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書吏領(lǐng)了海瑞言語，立將應(yīng)行事宜，逐一備辦。行文到大興縣里，去相借得精壯差役六十名，前來供役。書吏遂將牌示送來，剛峰簽押畢，接了出去，懸在那午門之外。此際驚動許多內(nèi)監(jiān)，前來觀看。人人無不吐舌皺眉，都道：“好厲害！” 惟有嘆氣而已。其牌示云：欽差查檢海為曉諭事：照得本院恭奉圣旨，查驗內(nèi)外宮監(jiān)，如有應(yīng)再閹割者，即行閹割。如不需閹割者，即行注冊免割，欽遵在案，合行牌示內(nèi)監(jiān)等知悉：凡有你等應(yīng)行再割者，于某月日齊赴本堂衙門東邊站立，聽候親行查驗再割。如無需復(fù)閹者，亦如應(yīng)割之內(nèi)侍，齊集西邊，站立聽驗，注冊免割。如有一名不到，即系抗違圣旨，本部堂即以違制律處之。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眾內(nèi)侍看了，人人愁悶，個個吃驚。 其時王惇亦已知曉。那小太監(jiān)道：“明日海蠻子要將咱們再行閹割，不知為何這樣冤業(yè)呢？王惇道：“他們自有他們的事，再不干連咱們的。前日老沙造花名冊子時，也著小廝前來這里知會，被咱搶白了幾句。后來又著人來說，卻不敢把咱們這里的人名字上冊，恁他怎的？” 不表王惇自固，再說海瑞將冊子反復(fù)細看，卻不見有王惇名字，尋思道：“這沙惠元亦怕這個人，連‘王惇’二字也不敢上冊子。我正要收拾這廝，今日怎肯由他漏網(wǎng)？明日要他知我這海蠻子的厲害呢！”即時吩咐海安道：“你明日伺候時節(jié)，將圣旨以及萬歲龍牌，供在當中，吩咐刀斧手、皂隸、人役等，俱要齊集。我一喝打，立即拿下，決不容情。”海安聽命自去備辦，且不必說。海瑞又想道：“他們到底是天子的親近家奴，我若遽然行刑，須有礙他們體面。”思忖已定，急急入宮見帝。 帝問海瑞進宮何干，海瑞奏道：“臣奉命明日查驗諸宦官，但恐有躲匿不到、畏懼再割者，臣即當拘提。此輩乃陛下家奴，若不繩之以法，則不成憲典。臣若行刑，則手亦不便，故臣特來請旨?！钡鄣溃骸斑@是朕躬所行之事，他們何敢不遵？彼輩如有躲匿不遵者，卿即以法律繩之，休得容情！”海瑞謝恩。天子又恐他們恃強不服，乃點了四名御前侍衛(wèi)，如有諸宦不遵，你等立即拘提，便宜行事。當下四名御前侍衛(wèi)，隨著海瑞出宮而來，聽候差遣。 海瑞回到衙門中，即令廚下備了一席酒筵，特請了四名侍衛(wèi)進內(nèi)共飲。飲至半酣，海瑞道：“四位是奉了圣旨來的，他們?nèi)缬胁啬?，怕再割者，諸位不須畏懼，只管前往拘提就是?！?侍衛(wèi)道：“俺等受足了這班狗子的污氣非止一日，明日他們不犯便罷，若稍有犯，俺等怎肯依他？”海瑞道：“如此方才是與天子辦事的?！碑敃r相與盡歡而散。 次日清早，海瑞升堂坐下，沙惠元早已伺侯。海瑞念其年老，厚禮待之，令取椅來讓他旁坐。沙惠元道：“大人不再閹咱就夠，怎敢邀坐？”海瑞道：“哪里說來這話？都是與朝廷出力，焉有不坐之理？”沙惠元再謝而坐。當下海瑞就問惠元道：“他們曾來否？”惠元道：“俱已到齊，聽候大人查驗！” 吩咐閹割手，前來伺候。隨令應(yīng)再閹割者進。須臾，五百余人，一齊進來，立于東邊，個個面如土色。海瑞看了笑道：“不必憂，割過的就永不用割了?！彪S令六十名書吏，分作六隊，每名領(lǐng)著內(nèi)侍五名，詳加搜驗。六十名差役，督率閹割手用刀，不得私徇，如違者立斃杖下。一面點名，一起起的叫了過堂，押去驗割。須臾，聽得東廡下喊疼之聲大作。 沙惠元聽了，不覺手塞了兩耳，合了雙眼，恰似呆的一般。 真免死狐悲，無不凄然。海瑞談笑自若！不上兩個時辰，早已閹割完了。一個個捧著陽具，候示而行。隨又傳進不應(yīng)割的來到，仍令吏著差役督率查驗，一面注冊，不一時完了。 海瑞問道：“惟有東廠王惇，西廠柏霜，為何不到？”沙惠元道：“他二人咱也曾遣人前去知會，奈彼不肯注冊，稱是廠臣，不到內(nèi)院，不須過驗?！焙Ｈ鹇犃?，怒道：“豈有此理！他雖在廠？亦是家奴一例，怎敢違抗圣旨？”即吩咐侍衛(wèi)官四名，立刻分提二人到來問話。四人聽了如飛的前往。 恰好王惇這日原是要躲這厄，走到嚴府里下棋去了。侍衛(wèi)官到東廠、西廠二處，只看見柏霜，不見王惇，二人將柏霜擁去，余者二人尋覓殆遍，卻不見王惇，只得回復(fù)。海瑞道：“他沒什么地方去躲，只在嚴府里面。你等可到嚴府內(nèi)去尋，必然見的。”當下四個侍衛(wèi)官如飛而去。 海瑞指著柏霜道：“你這狗奴才！本部堂今日欽奉圣旨查驗，你等竟敢不來伺候么？”柏霜笑道：“我只道是甚么事情！咱乃侍奉皇上的人，怎么受你的約束？你小小的一個尚書，也不受咱節(jié)制，怎么這等大模大樣的？”海瑞大怒，吩咐海安備下香案，請過圣旨、龍牌，供在當中。海瑞與沙惠元皆退坐一旁。柏霜方才朝著圣旨跪下。海瑞道：“本部堂面承圣諭，如諸宦官不遵查驗者，立行提拘究懲。今你敢在本部堂面前違抗，就與違旨的一般罪名?！狈愿雷笥彝舷拢却虬耸?，再行驗割。 柏霜此際知道上了當，也不敢矯強，只得哀求海瑞道：“望大人施恩！”海瑞道：“那里施恩于你這等殘人？左右，速速行杖！”左右答應(yīng)一聲，不由分說，竟將柏霜剝?nèi)ス谂郏兜降ぼ?，重重地打了四十大板。柏霜早已失聲。海瑞叱令止杖，以冷水噴其面，須臾?fù)蘇。海瑞叱令按著在地驗過。只見陽具稍長一寸有余，海瑞即令閹割手齊根割去。可憐那柏霜咬牙暈去，鮮血迸流。 海瑞令抬過一邊，急見四個侍衛(wèi)，簇擁著王惇而來。王惇一眼看見了柏霜這般光景，又見有圣旨供在當中，急急跪下認罪。海瑞道：“為什么不早來伺候？”王惇道：“只因今早皇上召進宮去問話，是以來遲，伏乞恕罪！”海瑞道：“也罷，既是皇上那里宣召，卻還恕得過。”吩咐帶將下去驗割。王惇叩頭道：“求大人看在廠臣面上免驗罷！”海瑞道：“這是朝廷公事，海某怎敢以私廢公？這卻斷使不得的?！狈愿缼мD(zhuǎn)來親驗，此時王惇也不敢則聲，一任由他。海瑞親自走下座來，仔細驗過，只見本不甚長，只有一寸突出。海瑞隨令齊根割了。王惇痛不可忍，大呼幾聲，登時暈了過去。海瑞道：“不割死這廝，留他在朝何用？”約有半個時辰之久，方才蘇醒。海瑞道：“今番你卻自在了。本部堂有幾句言語，你且聽著，則永無憂矣。” 王惇道：“敬聽教訓(xùn)。”海瑞在座上吟了八句詩道：自作孽來還自受，奸謀到底遇天收。 罰俸革職存留任，枉法偏徇可知否？ 莫言暗室相欺慣，上天視聽豈能休？ 金刀一割邪心事，回去還思早回頭！ 王惇聽了這幾句言語，方才悔悟。知是海瑞為著自己庇護嚴世蕃一案所致，乃悔悟道：“從今以后，咱再不去管閑事了，伏乞大人開恩一線，于咱自新，以圖報效罷。”海瑞笑道：“你且依著我的好言語，自然做了好人。你且去罷。”王惇這次被海瑞去了他的八分威風，從此不敢作威，專門守分，安命度日。 后人有詩八句，單道海公能以正氣化人，而王惇亦可謂善于改過者，雖有前愆，亦足宥之。詩云：圣言有過休憚改，善能補過即為賢。 芝蘭香久熏身德，鮑廁聞深不覺然。 若使早能遷善日，免教此際受沌難。 如今并看王惇者，且自先教用洗煎。 當下海瑞把諸宦官閹割訖，進宮覆旨，且奏知王惇善于改過，堪嘉。帝道：“卿可謂‘正能逐邪’者也?！睔J賜匾額，以旌其忠，而御筆親書“盛世直臣”四字。海瑞謝恩出朝。 嚴嵩聞知，心中愈怒，又見王惇如此光景，如失左右手一般。張居正、趙文華等日夜要害海瑞，只恨皇上又賜匾額，寵任正重，無計可施。日夕思維，并無計策。忽然南京戶部尚書員缺，嚴嵩便與三司聯(lián)奏，保舉海瑞前往。只因這南京乃是當日太祖建都之處，后因永樂皇帝遷過北燕，改為北京。那金陵現(xiàn)改為南京，仍有宮殿，以及諸王府第并先帝陵，故尚設(shè)五部尚書在此，所缺的就是吏部，惟戶、禮、兵、刑、工五部是實。 這南京就是諸親王在此居住，事務(wù)極煩，責任甚重，人人都不愿到彼做官。然非才干廉能者，不克此任。 當下天子見了奏章，尋思南京重地，非海瑞前去不可。乃批了一道圣旨云：南京戶部尚書員缺，該處重地，非才學優(yōu)長、廉能耿介者，不可當此重任?，F(xiàn)據(jù)大師聯(lián)同三司會奏議，調(diào)現(xiàn)任盛京戶部尚書海瑞以之調(diào)補，則地方庶有裨益。著海瑞立即前往補授可也。欽此！ 圣旨一下，嚴嵩與張、趙二人大喜，即到吏部那里會知。 吏部領(lǐng)了旨意，即把海瑞改注了南京戶部尚書冊名。 海瑞受了恩命，只得即日離任就道。一路上好不嚴肅，帶領(lǐng)著海安及張氏夫人，一路餐風宿水而來。正是：多能多干多奔逐，那得偷安半刻閑？ 畢竟海公此去南京，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