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水缸做妝臺
詩曰:
今日賓朋亂烘烘,紅鸞高照洞房中。
可憐命苦強嫁去,誰知家貧一色空。
話說孝姑在轎內(nèi)聽見張媽媽之言,二人唬得飛跑,“難道果應(yīng)媽媽之言,聲名甚好?”住哭凝思,“咳,罷!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于是轎夫飛抬,張媽媽押著轎子到了城腳根。媽媽看見五爺說:“請你先出去,讓新娘子到里邊來?!?br /> 皮五爺出去,轎夫?qū)⑥I抬至里面。張媽媽說:“升一升,再升一升,升到床面前再升!”叫我升到那里去呢?于是張媽媽把姑娘攙下來,先代姑娘把孝服換去,藏在床底下,要喊五老爹家來。轎夫聽見,飛風(fēng)將轎抬了飛跑,猶恐五老爹把轎頂搶了去換燒酒吃。張媽媽急了,喊了一聲:“五老爹,快些來!快些借支爵來!”“奶奶我們沒講究,就是杯子混混罷。”即刻叫陶口兀子拿了三個剪邊錢,打了燒酒放下。五爺看見那一首有蘆席四張,家內(nèi)房子淺坐不下,就擺在城腳根,說:“我們今日早些吃飯!”
再言五爺同陶口兀子提了籃子,一直到了前鄰后店敲門:“我姓皮的找你家老爹說話!”老奶奶說:“我家老爹不在家?!?br /> “你家老爹回來,請到我家吃杯喜酒。你家有家伙,借幾個我用用?!庇谑?,老奶奶找了一面破大盤子,還有鋦,大小粗細碗十個,放在籃子。又奔第二家去,進了大門,見了奶奶:“你家大爺可在家么?”奶奶回說:“不在家!”“你家大爺回來,千萬叫他把個分子帶了來!”又借了些破東西。他們四門把些分子一一找清回來。
再言陶口兀子將東西放下去了。五爺傍晚回來,叫人打酒,把蘆席擺下,一眾匪友,先看新娘子,后吃酒。眾人說:“老五好一會跌錢,不差事將來你要發(fā)財了!”閑話少敘,再言一眾匪友,猜拳行令,一個說,三個和,令共是一樣:落地?zé)o聲是蓬雪,四足能行是個鱉。
要得一樣變?nèi)龢?,筍長竹子劈成蔑。
落地?zé)o聲是蓬霜,四足能行是個獐。
要得一樣變?nèi)龢?,木頭改變做成槍。
落地?zé)o聲是蓬霧,四足能行是個兔。
要得一樣變?nèi)龢?,棉花碾線織成布。
一眾匪友酒畢飯飽,連五爺家的鍋巴都吃得干干凈凈,散去。此刻已點燈時候,張媽媽叫:“五爺進房?!贝麚Q了衣裳,說:“怎么干,羞人答答的,怎么?”媽媽說:“做富貴吃交杯盞,此是百年大事,要緊!”于是,五爺喝一口,媽媽遞了姑娘,五爺說:“他不會吃,待我自飲了罷!”做過富貴,五爺同陶口兀子家去,微賭一刻回來,同了張媽媽吃了晚飯。
再言五爺照看一會燈火,人雖極窮,心內(nèi)明白,該當后來富貴雙全,此是后話。
再言張媽媽回去安歇,五爺把燈一吹,上床同姑娘成周公之禮。天還未亮,五爺爬起來,眼一擦,推開蘆巴門到了街上,一直奔西門城腳根,到了叉雞王二家賭錢,到晚方回。
再言孝姑見五爺出去,一定做生意去了。早起三光,遲起三荒。此刻不來,是出恭去了。又過一刻不來,姑娘說:“一定被人拉到茶館去了。昨日我聽見到有好幾桌酒,果真名不虛傳。怎怕吃茶去了!”他就睜開兩眼,下床往外面的一看,不由的一陣傷心,暗暗掉下淚來:“我好苦命那!誰知張媽媽代我做媒,嫁了這么個丈夫!原來居的草房,蘆巴門?!彪S即推好門,坐在床邊上,呆呆的過了一會,聽見蘆巴門響,姑娘認做五爺回來,不期原來是張媽媽來了。手中拎了一個提盒,里面一個油輾子,一把梳子,一個油碟子,一根繩子,還有零零星星東西。叫了一聲:“姑娘!”他就到了外面,沖了一個錢水,買一個大肉包子,帶來與姑娘吃。姑娘那里吃得下去,只得下床梳梳頭,沒有鏡子,自己走到破水缸面前一照。張媽媽望著姑娘,不由的一陣心酸,舍不得,自己罵著自己:“老騷拇,你看依了強氏,自己損了壽了?!闭f:“姑娘,你莫怪我,皆因你家繼母心腸狠,我也不能盡說。姑娘,只怨你命罷,姑娘呀!我去了,再來看你吧?!闭f了一聲,走了。以后逢時遇節(jié),缺柴少米,虧張媽媽隨時周濟。
再言孝姑娘見丈夫出去,至晚不歸,一連去了七天,到第八天,五爺回來。姑娘站起,喊了一聲:“五爺!”一把抓住:“你早出晚歸,作何生意?”五爺言:“叫聲奶奶,你真正的好懸呀!你也不訪訪我的底子,就嫁了我了?奶奶,待我告訴,你耳朵聽著了:待我說一個官銜你聽,聽聽真?zhèn)€,我是朝廷逆子的花頭的頑民,鴉子的魔頭,米里的蠹蟲,按上界燒酒星君臨凡,自稱訛王大帝在位的,姓皮名奉山,插號五癩子,你可知道么?”姑娘聽了,哭道:“五爺呀!你道是酗酒、行兇、賭錢、打降,倒不是個無賴之徒了么?你家中妻子柴不管來米不管,叫你妻子問那一個要呢?”“奶奶,你不要嚕唆!你再要說長問短,看我太平拳頭,你試試瞧!我吃酒賭錢,那一個管得我下來?連父母都管我不了,何況你?”五爺大氣,跑吊了。又到叉雞王二家去賭,到三鼓時分回來,吃得大醉,直奔城根,大喊:“孤王擺駕回宮,眾大臣閃開!”
再言一宿已過。次日,五爺一亮把床上的被一摘就跑,可憐姑娘還未起來,也顧不得了。五爺把被拿了,直奔得典當了八錢銀子,連票子賣了七百文,走到王二家,一輸輸?shù)酶筛蓛魞?,三更方回,吃得大醉,遂睡了。打的是抽牽扭肘胳目荅葡萄呼。到了天未亮,又把褥子拉了去,到了典中六錢銀子,票子倒賣了四百文,到王二家,又輸去了。仍然三更,孤王擺駕回宮。第三天爬起來,沒法想,同姑娘開口,姑娘回了他幾句言語,他走上把姑娘簪子一拔,飛跑當出錢來,又賭到三更,仍輸?shù)檬掷锟湛盏摹=稚线B人都沒得走了,到了家中,連衣睡下。
此時九月過完到了十月了。數(shù)九的天快來了,朔風(fēng)逼人。
五爺自己良心發(fā)善說:“姑娘在我家終日忍餓,于心何忍!”
爬起來,今日出去弄點東西家來,與姑娘吃吃。他一直到了街上,見一個人還沒有走。他就風(fēng)跑了走,走到了一個豆腐店門口,有一位在塊拉風(fēng)箱,他說:“我烘烘腳你!”那師父喊了一聲:“五老爹,把腳拿出來!這個臭味難聞!”他說:“漿該滾了!”師父說:“滾了。”走到鍋上,拿了十張豆腐皮自己吃了,說:“借個頭缽我用用!”開店無奈,找了頭缽把他,他拆了些火,又放上粗糠,把大碗又舀上漿,放了五張豆腐皮,說:“我?guī)Щ厝ヅc奶奶吃你,今日多謝你店中晦氣!”他奔街上,到了吊橋上,遇風(fēng)一刮,把頭缽內(nèi)火星飛出,撲在五爺膀上,他把手一松,頭缽漿打得干干凈凈,獨獨潑在狗屎上。五爺嘆了一口氣:“奶奶呀,你好苦命那!”他回頭直奔南門街內(nèi),聽見一聲爆竹聲音,想必有人家開店,不免風(fēng)奔前來一看,又要進店訛粉團吃。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