢封疊好。只見劉保走來說道：“報子在門外謝賞回京。”龍氏說：“這有書信一封，帶到北京交與你大叔那里，自有重賞?！眻笞咏有鸥熬@且言講不著。
且言蔡知縣已知孫繼成得中狀元，這一驚非小?；氐剿秸?，見了夫人說道：“我這七品官坐不穩(wěn)了?！表n氏問道：“這話從何而起？”蔡知縣說：“孫繼成得中狀元，我受了百兩黃金，把他兄弟問成死罪。他若知曉，豈能善罷干休？我丟官罷職事小，恐有性命之憂?！辈挥尚闹泻ε?，眼含淚水，韓氏聞言，微然一笑，口尊：“老爺不必憂心，雖然將孫繼高定了死罪，現(xiàn)有趙府呈詞，又有孫繼高的口供，院司都有批諭，可以向他折辯。難道說哥哥得中狀元，他兄弟殺人就不抵命了嗎？古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例。”這一席話說的蔡知縣心花亂墜，按下不表。
且言趙明這一日正在大廳閑坐。只見家丁走進大廳說：“回稟老爺。”趙明問道：“何事？”家丁說：“聽人說孫繼成得中狀元。小人不信，趕到孫宅門前一看，見孫宅門旁貼著狀元及第紅報，此事真確?！壁w明聞聽家丁之言，大吃一驚，默默無言，低頭不語。心中暗想：“當(dāng)初帖請門婿孫繼高過府讀書，我是一番好意?？珊揆R氏母子終朝每日調(diào)唆，是我一時不明，心地糊涂，耳軟心活，設(shè)計暗害繼高。如今孫繼成中了狀元，若是知道繼高南監(jiān)受罪，必然金殿上本，只恐我的大罪難逃。又不知蘭英、夢月這兩個奴才的去向，萬一娶親，我以何言答對？”左思右想，無法可使，吩咐來福去叫趙能：“速來見我?！眮砀Ｗ衩瑏碇梁笤?，口尊：“大叔，老爺在大廳等你說話。”趙能正在東廂房熟睡，忽聽老爺呼喚，急起身走進大廳，見了趙明，口尊：“父親，將孩兒喚來有何事訓(xùn)教？”趙明吩咐來福、來壽：“把這小畜生給我捆起，吊在梁上?！眱蓚€家丁不敢怠慢，用繩把趙能捆訖，把長繩撇過梁去，用繩把趙能扯起。趙明說：“看皮鞭伺候?！奔叶⑵け捱f過，趙能含淚哀求：“饒恕孩兒并未為匪作歹，辦錯了事?！壁w明用皮鞭一指，說道：“我將孫繼高請來讀書，猶如你母子添了眼中釘、肉中刺的一般，調(diào)唆謀害他。老夫一時耳軟，上了你母子的賊船，花費了若干的銀錢，又丟了我的女兒。現(xiàn)如今孫繼成得中狀元，堪堪回家祭祖，你母子所做的事，此禍非輕，你還說未做錯了事?！睋P起皮鞭“唼、唼、唼”就打了無數(shù)的皮鞭，只打的趙能渾身青紫，皮開肉綻，一陣發(fā)暈，一陣發(fā)迷，這才停手不打，回書房歇息去了。
且言馬氏正在堂樓悶坐，忽聽前廳一聲低一聲高喊叫，猶如殺豬的一般，心中好生詫異，遂即下了堂樓，來至前廳。只見四下無人，忽聽哼聲不止。抬頭一看，見趙能懸吊在梁上，渾身的青紫傷痕，就知是趙明打的。只疼的馬氏眼含淚水，心如刀攪。罵一聲：“狠心的老狗，為著何事這樣毒打？我兒生長十九歲，嫩骨嫩肉，若給打殘廢了，老娘倚靠何人？”口內(nèi)咕咕噥噥，用手把繩解開，把趙能放下去了。把趙能扶上堂樓，躺在床上，馬氏問道：“老狗因何吊打你？下此毒手？”趙能說：“一言難盡。孫繼成得中狀元，不日回家祭祖。趙明說我母子主謀害孫繼高，故此把我打的死去活來?！瘪R氏聞言，只嚇的面色焦黃，說：“果然孫繼成中了狀元，回家祭祖，豈肯善罷干休？趙明老狗必推在咱母子的身上。那時有口難分訴，如何是好？不如咱母子今夜逃走方是上策。”母子二人商議妥當(dāng)，立時打點金銀，不料被趙明聽了個真真切切。
自從趙明打完趙能，在書房歇息，見來福走進稟道：“太太把少爺繩索解開，扶上堂樓去了。”趙明聞聽氣往上撞，站起身形竟奔堂樓。上了樓梯一擺手，眾丫鬟不敢言語。只聽他母子要逃走，立刻吩咐來福、來壽將他母子鎖禁冷房，一日三餐不可缺他。讓二人晝夜防范。按下不表。
再言趙蘭英、李夢月姐妹二人，在清河鎮(zhèn)妗母家住了兩日，次日清晨女扮男裝已畢，來在堂樓以上，辭別妗母，上京尋兄。蔣氏太太一把拉住蘭英，含淚說道：“老身帶病，自從甥女來府，病癥已愈。今又走的太急，教老身如何割舍？”玉梅在一旁也是戀戀難舍。蘭英含淚說道：“甥女也是難舍妗母、表妹，無奈心懷大事一件。若上京大事辦妥，甥女必來伺候妗母?！贝藭r正在難割難舍之際，李夢月在一旁接言：“此地離京不甚遠，此去不過半月二十天也就回來了，再敘家常。今日天亦不早，再若遲延，恐怕趕上不宿頭，那就不便了。”蔣氏夫人說：“月姐言之有理?！蹦概藢⑻m英、夢月送下樓，直送到后門以里。夢月把馬叩備停當(dāng)，牽出后門，認鐙乘騎，一聲“珍重”，灑淚而別。
二人在馬上行程，涉水登山，早投店晚起程，饑餐渴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半月之期進了北京。正往前行，只見一人攔阻馬頭說道：“天色已晚，二位相公下我店中罷。人人皆知我劉小全店中房屋干凈，飯食俱全，價錢隨便開發(fā)。新科狀元在我店內(nèi)住中的?！眽粼孪蛱m英說：“大兄，你看這店主人甚是和氣，咱就住在這里罷?！碧m英點頭，二人搬鞍下馬。劉小全將馬牽在槽頭拴好，喂上麥夫料，把行李搬進上房。劉小全打來洗臉?biāo)?，二人凈了面，又泡了一壺茶來，二人喝茶。見那迎面掛著一幅挑山，是水墨古跡，旁配一幅對聯(lián)，字體端正，上聯(lián)寫“有志氣方為奇男子”下聯(lián)是“無涵容豈是大丈夫”，落款是：“無錫孫繼成。”看罷心中一動，扭項問道：“店主人，這寫對聯(lián)的孫繼成是住在你的店中嗎？”小全回答：“正是?？凸倌銌査麆t甚？莫不成煩他寫幅對聯(lián)嗎？”蘭英回答：“我名孫繼高，這寫對聯(lián)的是我長兄。自他在京中三年未曾回家，家母命我前來尋找，一同回家?！毙∪f：“原來是二老爺?shù)搅恕Ｐ∪瞬恢?，多有得罪，望乞?qū)掑读T。”請了一個安。蘭英問道：“店主人為何這樣稱呼？我好不明?！毙∪f：“二老爺有所不知，你家大老爺自前年進京赴考，住在我的店中，身染病癥，誤了場期，在此賣字度生。等至今年開大比，我贈銀兩，置買靴帽藍衫，大老爺三場得意，殿試圣上欽點狀元及第。現(xiàn)在高相爺府入贅，給我白銀百兩，親筆寫了一幅對聯(lián)，雇匠人裱好，我掛在這里。二老爺若見大老爺之面不難，趁天氣尚早，小人愿領(lǐng)二老爺相府見兄?！碧m英說：“又勞店東貴步?！毙∪f：“無妨?！碧m英要開發(fā)店飯錢，小全執(zhí)意不收，遂將行李給搭在馬上，牽出店門。二位小姐搬鞍上馬，小全頭前引路，竟奔相府。
走不多時，小全回頭說：“已到相府門首，請二老爺下馬。”二位小姐聞言，下了坐騎，小全將馬拴好說：“二老爺少待，我去通稟。”遂走至門前，見了把門的張龍、李虎，說道：“煩二位兄臺傳稟狀元老爺一聲，有無錫縣狀元爺胞弟二老爺來投?！睆堼堈f：“我進去稟復(fù)。”連忙來至?xí)恐?，見了掌家說：“高大爺，府門外來了狀元老爺?shù)陌芏蠣?，前來相投?！备哒萍衣勓?，走進書房，見了狀元，垂手侍立說：“稟姑老爺，府門外來了無錫縣家中二老爺來投?！睂O繼成聽說兄弟到來，滿心歡喜，吩咐：“有請！”掌家出來說于張龍，張龍來至府門說于小全，小全說于小姐：“里面有請二位，我回店去了?！毙〗阏f：“多勞貴步了?！碧m英在前，夢月在后，走進府門。孫繼成在二門等候，抬頭一看，見進來二位美少年，并不認識，心中詫異，只得讓進客廳，敘禮坐下。孫繼成開言問道：“適才家丁稟報我家中舍弟相投，觀二位兄臺面貌大異，天下同名同姓的也不少，莫不成投錯門戶也是有的。”蘭英見問，只羞的面紅過耳，低頭不語。孫繼成參透其意，遂吩咐家人退去，要追問底細。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千里尋伯投相府 訴明屈情上本章
母子兄弟情最真，離別家庭正三春。一旦聞報冤枉事，氣壞金榜標(biāo)名人。話說孫繼成看見趙蘭英不是胞弟繼高，心中不悅，根問原由。蘭英小姐羞口難開。李夢月一旁開言說道：“狀元老爺若問原由，他是無錫縣南關(guān)內(nèi)居住戶部尚書趙老爺之女，名喚蘭英，奴名李夢月，陪伴小姐千里尋伯，有事相通，并無別故冒認官親?！睂O繼成聞聽此言，是弟妹到來，大為詫異。倒退了幾步，暗想：“男女授受不親，令人觀之不雅不便?！苯徽?wù)f話背臉向外，呼喚丫鬟紅梅。紅梅答應(yīng)，來至近前，口尊：“姑老爺呼喚奴婢，哪邊使用？”孫繼成附耳低言，吩咐道：“速到繡樓，請你家姑娘前廳說話?！?br /> 丫鬟不敢怠慢，到繡樓將玉屏小姐請至前廳。
小姐高玉屏來至前廳，閃屏后舉目一瞧，有兩位書生在廳上，旁坐狀元老爺，低頭向外。自己不解其意，停住腳步。遂命紅梅請狀元老爺閃屏后說話。孫繼成聞言，來至閃屏后，低言將二人來歷說明，高玉屏說：“這也是一宗奇事。”遂來至廳堂說道：“二位妹妹請至繡樓一敘。”趙蘭英、李夢月站起相隨，來至后院繡樓，謙謙讓讓上了繡樓。丫鬟紅梅早已預(yù)備洗臉?biāo)藘袅嗣?，更換女衣。三位小姐施禮敘坐。玉屏小姐閃秋波觀看，這二位姑娘生的是一派的正氣，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有沉魚落雁之容，蔽月羞花之貌。含笑問道：“二位賢妹，哪位姓趙？哪一位姓李？千里遙遙至京中，真是不易之事。”蘭英說：“小妹是趙氏蘭英，這一位是小妹的義姐，名喚李夢月。千里路遙，多虧義姐作伴保護。”玉屏聞言，復(fù)又謝了謝夢月。夢月還禮。姐妹三人正敘寒暄，孫繼成在繡樓之下呼喚紅梅。紅梅答應(yīng)一聲：“伺候狀元老爺?！泵γο聵钦f：“有何吩咐？”孫繼成說：“你上樓去說，把樓上竹簾垂下，我要上樓，與趙姑娘見禮說話。”紅梅答應(yīng)一聲，上的樓來，向玉屏小姐說道：“姑老爺在樓下吩咐奴婢，把竹簾垂下，姑老爺上樓與趙姑娘見禮敘話?！崩顗粼侣勓蚤W在一旁，紅梅把竹簾垂放。玉屏小姐說：“請你姑爺上樓。”紅梅說：“請姑老爺上樓哩?！?br /> 孫繼成聞言，遂即上樓，站在簾外。玉屏陪著蘭英，站在簾內(nèi)，彼此隔簾施了一禮，各自坐下。繼成便問：“妹妹不在家安享富貴榮華，冒雨沖風(fēng)赴京，有何事故？”蘭英回答：“愚妹若無事，怎肯拋頭露面，上京尋伯伯？只因伯伯上京求名，三年有余，并未回家，音信杳然。無錫縣年年荒旱，籽粒不收，家貧度日艱難，伯伯之弟長街賣水，遇見我父，請婿府內(nèi)攻書。不料繼母馬氏終朝調(diào)唆，趙能殺死丫鬟，誣賴伯伯之弟所殺，送在當(dāng)官，又賄買蔡知縣屈打成招，定了死罪。一日侄女愛姐插標(biāo)賣身，問其情由，知是婆母聞兇信，一口濁痰未曾吐出，氣死在草堂。賢良的龍氏嫂嫂剪發(fā)變錢，置買靈薄錢紙。皆因無錢買材，方賣侄女。是奴贈他白銀三十兩，拿去置買棺材，又與愛姐定計，七月十五夜晚過府吊孝，連夜奔京。路過清峰山險些喪命，多虧義姐李夢月保護，不然死無葬身之地?！闭f到此間，不由的痛淚交流。
孫繼成聞聽兄弟被趙明害到死地，母親氣死，妻剪發(fā)、女賣身，只氣的三尸神暴跳，五靈豪氣飛空，一口濁痰往上一涌，“咳喲”一聲，“咕咚！”栽倒在樓板以上。高玉屏顧不的身分，忙忙跑出簾外，上前雙手抱住孫繼成，連叫：“夫主，官人蘇來！”叫了數(shù)聲，見繼成并不作聲，甚是著急，埋怨蘭英道：“妹妹你太心粗性急，家中之事一句也不瞞藏，陡然說出，竟將他氣死，如何是好？”悲悲切切哭起來了。趙氏蘭英聽高氏嫂嫂悲哀之中一片的怨聲，又見伯伯面色發(fā)青，自己也顧不得小嬸大伯之嫌，一掀竹簾，慌忙走出樓外，來至伯伯面前，用手捶打前后胸，喊叫：“大伯蘇來！你若有一舛二錯，我為家中之事絕了父女情腸，假扮男形，不辭千里之遙，來京投府送信，指望伯伯回家葬母救弟。誰料伯伯一氣而亡，母喪不能葬，弟仇不能報，拋妻撇女不能教養(yǎng)，枉中了國家狀元。為臣不能盡忠，為子不能進孝。難道孫家門庭竟至如此敗落？是祖上的陰德太淺了？”蘭英、玉屏二位小姐守著孫繼成，只是啼哭，丫鬟紅梅見此光景，含著眼淚上前用手將姑爺喉嚨撲擼。不大的工夫，痰氣向下一降，“哼”了一聲，微有氣息。紅梅說：“好了！好了！俺姑爺還過氣來了。若不虧了我，俺姑娘不是小寡婦就是小后婚?！庇衿涟鸭t梅唾了一口，說：“好一個小妮子，哪個與你作耍笑。急去熬姜湯去！”紅梅噘嘴，哭喪臉子下樓去了。
這時候?qū)O繼成一口濁痰吐出，哭了一聲“娘呀！”叫了一聲：“苦命兄弟，我明朝上本，管教你趙明老狗被參，死無葬身之地。”老狗長、老狗短罵個不了。玉屏小姐聽的狀元公口內(nèi)七言八語的罵趙明，惟恐趙蘭英臉上抹不開，口尊：“相公，你想母親已然故去，多虧蘭英賢妹買棺葬親，又救女兒，為咱家冤枉父女情絕，未出閨門的幼女拋頭露面，赴京送信，亦非容易。你須感賢妹的大恩才是，口內(nèi)不須胡言亂語?！睅拙湓拰O繼成提醒，遂向蘭英小姐說道：“適才愚兄魯莽失口，望賢妹海涵一二。請上受愚兄一拜?！碧m英回答：“伯伯所言差矣。為子的為婦的皆當(dāng)行孝，理之當(dāng)然，不敢受伯伯之禮?！倍藢γ鎸κ┮欢Y。孫繼成復(fù)又問道：“賢妹適才所言清峰山遇寇，多虧李夢月相救。我想他亦是一女流，如何能退賊寇？”蘭英說：“夢月之父乃是武狀元出身，官至總兵，被劉瑾所害?！笔隽艘槐?。孫繼成聞言道：“原來如此，請來相謝?！奔t梅說：“李姑娘呢？俺姑爺請你見禮咧?！眽粼侣勓宰咧梁熛拢蚶^成對施一禮。孫繼成向玉屏小姐說道：“安排酒宴，你代我與二位小姐接風(fēng)。我到書房修下表章，明早朝王見駕，上本奏明此事?！庇衿列〗阏f：“相公所言非也。現(xiàn)丁母喪，若朝王見駕，圣上一怒，怪你瞞喪不報，你獲罪不小。若依我的愚見，且候我父下朝回府，咱夫妻將此事向我父說明，代咱上奏候旨，咱好回家殯母救弟，拿賊報仇，豈不是好？”繼成聞言說：“小姐言之有理，拙夫不及也?！彼旆愿姥诀呒t梅：“到前廳探聽相爺下朝回府否？”紅梅遵命，不敢怠慢，來至前廳閃屏后探視。只見相爺在廳上閑坐吃茶?？吹拿靼?，慌忙回到繡樓報于姑爺、姑娘得知：“俺相爺現(xiàn)已回府，在前廳吃茶咧?！?br /> 孫繼成夫婦聞報，一同下了繡樓，來至前廳。夫婦二人雙膝跪在相爺面前，哭訴家中始末原由，細說了一遍，高相爺聽完孫、趙兩家之事，心中暗想：“趙年兄當(dāng)初與我同殿稱臣，你做官甚是忠正，如今年邁，竟做出這等不法之事，真是糊涂之甚。卻有這樣好女兒。”便吩咐丫鬟：“請你家太太二堂會話。”又命女兒玉屏請趙、李二家小姐同赴二堂會話。相爺立刻來至二堂，見了夫人，遂將狀元家中之事并二家小姐來歷述說一遍。只見玉屏小姐引領(lǐng)趙蘭英、李夢月來至二堂，趙、李二家小姐向著相爺夫人面前雙膝跪倒，向上叩頭。蘭英口尊：“老相爺，老夫人，可憐我孫家遭此橫禍非災(zāi)?！毖粤T啼哭起來。老夫人見兩個女子俊俏無比，慌忙用手攙起問話。那旁有坐，二位小姐遵命坐下。高相爺說道：“恁姐妹二人背父奔京，恁父必然使人四處尋找。偵尋不著，必然晝夜啼哭，茶飯懶餐。父女的情腸不問可知。若依老夫之意，恁姐妹二人歇息數(shù)日先回原郡，以慰恁父之心。老夫上朝奏本，必然你兄嫂一同隨后回家葬親救弟，你看如何？”蘭英聞言，口尊：“相爺，非是我無情義，拋撇天倫，古語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腋杆龅臒o法之事，我豈肯遵父命改適他人，落一臭名不朽？從今以后，寧可死為怨鬼，再也不登我父之門了?！备呦酄斃戏驄D聞言，心中大悅，說道：“好一個有志氣的女子！你二人無心回家，老夫也不便相迫。但只在我府行走不便。也罷，老夫意欲收你姊妹二人為義女，不知你姊妹二人心下如何？”
不知蘭英、夢月二人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孫狀元回家救弟 報仇冤居家團圓
一家離別受折磨，想望聚首恒蹉跎。
危困顛險無情苦，終然團圓樂如何。
話說趙蘭英、李夢月姊妹二人，聞聽高相爺收他二人為義女，不由的滿心歡喜，說道：“既是二老憐愛，請上受孩兒一拜?！碧m英、夢月姊妹二人跪倒磕頭，把相爺老夫婦喜歡的哈哈大笑，說：“夫人，你把這三個女兒領(lǐng)回堂樓，母女閑敘話。老夫書房內(nèi)燈下修理表章，明晨好朝王見駕遞本?！崩戏蛉寺勓裕瑤ьI(lǐng)三位小姐回堂樓去了。高相爺修理表章已畢，就在書房安歇一夜。晚景不表。
次日五更〔相爺〕起來，家人伺候梳洗盥沐已畢，整頓朝衣，將本章袖起，府內(nèi)上轎。不多時來至午門朝房外落轎。正值正德皇爺升殿，文武朝參已畢，分東西站班。只見高相爺整袍掇帶，手執(zhí)牙笏，捧著本章口呼：“萬歲，臣高榮有本上奏?！眮碇两痣A，雙膝跪倒。正德皇爺龍目觀瞧，開金口問曰：“下面可是首相高愛卿，有何本奏？”太監(jiān)把本章接過，展在龍書案上。正德皇爺舉龍目從頭至尾閱了一遍，龍心大悅。往下問道：“高愛卿，趙明做下不仁之事，他的女兒竟有大志，能全夫婦之情，而絕父女之氣，貞烈可嘉。高愛卿將此二女宣召至金階，朕當(dāng)欽訊虛實?！?br /> 高榮遵旨，下殿回府，將圣諭說明。將二家小姐用轎抬到午門落轎，高相爺引領(lǐng)到金階，雙膝跪下，口呼：“萬歲，臣女趙蘭英，臣女李夢月見駕。”正德皇爺問道：“趙蘭英，你父嫌貧愛富，定計害婿，按律定罪，該當(dāng)立決。你今假扮男子，千里進京，亦非容易，可惜你來遲了。刑部早已奏明：孫繼高強奸不從，殺死使女一案，朕已批秋后處決，今已有兩月有余，只恐文書一到縣中，必將他斬首。朕憐你賢孝苦節(jié)，降下旨意，在午門外高搭彩樓，準(zhǔn)你奉旨招夫，拋球打彩，勿論王侯公子、庶民百姓，打著者配其夫婦，朕當(dāng)加封官職。你看如何？”趙蘭英聞聽孫繼高已正典刑，圣上諭令拋彩招夫，不由的如站高樓失足，洋子江心崩舟，又如熱油烹心，鋼刀刺腹，撲簌簌滾下淚珠，叩頭如雞喙啐米，口呼：“萬歲龍恩且莫降旨，容臣女有下情上陳。臣女知三從曉四德，并及九烈三貞。既絕了父女情腸，聞喪吊孝，改裝赴京，尋兄報仇。路過清峰山遇寇，多虧義姐拯救逃出，顛險來京，指望控告救夫。誰知明正典刑。臣女生是孫姓婦，死是孫姓鬼，古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蛑饕阉?，臣女只可以身殉葬，留名不朽。臣女即有抗旨之罪，欲令午門拋彩，臣女寧死難以遵旨?！闭禄薁斅勛?，不由的龍心大悅。眼望高榮說道：“高愛卿所奏果然是實，話不虛傳。朕掌江山社稷，全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若無仁孝，江山社稷如何得穩(wěn)？賞善罰惡須要分明，現(xiàn)今竟有這樣賢孝貞節(jié)女子，朕不加封，惟恐文武群臣及軍民百姓紛紛議論朕賞罰不明?！苯械溃骸摆w英蘭，休要悲啼。朕適才所言孫繼高明正典刑是假，現(xiàn)在牢獄是真。你是鐘靈毓秀，出類拔萃之女，天地正氣所生，是國家祥瑞。朕認你為節(jié)孝皇姑。李夢月涉險從義，義勇可羨，朕認為忠義公主，賜你姐妹上方劍，先斬后奏，朕差總兵黃俊龍帶領(lǐng)一千人馬護送回?zé)o錫縣，孫繼成一同回籍葬親。所有一干人犯，訊明便宜行事，先斬后奏，一平大公。守孝三月，以當(dāng)三載。期滿，回京繳旨守職?！倍换使眠殿^謝了皇父，下金鑾寶殿，入了皇姑府第。早有宮娥、太監(jiān)接迎。歇息三日，黃總兵選了一千人馬，在城外駐扎，伺候皇姑，護送回籍。第四日，二位皇姑拜別皇父，排開半副鑾駕，有八名錦衣衛(wèi)在前開路，來至相府。又拜別恩父、恩母，一同孫狀元、玉屏小姐，各自上了八抬大轎，放了三聲大炮，出了相府門弟。前護后擁，不多時來至城外。黃總兵擺隊，接迎進營。參見已畢，一聲令下，放炮拔營，兵馬起隊，擁護著前行。逢山開路，遇水疊橋，所過府州縣皆來參見，伺候官驛公庭。
書要簡短為妙。
夜宿曉行，非止一日，來到無錫。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有黃總兵高聲說道：“皇姑吩咐下來，眾官免參免見，在察院衙門伺候。”眾官方進城去了。黃總兵一聲令下，隊伍扎在城外，帶領(lǐng)護衛(wèi)軍校前導(dǎo)進城。三聲大炮，入了察院衙門，皇姑手捧圣旨，供在大堂以上。蘭英小姐同李夢月、高玉屏、孫繼成在大堂跪拜圣旨已畢，蘭英小姐吩咐：“令人抬轎到東關(guān)外去接你家龍氏太太及孫小姐，來察院衙門相會。”又吩咐黃總兵：“到南監(jiān)請你家二老爺孫繼高與你家狀元老爺相見。速拿蔡知縣、趙明、趙能、馬氏一干人犯，來察院聽審，定罪發(fā)落，不得有誤?！秉S總兵領(lǐng)命去了。不多時，只見龍氏太太、愛小姐乘轎來到，大堂外下轎，拜了圣旨。趙蘭英、李夢月、二位皇姑迎接，進二堂去見了玉屏小姐。二人敘禮已畢序坐，愛姐向上給高玉屏叩頭畢，平身站起，一旁侍立。高玉屏眼望龍氏說道：“婆母故去，叔叔南監(jiān)受罪，多虧姐姐替俺行孝操心。小妹負罪。姐姐轉(zhuǎn)上，受妹妹一拜?！饼埵嫌檬窒喾稣f：“不敢受此大禮?！倍酥匦職w坐敘話。這且不表。
且言黃總兵在南監(jiān)請出孫二老爺，更衣上轎，霎時來至察院大堂下轎。繼成接迎。兄弟相見抱頭痛哭?？蘖艘换?，止淚停悲，敘不盡離情之苦。孫繼成亦將赴考從頭敘了一遍。孫繼高聞言，欲見高氏嫂嫂。孫繼成相陪入后堂，來至滴水檐前停步，一聲叫道：“愛姐，你向里傳稟：你二叔要拜見你高氏母親。”愛姐回答：“孩兒曉得?！睈劢戕D(zhuǎn)身入內(nèi)，稟知此事。玉屏聞言，吩咐：“有請?！碧m英即刻即入內(nèi)室。孫繼高走進后堂，眼望高氏玉屏，口稱：“嫂嫂，為弟的禮到?！毖粤T，恭身下拜。高氏玉屏言說：“不敢?！泵γ€禮。孫繼高退出后堂不表。
且言蘭英小姐吩咐才女令外面伺候，皇姑升堂理事。才女答應(yīng)，向外吩咐已畢，將竹簾垂下。只聽外邊鼓樂齊鳴，三聲大炮。閃開儀門。蘭英坐在堂上，只見總兵官黃俊龍來至堂口，控背恭身，口稱：“皇姑，臣將一干人犯拿至轅門，候皇姑發(fā)落。”蘭英小姐吩咐：“先把知縣蔡英帶進?！秉S總兵聞言，站在堂口向外高聲喊叫：“速將犯官知縣蔡英押上堂來?！北娢涫柯劼牪桓业÷宦晠群?，把知縣蔡英用法繩牽至當(dāng)堂，押至堂前。蔡知縣向著圣旨雙膝疊跪，口呼萬歲。蘭英小姐怒從心生，一聲斷喝：“好你這狗官！領(lǐng)了圣上文憑印信，來到無錫縣理民，就該愛民如子，賞善罰惡，方不辜負皇恩。你為何苦害黎民，貪贓賣法，受了趙家百兩黃金，將孫繼高屈打成招，問成死罪？像你這貪官酷吏，要你何用？”命左右把贓官綁赴法標(biāo)，立絞復(fù)命。其家眷發(fā)邊遠瘴地充軍。蘭英問黃總兵：“馬氏、趙明、趙能可曾拿到？”黃總兵控背恭身說：“回稟皇姑：馬氏懸梁自縊已死，趙明、趙能皆已拿到?！碧m英小姐點頭說道：“只是便宜這馬氏了！”吩咐：“帶趙能上堂。”下面喊了一聲堂威，眾武士把趙能推擁來至堂口，一聲喊嚷：“犯人趙能帶到?！卑掩w能摔在大堂以下。蘭英小姐柳眉直豎，杏眼圓睜，用手一指，喝道：“好大膽的奴才！你母子唆調(diào)你父做得好事。你死有余辜，還有何話說？”吩咐武士把趙能推出轅門行刑梟示。武士答應(yīng)，把趙能推出梟示復(fù)命。
蘭英小姐吩咐：“將趙戶部帶上堂來。”黃總兵不敢怠慢，將趙明帶至大堂以上。趙明望著圣旨跪下，蘭英小姐問道：“你既官拜戶部尚書，就曉得致君澤民才是，為何嫌貧愛富，謀害你女結(jié)發(fā)之夫？不仁不義太甚。今奉圣上旨意，賞善罰惡，我不能顧父女之情。先論國法，后講行孝。”吩咐武士：“給我推下去斬首示眾?！睂O繼成、孫繼高一家人等聽說要斬趙明，一齊說道：“刀下留人。”闔眷人等皆向圣旨跪倒，口呼：“萬歲，此事乃馬氏母子所行。趙明一時糊涂，望祈赦宥?！碧m英小姐聞言正合本意，將計就計，放回趙明。孫家弟兄給趙明施禮，趙蘭英、李夢月跪在趙明面前，口稱：“父親恕女兒不孝之罪?！敝恍叩内w明無處藏躲。大家一同入內(nèi)官宅，悲喜交加。
擇日祭祖，發(fā)喪已畢，假滿，闔眷回京繳旨，上本奏明。正德皇帝閱本，龍心大悅，旨意下，封龍氏素真一品賢夫人，封孫繼高為駙馬，以李夢月為側(cè)室，賜下蟒袍玉帶，欽命欽天監(jiān)擇選吉日良辰成親。謝恩下殿。光陰似箭，不覺吉期已到，孫繼高夫妻三人拜堂成親，洞房花燭。一夜不提。次晨金殿謝恩供職。后來孫繼成又生一男一女，孫繼高生二男一女，以次男接續(xù)趙氏門中香煙。
《雙燈記》至此而終矣。
〔清〕 佚名 著
《雙燈記》十回，佚撰著名，敘明正德年間孫繼高與戶部尚書之女趙蘭英戀愛婚姻事。
本書底本藏于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特藏部。本書經(jīng)抄本《話本十四種》整理而成。
目 錄
第一回 孫繼高因貧賣水 定毒計屈打成招
第二回 聞兇信氣死孫母 置靈薄龍氏剪發(fā)
第三回 孫繼成得中招贅 龍素真賣女葬親
第四回 趙蘭英贈銀葬姑 定巧計門掛雙燈
第五回 通書信愛姐探監(jiān) 因吊孝蘭英逛燈
第六回 清峰山賊寇劫徑 趙蘭英誤入黑店
第七回 趙蘭英絕處逢生 李夢月殺賊尋主
第八回 聞喜報趙明毆子 投相府認兄訴情
第九回 千里尋伯投相府 訴明屈情上本章
第十回 孫狀元回家救弟 報仇冤居家團圓
第一回 孫繼高因貧賣水 定毒計屈打成招
青云杳杳紫云現(xiàn)，正德皇爺?shù)墙鸬睢?br /> 十二治官造監(jiān)書，選出一部《烈女傳》。
四句題綱敘過，引出一部《雙燈記》故事，乃是大明正德年間，有兩部大臣，一位是家住常州府無錫縣南門內(nèi)，姓趙名明，表字飛熊，官拜戶部尚書；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喚蘭英小姐。一位是住無錫縣東門外，姓孫名宏，表字廣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長名繼成，次名繼高。長子娶妻龍氏素真，是山東龍進士之女，次子未曾婚配。趙、孫兩家老爺一郡人氏，又同殿為臣，愛好結(jié)親，就將蘭英小姐許配繼高為妻，尚未迎娶。只因劉瑾專權(quán)，二家老爺無心在朝奉君，遂各上辭王表章，帶職還家。
孫老爺為官清廉，家道只可餬口。未及三年，孫老爺病故，家內(nèi)又遭回祿之災(zāi)，度日無資，陸續(xù)賣盡地土田園。大公子孫繼成就其余資，上京赴考，拋下高堂老母、妻子龍氏素真、女兒愛姐，日久天長，家中度用堪堪已乏。二公子孫繼高見家內(nèi)度日如年，艱難已甚，無奈不顧體面，在大街賣水為生，餬口度日。
這一日趙明從王宅赴席而回，在大街正遇孫繼高擔(dān)水筲從旁邊過去?；氐礁行迺环?，差家人送至孫府，并衣服一身、白銀十兩。二公子不知是何事，稟明母親，拆書同觀。書中所言：請姑爺過府讀書，白銀五兩安家。母子心中大悅，立刻更換衣服，同趙府家人來至趙府。趙明聞報，迎出大廳。二公子行了大禮，翁婿談了些閑話，命人將二公子送在后花園內(nèi)讀書。這且不表。
且言趙明歡歡喜喜來至內(nèi)宅。原來王氏夫人早已故去，當(dāng)時是繼配馬氏當(dāng)家。見趙明入內(nèi)，馬氏同帶來之子趙能將趙明接進內(nèi)室，馬氏問道：“老爺滿面歡喜，有何得意事？”趙明見問，就將請姑爺在家攻書言了一遍。馬氏聞言心中不悅，腹內(nèi)度乎：“若留孫窮鬼在此，日后必將家業(yè)分去一半?！毕氲狡溟g，開言說道：“老爺做事太不明白！”趙明問道：“何以見得？”馬氏說：“這窮鬼終日即在大街賣水，哪有大志？窮的連立錐之地也無，真乃玷辱門庭！若依我之見，將此婚退了。多給他銀兩，令他別娶。如其不然，用酒將他灌醉，令吾兒趙能殺死丫鬟，賴他酒后行兇，送到當(dāng)官問成死罪，有何不可？”趙明聞言，左思右想，心無主意，只可依計而行。定于七月七夕行事。
到了初七晚，設(shè)下酒筵，請孫繼高飲酒過七夕。話不可煩絮，將孫繼高哄醉，扶入花園書齋，趙能在書齋門外把丫鬟殺死，將刀扔在尸旁，自去安眠。次日園丁報稟：“園中書齋外丫鬟被殺?！壁w明聞報，假意吃驚，遂率領(lǐng)眾家丁，來至花園書房外驗看，遂說道：“園中并無別人，必是不長進孫繼高小奴才！因奸不允，殺死丫鬟滅口。此系人命，老夫不敢隱瞞?！泵胰四妹瑢O繼高送縣，暗中送與知縣百兩黃金。贓官蔡英得了賄賂，立刻升公堂，將孫繼高屈打成招，問成酒后行兇，殺死丫鬟，問成死罪，定鐐收監(jiān)。趙明命趙能進監(jiān)，立逼孫繼高親筆寫退婚文約一紙。趙能將退婚之字拿回府來，交與趙明。
在客舍父子講說此事，不料被小姐使女李夢月聽了個真真切切。急急忙忙回到繡樓，將此事向蘭英小姐學(xué)說一遍。小姐聽畢，如站高樓失足，洋子江心崩舟一般，激伶伶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由的撲簌簌滾下淚珠。心中暗說道：“爹爹作事太差！做此傷天害理之事！頭上有青天，離地三尺有神靈監(jiān)察。你因女兒恐日后迎娶過門受苦，定計謀害我那未過門的夫君，代奴另尋豪富之家。豈知你這女兒知三從曉四德，心如鐵石。常言：‘嫁乞隨乞，嫁叟隨叟’，烈女焉能嫁二夫？”想到其間，啼哭不止。李夢月說：“姑娘少要悲慟。難道你哭一會子，孫公子就出了監(jiān)牢獄不成？還是設(shè)法救公子出監(jiān)才是。”蘭英說：“奴家此時心如刀攪，哪有主意？月姐，自從你兄妹離鄉(xiāng)在外，落在此處，你兄染病，姐在街巷求乞，為妹周濟你兄妹。后來你兄病愈，將你寄在我府，我以姐妹相待，姐姐就是我貼心之人。你與奴想一主意才是！”夢月說：“我有一個拙見：咱到前廳去見老爺，不可愁眉淚眼。壓下濁氣，現(xiàn)出笑容。隨著老爺心意行事，將退婚文約誆到手內(nèi)，給他撕碎，再想救孫公子的主意。你看何如？”蘭英小姐聞言大悅，說：“事不宜遲，就此前去。”二人下了繡樓，竟奔前廳。
霎時來至前廳門外，只聽里邊父子講話。小姐停步，夢月一聲說道：“俺姑娘來了！”趙能聽說小姐到來，出離客廳徉徜去了。
小姐進客廳向趙明面前深深拜了一拜，說：“爹爹萬福了?！壁w明說：“女兒，家禮不可常敘。坐下講話?！毙〗阕衩?，在一旁坐下。趙明問道：“女兒不在繡樓習(xí)學(xué)針黹，來至前廳有何事論？”小姐口尊：“天倫，孩兒夜半偶得一夢，夢見一輪紅日墜落懷中。不知主何吉兇？爹爹照夢書上給孩兒圓上一圓?！壁w明聞夢滿心歡喜，說：“兒呀，紅日墜懷乃系吉慶喜兆，我兒必有大喜臨身?！毙〗銌柕溃骸昂耗讼甸|門幼女，喜從何來？”趙明仰面大笑說：“這前廳也沒外人聽，我對你言講，亦無妨礙?！彼鞂ⅰ捌鸪跖c東門外孫侍郎次子愛好結(jié)親，孫宏亡故，家遭天火，窮無立錐之地，無食充饑，無衣遮寒，只落的次子長街賣水為生。為父恐日后女兒受他所累，假意請他來府攻書為由，用酒將孫繼高灌醉，命趙能殺死丫鬟春香，誣賴他酒后行兇，將他送在公堂。暗中賄買蔡知縣，定成死罪。為父于你另尋富貴之家子弟婚配，你得風(fēng)光，為父臉面亦得光彩。”蘭英小姐聽罷此言，猶如滾油燒心，只得勉強笑道：“天倫為孩兒終身大事費盡心力，只怕還有〔考〕慮不到之處。聞聽人言他的長兄上京應(yīng)試，三年未回。倘若得官還家，搭救他兄弟出監(jiān)，再來爭親，爹爹指何為憑？”趙明說：“女兒放心，為父已逼勒他寫了退婚文約，還怕他怎的？”小姐說：“既有文約，孩兒看一看。若果然寫的結(jié)實，任憑天倫與孩兒擇婚?！壁w明不解其意，遂將退婚文約取出，遞與小姐，說道：“這就是退婚的憑據(jù)。”小姐接在手中，展開一看，上寫著：
立退婚文約人孫繼高：因故父與同鄉(xiāng)趙明愛好結(jié)親，不料父故，家業(yè)凋零，以賣水為生。趙明請我過府讀書，酒醉殺死丫鬟，公堂定罪，秋后處決，不能男婚女配，耽誤青春少女。自此日為始，任憑趙明將女另配豪門，孫姓并不過問，永斷葛藤。此系兩造情愿，各無返悔?？趾鬅o憑，立此退婚文約為憑，后有腳摹手摹為據(jù)。大明國某年某月某日立。 退婚文約人孫繼高親筆
蘭英小姐看畢，不由的腮邊落淚，刀割柔腸，劍刺心肝，忿火中燒，把退婚文契撕的紛紛而碎。趙明見小姐撕碎退婚離書，怒道：“老夫費了許多心機，才得這張離書，竟被你一旦撕碎。老夫以后指何為憑？真乃下賤之才，令人可惱！”小姐說：“爹爹不必?zé)?。古云：‘貧而能守即如圣矣，富而不仁近于禽獸?！阃鳛閲掖蟪?，信聽枕畔之言，害了女兒結(jié)發(fā)之夫，天理喪盡，豈不怕人辱罵！況且你熟讀五經(jīng)四書，那試官有眼無珠，就中了你這不通文理的進士。做事太狠，上天斬你宗嗣。你倚趙能為子，哪知是異姓亂宗？你替兒嫌婿，兒只認命。誰家未有窮親戚？”幾句話只氣的趙明渾身亂抖，舉手欲打小姐。李夢月眼精手快，用身遮攔，把蘭英小姐推出客廳，一同回繡樓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禁卒把孫繼高背進南牢放下，孫公子拜了獄神，舉目觀看：墻高滿插荊棘，受罪之人披枷帶索，腳鐐手木丑，垢面蓬頭。自己暗想：“這些罪囚皆是自作自受，誰似我被屈含冤？”想到其間，不由心中一慘，嚎啕痛哭起來。眾囚犯走至孫繼高面前，齊聲問道：“朋友，為何啼哭？這里邊俱是殺人放火，綠林豪杰，那有你這膿包，睜眼惹下閉眼受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你姓甚名誰？因何犯罪？說個明白，大家聽一聽。”孫公子聞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眾囚犯說：“這趙明狗娘養(yǎng)的，真令人可惱！你不必傷悲，盼望皇上開恩赦罪，我等出了牢獄，定要殺他滿門家眷，雞犬亦不留，替你報此仇恨！”只見禁卒進牢房問道：“孫相公，這牢內(nèi)的規(guī)矩你可知曉？”公子說：“一概不知，望求大哥指教?！苯湔f：“凡人犯進監(jiān)，都有俺一分規(guī)矩禮，你可從帶來？”公子說：“我家中貧苦，才被老賊制我于死地，哪有錢奉送大哥？望乞大哥方便方便，日后若有出頭之日，必有重謝?！北娗舴敢蔡鎸O繼高講情：“他是含冤負屈，被人陷害，望乞?qū)捔克T?！苯渲坏昧T了，向前邊去了。不多時，只見牢頭跑進來說道：“眾囚犯快快入牢，四老爺前來查監(jiān)。若是闖見，大家不便。”一行說著，將眾犯上了串鎖刑具。捕廳進的監(jiān)來，將人犯點清數(shù)目，方才出監(jiān)而去。
且說孫繼高家的街鄰劉保，以賣豆腐為生，從縣衙所過，見禁卒背負繼高入監(jiān)，大吃一驚。
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聞兇信氣死孫母 置靈薄龍氏剪發(fā)
姻緣由來定生前，月老久矣赤繩牽。
只因嫌貧愛富貴，竟敢昧心違上天。
話表孫宅鄰舍劉保家貧，以賣豆腐為生。這日肩擔(dān)豆腐從縣衙前經(jīng)過，看見衙前人山人海，心中納悶。訪問飯鋪，鋪伙張三說：“是東門外賣水的孫繼高，被他岳父送在當(dāng)官，說是酒后無德，殺死丫鬟?！眲⒈Ｂ勓裕闹幸苫螅?br /> “孫二叔素日無此脾氣。待我看看去?！睂⒍垢瘬?dān)放下，口稱：“張三哥看一會挑子，我去衙中望一望。”張三說：“快回來才好呢?！眲⒈；卮穑骸皶缘??！泵γψ哌M縣衙，正遇見孫繼高下堂，身帶刑具，禁卒背著進了監(jiān)牢。心中暗想：“真有此事！孫太太并大嬸未必知此事。我不免給他家送一個信，令他婆媳設(shè)法搭救孫二叔，才是正理?！毕肓T，出了縣衙，擔(dān)起豆腐挑，慌慌張張竟奔東門外。
〔劉保來至〕孫宅門首，用手將門連拍了幾下，叫道：“愛姐，快開門來！”老夫人婆媳三人正在草堂閑話，忽聽叩門之聲，說：“愛姐你出去看一看，是誰叩門？”愛姐說：“多半是俺爹爹從京回來咧！”遂走出草堂，來到大門里，從門縫望外一看，問道：“外邊不是劉保哥哥么，作什么來了？拍門拍的這么緊！”劉保說：“你快開門，有話向太太說?！睈劢惆验T開放，劉保問道：“太太在那里？”愛姐說：“現(xiàn)在草堂?！眲⒈ｋS愛姐進了草堂，老夫人問道：“劉保有何事？叩門甚緊?！眲⒈？谧穑骸疤襾韴笮?。適才我在大街賣豆腐，走在縣衙，見俺孫二叔身帶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著二叔從我面前過去，進了監(jiān)牢。我已訪問，原來是趙明嫌貧愛富，誣賴俺二叔酒醉行兇，殺死丫鬟，賄送到官，問成死罪。我急忙跑回來給太太送個信，好設(shè)法搭救俺二叔?！崩戏蛉藛柕溃骸按嗽挳?dāng)真？”劉保說：“小人焉敢撒謊？”老夫人聞言，不由的撲簌簌落下淚來，只氣的渾身亂抖。劉保送完此信，先自賣豆腐去了。老夫人年紀(jì)高邁，哭一回罵一回，猛然痰涎上壅，堵住咽喉，一蹶跌倒在地。龍氏、愛姐連忙上前，抱住老夫人，一個叫：“母親醒來！”一個叫：“祖母醒來！”連叫數(shù)聲，并不哼聲，工夫不大，見老夫人面如青葉，直挺挺渾身冰涼。龍氏一見婆母故去，不由的母女痛哭起來。
哭夠多時，愛姐止淚說道：“娘呀，歇歇罷。我奶奶既死，哭也無益。咱先給俺奶奶買靈薄才是。難道哭會子，俺奶奶就活了不成？”龍氏說：“趙明賊給咱五兩銀子，換了錢鈔，給你二叔置買襯衣并鞋襪，余剩之錢每日用度，又還街坊鄰舍之欠。至今家中分文未有，咱母女落到這步田地，有何人借給咱錢鈔？小孩子家焉知道世態(tài)炎涼？再說咱家里一根秫秸、一披麻也沒有，教為娘如何辦法？”愛姐說：“俺奶奶前日所留的一捆秫秸，要夾籬笆的，何不先做靈薄呢？再將院內(nèi)的破磚頭搬些個進來，架起靈薄。我去尋點麻經(jīng)錢串，把靈薄攏住就得了么?！饼埵下剝貉杂欣?，自己搬運磚頭，愛姐去尋麻經(jīng)錢串。不多時將麻經(jīng)錢串尋找了來，攏好了秫秸的靈薄，將磚頭壘起兩個臺子，將靈薄鋪放停妥，將老夫人的尸身搭在上邊。愛姐說：“娘呀，俺奶奶還得蒙臉紙，也得買幾張紙錢燒一燒哇。”龍氏說：“兒呀，你所言的這些事非錢不行，咱家那來的錢去買去？”愛姐說：“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這心里怎么忍的過去？”龍氏聞?wù)f，半刻無言，“咳”了一聲，說：“愛姐你去將錢婆喚來?！睈劢阏f：“遵命。”走出大門去了。
龍氏打發(fā)愛姐去后，遂將青絲發(fā)打開，用剪子將頭發(fā)剪下一縷。只見錢婆走進門來問道：“大嬸呀，老奶奶怎么死的？又沒聽說有災(zāi)?。俊饼埵险f：“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賣水，你是知道的。不料被他岳父遇見，假意請到他家里攻書。這趙明賊殺死使女，誣俺二叔酒醉行兇，送到當(dāng)官，屈打成招，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劉保送信，我母親生生氣死。咳，連噙口錢、蒙臉紙并紙錢都沒有。喚你來非有別的事，我方才剪下一縷頭發(fā)，煩你拿在長街，代賣幾百錢文，好買紙張一切?！卞X婆連聲答應(yīng)，接過頭發(fā)，出了街門。
錢婆心中想道：“前日王府上小姐托我買頭發(fā)，我何不往那里去賣？”想罷走進東門。不大工夫來至王府門首?？匆娂胰送跖d，說：“給我看著狗”。王興說：“狗不咬人，只管進去。”錢婆進了大門，拐彎抹角來至繡樓之下。見丫鬟喜梅正欲上樓，遂煩喜梅領(lǐng)著上樓。見了王小姐，將頭發(fā)遞過去。小姐接過一看，見頭發(fā)又黑又亮，足有三尺多長，小姐便問：“這是誰家的？這樣好頭發(fā)拿來賣。”錢婆說：“若提起這頭發(fā)的緣由，是小孩沒娘，說話就長了?！彼鞂O宅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王小姐聽罷錢婆一席話，說道：“他家為官一場，誰想如今貧的這樣苦楚。這頭發(fā)值錢有限，我給他大錢三百文罷?！卞X婆說：“這是姑娘的美意?！毙〗闼炷昧巳俅箦X，遞與錢婆。錢婆接錢，往樓下就走。小姐說：“你且停步?！卞X婆說：“小姐還有甚事吩咐？”小姐說：“我給你五十文錢作為腳步錢，你不可打人家的拐?！卞X婆笑說：“姑娘說那里話來，把我看的不是人了。人家死喪在地，賣頭發(fā)我再打拐，我可連豬狗都不如了?！毖粤T下了繡樓，出了大門，來至街心。心中暗想：“適才王小姐不教我打拐，我終日忙忙給人家買賣物件，說大賣小，若不打拐，我就得喝風(fēng)倒沫。不成今日少賺點罷?！彼彀彦X摸下五十文，揣在懷內(nèi)，一直出了東門，來至孫宅。走進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錢交給龍氏，又將王小姐的美意表出。龍氏稱贊不已。說：“我給你五十文錢，作為謝你，余下這二百錢煩你再去給俺打點油，稱些面，買些錢紙?！卞X婆說：“使的?！苯舆^錢出了大門，來至街市。買辦停當(dāng)，拿回交于龍氏，徉徜去了。
龍氏立刻做了兩碗供湯，用火點著錢紙，母女二人雙膝跪倒，悲悲切切哭起來了。愛姐止悲，見他娘過于哀慟，勸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罷。”龍氏止住悲聲，把打狗餅放在婆母衣袖內(nèi)。把一文錢放在婆母口內(nèi)，將蒙臉紙蒙在婆母臉上。收拾已畢，坐在一旁，只是怔呵呵發(fā)愣。愛姐說：“娘呀，天不早了，咱在哪里睡哇？”龍氏說：“兒呀，你二叔在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趕考未回。咱家內(nèi)一個男人沒有，你到廚房把柴禾抱些來，攤在這當(dāng)門，咱就與你奶奶守靈罷?！睈劢阏f：“我這心里就是害怕呢?！饼埵险f：“千萬休說害怕，說害怕就為不孝了?！睈劢阒坏玫綇N房抱了一抱柴禾，放在靈薄一旁。龍氏用手鋪好，命愛姐躺在柴禾上安睡。愛姐害怕又不敢哭。不多一時，愛姐睡熟。龍氏獨坐燈前，思前想后，想起丈夫上京趕考，三年有余，并無音信來家；二叔現(xiàn)在南監(jiān)受罪，監(jiān)中又無銀錢打墊；家中停靈在堂，無錢買辦棺木，天氣又熱，又恐怕壞了尸首。想到這里，不由的大放悲聲。按下不表。
且言大公子孫繼成自從大比之年上京應(yīng)試，不料時運不通，水土不和，感冒風(fēng)寒，進京之后身得汗病，病在招商客店。病了一月有余，及至病好離床，三場已過，誤了場期。銀錢花費已凈，衣服行囊典當(dāng)已空。有心回籍，難見本鄉(xiāng)父老，與自己臉面無光。無奈流落京師，賣字饣胡口，受盡饑寒之苦。挨到三年之期，皇王開科取士，自己身上衣服襤縷，手中無錢制辦衣履衫巾，愁鎖眉峰，無處告貸。店主人劉小全看見孫繼成終日的是呆呆發(fā)怔，就知他缺衣少錢，不能進場奪魁?？上诰┦芸?，耐等三年之工夫，一旦之間大失所望。不由發(fā)了一點惻隱之心，“不免我成全他這一步功名罷?！彼鞂O繼成的衣服代他在典當(dāng)內(nèi)贖出，又贈了些資財，令他置辦進場所用之物。孫繼成千恩萬謝，立刻置辦已齊。禮部投卷已畢，竟候入場之期，好入場奪取錦標(biāo)，揚名天下，光宗耀祖。想到其間，不由的心中爽悅。不覺已到了場期，攜帶文房四寶入場。不知取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孫繼成得中招贅 龍素真賣女葬親
應(yīng)時大比赴順天，身離庭幃近朝班。
只圖揚名將親顯，誰料婺星沉九泉。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話表孫繼成否去泰來，時運已至，福至心靈。等至三年，多虧店主人劉小全幫助，入場奪魁。三場已畢，得中皇榜進士；殿試已罷，皇王欽點頭名狀元。京報原郡報喜不表。
且言狀元孫繼成率領(lǐng)三百六十同年赴完鹿鳴宴，金殿謝恩，龍心大悅。只見左班中閃出一位大臣，口呼：“萬歲，臣有本奏。”正德皇爺閃龍目望下觀看，原來是文華殿大學(xué)士、當(dāng)朝宰相高榮，表字天貴，跪在丹墀?；释鯁栐唬骸案邜矍溆泻伪咀?？”高天貴口呼：“吾主，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許字。臣意欲許配新科狀元為妻，愿吾皇作主?！睂O繼成聞奏，激伶伶打一寒戰(zhàn)，跪爬半步奏道：“臣家有妻室龍氏。古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臣不敢從命?！闭禄薁斨I曰：“二卿毋庸互奏，朕已主婚，賜你兩幅冠誥，鳳冠霞帔，高、龍二女皆封誥命夫人，休分大小，宜姊妹相稱。”孫繼成遵旨，謝恩出朝，就在相府招贅已畢，命人將店主人劉小全請至相府，以筵宴相待，酬以白金。劉小全告退。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一月有余。這日夜間孫繼成偶得一夢兆，夢見口中牙落，向外流血。猛然驚醒，耳熱眼跳，即刻起來，坐臥不安。聽了聽樵樓鼓打三更，心中納悶，忽然想起家鄉(xiāng)老母并兄弟妻孥，在家不知怎樣度日？想到其間，不由的淚流滿面。及至天明，玉瓶小姐已醒，見夫主在那旁悶坐，滿面淚痕。玉瓶小姐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成，慌忙起來，將衣服穿上，下了牙床，口尊：“夫主，自深夜起來，哭啼不止。想必是思鄉(xiāng)念親。這有何難？妾之箱籠中現(xiàn)有積蓄紋銀一百兩，相公速寫家書，差一能干的家人，連夜赴無錫遞信，替妾請安問好，你看何如？”孫繼成聞言滿心歡喜，口贊：“小姐的賢德異常，所言甚實有理。卑人前去書房內(nèi)寫信?！毖粤T，下了繡樓，來至?xí)恐畠?nèi)，研濃了墨，提筆寫道：
不孝男繼成頓首：百拜母親大人膝下萬福金安。叩稟者，男求名之心勝，辭母離鄉(xiāng)，久違教誨，不能膝下承歡，男之罪已獲。只望金闕奪標(biāo)，不料運蹇時乖，病染沉疴，二豎施虐。及至病瘳，場期已過，行囊典質(zhì)已空。男無顏旋籍，流落京師，賣字餬口。因守三年，又至大比。否去泰來，會試已中進士；殿試蒙恩，皇王欽點狀元及第。圣上主婚，贅于高相府。今遣高府家人代男至家請安，捎去紋銀百兩，以慰母心。男不日回家祭祖，即請萬福金安。上稟。
孫繼成將書寫畢，丫鬟紅梅把百兩紋銀送至?xí)?，放在書案，回繡樓去了。孫繼成遂把家書、銀兩封在一處，來至前庭，一聲叫道：“高來哪里？”高來聞聽姑爺呼喚，不敢怠慢，來至前庭門內(nèi)，垂手侍立，口稱：“姑老爺呼喚小人哪邊使用？”繼成說：“這是家書一封，紋銀百兩。命你下到無錫縣東關(guān)外路北我那家中。見了你太老夫人，交代明白，求一封家書。速去速回，不可遲延。”高來說：“小人記下了?！彼鞂⒓視舆^，回到自己居處。收拾行囊，叩備鞍馬，牽出府門，搬鞍上馬，頓轡加鞭，竟奔陽關(guān)大路。撒馬晝夜而行，不在話下。
且言龍氏母女清晨早起，愛姐說：“娘呀，你看俺奶奶又活了。”龍氏斷喝一聲：“小冤家，竟是胡言亂語，世上那有人死能再生之理？”愛姐說：“若言人死不能活，你看俺奶奶的嘴怎么還動彈咧？”龍氏聞言，回頭一看，驚慌失色，說道：“兒呀，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未曾斷飲食?，F(xiàn)今天氣暑熱，是尸首將壞，那嘴里已有了血沫子了。是咱們無錢買棺材，尸首必壞，如何是好？”忍不住的又哭起來了。愛姐說：“娘先休哭，有話相商?！饼埵现贡瘑柕溃骸坝泻问孪嗌?？”愛姐說：“娘呀，家中無錢買棺材，找?guī)准|西賣了錢，給俺奶奶買一口棺木就結(jié)了么?！饼埵险f：“兒呀，咱家中那有值錢的物件賣錢買棺？小孩子家說話怎那么輕巧?！睈劢阏f：“物件可有，只怕俺娘舍不的賣?！饼埵险f：“有甚么物件我舍不的賣呢？”愛姐說：“娘呀，既然舍的，就把身上的肉狠狠的割下一塊去賣，賣的銀子盡夠給俺奶奶買棺材，只恐還使不清咧?！饼埵下勓哉f：“兒呀，你說來說去，莫非叫為娘賣你不成？”上前將愛姐抱在懷中，不由的撲簌簌滾下淚痕，說道：“苦命的姣兒，就知你說出這一句話來，叫為娘的怎么好受。咱娘兒倆人寧死在一塊。為娘豈肯舍你分離？”愛姐說：“為兒說了一句賣身上的肉，這就又哭起來了。你賣我也罷，不賣我也罷，難道竟哭一會子就當(dāng)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父母之喪當(dāng)其大事，人家若臨上喪事，如無錢辦理喪事，有莊賣莊，有地賣地，就是賣兒賣女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閨女原是人家人，毋庸遠比，就是母親當(dāng)日未出閣時，俺姥爺姥娘看你亦是如同明珠。自從娘親來到俺家，看望俺姥爺姥娘去了幾趟？世上生兒是防備養(yǎng)老送終，生女終何而用？吾娘若憐愛女孩，顧一己之私，不賣孩兒，俺奶奶的尸身必壞，看你如何措置？”龍氏聞聽愛姐所說之話，不由的心如刀攪，說道：“小冤家，你既情愿叫為娘的賣你，若到人家挨打受氣，休怨為娘的心狠。”愛姐說：“那是自然。俺爹爹在家時，常說舍一命輕如蒿草，留名姓重如泰山。為兒的至死亦不怨俺娘心狠，葬俺奶奶事大，舍孩兒事小?！饼埵峡拗f道：“我的賢孝兒呀，即是如此，你去將錢婆喚來，叫他把你領(lǐng)了去賣。”愛姐答應(yīng)：“孩兒遵命?！彼旒措x了草堂，走出大門，含淚去找錢婆?？粗链?，這七歲女孩有這樣賢德。有詩為證：
自古身名難兩全，欲立名節(jié)身須捐。
誰料七歲孩童女，倍勝前代幾輩賢。
愛姐來至錢婆門外，走進院中問道：“老錢在家沒有？”錢婆在屋內(nèi)回答：“在家了?！睈劢阏f：“俺娘叫我來請你咧?！卞X婆笑說：“愛姑娘實會說話，你就說你娘喚我就罷了，又搭上一個請字，分外好聽。”言罷把門鎖上，愛姐在前，錢婆在后，來至孫宅。見了龍氏，口尊：“大嬸子，你令愛姐喚我，有何事故？”龍氏說：“你有所不知。只因我的婆母尸身將壞，無錢鈔置買棺木。我是萬般出于無奈，欲將愛姐煩你領(lǐng)到長街賣上幾兩紋銀，好與婆母買口棺材，盛殮尸身。”錢婆說：“大嬸子，你說這話我可是不信的。這么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你就舍的了？”龍氏含淚說道：“事到其間，說不上舍的舍不了。吾的姣生慣養(yǎng)的女兒，若有人將你買去，非比在家，有些錯處有擔(dān)待容讓。若到了人家，須要早起晚眠，殷勤侍奉。諸事多言多語，搶吃搶喝，人家必要下眼看待，輕則挨打受罵，重則受人家的凌虐。”愛姐說：“娘親不必囑咐，孩兒記下了?！卞X婆見他母女難割難舍，嚎啕痛哭，說道：“大嬸子幸虧我還沒領(lǐng)他去賣，若領(lǐng)了去將他賣了，必然返悔，我就受了夾了?！饼埵现箿I說道：“你言之差矣。我既令你將他領(lǐng)去賣，我焉有日后怨你之言？是我母女之情腸，離別囑咐他幾句。你領(lǐng)了去罷?！卞X婆說：“既然如此，愛姐跟我走罷。”
錢婆領(lǐng)定愛姐出了街門，心中歡喜，暗想：“這是我的財神到了。合該我賺他幾吊錢使用，將急荒就打過去了?！弊咴诖蠼?，拾起一根草棍，插在愛姐的發(fā)髻上，領(lǐng)定愛姐進了東關(guān)門，游走大街小巷，并無人問一聲。只熱的通身是汗，口干喉燥，見眼前有一棵大柳樹，有許多的婦女在樹下乘涼，也有納鞋底子的，也有繡花的，也有洗衣的，也有哄小孩玩耍的。錢婆領(lǐng)著愛姐聚在樹下乘涼，向眾婦女閑談。
且說這樹東邊就是趙明的后花園。蘭英小姐自從在前廳撕了退婚文約，父女吵鬧一場，回在繡樓，想不出搭救孫公子的出監(jiān)之策。愁鎖娥眉，終日茶不思，飯不想，睡臥不安。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趙蘭英贈銀葬姑 定巧計門掛雙燈
賣女葬姑心意堅，孝心早已達上天。
偶因乘涼遇嬸母，贈銀回家乃雙全。
話言次日清晨，李夢月見蘭英小姐食不甘旨，坐臥不安，恐怕小姐憂愁出病來，將小姐哄進花園散心。正然觀花玩景，忽聽花園墻外有婦女說話之聲，小姐遂令夢月去看一看是什么事喧嘩。夢月聞言，搬了一張茶幾放在墻根，小姐給扶住茶幾，夢月腳踏茶幾，手扶墻頭，往外觀看，原來是眾婦女圍著一個七八歲的小閨女問話。夢月一聲問道：“眾位嬸子、大娘、嫂嫂、姐姐、妹妹們，圍著那個小閨女做啥？”眾婦女見問，抬頭望上一看，說道：“那不是夢月姐嗎？你們姑娘想必也在花園中了。這是賣婆領(lǐng)這個小閨女賣，生的又極好，又伶俐，又俊俏，又會說話。你告訴你家姑娘買下罷，留著使喚?！眱?nèi)中有一婦人，身長力大，又粗魯，走過來說：“待我把這小閨女遞給你，叫你姑娘看一看?！眱墒职褠劢闩e起，遞上墻頭。夢月接過來，將愛姐放在就地，領(lǐng)到花亭。
姑娘隨后上至花亭坐下，仔細留神觀看愛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二眉如峰，鼻如懸膽，通關(guān)鼻梁，二目帶秀，齒白唇紅，天然生來一團精神，舉止端方，生就的貴相。心中暗想：“為何賣身呢？”開言問道：“你這小姑娘家住哪里？姓字名誰？因何賣身？對我說來?！睈劢阋妴?，不由的撲簌簌滿眼落淚，口尊：“姑娘，我家住東關(guān)外，姓孫，我名愛姐。只因我二叔賣水，趙明賊子將我二叔誆入他家，害死丫鬟，誣我二叔酒后行兇，送在當(dāng)官問成死罪。俺奶奶聞信生生氣死，無錢置買棺木，故此賣身?！碧m英小姐聞聽侄女到來，婆母氣死，不由的眼中滾下淚珠，上前拉住愛姐，口呼：“侄女，我是你未過門的嬸嬸趙蘭英，這就是嫌貧愛富的趙明花園?！睈劢懵劼犘闹泻ε拢樯硐肱?。小姐拉住愛姐說道：“侄女休要害怕。我父嫌貧，昧了血心，嬸嬸豈是失節(jié)喪德之人？古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豈嫁二夫’。我生是孫家人，死是孫家鬼。”說到其間，痛淚交流。愛姐暗暗夸獎：“趙明心如狼毒，他女這等賢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勸道：“嬸母少要悲哀。我二叔將來自有解救。”蘭英止住淚水，眼望夢月，說道：“你陪著愛姐在此稍等片時，倘有人問，你就說是王府丫鬟來替花樣的?！眽粼禄卮穑骸皶缘?，小姐請便?！?br /> 蘭英小姐款動金蓮，出了花亭。來到繡樓之上，打開皮箱，取出三十兩紋銀，用汗巾包好，連忙提筆寫了一封書字，拿下樓來。急忙忙來到花亭，向愛姐說道：“這是紋銀三十兩，書字一封，務(wù)必早晚送在南牢，給你二叔拆看。欽天監(jiān)現(xiàn)今奏明皇上，有瘟鬼下降，令各府州縣軍民人等于七月十五日皆掛紅燈。趁此晚上假意玩燈，暗去過府吊孝。我又不知咱的門戶所在，如何是好？”愛姐說：“這有何難？嬸母若去吊孝，去年俺奶奶給我買了一對紅蓮燈，到十五晚上把這雙燈掛在咱那大門上，看見紅蓮雙燈就認的是咱的家了?！碧m英小姐心中大喜，說：“好一個有主意的侄女，我記下了。這銀兩怎樣拿法？看賣婆知道。”愛姐說：“好辦，將銀，信縫在我的貼身衣內(nèi)，他就看不出來了?！绷⒖淌帐耙旬?，愛姐說：“侄女蒙嬸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團聚，又贈銀葬我祖母。嬸母轉(zhuǎn)上，受孩兒一拜?！毙〗忝γv起，戀戀不舍。夢月說：“姑娘呀，愛姐來已多時，只顧留戀不舍，倘被俺老爺撞見，有些不便?！毙〗懵勓?，遂命夢月將愛姐送出去。
夢月立刻將愛姐領(lǐng)至墻下，自己立在茶幾上，小姐扶住茶幾，夢月把愛姐提起，舉在墻頭以上，向外邊說道：“哪一位嫂子有力氣，把這小閨女接下去，俺家太太、小姐嫌他小?！绷⒖逃腥税褠劢憬酉聣ν狻ｅX婆心中不悅，問愛姐：“你這孩子沒點緊慢，人家不要你，就該早些出來才是，隨我走罷?！碧m英小姐在墻內(nèi)聽的明白，說：“月姐，你把賣婆喚回來，有話向他說。”夢月聞言，向墻外說道：“老錢休走，俺姑娘有話向你說?！卞X婆聞叫，連忙來至墻下，問道：“有何話說？”夢月回頭問：“姑娘有么話說？”小姐低言說道：“因愛姐身上帶著銀子，賣婆與他同行，我恐被他看破，有些不便。這有二百大錢給他，慢慢遞給他，暗向愛姐丟一眼色，令他先去?！眽粼侣勓裕吭趬︻^，把錢串搖了兩搖：“俺姑娘說把那小閨女看了半天，耽誤你的工夫，這有二百大錢給你?！卞X婆說：“又破費姑娘的錢，替我謝謝罷。”夢月說：“你把布衫撐起來，我一五一十?dāng)?shù)給你?！卞X婆說：“勿須數(shù)，扔下來罷?！眽粼抡f：“若不數(shù)清，俺姑娘說我打拐?！币恍姓f著，向愛姐使了個眼色。愛姐參透其意，轉(zhuǎn)身竟撲舊路跑去。出了東關(guān)廂，到了自己大門，走入院中，龍氏看見愛姐回家，就知無人買，愁上心來。才要問話，只見錢婆喘吁吁滿臉是汗，走進院來，向龍氏說道：“你這孩子教我趕了一身汗。我與人家一句話沒說完，他就跑了。萬一失迷了他，我怎么見大嬸呀。阿彌陀佛，幸虧他回了家。今日領(lǐng)他將大街小巷游遍，也沒有人買?！毖粤T出門而去。
龍氏見錢婆走了，眼望愛姐說道：“兒呀，無錢買材，如何是好？”愛姐說：“娘呀，不要愁悶，現(xiàn)有銀子?！饼埵蠁柕溃骸般y子在哪里？”愛姐說：“現(xiàn)在我的里衣內(nèi)?！饼埵下勓裕破饜劢愕睦镆?，見有一條藍汗巾，解下來一抖，見包著一封白銀。問道：“此銀從何而來？”愛姐遂將遇見嬸母贈銀的話說了一遍。龍氏說：“兒是胡言。你二嬸就是趙戶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害到死地，咱與他血海冤仇，焉有贈銀之理？”愛姐說：“俺嬸母乃是明理之人，與他父大不相同。他不但贈銀買材，使咱母女相聚，還給俺二叔寫了一封書字，還說教你老替他靈前行孝。于本月十五夜晚假說逛燈，暗來吊孝。兒同嬸定記門掛雙紅蓮燈呢?！饼埵险f：“這就是了。愛姐，你再去把錢婆喚來，令他去買材。”愛姐說：“錢婆替咱買材去，他必打拐，不如我自己去買?！饼埵险f：“你既能買，免煩人了?！彼彀雁y子取出幾兩包好，遞給愛姐。
愛姐接在手中，離了草堂，來到大街。走不多時，看見向南一座木作鋪，從里面走出一人。是鋪中掌柜的，姓李名永興，問道：“你這小閨女，哪里玩耍不了？單在俺這鋪面門口站立?！睈劢阏f：“你們開鋪奉官，就該斷了路行人。我們家死了人，要買一口棺材，莫不成你鋪中棺材留著自己使用？”李永興心中不悅，說：“你這個小閨女，好不會說話呀，俺這棺材原是賣的?！睈劢阏f：“既是賣的，也許我看看，不許嗎？”李永興說：“俺今日還未發(fā)利市呢，小閨女你快去罷?！睈劢阏f：“喲，你把主顧向外推，你還想賣錢？竟剩不開張了?！崩钣琅d說：“莫非你是買材的嗎？或是錢或是銀子，拿來我看?！睈劢惆雁y子遞過去，李永興接來一看，果然是高足白銀，問道：“你在何處住家？”愛姐說：“我在這東邊住，孫繼成是俺爹爹?！崩钣琅d說：你就是孫相公的閨女，名喚愛姐嗎？怪不的人說你會說話。你家誰死了？”愛姐回答：“俺奶奶?！崩钣琅d說：“你看哪一口好？”愛姐說：“那西北角上第二一口好?！崩钣琅d說：“那是六寸檉木的，別人給過五兩二錢銀子未賣。你這銀子成色高一點，讓你二錢銀子罷?！毖粤T把銀子在天平上一秤，原是五兩三錢。李永興說：“這銀子多三錢，我找給你罷?！睈劢阏f：“別找給我銀子錢咧，奉煩你鋪中伙友把棺材與俺抬了去，將殮預(yù)上，就將剩下的銀子給眾位喝盅酒罷?！北娙寺勓裕锨疤w的抬蓋，抬材的抬材，霎時抬至孫家。把材放下，一齊動手，將老夫人尸身捧入棺內(nèi)，用斧把棺蓋釘好。龍氏母女一齊叩謝，眾人徉徜而去。母女二人在靈柩前焚化紙錢，雙膝跪倒，放聲大哭一場?？翱凹t輪西墜，玉兔東升，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愛姐說：“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這些日并無一人探監(jiān)看他去。你老把飯多做些，我一來給俺二叔送飯，二來還有俺二嬸那一封書字，送與俺二叔看。龍氏說：“兒呀，你本是七歲閨女，知道監(jiān)在那里？”愛姐說：“鼻子下有嘴，問問人家就知道了?！饼埵险f：“你既然決意要去看你二叔，為娘也不阻攔，我去做飯?！辈淮蠊し?qū)堊鍪?，掏在罐?nèi)。愛姐說：“娘把銀子給我拿上一錠，再拿二百大錢給俺二叔捎去，好教他零碎使用。”龍氏遂將銀子錢如數(shù)拿出，遞與愛姐。愛姐把銀子裝在小荷包內(nèi)，手提飯罐，出大門順著街道進了東關(guān)，逢人就問縣獄在于何處。不知找的著縣獄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通書信愛姐探監(jiān) 因吊孝蘭英逛燈
父女本系骨肉親，不料賢奸莫比論。女賢葬婆流芳遠，父奸害婿遺恨深。話說愛姐問來問去，來至監(jiān)門以外。從窟窿向里問道：“里邊有人么？”且言把守監(jiān)門禁卒名喚狗皮臉，正在那里打盹，忽聽有人叫門，立起身形往外探頭一看，問道：“是誰叫門？”愛姐說：“是我。”狗皮臉說：“你這閨女家喊叫甚么？”愛姐說：“我給俺二叔送飯的?！惫菲つ槅柕溃骸澳愣迨钦l？姓嗎名嗎？”愛姐說：“我二叔是孫繼高?！惫菲つ樥f：“確有這一個人，是你來晚了。方才開門放風(fēng)，現(xiàn)時將門鎖了，鑰匙四老爺帶進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來，等著開門放風(fēng)，你好進去與你二叔送飯?！睈劢愫瑴I哀求：“禁卒大爺，你老瞞上不瞞下，行個方便，把監(jiān)門開了，我與俺二叔見一面，不枉我大遠的走這一遭?！惫菲つ樥f：“這是朝廷家的禁地，誰敢私開，要是跑了囚犯，哪個能擔(dān)的起？去罷，這門是不開的?！睈劢懵犃诉@話，就大哭起來?？蘖艘粫棺”?，口呼：“禁卒大爺，我二叔官事，實是屈情。俺家又是貧寒，有心給大爺你送一分人情，奈家中無力，這有二百大錢，權(quán)且送給你老人家買杯茶吃，方便方便罷?！惫菲つ樢娪辛隋X，心中暗喜，說道：“別看你年紀(jì)小，真會說話。你到懂的人情世事。既是你誠心看望你叔父，我做個私情罷。俗語道的好：何官無私，何水無魚。若是住衙門不丟鬼，除非狗不吃屎。雖然鑰匙帶進官宅，俺們也有一把兩把的私鑰匙。女孩兒家大遠來一趟不容易，你將這二百大錢捎進去，給你叔父零碎使用罷?！睈劢阏f：“大爺莫非嫌少嗎？”狗皮臉說：“小姑娘若是這么說，我就收下?！苯舆^錢來揣在懷內(nèi)，用鑰匙把獄門開放。愛姐隨著狗皮臉進了獄門，復(fù)把門鎖上。
狗皮臉領(lǐng)定愛姐來至孫繼高的牢房之外，狗皮臉進了牢房內(nèi)，說道：“孫相公，你侄女給你送了飯來了?！睂O繼高說：“大哥休來取笑我，那侄女方交七歲，焉能到此？”狗皮臉說：“我焉能哄你？”扭項回頭說：“小姑娘，你進來向你叔父說幾句話，你就快出來?？从胁楸O(jiān)的老爺來看見，大有不便。我上獄門上看看去?！毖粤T徉徜而去。
愛姐進了牢房，只見叔父蓬頭垢面，骨瘦如柴，腿上棒瘡血水濕透衣襟，不由的痛哭起來。孫繼高說：“吾的兒，休要哭，恐有查監(jiān)的知曉?！睈劢阒贡f：“二叔，吃點飯充一充饑，也不枉我娘命我送這一趟飯。”繼高聞言，心中暗想：“愛姐來到監(jiān)中，只提他母親，不提他奶奶，是何緣故？”遂問道：“你奶奶在家可安好？”愛姐見問，腹中暗想：“我若說出實言，大約二叔這飯準(zhǔn)不能下咽。不免哄過一時，等二叔吃完了飯再說明也不遲?！毙趴谡f：“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繼高聞言心中犯疑，暗想：“我母親聽我坐監(jiān)，必然哭的死去活來，焉有好的道理？”復(fù)問道：“你奶奶在家到底怎樣了？若不說實言，我吃不下去這個飯?！睈劢阋娝逶偃淖穯?，料想瞞不過去，含著眼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孫繼高聞言一怔，說道：“愛姐你說來說去，你奶奶死了嗎？”愛姐說：“已死好幾天了?！睂O繼高痛哭起來，哭了一陣，止住悲聲，怔呵呵發(fā)愣。愛姐說：“這有零碎銀子，留這二叔使用?！崩^高接過拆看，果是雪花白銀，心中納悶：“我在監(jiān)中受罪，兄長上京未回，又無親朋幫助，家無物件賣錢，此銀從何而來？”愛姐見他二叔看銀不語，知他心中犯疑猜，遂問道：“二叔不語，莫非疑此銀來路不明嗎？”繼高回答：“正是?！睈劢阌謱①u身遇嬸，贈銀殮親說了一遍。繼高說：“吾兒言之差矣。趙明把為叔害到死地，仇深似海。那有贈銀之理？”愛姐說：“別屈了好人。二叔若不信，現(xiàn)有俺嬸的書字一封，命我送給你看?！崩^高接過，拆開一看，上寫道：
趙氏蘭英斂衽百拜孫二相公：
自前日我父心起不良，實系奴之繼母馬氏唆挑趙能殺死丫鬟，徒賴公子。及奴知信，已晚之矣。奴將退婚書誆來撕碎，自此父女不睦。欲救公子，束手無策。適值侄女賣身，奴贈銀殮親，定計十五夜晚吊孝。有奴義姐李夢月伴奴赴京尋兄，救公子出牢。奴心自有天鑒，豈肯失德喪節(jié)？雖有衷腸，筆難盡訴，草草手書。蘭英泣拜
繼高看畢，心中暗想：“父是毒蟲，女倒賢德?！辈挥蓛裳勐錅I。只見狗皮臉從外進來說道：“孫相公，你令侄女入監(jiān)工夫太大，打發(fā)他回去罷。四老爺不久查監(jiān)了?！崩^高回答：“我曉得?！毖弁麗劢阏f道：“監(jiān)中無紙筆，修書不便。若見你嬸，就言為叔感謝不盡。你回去罷?！笔迮c侄女灑淚而別。不多時來到家中，龍氏問道：“監(jiān)中送飯為何去了這半天？”愛姐遂將監(jiān)中之事述說一遍。
不知不覺已到七月十五日，家家戶戶掛一紅燈。所因何來？只為欽天監(jiān)奏明圣上，當(dāng)年秋令有瘟鬼下降。普天下之民于七月十五日各掛紅燈一只，驅(qū)逐瘟鬼，得其平安。此詔一下，故此普天下之民不約而同。愛姐慌忙走進房來說道：“孩兒見家家戶戶掛一紅燈，想必今日是十五了。險些我耽誤了大事。娘呀，將我奶奶給我買的紅蓮雙燈掛起才是?！饼埵弦榔溲詫魭炱?，按下不表。
且言蘭英小姐向夢月說：“今日正是十五日，你同我到前廳，對老爺說明今晚去觀燈之事。到那里見景生情。”二人下了繡樓，穿宅過院，來至前廳內(nèi)屏以后，趙明正吩咐家人往大門上掛燈，夢月近前稟道：“姑娘來了?！奔胰寺犝f，各自退下。小姐走進，向趙明拜了兩拜說：“爹爹萬福。孩兒稟告：終日在繡樓悶倦，聞聽今晚家家戶戶皆掛燈彩，大街小巷甚是熱鬧。孩兒意欲同夢月姐假扮男子模樣，前去逛燈。特稟父知。”趙明說：“兒呀，你是宦門幼女，逛燈不便?！毙〗懵勓?，低頭不語。夢月在旁說：“老爺不準(zhǔn)咱逛燈，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小姐聞夢月之言，知是叫他哭，口中數(shù)數(shù)落落哭將起來，說道：“若是生身親娘在世，要一奉十，說一不二。這是嗎呀，有后娘就有后爹，日在繡樓，如同坐監(jiān)，好容易遇著燈彩不準(zhǔn)逛，不如死了方休?！壁w明說：“好一個不通情理的奴才，為父不教你逛燈，你就后爹后娘，述長道短，哭起來了。自從馬氏到咱家數(shù)年，未曾聽你叫他一聲娘，他也未曾打你一下，罵你一句，就像為父有了短處一般。你這是嬌養(yǎng)慣了的性情。今晚你逛燈也罷，不逛燈也罷，為父再也不管你了。”夢月說：“姑娘呀，別哭了，俺老爺準(zhǔn)你逛燈去呢?！毙〗懵勓裕棺”?，立起身向趙明說道：“孩兒逛燈，必然城里關(guān)外男女擁擠，孩兒不與他們?yōu)槲?，須備兩匹馬，我同夢月走馬觀燈，逛不多時就回家?！壁w明正在盛怒，說：“別說你騎馬，就是你坐轎，我也不管你了?！眽粼抡f：“姑娘回樓妝扮去罷，我令他們備馬伺候，晚上用?！毖援厑碇榴R棚，吩咐家童備兩匹馬，晚間姑娘逛燈用。家童將馬備好，夢月說：“不用你們伺候，把馬交于我罷?！眽粼聦ⅠR牽到繡樓下拴好，上了繡樓。主仆二人將行李收拾齊備，用完晚飯，二人女扮男妝，把行囊搭在馬上。蘭英命夢月將生身母的影像懸起，拜了四拜。向夢月說道：“月姐，奴待你未有什么好處，奴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晚吊孝上京，全仗姐姐照應(yīng)，轉(zhuǎn)上受小妹一拜?！眽粼禄琶σ簿凸蛳抡f道：“姑娘休行大禮，奴感姑娘的恩德比泰山還重，殺身難報。姑娘請起，天不早了，咱下樓走罷！”夢月暗將彈弓、防身寶劍捎在馬上，把兩匹馬牽出后門，主仆搬鞍上馬，拐彎抹角來到大街。一看各鋪戶皆懸燈結(jié)彩，鼓樂喧天，齊放花炮，異樣之燈掛滿街衢。主仆無心逛燈，催馬出了東關(guān)。往前走了不遠，見路北門前掛著紅蓮雙燈，主仆下馬，拍門叫道：“愛姐，開門來。”
且言龍氏母女正在草堂盼望，忽聽有人叩門。愛姐說：“想必是俺二嬸子來了。”母女二人出離草堂，將街門開放。借著燈光一看，問道：“你是誰拍俺大門？”蘭英說：“愛姐，休要高聲，你二嬸到了?！睈劢阋宦犝Z音，自己方明白，回頭說：“娘呀，是俺二嬸到了。”龍氏聞言，進前用手拉住蘭英說：“妹妹隨我來?！币煌M了草堂。夢月把馬牽進院內(nèi)拴好，愛姐把街門關(guān)閉。龍氏與蘭英敘禮，愛祖與嬸母叩頭。龍氏說：“妹妹，這位是誰？”蘭英回答：“這是義姐李夢月?！饼埵嫌峙c夢月見禮。蘭英說：“月姐姐將錢紙取出，靈前焚化?！眽粼聫男心覂?nèi)取出錢紙，在靈前焚化，蘭英哭拜。龍氏說：“妹妹少要悲啼，咱的婆母六十七壽的人，也算老喜喪，不必過哀?！碧m英止住悲聲說：“妹子豈不明白，只是你兄弟南牢受罪，婆母因此氣死，奴心何安？小妹今夜一來吊孝，二來上京尋兄，商議救你兄弟，居家好團圓。奴若尋不見長兄，就住在京中等候圣上出巡，定要訴告御狀，好搭救你兄弟出監(jiān)，小妹終身有倚，咱姊妹白首相聚?！毖粤T，從行囊取出紋銀百兩，口尊：“嫂嫂，這銀以作家中費用，小妹就此拜別?！睈劢闵锨俺蹲∫陆螅f：“二嬸別走，再住幾天走也不遲?！睈劢憷p住，不知走的了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清峰山賊寇劫徑 趙蘭英誤入黑店
女子貞烈出本心，沽名要譽非其論。
千里尋兄救夫主，惹得世人說到今。
話說愛姐扯住蘭英小姐不放，蘭英說：“我若住在家里，恐怕我父知曉，我就走不開。那時怎了？”龍氏向愛姐說：“不可留戀你二嬸，還有會面之日?！睈劢惴饺鲩_手。李夢月把兩匹馬牽出街門，龍氏、愛姐相送蘭英，灑淚相別。主仆上馬，天已五鼓，蘭英說：“嫂嫂同侄女進去罷?！饼埵险f：“在路上早下店，晚出店，身體保重?！毖粤T頓革詹加鞭，望北蹚下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趙明次日清晨問及丫鬟：“你姑娘昨夜逛燈幾時回的府呢？”丫鬟稟道：“自昨晚上逛燈，并未回府?！壁w明說：“你上繡樓再瞅一瞅去?！毖诀哳I(lǐng)命，來至繡樓一看，并無人影，立刻回覆：“老爺，繡樓無人。”問及門上人，皆言未回府。趙明聞報暗想：“此時不回府，大約在王府上了。遂命家人去問。不多時回報：“王府上并未見小姐之面?！壁w明聞報，心知有異：“莫不是這奴才因我退婚，撕了文約，吵鬧了幾句，恐我給他另尋夫主，假意借逛燈為由，行脫身之計也是有的?！毕氲竭@里，遂派數(shù)名家人，在城里關(guān)外并孫姓偵探消息。這事按下不表。
再言蘭英主仆夜住曉行，走陽關(guān)大道撲奔北京。這一日正往前走，來在濟州地方。有一座高山阻路，從林中發(fā)出一枝響箭。暗中交代：此山名為清峰山。有一伙劫徑的強盜，為首有四個頭目：一個名鬼頭張俊，一個名鬼臉李清，一個名地溜鬼王熊，一個名追命鬼李豹。又聚了些亡命之徒，四五十號俱是山東人氏，在這清峰山稱孤道寡，每日在山下?lián)尳賮硗锌?。這四個賊首見天氣清亮，令嘍羅備馬下山采盤。嘍羅遵命，不敢怠慢，把四匹馬備妥，牽至山口。四個賊首認鐙乘騎，眾嘍羅擁護著下山。來至松林之內(nèi)向外探望，不大的工夫，遠遠來了兩匹馬。堪堪臨近，原來馬上是兩個白面后生，立刻放了一枝響箭。
且言主仆二人正往前行，忽聽松林中放出一枝響箭。蘭英問道：“月姐，這是什么響？”夢月說：“這是響箭，林中必有劫徑的賊寇?！毖赃€未盡，只見從林中竄出四匹馬，馬上騎著四人，皆是花布蒙頭，面生兇惡；后面有幾十名嘍羅，各執(zhí)長槍短刀，耀武揚威。只見眾寇中竄出一賊，坐跨一匹青馬，此賊花布纏頭，面如灰色，濃眉大眼，頦下一部紅髯，身穿青緞?wù)湟拢稻b包，青緞兜襠褲，花布裹腿，大尾巴革及鞋，手擎一把鬼頭刀，嘴內(nèi)大喊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有人從此過，須給買路錢，若要牙崩半個不字，一刀一個土里埋，一刀一個土里埋?！崩顗粼驴吹拿靼祝娰\人身臨切近，左手擎弓，右手搭彈，照定賊人哽嗓咽喉打去。弦響彈到，“吧”的一聲，響鬼頭張俊在馬上歪了兩歪，跌下馬來，絕氣身亡。追命鬼見大寨主張俊落馬身亡，不由的三尸神暴跳，五靈豪氣飛空，心中大怒，喊道：“綿羊也能扎手，氣死我也！”手掄雙刀，一馬竄出，“好好下馬受死，與俺大寨主抵償。李夢月見此賊也是花布纏頭，面如白紙，并無血色，濃眉毛小眼睛，塌鼻梁，血盆口，頦下無須；正在年輕，身穿藍緞?wù)湟?，藍緞兜襠褲，腰系紅緞綽包，花布裹腿，大尾巴魚鱗革及鞋，手掄雙刀，趕奔前來。身臨切近，李夢月早已將鐵彈叩在手內(nèi)，見賊已近，將彈搭在弦上，前拳一伸，后拳一撒，只聽“嗖吧”一聲響，正打在追命鬼李豹的哽嗓咽喉。李豹“噯喲”一聲，將雙刀拋落塵埃，栽兩栽、晃兩晃，跌下馬來，身歸那世去了。只聽鑾鈴響處，李夢月抬頭望對面觀瞧，見沖過兩騎馬。馬上馱定二賊，這一個花布纏頭，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痣痕，塌拉眉稍小眼睛，哆列嘴，頦下無須；身穿灰緞?wù)湟?，灰綢褲，腰系紫緞綽包，花布纏腿，足下穿魚鱗大尾巴革及鞋，坐騎一匹青馬，手擎截頭刀一把，此賊乃是鬼臉李清。那一個也是花布纏頭，面如鍋底，紅眉毛，紅胡須，身穿青緞?wù)湟?，紅緞綽包，青緞兜襠褲。花布裹腿；足蹬大尾巴革及鞋，手使加鋼月斧，坐跨一匹烏馬，此賊乃是地溜鬼王熊。二賊兇抖抖氣昂昂，拍馬各舉兵刃，并馬趕奔過來。夢月見二賊來的兇惡，即刻弓上叩彈，對準(zhǔn)黑賊發(fā)去一彈，只聽“嗖吧”一聲，王熊“哎喲”一聲，正中哽嗓咽喉，“撲咚”吊下鞍鞒，絕氣廢命。李夢月急忙將弓斜插脊背，執(zhí)出雌雄二劍，在馬上迎敵。刀劍相碰，戰(zhàn)有七八個回合不分勝敗。蘭英小姐在馬上見夢月與群賊相戰(zhàn)。只嚇的渾身厲顫，一抖絲韁，撲奔山洼逃命去了。按下不表。
且言夢月勝不了賊人，將招法改了二馬相撞，使了一招名為毒蛇吐舌，用右手劍迎面劈去。鬼臉李清用截頭刀相迎，將右脅閃出，夢月左手劍跟近，就在賊人右脅上將劍刺入。鬼臉李清說聲“不好”跌下馬來，死于廢命。眾嘍羅見四位寨主皆已廢命，誰也不敢上前，俗語人無頭不走，鳥無翅不飛，群寇一哄而散，逃命去了。李夢月見眾賊已散，也不追殺，撥馬再尋小姐，蹤跡不見，只急得汗流滿面，在山洼前后尋找。這且不講。
再言蘭英小姐心中害怕?lián)@，惟恐身落賊手，又怕夢月敵不住眾強盜，頓革詹加鞭。多虧松林遮目，未被賊人看見，逃出清峰山口。不多時看見前面一座鎮(zhèn)店，打馬入鎮(zhèn)。見是南北大街，路東有一座客寓，門上有匾，上寫“榮升店”，白灰墻上寫著“清河鎮(zhèn)招商客寓，仕宦行臺?！闭挥^看，只見從店內(nèi)走出一人，把馬嚼環(huán)一拉，說：“老客呀，咱這店內(nèi)潔凈，天色已晚，哪不是住呀?！碧m英問道：“你這店內(nèi)可有單間否？”店家說：“哪上房也有，單間也有。”小姐聞言，棄鐙離鞍，把馬牽進店來。抬頭一看，東北角有一間屋，極其僻靜，“就住在此屋，煩店主給搬行李。”店主答應(yīng)，把行李搬入屋內(nèi)。自覺行李沉重，就知里邊金銀不少，心中歡喜財神到了，何用再留客人？”遂把店門關(guān)閉。暗中交代：這原是一座黑店。店主姓張名虎，外號名沒牙虎。見小姐是一孤客，財帛又多，心起歹意，回在后邊，走入自己房內(nèi)，見了他妻笑嘻嘻的低聲說道：“今日店內(nèi)來一孤雁，騎一匹大馬，行李沉重?？垂饩安皇巧暇┑呐e子，就是探親的后生。今夜三更將他殺死，得了他的行李，咱小兩口享不盡的富貴。”劉氏聞言喜不自勝。只聽前店客人呼喚店東，張虎急忙奔前店。
且言蘭英小姐在清峰山遇群賊，恐賊寇追趕，一天未用飯。住在店內(nèi)，餓的虛火上炎，自覺口中發(fā)渴，喉中生煙，故而呼喚店東取一杯茶吃。張虎問：“有何事呼喚？”小姐言道：“口喝欲飲一杯茶?！睆埢⒒卮穑骸跋喙俅胰ト∪ァ！奔泵淼胶笤海娏藙⑹险f：“活該，早早打發(fā)他去前店。這孤客要茶吃，你把蒙汗藥多多下在茶內(nèi)，將他蒙倒，用蘆席一領(lǐng)，麻繩三條捆起，把他撇在后潭，順?biāo)魅?，極其爽神?！眲⑹下勓?，急忙把蒙汗藥下在茶內(nèi)，張虎將茶用托盤托定，送至小房，放在桌上。小姐正在饑渴之際，見茶既飲。霎時藥性一發(fā)，只覺天旋地轉(zhuǎn)，頭目眩暈，渾身無力，躺臥地上人事不知。
張虎、劉氏二人忙忙來至前店小房門外，偷眼往里窺探，見小客人躺臥在地，就知中了蒙汗藥。二人進房把行李扛到后店，將行李打開一看，許多金銀，仍然包好。復(fù)又來至小房，將榻上蘆席拉下，將小姐用席裹起。用三條麻繩捆了三道，張虎、劉氏用扁擔(dān)繩系好，抬起來至后門放下。開放后門，向外張望，并無一人行走。二人把小姐抬出后門，竟奔后潭而來。剛來至潭邊，見燈光一閃，有幾個人竟奔潭來。只嚇的男女二賊激伶伶打了一個寒戰(zhàn)，撂下小姐，忙忙跑去。
暗中交代：這清河鎮(zhèn)上有一家鄉(xiāng)紳，姓王名進，表字居功，官拜刑部侍郎。夫人蔣氏所生一男一女，男名金桂，女名玉梅。老爺年邁，告職還家，不幸一病而亡。今孝服已滿，蔣氏夫人身染秋瘟，病體沉重，服藥無效。玉梅小姐無計可施，只得沐浴齋戒，候至夜靜更深，到后潭龍神廟拜禱，求藥醫(yī)治母病，便令兄弟金桂同行。丫鬟秋香拿著金銀錁子，右手執(zhí)著燈籠，開放后門，主仆三人撲奔后潭而來。丫鬟執(zhí)著燈在前行走，忽見有人抬著不知何物，撂在地上，撒腿就跑。主仆三人皆已看見，玉梅小姐心中想道：“昨夜晚上偶得夢兆，在這后門之外有一只孤鳳，身被繩索，我給他解開。那鳳飛上繡樓，又有一鳳飛來，將被困之鳳引去，雙雙飛上九霄?！彼煜蛑诀哒f道：“咱們要得些橫財?！毖诀邌柕溃骸皺M財在于何處？”小姐說：“這時候正是夜靜更深，賊人偷盜人家財物，用蘆席搭訖，從此經(jīng)過，被咱主仆三人沖撞，摞下財物，將賊驚走。把此席包運到咱家，豈不是發(fā)了橫財嗎？”金桂接言：“我看這一捆財物實不少，何不一齊上前看個明白？”丫鬟說：“姑娘同大叔給我助著膽，我去看一看去?！笔痔釤艋\上前一看，不看則可，及至一看，不由的激伶伶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只嚇的面如土色。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趙蘭英絕處逢生 李夢月殺賊尋主
玉梅夜深扯龍?zhí)?，祈禱妙藥求靈丹。
不料解救趙小姐，五百年前結(jié)善緣。
話說丫鬟秋香遵姑娘之命，撐著膽子，手執(zhí)燈籠走近前一看，原是一床蘆席捆著三道麻繩，不知內(nèi)里捆著何物，把繩解開，將蘆席打開一看，“咳喲”一聲，“咕咚”跌倒塵埃。玉梅小姐見丫鬟嚇倒，把燈籠也摔滅，令金桂兄弟回家點燈。金桂聞言飛奔回家取燈。秋香將神定了定，眼望小姐說：“蘆席內(nèi)非是財帛，原是一個死尸，是書生打扮。這時候抬在此，定有原故。”金桂手執(zhí)燈籠來到，用燈光一照，見此人口噴黃沫，氣息未絕。秋香說：“這必是被人所害，中了蒙汗薰香，被咱主仆撞見，若是見死不救，與那害人的一律同罪。”小姐說：“你就把他背在咱家書房，救活此人，勝造七級浮屠，咱主仆再造潭求藥，有何不可？”秋香說：“我不背他，男女授受不親?！毙〗阏f：“深夜之間，并無人見。你若把他背在書房，我賞你九尺紅綾做褲穿。”秋香說：“不要過河拆橋?！毙〗阏f：“焉能撒謊。”秋香心中歡喜，說：“姑娘、少爺抽一把，我可就背起來了。”說著拉著蘭英的胳膊，玉梅、金桂用手向上一抽，秋香背負蘭英，金桂執(zhí)著燈籠在前引路，玉梅在后相隨。不大工夫來在書房。一進書房，蘭英靴子被門框刮掉一只。小姐看見，彎腰拾起。秋香把蘭英放在榻上，玉梅小姐命秋香給他穿這一只靴子。秋香接過靴子，上前去用手給穿靴，只見是一只瘦小的三寸金蓮，紅緞花鞋，插著滿幫的，復(fù)又將那一只靴子也解脫掉，一看兩只是一樣的瘦小金蓮。秋香說：“姑娘，你來看這稀奇事。玉梅聞言走近觀看，原來是一女子，對秋香說：“既是女子，放在書房不便，將他背上繡樓。”秋香不敢怠慢，又把蘭英背起，玉梅在前執(zhí)燈導(dǎo)引，來至樓上。
把蘭英放在床上，把他方巾摘下，花氅脫去，仔細一看，竟似一位如花女子。玉梅命秋香灌蘭英半盞涼水。工夫不大，只見蘭英一咕嚕爬起，抬頭觀看，見似一座閨閣繡樓，旁坐一女子。丫鬟端著水碗。自己發(fā)怔，心中暗想：“我住在招商客店，怎么來在此地？”只見玉梅小姐說道：“這一女子不必狐疑，皆因我母染病，我姊弟同丫鬟赴后潭求神討藥，撞見有二人抬著席”，如此如彼述說一遍，問道：“你是何處人氏？因何女扮男妝拋頭露面，被人所害？從頭說明?！壁w蘭英聞言，如夢方醒，不由的眼中落淚，說道：“奴家家住無錫縣南關(guān)內(nèi)，奴父趙明曾作過戶部尚書，奴母是王氏美容，早已棄世。奴名蘭英，終身許配無錫東關(guān)外居住孫兵部之次子，未曾過門。孫老爺病故，又遭天火，家業(yè)中落。我父嫌貧，定計害婿。女扮男裝，上京尋兄，同恩姐夢月山前遇寇失散，誤入賊店，荷蒙小姐姊弟相救，不然必葬魚腹。此恩此德無可相報，只可晝夜焚香，但求小姐闔宅寶眷福壽康寧?！庇衩沸〗懵劼犣w蘭英小姐訴說一遍，滿心歡喜，說道：“原來是表姐到了?！碧m英聞言，口呼：“恩人，恩人稱我是表姐，小奴心中不明?！庇衩氛f：“表姐有所不知。此處是清河鎮(zhèn)，我父名王居功，作過侍郎，我母蔣氏。表妹名喚玉梅，兄弟名金桂，表姐你是我姑母所生，咱豈不是表親？”蘭英這才明白，煩表妹導(dǎo)引去見妗母。這且不言。
且說李夢月在清峰山傷了四賊，尋找蘭英小姐，直尋至天晚，只得奔到一座村莊借宿。次日清晨辭別主人，復(fù)又尋找小姐。尋覓不見，正在著急之際，忽聽前邊有馬嘶之聲。抬頭一看，認的是蘭英小姐所騎的那匹馬，騎馬之人是一三旬的婦人，后有一人趕著馬走。心中暗想：“馬似人非，小姐哪里去了？看此光景，小姐是被這男女二人所害，我何不問個明白，報此仇恨？”想罷高聲叫道：“前面騎馬的慢走，有話相商。”
再言前邊騎馬的正是劉氏，趕馬的是張虎。只因張虎、劉氏用蒙汗藥蒙住蘭英，用席卷捆，方要向后潭內(nèi)扔，被玉梅主仆三人沖破，惟恐被人識破，大有不便，撂下席卷急急回店。回到店中一想：“不好，倘若這小客人蘇省過來，怎肯善罷干休？不如走為上策?！惫识鴮y兩搭好，劉氏騎馬，張虎在馬后相隨，連夜逃走。及至天明，忽聽后面有人叫他。張虎止住腳步，劉氏勒住了馬，扭項一看，是一騎馬的后生。李夢月一抖絲韁來至近前，說道：“你二人行路，何不再買一匹馬騎坐，豈不方便？”張虎說：“我有心欲買，未有賣的。”夢月說：“我原是往北京投親，走在此地，盤纏缺短，欲賣此馬又無人買?！睆埢⒄f：“此馬要多大價值？”夢月說：“路上不便議價，去到前面樹林處議價，亦便歇息?！睆埢⒙勓裕鞝狂R同行。來在樹林，把馬拴在樹上。張虎問道：“相公，此馬要多少價銀？”夢月說：“價銀只要五十兩，馭價不賣?！睆埢⒄f：“你既不說謊，我也不打價。”遂打開行李取銀。夢月抬頭一看，認的是自己行囊，不由的心頭火起，手拔寶劍照著張虎腦后，手起劍落，人頭落地，鮮血崩流。劉氏喊道：“明明世界，朗朗乾坤，白晝殺人?！眽粼律锨绊樖譅垦?，把劉氏拉倒在地，說道：“你若喊嚷，我將你殺死。我且問你：“這行囊、馬匹從何處得來？速速說明。若一字說虛，休想活命?！眲⑹瞎虻梗骸爸磺箴埫覍嵳f就是了?！睂⒆蛲碛幸晃幌喙氲晖端蓿妹珊顾幑嘧?、用席卷拋后潭從頭說了一遍。夢月聞言咬牙切齒，心中暗恨，勉強問道：“后潭在于何處？”劉氏用手一指，說：“那西北渺渺溟溟的，白汪汪就是?！眽粼掠脛⑹蠚⑺?，遂把二尸掩埋，牽著蘭英小姐的馬夠奔清河鎮(zhèn)的后潭而來。
半日的工夫，來至后潭，四下觀看，并無蹤跡，暗說：“不好，大約小姐必葬魚腹?！辈幻鈦淼浇稚?，買了些錢紙。來到潭邊，將兩匹馬拴在樹上，方要燒錢紙，未帶火種。一抬頭見一家門首立著一個孩童，夢月走上前，口稱：“相公，將火種借給我一個?！痹瓉泶苏峭跽箝T，孩童正是金桂。金桂說：“你且少站，我給你取火。轉(zhuǎn)身慌慌張張上了繡樓，說：“姐姐給個火，潭邊有一書生牽著兩匹馬在外面借個火，想必?zé)埱笊竦??！庇衩氛f：“兄弟你將桌子上火種拿去借給他罷?！苯鸸鹇勓裕帜没鸱N往后門去了。蘭英小姐心中懸念夢月，聽金桂所言必是夢月，暗想：“怎么牽著兩匹馬呢？”心中疑惑，眼望玉梅說道：“表妹，愚姐意欲望望后潭可否？”玉梅說：“正合我意。”秋香在前引路，姐妹攜手而行。來至后門樓上，望外觀瞧，只見一人在潭邊焚化錢紙，哭拜在地。蘭英小姐仔細一看，正是李夢月，不由的滿心歡喜，高聲叫道：“月姐，上這里來！”李夢月哭拜已畢，站起身形，才要往潭中跳，耳畔忽聽人叫，停步四下觀望，并無一人，暗想：“怪道，我要投潭一死，就有鬼魂來纏。”正然犯想，又聽一聲叫道：“月姐休要發(fā)怔，快上這里來?！眽粼绿ь^往上一看，見那適才借火的門樓上，有兩個姑娘，一個丫鬟。仔細一看，一個是蘭英小姐，那一姑娘、丫鬟不認識。弄的自己疑惑，人鬼莫辨。暗想：“這是陽世還是陰間？”只得奔門樓問個明白。
蘭英、玉梅二人下樓相迎。蘭英上前一把拉住夢月問道：“月姐，你如何來到此處？”夢月說：“一言難盡。我且問你，今日相會，這是陰間？還是陽世？”蘭英說：“這是陽世，何言陰間？你看當(dāng)空那不是太陽嗎？”就將遇山賊逃跑，誤入賊店，表妹相救，從頭至尾細說一遍。夢月聞言，向玉梅見禮，就將彈弓打死賊首，余黨逃散，樹林殺死賊人夫婦，問明底里說一遍，“巧遇二位姑娘，真乃吉人天相。重逢相聚就是不幸中之幸?！眽粼滤彀褍善ヱR拉進院內(nèi)拴好，喂上草料，又把行李搬到繡樓。秋香捧過臉盆，夢月凈了面，換了女妝，三人一同到堂樓拜見蔣氏太太。按下不表。
書中單表孫繼成得中狀元，京內(nèi)報子星夜奔無錫。非止一日，來到無錫東門，見有一簇人在街市閑談。報子下了坐騎，秉手當(dāng)胸，口尊：“眾位仁兄請了，小可動問一聲：孫老爺?shù)母谀睦?？”眾人回答：“這東門外姓孫的甚多，不知你問那個姓孫的？”報子說：“我是京報，到孫府報孫繼成孫大老爺中了狀元，特來報喜?！北娙寺?wù)f，個個歡喜，人人說孫宅冤仇有了見天之日，用手一指說：“你看那賣豆腐劉保是孫宅緊鄰，你問他可就把你領(lǐng)了去了。”報子拱了一拱手，說：“多承眾位指教?！眻笞永R走至劉保面前，一拱手：“動問老兄一聲，孫繼成老爺府在哪里？現(xiàn)今得中狀元，我是報喜的?！眲⒈Ｂ劼牐幌驳呐氖执蛘?，問道：“可有報單？”報子見問，遂從黃布包袱內(nèi)取出報單。劉保一看，一字不差，說道：“報子大哥隨我來。”劉保擔(dān)著豆腐挑在前，報子牽馬在后相隨，來至孫宅門首。劉保放下豆腐挑在前，報子牽馬在后相隨，來至孫宅門首。劉保放下豆腐挑，用手拍門說：“愛姐快開門來?！鼻已札埵夏概找箲夷钰w蘭英主仆上京尋兄一路的吉兇，這一日忽聽外面拍門之聲甚緊，急命愛姐到外面去看一看，是何人叫門。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聞喜報趙明毆子 投相府認兄訴情
貧居街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繼成才高登金榜，羞殺嫌貧愛富人。
話說愛姐遵母命，來至門內(nèi)問道：“外面何人叫門？”劉保說：“是我叫門。”愛姐說：“劉保哥嗎？”遂把門開放。劉保一聲不語，奔到草堂說：“大嬸子，我給你老叩喜！”跪在地就磕響頭。龍氏問道：“劉保你瘋了，你叩的哪門子喜？”劉保說：“俺大叔得中狀元，報子現(xiàn)在門外。這不是報單嗎？”雙手奉上。龍氏接過報單一看，不由滿心歡喜，說道：“劉保你替我代勞，陪報子飯鋪用飯。這有廿五兩銀拿去，除去飯帳，余剩賞給報子?！眲⒈＝鱼y陪報子去了。這時候龍氏又憂又喜，喜的是丈夫得中狀元，叔叔有了出頭之日；憂的是小嬸女扮男裝赴京平安否？未卜到京未到京，不由長吁短嘆。自己只得寫了一封書信，信中所寫無非是家中遭的是非，叔叔南監(jiān)受罪，婆母氣死，小嬸女扮男妝赴京尋兄之言，寫畢封疊好。只見劉保走來說道：“報子在門外謝賞回京。”龍氏說：“這有書信一封，帶到北京交與你大叔那里，自有重賞?！眻笞咏有鸥熬@且言講不著。
且言蔡知縣已知孫繼成得中狀元，這一驚非小?；氐剿秸?，見了夫人說道：“我這七品官坐不穩(wěn)了?！表n氏問道：“這話從何而起？”蔡知縣說：“孫繼成得中狀元，我受了百兩黃金，把他兄弟問成死罪。他若知曉，豈能善罷干休？我丟官罷職事小，恐有性命之憂?！辈挥尚闹泻ε?，眼含淚水，韓氏聞言，微然一笑，口尊：“老爺不必憂心，雖然將孫繼高定了死罪，現(xiàn)有趙府呈詞，又有孫繼高的口供，院司都有批諭，可以向他折辯。難道說哥哥得中狀元，他兄弟殺人就不抵命了嗎？古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例。”這一席話說的蔡知縣心花亂墜，按下不表。
且言趙明這一日正在大廳閑坐。只見家丁走進大廳說：“回稟老爺。”趙明問道：“何事？”家丁說：“聽人說孫繼成得中狀元。小人不信，趕到孫宅門前一看，見孫宅門旁貼著狀元及第紅報，此事真確?！壁w明聞聽家丁之言，大吃一驚，默默無言，低頭不語。心中暗想：“當(dāng)初帖請門婿孫繼高過府讀書，我是一番好意?？珊揆R氏母子終朝每日調(diào)唆，是我一時不明，心地糊涂，耳軟心活，設(shè)計暗害繼高。如今孫繼成中了狀元，若是知道繼高南監(jiān)受罪，必然金殿上本，只恐我的大罪難逃。又不知蘭英、夢月這兩個奴才的去向，萬一娶親，我以何言答對？”左思右想，無法可使，吩咐來福去叫趙能：“速來見我?！眮砀Ｗ衩瑏碇梁笤?，口尊：“大叔，老爺在大廳等你說話。”趙能正在東廂房熟睡，忽聽老爺呼喚，急起身走進大廳，見了趙明，口尊：“父親，將孩兒喚來有何事訓(xùn)教？”趙明吩咐來福、來壽：“把這小畜生給我捆起，吊在梁上?！眱蓚€家丁不敢怠慢，用繩把趙能捆訖，把長繩撇過梁去，用繩把趙能扯起。趙明說：“看皮鞭伺候?！奔叶⑵け捱f過，趙能含淚哀求：“饒恕孩兒并未為匪作歹，辦錯了事?！壁w明用皮鞭一指，說道：“我將孫繼高請來讀書，猶如你母子添了眼中釘、肉中刺的一般，調(diào)唆謀害他。老夫一時耳軟，上了你母子的賊船，花費了若干的銀錢，又丟了我的女兒。現(xiàn)如今孫繼成得中狀元，堪堪回家祭祖，你母子所做的事，此禍非輕，你還說未做錯了事?！睋P起皮鞭“唼、唼、唼”就打了無數(shù)的皮鞭，只打的趙能渾身青紫，皮開肉綻，一陣發(fā)暈，一陣發(fā)迷，這才停手不打，回書房歇息去了。
且言馬氏正在堂樓悶坐，忽聽前廳一聲低一聲高喊叫，猶如殺豬的一般，心中好生詫異，遂即下了堂樓，來至前廳。只見四下無人，忽聽哼聲不止。抬頭一看，見趙能懸吊在梁上，渾身的青紫傷痕，就知是趙明打的。只疼的馬氏眼含淚水，心如刀攪。罵一聲：“狠心的老狗，為著何事這樣毒打？我兒生長十九歲，嫩骨嫩肉，若給打殘廢了，老娘倚靠何人？”口內(nèi)咕咕噥噥，用手把繩解開，把趙能放下去了。把趙能扶上堂樓，躺在床上，馬氏問道：“老狗因何吊打你？下此毒手？”趙能說：“一言難盡。孫繼成得中狀元，不日回家祭祖。趙明說我母子主謀害孫繼高，故此把我打的死去活來?！瘪R氏聞言，只嚇的面色焦黃，說：“果然孫繼成中了狀元，回家祭祖，豈肯善罷干休？趙明老狗必推在咱母子的身上。那時有口難分訴，如何是好？不如咱母子今夜逃走方是上策。”母子二人商議妥當(dāng)，立時打點金銀，不料被趙明聽了個真真切切。
自從趙明打完趙能，在書房歇息，見來福走進稟道：“太太把少爺繩索解開，扶上堂樓去了。”趙明聞聽氣往上撞，站起身形竟奔堂樓。上了樓梯一擺手，眾丫鬟不敢言語。只聽他母子要逃走，立刻吩咐來福、來壽將他母子鎖禁冷房，一日三餐不可缺他。讓二人晝夜防范。按下不表。
再言趙蘭英、李夢月姐妹二人，在清河鎮(zhèn)妗母家住了兩日，次日清晨女扮男裝已畢，來在堂樓以上，辭別妗母，上京尋兄。蔣氏太太一把拉住蘭英，含淚說道：“老身帶病，自從甥女來府，病癥已愈。今又走的太急，教老身如何割舍？”玉梅在一旁也是戀戀難舍。蘭英含淚說道：“甥女也是難舍妗母、表妹，無奈心懷大事一件。若上京大事辦妥，甥女必來伺候妗母?！贝藭r正在難割難舍之際，李夢月在一旁接言：“此地離京不甚遠，此去不過半月二十天也就回來了，再敘家常。今日天亦不早，再若遲延，恐怕趕上不宿頭，那就不便了。”蔣氏夫人說：“月姐言之有理?！蹦概藢⑻m英、夢月送下樓，直送到后門以里。夢月把馬叩備停當(dāng)，牽出后門，認鐙乘騎，一聲“珍重”，灑淚而別。
二人在馬上行程，涉水登山，早投店晚起程，饑餐渴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半月之期進了北京。正往前行，只見一人攔阻馬頭說道：“天色已晚，二位相公下我店中罷。人人皆知我劉小全店中房屋干凈，飯食俱全，價錢隨便開發(fā)。新科狀元在我店內(nèi)住中的?！眽粼孪蛱m英說：“大兄，你看這店主人甚是和氣，咱就住在這里罷?！碧m英點頭，二人搬鞍下馬。劉小全將馬牽在槽頭拴好，喂上麥夫料，把行李搬進上房。劉小全打來洗臉?biāo)?，二人凈了面，又泡了一壺茶來，二人喝茶。見那迎面掛著一幅挑山，是水墨古跡，旁配一幅對聯(lián)，字體端正，上聯(lián)寫“有志氣方為奇男子”下聯(lián)是“無涵容豈是大丈夫”，落款是：“無錫孫繼成。”看罷心中一動，扭項問道：“店主人，這寫對聯(lián)的孫繼成是住在你的店中嗎？”小全回答：“正是?？凸倌銌査麆t甚？莫不成煩他寫幅對聯(lián)嗎？”蘭英回答：“我名孫繼高，這寫對聯(lián)的是我長兄。自他在京中三年未曾回家，家母命我前來尋找，一同回家?！毙∪f：“原來是二老爺?shù)搅恕Ｐ∪瞬恢?，多有得罪，望乞?qū)掑读T。”請了一個安。蘭英問道：“店主人為何這樣稱呼？我好不明?！毙∪f：“二老爺有所不知，你家大老爺自前年進京赴考，住在我的店中，身染病癥，誤了場期，在此賣字度生。等至今年開大比，我贈銀兩，置買靴帽藍衫，大老爺三場得意，殿試圣上欽點狀元及第。現(xiàn)在高相爺府入贅，給我白銀百兩，親筆寫了一幅對聯(lián)，雇匠人裱好，我掛在這里。二老爺若見大老爺之面不難，趁天氣尚早，小人愿領(lǐng)二老爺相府見兄?！碧m英說：“又勞店東貴步?！毙∪f：“無妨?！碧m英要開發(fā)店飯錢，小全執(zhí)意不收，遂將行李給搭在馬上，牽出店門。二位小姐搬鞍上馬，小全頭前引路，竟奔相府。
走不多時，小全回頭說：“已到相府門首，請二老爺下馬。”二位小姐聞言，下了坐騎，小全將馬拴好說：“二老爺少待，我去通稟。”遂走至門前，見了把門的張龍、李虎，說道：“煩二位兄臺傳稟狀元老爺一聲，有無錫縣狀元爺胞弟二老爺來投?！睆堼堈f：“我進去稟復(fù)。”連忙來至?xí)恐?，見了掌家說：“高大爺，府門外來了狀元老爺?shù)陌芏蠣?，前來相投?！备哒萍衣勓?，走進書房，見了狀元，垂手侍立說：“稟姑老爺，府門外來了無錫縣家中二老爺來投?！睂O繼成聽說兄弟到來，滿心歡喜，吩咐：“有請！”掌家出來說于張龍，張龍來至府門說于小全，小全說于小姐：“里面有請二位，我回店去了?！毙〗阏f：“多勞貴步了?！碧m英在前，夢月在后，走進府門。孫繼成在二門等候，抬頭一看，見進來二位美少年，并不認識，心中詫異，只得讓進客廳，敘禮坐下。孫繼成開言問道：“適才家丁稟報我家中舍弟相投，觀二位兄臺面貌大異，天下同名同姓的也不少，莫不成投錯門戶也是有的。”蘭英見問，只羞的面紅過耳，低頭不語。孫繼成參透其意，遂吩咐家人退去，要追問底細。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千里尋伯投相府 訴明屈情上本章
母子兄弟情最真，離別家庭正三春。一旦聞報冤枉事，氣壞金榜標(biāo)名人。話說孫繼成看見趙蘭英不是胞弟繼高，心中不悅，根問原由。蘭英小姐羞口難開。李夢月一旁開言說道：“狀元老爺若問原由，他是無錫縣南關(guān)內(nèi)居住戶部尚書趙老爺之女，名喚蘭英，奴名李夢月，陪伴小姐千里尋伯，有事相通，并無別故冒認官親?！睂O繼成聞聽此言，是弟妹到來，大為詫異。倒退了幾步，暗想：“男女授受不親，令人觀之不雅不便?！苯徽?wù)f話背臉向外，呼喚丫鬟紅梅。紅梅答應(yīng)，來至近前，口尊：“姑老爺呼喚奴婢，哪邊使用？”孫繼成附耳低言，吩咐道：“速到繡樓，請你家姑娘前廳說話?！?br /> 丫鬟不敢怠慢，到繡樓將玉屏小姐請至前廳。
小姐高玉屏來至前廳，閃屏后舉目一瞧，有兩位書生在廳上，旁坐狀元老爺，低頭向外。自己不解其意，停住腳步。遂命紅梅請狀元老爺閃屏后說話。孫繼成聞言，來至閃屏后，低言將二人來歷說明，高玉屏說：“這也是一宗奇事。”遂來至廳堂說道：“二位妹妹請至繡樓一敘。”趙蘭英、李夢月站起相隨，來至后院繡樓，謙謙讓讓上了繡樓。丫鬟紅梅早已預(yù)備洗臉?biāo)藘袅嗣?，更換女衣。三位小姐施禮敘坐。玉屏小姐閃秋波觀看，這二位姑娘生的是一派的正氣，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有沉魚落雁之容，蔽月羞花之貌。含笑問道：“二位賢妹，哪位姓趙？哪一位姓李？千里遙遙至京中，真是不易之事。”蘭英說：“小妹是趙氏蘭英，這一位是小妹的義姐，名喚李夢月。千里路遙，多虧義姐作伴保護。”玉屏聞言，復(fù)又謝了謝夢月。夢月還禮。姐妹三人正敘寒暄，孫繼成在繡樓之下呼喚紅梅。紅梅答應(yīng)一聲：“伺候狀元老爺?！泵γο聵钦f：“有何吩咐？”孫繼成說：“你上樓去說，把樓上竹簾垂下，我要上樓，與趙姑娘見禮說話。”紅梅答應(yīng)一聲，上的樓來，向玉屏小姐說道：“姑老爺在樓下吩咐奴婢，把竹簾垂下，姑老爺上樓與趙姑娘見禮敘話?！崩顗粼侣勓蚤W在一旁，紅梅把竹簾垂放。玉屏小姐說：“請你姑爺上樓。”紅梅說：“請姑老爺上樓哩?！?br /> 孫繼成聞言，遂即上樓，站在簾外。玉屏陪著蘭英，站在簾內(nèi)，彼此隔簾施了一禮，各自坐下。繼成便問：“妹妹不在家安享富貴榮華，冒雨沖風(fēng)赴京，有何事故？”蘭英回答：“愚妹若無事，怎肯拋頭露面，上京尋伯伯？只因伯伯上京求名，三年有余，并未回家，音信杳然。無錫縣年年荒旱，籽粒不收，家貧度日艱難，伯伯之弟長街賣水，遇見我父，請婿府內(nèi)攻書。不料繼母馬氏終朝調(diào)唆，趙能殺死丫鬟，誣賴伯伯之弟所殺，送在當(dāng)官，又賄買蔡知縣屈打成招，定了死罪。一日侄女愛姐插標(biāo)賣身，問其情由，知是婆母聞兇信，一口濁痰未曾吐出，氣死在草堂。賢良的龍氏嫂嫂剪發(fā)變錢，置買靈薄錢紙。皆因無錢買材，方賣侄女。是奴贈他白銀三十兩，拿去置買棺材，又與愛姐定計，七月十五夜晚過府吊孝，連夜奔京。路過清峰山險些喪命，多虧義姐李夢月保護，不然死無葬身之地?！闭f到此間，不由的痛淚交流。
孫繼成聞聽兄弟被趙明害到死地，母親氣死，妻剪發(fā)、女賣身，只氣的三尸神暴跳，五靈豪氣飛空，一口濁痰往上一涌，“咳喲”一聲，“咕咚！”栽倒在樓板以上。高玉屏顧不的身分，忙忙跑出簾外，上前雙手抱住孫繼成，連叫：“夫主，官人蘇來！”叫了數(shù)聲，見繼成并不作聲，甚是著急，埋怨蘭英道：“妹妹你太心粗性急，家中之事一句也不瞞藏，陡然說出，竟將他氣死，如何是好？”悲悲切切哭起來了。趙氏蘭英聽高氏嫂嫂悲哀之中一片的怨聲，又見伯伯面色發(fā)青，自己也顧不得小嬸大伯之嫌，一掀竹簾，慌忙走出樓外，來至伯伯面前，用手捶打前后胸，喊叫：“大伯蘇來！你若有一舛二錯，我為家中之事絕了父女情腸，假扮男形，不辭千里之遙，來京投府送信，指望伯伯回家葬母救弟。誰料伯伯一氣而亡，母喪不能葬，弟仇不能報，拋妻撇女不能教養(yǎng)，枉中了國家狀元。為臣不能盡忠，為子不能進孝。難道孫家門庭竟至如此敗落？是祖上的陰德太淺了？”蘭英、玉屏二位小姐守著孫繼成，只是啼哭，丫鬟紅梅見此光景，含著眼淚上前用手將姑爺喉嚨撲擼。不大的工夫，痰氣向下一降，“哼”了一聲，微有氣息。紅梅說：“好了！好了！俺姑爺還過氣來了。若不虧了我，俺姑娘不是小寡婦就是小后婚?！庇衿涟鸭t梅唾了一口，說：“好一個小妮子，哪個與你作耍笑。急去熬姜湯去！”紅梅噘嘴，哭喪臉子下樓去了。
這時候?qū)O繼成一口濁痰吐出，哭了一聲“娘呀！”叫了一聲：“苦命兄弟，我明朝上本，管教你趙明老狗被參，死無葬身之地。”老狗長、老狗短罵個不了。玉屏小姐聽的狀元公口內(nèi)七言八語的罵趙明，惟恐趙蘭英臉上抹不開，口尊：“相公，你想母親已然故去，多虧蘭英賢妹買棺葬親，又救女兒，為咱家冤枉父女情絕，未出閨門的幼女拋頭露面，赴京送信，亦非容易。你須感賢妹的大恩才是，口內(nèi)不須胡言亂語?！睅拙湓拰O繼成提醒，遂向蘭英小姐說道：“適才愚兄魯莽失口，望賢妹海涵一二。請上受愚兄一拜?！碧m英回答：“伯伯所言差矣。為子的為婦的皆當(dāng)行孝，理之當(dāng)然，不敢受伯伯之禮?！倍藢γ鎸κ┮欢Y。孫繼成復(fù)又問道：“賢妹適才所言清峰山遇寇，多虧李夢月相救。我想他亦是一女流，如何能退賊寇？”蘭英說：“夢月之父乃是武狀元出身，官至總兵，被劉瑾所害?！笔隽艘槐?。孫繼成聞言道：“原來如此，請來相謝?！奔t梅說：“李姑娘呢？俺姑爺請你見禮咧?！眽粼侣勓宰咧梁熛拢蚶^成對施一禮。孫繼成向玉屏小姐說道：“安排酒宴，你代我與二位小姐接風(fēng)。我到書房修下表章，明早朝王見駕，上本奏明此事?！庇衿列〗阏f：“相公所言非也。現(xiàn)丁母喪，若朝王見駕，圣上一怒，怪你瞞喪不報，你獲罪不小。若依我的愚見，且候我父下朝回府，咱夫妻將此事向我父說明，代咱上奏候旨，咱好回家殯母救弟，拿賊報仇，豈不是好？”繼成聞言說：“小姐言之有理，拙夫不及也?！彼旆愿姥诀呒t梅：“到前廳探聽相爺下朝回府否？”紅梅遵命，不敢怠慢，來至前廳閃屏后探視。只見相爺在廳上閑坐吃茶?？吹拿靼?，慌忙回到繡樓報于姑爺、姑娘得知：“俺相爺現(xiàn)已回府，在前廳吃茶咧?！?br /> 孫繼成夫婦聞報，一同下了繡樓，來至前廳。夫婦二人雙膝跪在相爺面前，哭訴家中始末原由，細說了一遍，高相爺聽完孫、趙兩家之事，心中暗想：“趙年兄當(dāng)初與我同殿稱臣，你做官甚是忠正，如今年邁，竟做出這等不法之事，真是糊涂之甚。卻有這樣好女兒。”便吩咐丫鬟：“請你家太太二堂會話。”又命女兒玉屏請趙、李二家小姐同赴二堂會話。相爺立刻來至二堂，見了夫人，遂將狀元家中之事并二家小姐來歷述說一遍。只見玉屏小姐引領(lǐng)趙蘭英、李夢月來至二堂，趙、李二家小姐向著相爺夫人面前雙膝跪倒，向上叩頭。蘭英口尊：“老相爺，老夫人，可憐我孫家遭此橫禍非災(zāi)?！毖粤T啼哭起來。老夫人見兩個女子俊俏無比，慌忙用手攙起問話。那旁有坐，二位小姐遵命坐下。高相爺說道：“恁姐妹二人背父奔京，恁父必然使人四處尋找。偵尋不著，必然晝夜啼哭，茶飯懶餐。父女的情腸不問可知。若依老夫之意，恁姐妹二人歇息數(shù)日先回原郡，以慰恁父之心。老夫上朝奏本，必然你兄嫂一同隨后回家葬親救弟，你看如何？”蘭英聞言，口尊：“相爺，非是我無情義，拋撇天倫，古語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腋杆龅臒o法之事，我豈肯遵父命改適他人，落一臭名不朽？從今以后，寧可死為怨鬼，再也不登我父之門了?！备呦酄斃戏驄D聞言，心中大悅，說道：“好一個有志氣的女子！你二人無心回家，老夫也不便相迫。但只在我府行走不便。也罷，老夫意欲收你姊妹二人為義女，不知你姊妹二人心下如何？”
不知蘭英、夢月二人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孫狀元回家救弟 報仇冤居家團圓
一家離別受折磨，想望聚首恒蹉跎。
危困顛險無情苦，終然團圓樂如何。
話說趙蘭英、李夢月姊妹二人，聞聽高相爺收他二人為義女，不由的滿心歡喜，說道：“既是二老憐愛，請上受孩兒一拜?！碧m英、夢月姊妹二人跪倒磕頭，把相爺老夫婦喜歡的哈哈大笑，說：“夫人，你把這三個女兒領(lǐng)回堂樓，母女閑敘話。老夫書房內(nèi)燈下修理表章，明晨好朝王見駕遞本?！崩戏蛉寺勓裕瑤ьI(lǐng)三位小姐回堂樓去了。高相爺修理表章已畢，就在書房安歇一夜。晚景不表。
次日五更〔相爺〕起來，家人伺候梳洗盥沐已畢，整頓朝衣，將本章袖起，府內(nèi)上轎。不多時來至午門朝房外落轎。正值正德皇爺升殿，文武朝參已畢，分東西站班。只見高相爺整袍掇帶，手執(zhí)牙笏，捧著本章口呼：“萬歲，臣高榮有本上奏?！眮碇两痣A，雙膝跪倒。正德皇爺龍目觀瞧，開金口問曰：“下面可是首相高愛卿，有何本奏？”太監(jiān)把本章接過，展在龍書案上。正德皇爺舉龍目從頭至尾閱了一遍，龍心大悅。往下問道：“高愛卿，趙明做下不仁之事，他的女兒竟有大志，能全夫婦之情，而絕父女之氣，貞烈可嘉。高愛卿將此二女宣召至金階，朕當(dāng)欽訊虛實?！?br /> 高榮遵旨，下殿回府，將圣諭說明。將二家小姐用轎抬到午門落轎，高相爺引領(lǐng)到金階，雙膝跪下，口呼：“萬歲，臣女趙蘭英，臣女李夢月見駕。”正德皇爺問道：“趙蘭英，你父嫌貧愛富，定計害婿，按律定罪，該當(dāng)立決。你今假扮男子，千里進京，亦非容易，可惜你來遲了。刑部早已奏明：孫繼高強奸不從，殺死使女一案，朕已批秋后處決，今已有兩月有余，只恐文書一到縣中，必將他斬首。朕憐你賢孝苦節(jié)，降下旨意，在午門外高搭彩樓，準(zhǔn)你奉旨招夫，拋球打彩，勿論王侯公子、庶民百姓，打著者配其夫婦，朕當(dāng)加封官職。你看如何？”趙蘭英聞聽孫繼高已正典刑，圣上諭令拋彩招夫，不由的如站高樓失足，洋子江心崩舟，又如熱油烹心，鋼刀刺腹，撲簌簌滾下淚珠，叩頭如雞喙啐米，口呼：“萬歲龍恩且莫降旨，容臣女有下情上陳。臣女知三從曉四德，并及九烈三貞。既絕了父女情腸，聞喪吊孝，改裝赴京，尋兄報仇。路過清峰山遇寇，多虧義姐拯救逃出，顛險來京，指望控告救夫。誰知明正典刑。臣女生是孫姓婦，死是孫姓鬼，古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蛑饕阉?，臣女只可以身殉葬，留名不朽。臣女即有抗旨之罪，欲令午門拋彩，臣女寧死難以遵旨?！闭禄薁斅勛?，不由的龍心大悅。眼望高榮說道：“高愛卿所奏果然是實，話不虛傳。朕掌江山社稷，全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若無仁孝，江山社稷如何得穩(wěn)？賞善罰惡須要分明，現(xiàn)今竟有這樣賢孝貞節(jié)女子，朕不加封，惟恐文武群臣及軍民百姓紛紛議論朕賞罰不明?！苯械溃骸摆w英蘭，休要悲啼。朕適才所言孫繼高明正典刑是假，現(xiàn)在牢獄是真。你是鐘靈毓秀，出類拔萃之女，天地正氣所生，是國家祥瑞。朕認你為節(jié)孝皇姑。李夢月涉險從義，義勇可羨，朕認為忠義公主，賜你姐妹上方劍，先斬后奏，朕差總兵黃俊龍帶領(lǐng)一千人馬護送回?zé)o錫縣，孫繼成一同回籍葬親。所有一干人犯，訊明便宜行事，先斬后奏，一平大公。守孝三月，以當(dāng)三載。期滿，回京繳旨守職?！倍换使眠殿^謝了皇父，下金鑾寶殿，入了皇姑府第。早有宮娥、太監(jiān)接迎。歇息三日，黃總兵選了一千人馬，在城外駐扎，伺候皇姑，護送回籍。第四日，二位皇姑拜別皇父，排開半副鑾駕，有八名錦衣衛(wèi)在前開路，來至相府。又拜別恩父、恩母，一同孫狀元、玉屏小姐，各自上了八抬大轎，放了三聲大炮，出了相府門弟。前護后擁，不多時來至城外。黃總兵擺隊，接迎進營。參見已畢，一聲令下，放炮拔營，兵馬起隊，擁護著前行。逢山開路，遇水疊橋，所過府州縣皆來參見，伺候官驛公庭。
書要簡短為妙。
夜宿曉行，非止一日，來到無錫。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有黃總兵高聲說道：“皇姑吩咐下來，眾官免參免見，在察院衙門伺候。”眾官方進城去了。黃總兵一聲令下，隊伍扎在城外，帶領(lǐng)護衛(wèi)軍校前導(dǎo)進城。三聲大炮，入了察院衙門，皇姑手捧圣旨，供在大堂以上。蘭英小姐同李夢月、高玉屏、孫繼成在大堂跪拜圣旨已畢，蘭英小姐吩咐：“令人抬轎到東關(guān)外去接你家龍氏太太及孫小姐，來察院衙門相會。”又吩咐黃總兵：“到南監(jiān)請你家二老爺孫繼高與你家狀元老爺相見。速拿蔡知縣、趙明、趙能、馬氏一干人犯，來察院聽審，定罪發(fā)落，不得有誤?！秉S總兵領(lǐng)命去了。不多時，只見龍氏太太、愛小姐乘轎來到，大堂外下轎，拜了圣旨。趙蘭英、李夢月、二位皇姑迎接，進二堂去見了玉屏小姐。二人敘禮已畢序坐，愛姐向上給高玉屏叩頭畢，平身站起，一旁侍立。高玉屏眼望龍氏說道：“婆母故去，叔叔南監(jiān)受罪，多虧姐姐替俺行孝操心。小妹負罪。姐姐轉(zhuǎn)上，受妹妹一拜?！饼埵嫌檬窒喾稣f：“不敢受此大禮?！倍酥匦職w坐敘話。這且不表。
且言黃總兵在南監(jiān)請出孫二老爺，更衣上轎，霎時來至察院大堂下轎。繼成接迎。兄弟相見抱頭痛哭?？蘖艘换?，止淚停悲，敘不盡離情之苦。孫繼成亦將赴考從頭敘了一遍。孫繼高聞言，欲見高氏嫂嫂。孫繼成相陪入后堂，來至滴水檐前停步，一聲叫道：“愛姐，你向里傳稟：你二叔要拜見你高氏母親。”愛姐回答：“孩兒曉得?！睈劢戕D(zhuǎn)身入內(nèi)，稟知此事。玉屏聞言，吩咐：“有請?！碧m英即刻即入內(nèi)室。孫繼高走進后堂，眼望高氏玉屏，口稱：“嫂嫂，為弟的禮到?！毖粤T，恭身下拜。高氏玉屏言說：“不敢?！泵γ€禮。孫繼高退出后堂不表。
且言蘭英小姐吩咐才女令外面伺候，皇姑升堂理事。才女答應(yīng)，向外吩咐已畢，將竹簾垂下。只聽外邊鼓樂齊鳴，三聲大炮。閃開儀門。蘭英坐在堂上，只見總兵官黃俊龍來至堂口，控背恭身，口稱：“皇姑，臣將一干人犯拿至轅門，候皇姑發(fā)落。”蘭英小姐吩咐：“先把知縣蔡英帶進?！秉S總兵聞言，站在堂口向外高聲喊叫：“速將犯官知縣蔡英押上堂來?！北娢涫柯劼牪桓业÷宦晠群?，把知縣蔡英用法繩牽至當(dāng)堂，押至堂前。蔡知縣向著圣旨雙膝疊跪，口呼萬歲。蘭英小姐怒從心生，一聲斷喝：“好你這狗官！領(lǐng)了圣上文憑印信，來到無錫縣理民，就該愛民如子，賞善罰惡，方不辜負皇恩。你為何苦害黎民，貪贓賣法，受了趙家百兩黃金，將孫繼高屈打成招，問成死罪？像你這貪官酷吏，要你何用？”命左右把贓官綁赴法標(biāo)，立絞復(fù)命。其家眷發(fā)邊遠瘴地充軍。蘭英問黃總兵：“馬氏、趙明、趙能可曾拿到？”黃總兵控背恭身說：“回稟皇姑：馬氏懸梁自縊已死，趙明、趙能皆已拿到?！碧m英小姐點頭說道：“只是便宜這馬氏了！”吩咐：“帶趙能上堂。”下面喊了一聲堂威，眾武士把趙能推擁來至堂口，一聲喊嚷：“犯人趙能帶到?！卑掩w能摔在大堂以下。蘭英小姐柳眉直豎，杏眼圓睜，用手一指，喝道：“好大膽的奴才！你母子唆調(diào)你父做得好事。你死有余辜，還有何話說？”吩咐武士把趙能推出轅門行刑梟示。武士答應(yīng)，把趙能推出梟示復(fù)命。
蘭英小姐吩咐：“將趙戶部帶上堂來。”黃總兵不敢怠慢，將趙明帶至大堂以上。趙明望著圣旨跪下，蘭英小姐問道：“你既官拜戶部尚書，就曉得致君澤民才是，為何嫌貧愛富，謀害你女結(jié)發(fā)之夫？不仁不義太甚。今奉圣上旨意，賞善罰惡，我不能顧父女之情。先論國法，后講行孝。”吩咐武士：“給我推下去斬首示眾?！睂O繼成、孫繼高一家人等聽說要斬趙明，一齊說道：“刀下留人。”闔眷人等皆向圣旨跪倒，口呼：“萬歲，此事乃馬氏母子所行。趙明一時糊涂，望祈赦宥?！碧m英小姐聞言正合本意，將計就計，放回趙明。孫家弟兄給趙明施禮，趙蘭英、李夢月跪在趙明面前，口稱：“父親恕女兒不孝之罪?！敝恍叩内w明無處藏躲。大家一同入內(nèi)官宅，悲喜交加。
擇日祭祖，發(fā)喪已畢，假滿，闔眷回京繳旨，上本奏明。正德皇帝閱本，龍心大悅，旨意下，封龍氏素真一品賢夫人，封孫繼高為駙馬，以李夢月為側(cè)室，賜下蟒袍玉帶，欽命欽天監(jiān)擇選吉日良辰成親。謝恩下殿。光陰似箭，不覺吉期已到，孫繼高夫妻三人拜堂成親，洞房花燭。一夜不提。次晨金殿謝恩供職。后來孫繼成又生一男一女，孫繼高生二男一女，以次男接續(xù)趙氏門中香煙。
《雙燈記》至此而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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