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居士上

《石林詩話》云：“前輩詩文，各有平日得意，不過數(shù)篇，然它人未必能盡知也。毗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余嘗于其家見歐公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公《明妃曲》兩篇、《廬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生未嘗矜大所為文，一日被酒，語棐曰：吾詩《廬山高》，今人莫能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為，惟吾能之也。因欲別錄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嘣谌觋帲姉拞栔?，亦然。今閱公詩者，蓋未嘗獨(dú)異此三篇也。”

王直方《詩話》云：“郭功父少時(shí)喜誦文忠公詩。一日，過梅圣俞，曰：‘近得永叔書，方作《廬山高》詩，送劉同年，自以為得意。恨未見此詩?！Ω笧檎b之。圣俞擊節(jié)嘆賞，曰：‘使吾更作詩三十年，亦不能道其中一句。’功父再誦，不覺心醉，遂置酒，又再誦，酒數(shù)行，凡誦十?dāng)?shù)遍，不交一談而罷。明日，圣俞贈(zèng)功父詩，其略曰：‘一誦《廬山高》，萬景不得藏，設(shè)令古畫師，極意未能詳?！避嫦獫O隱曰：“余閱《宛陵集》，圣俞于此詩自注云：‘郭來誦歐陽永叔《廬山高》?！?br />
《西清詩話》云：“歐公守滁陽，筑醒心、醉翁兩亭于瑯琊幽谷，且命幕客謝某者，雜植花卉其間。謝以狀問名品，公即書紙尾云：‘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shí)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其清放如此?！?br />
苕溪漁隱曰：“永叔《送原甫出守永興詩》云：‘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zèng)君以宣城鼠須之管，酒如長虹飲滄海，筆若駿馬馳平坂?！S魯直《送王郎詩》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贈(zèng)君以黟川點(diǎn)漆之墨，送君以陽關(guān)墮淚之聲；酒澆胸中之磊落，菊制短世之頹齡，墨以傳千古文章之印，歌以寫從來兄弟之情?！鼤r(shí)學(xué)者，以謂此格獨(dú)魯直為之，殊不知永叔已先有也?！?br />
《西清詩話》云：“劉原甫敞再婚，永叔以二絕戲之云：‘平生志業(yè)有誰先，落筆文章海內(nèi)傳，明日都城應(yīng)紙貴，開簾卻扇見新篇?！杉仪лd一何長，浮世空驚日月忙，洞里新花莫相笑，劉郎今是老劉郎?！Σ粣??！?br />
《高齋詩話》云：“祖無擇晚娶徐氏，有姿色。議親之時(shí)，無擇為館職，徐氏必欲訾相其人；而無擇貌寢，恐不得當(dāng)也，同舍馮當(dāng)世豐姿秀美，乃諭媒妁俟馮出局，揚(yáng)鞭躍馬，經(jīng)過徐居，曰：‘此祖學(xué)士也?！旄`窺甚喜。成婚，始寤其非，竟以反目離婚。歐公嘗作詩云：‘無擇名聲重當(dāng)世，早歲多奇晚乃偶?！w為此也?！?br />
《桐江詩話》云：“永叔《送李留后知鄆州詩》，乃士君子之處富貴，非庸鄙有力者所可為，詩云：‘北州能事藹佳聲，東土還聞?wù)谐?。組甲光寒圍夜帳，彩旗風(fēng)暖看春耕。金釵墜鬢分行立，玉麈高談四坐傾。富貴常情誰不愛？羨君瀟灑有余清?！蠲?，李都尉長子，先曾知相州?！?br />
東坡云：“頃歲，孫莘老識(shí)文忠公，乘間以文字問之，云：‘無他術(shù)，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見之?！斯云鋰L試者告人，故尤有味。”苕溪漁隱曰：“舊說梅圣俞日課一詩，寒暑未嘗易也。圣俞詩名滿世，蓋身試此說之效耳?！?br />
宋子京《筆記》云：“余每見舊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燒棄。梅堯臣喜曰：‘公之文進(jìn)矣，仆之詩亦然。’”

《后山詩話》云：“永叔謂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br />
《侯鯖錄》云：“東坡作《雪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后見荊公，云：‘道家以兩肩為玉樓，目為銀海，是使此事否？’坡退曰：‘惟荊公知此出處。’”《石林詩話》云：“詩禁體物語，此學(xué)詩者，類能言之。歐公守汝陰，與客賦雪詩于聚星堂，舉此令，往往坐客皆閣筆；但非能者耳，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鄭谷：‘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之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超然飛動(dòng)，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退之兩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奇譎，亦不免‘縞帶銀杯’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樓月，寒深北渚云?！醪槐茉圃伦帧Ｈ簟S風(fēng)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篇殆無以過之也?！?br />
苕溪漁隱曰：“六一居士守汝陰日，因雪會(huì)客賦詩，詩中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皆請(qǐng)勿用。詩曰：‘新陽力微初破萼，客陰用壯猶相薄。朝寒棱棱風(fēng)莫犯，暮雪緌緌止還作。驅(qū)馳風(fēng)云初慘淡，炫晃山川漸開廓。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為和氣爍。美人高堂晨起驚，幽士虛窗靜聞落。酒壚成徑集瓶罌，獵騎尋蹤得狐貉。龍蛇掃起斷復(fù)續(xù)，猊虎圍成呀且攫。其貪終歲飽麰麥，豈恤空林饑鳥雀。沙墀朝賀迷象笏，桑野行歌沒芒屩。乃知一雪萬人喜，顧我不飲胡為樂。坐看天地絕氛埃，使我胸襟如洗瀹。脫遺前言笑塵雜，搜索萬象窺冥漠。潁雖陋邦文士眾，巨筆人人把矛槊。自非我為發(fā)其端，凍口何由開一噱？’其后，東坡居士出守汝陰，禱雨張龍公祠，得小雪，與客會(huì)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shí)，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dāng)時(shí)。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詩曰：‘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行初雪。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tài)斜飛正愁絕。眾賓起舞風(fēng)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恨無翠袖點(diǎn)橫斜，只有孤燈照明滅。歸來尚喜更鼓暗，晨起不待鈴索掣。未嫌長夜作衣棱，卻怕初陽生眼纈。欲浮大白追余賞，幸有回飚驚落屑。模糊檜頂獨(dú)多時(shí)，歷亂瓦溝裁一瞥。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xù)說？當(dāng)時(shí)號(hào)令君聽取，白戰(zhàn)不許持寸鐵。’自二公賦詩之后，未有繼之者，豈非難措筆乎？”《漫叟詩話》云：“王綸女為鬼所憑，有《雪詩》云：‘何事月娥欺不在，亂飄端葉向人間?！f云天上有端木，開花六出。”苕溪漁隱曰：“東坡《雪詩》有‘薝卜無香散六花’之句，注云：‘薝卜，梔子花也，與雪花皆六出?！w亦猶王綸女《雪詩》，以端木開花六出，遂以比雪花之六出耳。山谷乃謂東坡未極其趣，曰：‘薝卜花即今山梔子花也，染梔子花六出，雖香不濃郁，山梔子花八出，一株可香一園。佛說譬如入薝卜林中，惟嗅薝卜，不嗅余香，于此可驗(yàn)?！嘀^山谷此說殊穿鑿，東坡止言梔子花六出，以比雪花六出而已，初不論其香之有異。兼梔子花只有一種，即無染梔子、山梔子二種；但其地有肥瘠，故開花有大小，皆是六出，亦無八出者，其香悉濃郁，佛書止言如入薝卜林中，何嘗分一株之異乎。”

《冷齋夜話》云：“盛次仲、孔平仲同在館中，雪夜論詩，平仲曰：‘當(dāng)作不經(jīng)人道語，曰：斜拖闕角龍千丈，澹抹墻腰月半棱?！徒苑Q奇絕。次仲曰：‘此句甚佳，惜其未大，乃曰：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街倌朔涔ぁ！?br />
苕溪漁隱曰：“東坡《雪詩》有‘飛花又舞謫仙檐’之句，余讀李謫仙詩‘好鳥迎春歌后院，飛花送酒舞前檐’，恐或用此事也?！畱?yīng)慚落地梅花熾，故作漫天柳絮飛。’世傳王淡交雪句‘似梅花落地，如柳絮因風(fēng)’，與坡詩全相類，豈偶然邪？‘遺蝗入地應(yīng)千尺，宿麥連云有幾家’，蓋蝗遺子于地，若雪深一尺，則入地一丈，麥得雪則資茂而成稔歲：此老農(nóng)之語也。故東坡皆收拾入詩句，殆無余蘊(yùn)矣。余亦嘗有《春雪》鄙句：‘潤資宿麥兩歧秀，寒勒新花幾信風(fēng)。’”

《遯齋閑覽》云：“羅可嘗作《百韻雪詩》，其間有‘斜侵潘岳鬢，橫上馬良眉’，誠佳句也?！?br />
苕潠漁隱曰：“羅隱《雪詩》云：‘曉窗呵筆尋詩句，一片飛來紙上消?！耠m不高，亦小巧可喜?！?br />
《石林詩話》云：“至和、嘉祐間，場(chǎng)屋舉子，為文尚奇澀，讀或不成句。歐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貢舉，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時(shí)范景仁、王禹玉、梅公儀、韓子華同事，而梅圣俞為參詳官，未引試前，唱酬詩極多，歐公有‘無嘩戰(zhàn)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最為警策。圣俞有‘萬蟻戰(zhàn)酣春晝永，五星明處夜堂深’，亦為諸公所稱。及放榜，平時(shí)有聲如劉暉輩，皆不預(yù)選，士論頗洶洶。未幾，詩傳，遂哄然，以為主司惟酬唱，不暇詳考，且言以五星自比，而待我曹為蠶蟻，因造為丑語。自是禮闈不復(fù)作詩，終元豐末，幾三十年。元祐初，雖稍稍為之，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榜得蘇子瞻為第二人，子由與曾子固皆在選中，亦不可謂不得人矣?！?br />
《西清詩話》云：“世傳歐公掌貢闈，舉子問堯、舜是幾種事。公曰：‘疑事不用使?！四四咸茰珢?、楊鸞問答，見鄭文寶《江表志》，非歐公之言也?！?br />
蔡寬夫《詩話》云：“故事：春試進(jìn)士，皆在南省中東廂。刑部有樓甚宏壯，旁視宣德，直抵州橋。鎖院每以正月五日，至元夕，例未引試，考官往往竊登樓以望御路燈火之盛。宋宣獻(xiàn)公在翰林時(shí)，上元以修史促成書，特免扈從。嘗賦詩云：‘屬書不得陪春豫，結(jié)客何妨事夜游。還勝南宮假宗伯，重扉深鎖暗登樓?！w謂此。至嘉祐中，歐陽文忠公知舉，梅圣俞作《莫登樓詩》，諸公相與唱和，自是遂為禮闈一盛事。予崇寧初為點(diǎn)檢試卷官，嘗亦屢登，壁間猶有前輩題字甚多，然無復(fù)數(shù)公之樂矣。今省廢為開封府，樓亦隨毀?！?br />
《東軒筆錄》云：“范希文守邊日，作《漁家傲》樂歌數(shù)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zhèn)之勞苦，永叔嘗呼為窮塞主之詞。及王尚書素守平?jīng)?，永叔亦作《漁家傲》一詞以送之，其斷章曰：‘載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xiàn)南山壽?！欀^王曰：‘此真元帥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