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斝挺之兒,沉毅崔郎子。
至孝裕齠年,大勇秉孩始。
青樓娼婦能秦聲,金臺游冶多閑情。
相逢駐馬好傾倒,深閨從此荊棘生。
鵲營鳩居猶不足,昕夕干戈動帷幄。
薄情每作上下手,白頭吟盡徒成哭。
誼關(guān)母子氣怒奮,上薄太清日月暈。
橫抽白刃妖螭碎,一朝暫雪親心慍。
自拘司敗甘伏法,朝野驚傳汗肯洽,
丹詔金雞特賜原,太阿繞電飛離匣。
雪恨何期幸一存,茍全草野藉皇恩。
丈夫合自行胸臆,成敗安危何足論。
人常笑人道:“孩子氣。”只管是道他不念書,不曉世故,言詞舉止,不是個大人,不知問宜視膳,也有套處,不如牽衣捫乳時之情真。泣荊問寒,也是好處,不知皆繇徐行把袂時之情起。有時喜,喜時如天清日麗;有時怒,怒時如電發(fā)雷飛,也不曉這事做得去,做不去,行得通,行不通,昭昭王法,全也不知。人道是他失處,我道是他得處。若到讀書曉事,要思個趨利,尋個避害,分個自己,別個別人,牽掣得多,勇往直行的事少了。如在孩子時,便殺人,有見賞于父,有見原于圣君的,是我最重,喜言樂道:
親仇痛切膚,義不避王鈇。
狙擊輕鷹隼,英英千里駒。
一個是唐仆射嚴挺之子嚴武,兒時見其母不快,言父寵妾,嫌其貌丑,自生他后,不復(fù)至寢室。武怒,當(dāng)妾晝寢,持槌擊其頭,流血被面。挺之朝回看見,問甚緣故。侍婢道:“郎君戲運槌誤傷?!蓖χ畣栁淙眨骸昂螒蛑链??”武曰:“大人位為卿相,何寵妾而薄兒母,直欲殺之,非戲也?!眹罉闵浞雌嬷唬骸罢鎳劳χ畠?!”這是見賞于父的了。
名姝固足珍,至孝良可賞。
卓杰渥洼材,雋氣在一往。
其見原于圣君,則在我明世宗時,京師孝童崔鑒。這崔鑒,他父崔佑,母親王氏,單生他這一子。生小兒體貌瑋梧,性格軒爽,說話百伶百俐,弄得父母兩個,惱里變作歡喜,愁中化作快活,依頭順腦,是一個極孝順小廝。父母都最愛他。父親在東角頭開著一座陸陳店,手底盡來去得。這京師風(fēng)習(xí),極喜淫,窮到做閑的,一日與人扛抬(身它)背,擢這幾個錢,還要到細瓦廠前,玉河橋下,去幌一幌。若略有些家事,江米巷、安福胡同,也是要常去闖的。況有了幾個錢,便有幾個不三、不四,歪廝纏的相知來走動,今日某巢窠里到得個新貨,某巢窠里某人吹得好,唱得好,又要這樣嗅將去,幫襯娼婦討好。
嬌花資葉茂,浪蝶引蜂狂,
春色來天地,紛紛鶯燕忙。
這崔佑年事兒尚青,有了幾個浪朋友,也要去闖巢窠。一日正在店里做買賣,只見常走動的個劉耍子、薛禿子幌將來,道:“哥,魏家里新到個貨兒,彈得好手琵琶。哥閑么?去瞧一瞧,咱做東?!边@崔佑聽了,心花陟開,就在柜上拿了些銀錢,打扮了,把店分付伙計管了,涌身跳出柜來。
戴頂西瓜皮帽子,穿領(lǐng)竹根青道袍,四鑲鞋,慣踹風(fēng)塵;箍桶襪,難離圈套。大袖惹春風(fēng),擺搖搖妝成大老;白團開夜月,虛飄飄挜做酒頭。
那兩個就做篾片,幫到魏家。先是一個來見:
當(dāng)日正妖嬈,今來也尚嬌。
怪他鉛與粉,不肯助風(fēng)騷。
是他家大女兒,叫老大。
三個人扯了些閑淡,劉耍子道:“老大,妹子呢?”那妓女道:“昨日辛苦了,想睡在那廂,我叫他來?!蓖R粫邔⒊鰜恚挥行┎煌?纖月看眉畫,重云想鬢輕。暗香初動啟朱櫻,淺笑也生情。步弱風(fēng)前柳,音嬌花底鶯。盈盈一段自天成,荊識也心傾。
右調(diào)《巫山一片云》
問他名字,叫做魏鸞,年紀還未及二十。那崔佑見了,緣分所在,雪獅子向火,酥做一團,把兩只眼睛相上相下的不住相,那魏鸞也冷眼兒把崔佑瞧。那耍子道:“我今日原說請哥,我做東道。”就向袖中摸。那薛禿子道:“還是我做?!北阆破鸬琅圩?,在裹肚里捏。那崔佑笑道:“還是我做?!本湍贸鲆粔K銀子,約有一兩。道:“拿五錢整東道?!眲⑺W幽眠^來一看,道:“這是有一兩重,下句我替他說,五錢作歇錢。”只見魏老大拿著把扇子,對薛禿子弄鬼,伸一個指頭,那薛禿子道:“罷,我崔大哥不比別人,不時要來?!卑阎皇窒蛳拢谝芜呉簧斓溃骸爸贿@樣!”劉耍子道:“不象在行的?!?坐了一會,又說些風(fēng)情話。須臾酒到,老大見崔佑意思在魏鸞,這兩個不是大老,他吃了兩杯,托事去了。這兩個盡著嚼,娼家東道苦不多,二人七、八,剿個罄盡。劉耍子道:“忘了,忘了,我原說姐姐彈得好,尋哥來,沒奈何,姐姐彈一曲?!蔽蝴[假謙了謙,拿過琵琶來,一連兩個夸調(diào)《山坡羊》:
纖指頻移玉,清音似戛金。
曲終輕撥處,繚繞殢人心。
劉耍子拍手稱妙,崔佑喝采連聲,只有薛禿子醉得不言語,把禿頸連點幾點。崔佑眉來眼去,早已下定了,要打發(fā)這兩人,故意道:“劉大哥,我店中不曾收得帳、并得錢,你們在這廂罷?!彼W拥溃骸胞[姐須不要咱,咱方便你,咱去對你伙計說,嫂子著人來瞧,只說在咱家吃酒罷?!毖Χd子掙不出,掙一句道:“謊不去,你家?guī)啄晟显埲艘淮??”崔佑道:“不妨,咱嫂子極賢慧。”耍子道:“哥,只對鸞姐說罷,咱面前須說不去!再拿熱酒來,吃兩杯,咱去,方便著你兩口兒。”又吃了些酒,兩個你挽我扶去了。他兩個自:
笑解芙蓉帶,輕開豆蔻函。
雨余云影亂,枕畔鬢毿毿。
這崔佑原也是個嫖婆娘的透手兒,一月也嘗走幾次,這王氏也是個吃醋元帥,一月也鬧幾場。見他不回,知在巢窠里,故意央人來店中取錢,不見在店中,好生著惱。不意崔佑被這兩個,早早去扶頭,就吃早東道,混住了不起身。那鸞姐趁勢兒把個崔佑箍住,崔佑也不想著店中,早在鸞姐家混了三夜。
朱粉能淹客,弦歌解殢人。
到第四日,崔佑家來,這嫂子等了幾日,巴不得到便鬧吵:“你須不是個當(dāng)家的,也是個管鋪子的,家里不顧,繇著咱母子兩個罷。鋪子里伙計須不是你的親哥兒弟兄,散頭行貨,誰與你照管?晚間銀錢都不自己收,坐下債來誰人承當(dāng)?”那崔佑也曉得妻子要急力拐姑他,先在外邊吃下一包子酒,把些錢丟在桌上,自己鼾鼾的炕上和衣睡了。王氏道:“好,別人家辛苦了,來自己家將息!”崔鑒道:“罷,父親睡了,不要攪他睡頭?!蹦峭跏弦娝綈懒?,整整吵了一夜。崔佑自鋪子里去了。自來嫖這一條路,不走罷了,一走,便著了迷,急切不肯退身。夫妻之間,不生分罷了,一鬧吵閃了臉,急切不便相好。那魏鸞年事兒小,人物兒好,又門戶中人,自然有些風(fēng)情,有些溫存拿捏,自然攝得崔佑這條肚腸,箍得住崔佑這身子。王氏年紀已三十來,人物也只在中,良家自是老實,著了惱,不羞不睬,不來照管,情也是真的。所以一邊情越緊了,一邊越疏了。有了疏的,緊的更緊。
野花偏多姿,春花不秋好。
憎喜須臾分,歡愛不終保。
自此崔佑常在魏鸞家里,這王氏如何氣得過,只拿正題目去吵他道:“你鋪子里有多本錢,經(jīng)得你嫖?還不照管,令人拿去!我母子家中冷淡,你卻在外快活?!辈恢腥松裕汲跤X得自己不是,也自然讓著,弄到讓不去,也就不論是不是了。婦人所爭的是這件,他去得勤,自鬧得緊。那曉男人心腸多變,他到家先闖醉了酒,動不動睜起兩只眼,捏起兩個拳頭道:“嫖了你家本錢來?偷了你家妝奩來?”王氏不服輸,再爭嚷幾句,他盤兒、碗兒,打得粉碎,煮飯的沙鍋,一月也買幾只。嘗把個崔鑒驚得沒處藏身,東勸不是,西勸不是。
忠諫易逆耳,言數(shù)每取辱。
何必堂寧間,慎哉在啟沃。
極粗的人,也有悔心。鬧了幾番,也覺得嫖要費錢,鋪子里又沒人照管,當(dāng)不得個魏鸞,兩日不去,央人來抓。這兩個扛慣了嘴,要扛他去。一日,崔佑也沒及雜何道:“家里嫂子說得是,鋪子里沒個親人照管?!毖Χd子道:“咱就做你親人,替哥管鋪子,一日只與咱幾個錢,勾養(yǎng)家罷?!眲⑺W拥溃骸罢尜t慧嫂子,咱到有一個計策,鸞姐想著你,一日不見要哭,你又不該離店。不若咱去請將鸞姐來,放在鋪子的樓上,樓上盡寬。一日拼繳裹他二錢銀子,不消五錢東道,也是個經(jīng)濟嫖,極是兩便?!?朱顏足惑人,簧口更亂是。
搖搖蕩子心,漂泊何所底。
崔佑道:“怕不肯來?!眲⑺W拥溃骸案缫虏粊?,咱去就送將來與哥?!彼麅蓚€撮合冊,到魏家道;“崔大哥店里脫不得身,來不得。我想他不來,你可去望得?他是個有身家人,怕誆了你人那里去?要留便留在那邊,五錢東道,原沒甚擢他,只得歇錢。住了十日、五日,也須稱足你來。況且店中,晚上收得些銅錢、銀子,鸞姐撾他些,怕他奪了去不成?”魏鸞道:“怕他嫂子知道來吵。”薛禿子道:“他嫂子是病在床里,走不出門的。我如今選你去,包你好!”娼家就看錢,肯甚不肯?魏鸞聽得在店里有錢撾做私房,也便欣然。劉耍子叫了三頭驢,魏鸞帶上眼紗,一個掇水的隨了,掌鞭的響一下鞭,十二只驢蹄風(fēng)趕云般,早趕到角頭上來。
風(fēng)塵開一道,春色自天來,
蓮臉深籠處,嬌花霧里開。
到得店前,掌鞭的撮下驢來,崔佑叫柜上與了驢錢,自己撇了生意,陪上樓。魏鸞扯著他一把手,道:“好負心的,撇下咱不來,要咱自來尋哩!”兩下打著、笑著,混上了梯,薛、劉兩個隨著。薛禿子道:“好贓所在,怎著得咱鸞姐?”劉耍子道:“三錢銀子一個裱褙匠,就齊整了!”兩個就為他叫裱褙匠、稅家伙、買磁器、銅錫器皿,點染成一個房戶。崔佑也不甚下樓,劉、薛兩個日日來混,東角頭熱鬧地方,無件不有。那魏鸞要吃、要穿,兩個歪廝纏人攛掇,崔佑無件不依,兩個為他買辦,還要落他個錢養(yǎng)家。
賦就頑皮面孔,生來狡獪肚腸。
一味蟻攢(蟲豈)嘬,兼些狗急蠅忙。
崔佑與魏鸞打得繩緊,劉、薛兩花子跑得火熱,全不把家事、店中料理。家中少長沒短,嘗叫崔鑒走來,那店中伙計老周,兩邊支值,有些慌了。見崔鑒來,道:“他有了個娘,那里想你娘?在樓上,你自去問他!”崔鑒冒冒失失走上樓去,只見四個正吃得高興。崔佑見兒子,吃了一驚,叫住吃酒,他不吃,崔佑領(lǐng)他到胡梯邊,叫:“且莫家去說!要的我就著老周打發(fā)來?!惫淮掼b到家,竟不說。他只為:
怙恃總關(guān)情,齒牙易成禍。
且作兜磨堅,以免二親過。
當(dāng)日說比東道省,不如東道卻只一次,如今一日三餐;當(dāng)日妓館連叫酒不來,也只歇下,如今不醉不歇;當(dāng)日錢不在手頭,要買甚東西還只暫時,如今推不得不曾帶來,日日都有差使,恰當(dāng)不得歇錢,半月十日一回,道娘沒盤纏,定要支足,還另外要些孝順物件。
具此溪壑心,不特骨髓竭。
在崔佑著了迷,也只混著過。到是老周惱得緊,他老成人,也不望杯酒吃,樓上也不叫他,還這會子要銀子,那會子要錢,遲不得頃刻。店里轉(zhuǎn)不來,人上行錢又逼,那崔佑妝著體面,只叫與他,卻那得賣下來?況是魏鸞不曉事,見一時賣不下,稱不來,道:“使他錢哩,好官兒不當(dāng)官兒?!眲⑺W舆艘话泳频溃骸叭巳瞿?,狗做主。”崔佑也趕著嚷道:“怎開下一爿店,錢也拿不出幾個?”那老周甚是不快,道:“一個店,行錢還不來,這廂要支,那邊要支,弄塌了,只說我不會做生意,還得與他嫂子說,趕了這淫婦、這干光棍去才是!”
打散鴛鴦隊,分他鷗鷺群。
借將舌三寸,說動女釵裙。
那老周走到家中,一五一十,說與王氏道:“兩頭家伙,店官難當(dāng),兩邊支值,連我也難應(yīng)?!蓖跏系溃骸斑@怎不早說?”老周道:“前日你哥兒來,我也對他說,還叫他上樓瞧哩?!蓖跏下犃舜髳赖溃骸梆B(yǎng)得他大,他父子兩個欺瞞我這沒腳蟹。待他回來!”這老周道:“他叫爹娘相打?兩邊親,也是沒奈何。但只是咱又想起,他熱血搭心,娘子去一定趕走了?自古道:腳生他肚皮下,娘子也管不得他許多。他拿錢,咱也攔他不定。不若費幾個錢,討他家來,你須是大,他須是小,可以管得他下,免得兩邊繁費。”王氏道:“我且去趕他看,趕不斷,再做區(qū)處。他今日可在么?”老周道:“還在。”王氏道:“這等你先去,我就來!”老周道:“娘子莫要說是我說,只說老周不把盤費。我來,連我也傷在里邊?!?準(zhǔn)備河?xùn)|大吼,破他水面野鳧。
午間,崔鑒學(xué)堂里回家。王氏道:“你聽父親,瞞母親?”崔鑒道:“我實怕父親、母親兩下淘氣,故不說?!蓖跏舷葘泶蛏弦活D。
莫鑒傾杯心,鞭笞不敢惜。
就著他叫了一頭驢兒,騎上,竟到店中。老周見了,假意傳上樓道:“嫂子來?!眲⑺W泳晚斪情T,崔佑急忙跑來,攔住胡梯邊道:“你來做甚么?”王氏道:“你做得好事!把個娼婦養(yǎng)在這里,倒把俺娘兒兩個撇在家里,我來采這淫婦的毛!”崔佑道:“你在家,只要吃用,有得吃,有得用罷了,來混甚么?”王氏道:“混甚么,那有把結(jié)發(fā)夫妻撇下,在這廂與那歪落骨纏?你在此大魚大肉,咱在家清水也熬出來。老周這老狗頭在這里幫閑、趕嘴不消說了,我看還有那幾個忘八羔子,在這里哄他!”老周道:“嫂子,不干咱事,咱幫閑、趕嘴,舌上生個大疔瘡?!贝抻拥溃骸巴ú桓赡闶拢?,去!”王氏道:“是咱家的店,他住得,咱倒住不得么?我定打這淫婦子!”“千淫婦”,“萬淫婦”,罵個不了。崔佑是要裝好漢的,見他罵得沒了斷,竟將來一掌,這一掌,王氏便滿地滾了去,喊道:“打殺人!四鄰救命!”一時便堆上一屋人。內(nèi)中撞出兩個鄰舍來,道:“崔店官,這你不是!朝日與這娼婦,在這里吹歌唱曲,替這些光棍吃酒吃食,一個兒女夫妻,撇在家下,今日他來,還打他,是何道理?”王氏聽了,越在地下滾了喊。
薄情是夫婿,公道在傍觀。
老同卻來收科,道:“嫂,罷!這魏鸞姐,是店官舍不得的,你怕他不照管,不若把他做幾兩銀子,留在家里,倒吃則同吃,用則同用,一家一伙,還也省些?!蓖跏线€喊:“不替這淫婦干休!”老周又打合道:“嫂嫂家里不差這個人,你不留他在家,崔店官反要走出來,況且這邊吹歌唱曲,鄰舍也厭,還同家去罷!”鄰舍也來攛掇,竟移了回去。
不是將鳥入籠,還是引狗入寨。
果然崔佑借了些銀子,又召了些債,與魏鸞贖身,收到家里。這王氏癡心要他做小伏低,爬家做活。不知這些人,他只曉得扯起顙子唱兩只曲兒,抬起手彈兩個詞兒,這翻被窩中干些營生兒,此外也不知粥是怎么煮,飯是怎么做,捧定這孤老同坐同吃,還要嫌這件咸,那件淡,把與他,還又嫌遲。倒似王氏少這婆婆一般,他只纖手不動,王氏好生不忿。
莫辯尊卑分,誰憐勤苦心?
鴟鸮能嚇風(fēng),淚落白頭吟。
倒是崔鑒道:“媽,看爹分上罷?!眳s又偏撞這不安分的魏鸞、不知好歹、偏心的崔佑。那魏鸞仰著身子,張著嘴,吃罷了,忘了兩個人食量好,倒查后手,道:“今日買多肉?打多酒?怎一吃就完了?”這崔佑拿著酒哼哼的就罵道:“怪淫婦,怎把酒肉藏起了?你只娘兒兩個吃么?”嚷嚷亂亂的,直到醉得嚷亂不出才住。似此已非一遭,王氏道:“罷,留著整的,他自去安排罷?!蹦俏蝴[又向崔佑搠舌道:“他欺得咱不會弄,故意撩下,騰倒咱哩!”這崔佑不由分說嚷亂起來。自此又只買些熟肉兒,酒店拿些現(xiàn)成下飯,打些酒,兩個自吃,王氏母子們要一個錢蔥、醬,豆腐也沒有。
一室分啼笑,那堪又瘠肥?
豈徒永巷里,宮漏有歡悲。
王氏嘗也怨恨,崔鑒只是解慰他,奈是魏鸞越橫,這崔佑越偏得沒樣了。王氏氣惱不過,在那廂罵道:“好好一家人家,被這歪落骨攪壞了?!蔽蝴[只做不聽得也罷,他待得崔佑回,銜著兩眼淚道:“氣哩!罵咱歪落骨,攪你一家!”那崔佑就提了兩個碗大拳頭,趕進來王氏房里道:“你怎罵得他?他歪落骨,你不是歪落骨?”墩上幾拳,這遭魏鸞越得志,這崔佑越手滑,不論有的、沒的,真的、假的,說罵他就是罵他,說嚷他就是嚷他,說懶惰就是懶惰,說他不做家,就是不做家。就是個圣旨,該衙門也不肯是這般奉行,一動嘴就是王氏的禍了。
恰似烏鴉噪,須臾禍已臨。
先時罵,后來打;先拳頭,后棍棒。魏鸞到家三個月,王氏早已吃打了三十頓。此時崔鑒嘗來勸父親,也憤憤的雜何不得一個父親。一日,王氏在房恨道:“我受這淫婦氣,怎了?倒老鴉嫌豬黑起來!”那魏鸞又忙忙接起來,道:“我是淫婦,那望不漢子來,尋鬧的倒不是淫婦?你道淘氣,咱做日長老撞日鐘,不怕你不受著咱氣哩!”王氏情知丈夫愛著他,與他爭料是吃虧,但是動了性氣,也顧不得,便走出房來道:“怪淫婦!你僭住漢子快活勾了,怎還容不得我?”那魏鸞倚著崔佑的勢,一句不讓道:“打不怕老淫婦!你怎不容我?”你一聲,我一句。那魏鸞手快,把王氏打上一掌,王氏急要回時,他已得了勝,走回房中,道:“我且不打你,待漢子打你!”
毒手逞螳螂,惡喙銳蟻蚋。
固是女羅剎,遇者逢其害。
王氏再要趕去,他把門拴上,口里噥噥:只要漢子報仇!王氏想起:“甘受了他一掌,那歹心人來,又不知怎的?!北愕熳驳乜蘖艘粓?。道:“罷!我吃丈夫磨滅,又吃淫婦打,我也做人不成,不如死了罷!”正待上吊,卻值崔鑒自學(xué)中來,見娘披頭散發(fā)的,道:“母親,又是甚緣故?”王氏道:“我在此十五年,夫妻好端端的,被這淫婦來挑撥得不打就罵。適才氣不憤,說得一聲,淫婦也來罵我、打我,還要叫漢子擺布我。我只死了,叫他走不開!兒,你可學(xué)好,替咱爭口氣!與咱報仇!”崔鑒道:“罷,母親還耐心,父親家來,咱也說個明白,看他回心不回心。不要如此?!贝藭r崔鑒才十三歲,孩子家知甚利害?他想道:“我父親原是好的,只為這浪淫婦,攪得不成人家。他又敢打我母親,我只殺了這浪淫婦,出了母親氣罷?!庇浀酶赣H曾把他一柄小高麗刀,向來藏在學(xué)里,且是快。他竟到學(xué)中拿了,來殺魏鸞。
孝至義奮發(fā),一往忘死生。
血刃碎妖螭,聊以伸不平。
那魏鸞等不得個崔佑到,與他出氣,假意拿了一把苕帚,在客座里掃,要迎著他。還口里不住的唧唧噥噥罵:“老淫婦,我叫你死在我手里!”不防備崔鑒自外邊來,有心算無心,拿著那把刀,盡著力向魏鸞腰眼里一搗,魏鸞大叫一聲,忽然倒地。崔鑒急拔刀來,血流如注,已是氣絕了。
幽蘭正當(dāng)戶,耒耜忽見鋤。
伊誰憐國香?零落同茹蘆。
崔鑒道:“這才出了喒的氣!”心里想道:“父親回來,定要與喒白口,喒且開去。”把這把刀,拿來藏在門檻下,也不與母親說,走了。走了三四里路,忽然想起:“我來了,母親須在家,倘是父親回來,說是母親殺的,是我為母親,反害母親了,這我還回去認是?!?一死自吾分,偷生豈丈夫?
不期崔佑回家,見魏鸞倒在地下,滿地是血,急來攙扶,道:“嫂子,想老淫婦惱了你?吐血哩?!眳s不是口里吐,卻是腰邊流出來,忙叫道:“不好了,老淫婦殺了咱的人了?!狈怕暱奁饋怼M跏弦膊恢蹙壒?,他忙趕進王氏房里,王氏還蓬著頭哭。崔佑一把拿住道:“老淫婦,還我人!”王氏走出來看著道:“這撒賴的不是!”崔佑道:“你叫他起來撒個賴!”揪住了毒打。
挽斷銀河水,今朝辯不清。
眾鄰舍聞得,都已到了,道:“不要打,你打死了他,你也不得干凈,同到城上去罷。”尋了一條繩子,把王氏拴了。王氏道:“列位爺,實是咱不曾殺他!不知他怎么死了?”眾人道:“咱也替你做不得硬證見,到城上你自辯去。平日委是魏鸞僭強,只是今日這死,須推不到別人身上去!老崔這主家不正,也推不過的!”眾人正簇擁了走,只見崔鑒劈面趕來,道:“列位爺!殺死魏鸞是我,不干他老人家事,只縛了我去!”眾人道:“你這樣個小廝,殺得人,官須不信,到官是死罪,你替不得的!”崔鑒道:“誰替來?實是我殺他!刀見藏在門檻下?!蓖跏系溃骸皟?,不要認,咱與他是冤家,咱同他死罷!”崔鑒揸住不放,道:“怎放著殺人的不拿!拿平人?”眾人道:“委是不曾見行兇刀子,他說是他藏,若果然拿得出,便放他母親。眾人押到家中,果是檻下拿出刀來。崔鑒道:“何如?”
親仇不共天,聊以付一劍,
雪仇事已畢,豈復(fù)恩茍免?
眾人道:“這真是他了,放他母親罷?!彼猿鰜碚J,眾人也不拴他,只簇著他走。到城上,眾人稟地方為人命事,才說了,崔鑒自扒上去道:“小的崔鑒,有父親討一個娼婦在家,娼婦日逐欺凌小人母親,早間罵小的母親,又打小的母親,小的發(fā)怒,殺他是實?!背巧系溃骸澳氵@小小年紀,怎殺得人?”崔鑒道:“是小的乘他掃地曲著腰,一刀搠去殺的?!庇返溃骸笆悄隳赣H叫你殺的么?”崔鑒道:“母親不曾教,咱自去殺的?!庇纷匀z驗,止一刀口,中在要害,所以致死,委系為母,別無他情,竟不打他,止出幾句道:
崔鑒一無知童子,止激于魏鸞之驅(qū)其母,因而仇殺,初無主謀,亦無協(xié)力,情委可矜,法似難逭,合候該部詳勘施行。
事到云南司郎中吳桂芳,道:“他至孝所感,義烈足加?!迸c同審御史評事議:
律犯人十六歲以下,雖叛逆猶從免科。今崔鑒年止十三,激于至孝,推刃全母,宜從末減,以勵為人子者。
呈堂,堂上聞尚書道:
崔鑒為母罹辟,視死如歸,然法固所不得加也。予之寬釋,于法非枉。
具題,下大理寺,本寺劉正卿覆:
崔鑒所犯,母子之情,根于天性,雖冒重罪,志在全母,宜從部議。
圣旨:
崔鑒既為母冒辟,情可矜恤,姑饒死。
命下,競饒了。
崔佑,各官也惱他寵妾凌妻,道:“處他,有傷孝子之心,也不懲治,發(fā)放寧家。”崔佑原只是沒帳人,只因魏鸞撥置,所以凌虐王氏。至此,夫妻仍舊如故。魏鸞以娼婦不安分,觸突主母,自速其死。崔佑淫酗暴戾,幾至妻子不得保全,亦是自作之孽。至孝童痛母之不欲生,不憚殺身殺人以生之,這段孝心義氣,天地為動。母將死而得生,自也垂死而得生,雖母子之情完,父子之情似乎有傷,是人子不愿有此事,而當(dāng)事之難處,不得不一勇決,至孝是仁,鋤娼是勇,殺娼忤父之失小,殺娼全母之事大,智德又備矣。故吳小司寇論他曰:“余觀崔鑒殺娼全母事,豈不毅然,誠烈士哉!當(dāng)其父志已蠱,孽婦擅勢,母敢死之志已決,鑒不于此時決大計,則母必不可全,而且陷父于不道,乃能不謀于人,奮義勇一刀而斃之,何其壯也!既出亡,叉恐累母,慷慨就縛,脫母于鼎鑊之中,此壯士所難,而鑒年才十三爾,固能若是,雖古從容就義士,曷以加焉!史稱燕趙士多抗義激烈,善用其勇,以鑒觀之,信然?!?/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