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上

山谷云：“八月十七日，與諸生步自永安城，入張寬夫園待月，以金荷葉酌客，客有孫叔敏善長笛，連作數(shù)曲。諸生曰：‘今日之會樂矣，不可以無述?！蜃鞔饲浿?，文不加點，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云：‘?dāng)嗪珈V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嫦娥何處，駕此一輪明玉。寒光零亂，為人偏照醽醁。年少隨我追涼，晚城幽徑，繞芳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fēng)曲。孫郎微笑，生來聲噴霜竹?！避嫦獫O隱曰：“山谷謂此詞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余故列東坡之詞于左方：‘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上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酬江月?！?br />
苕溪漁隱曰：“余讀《豫章先生傳》云：‘公嘗游灊皖，(“灊”字原脫，今據(jù)宋本、明鈔本校補。)樂山谷寺石牛洞之林泉，因自號山谷道人，天下皆稱曰山谷，而不名字，以配東坡云?！?br />
《復(fù)齋漫錄》云：“無已呼山谷為金華仙伯，故《題李白真詩》：‘金華仙伯哦七字，好事不復(fù)千金模?！K養(yǎng)直詩亦云：‘但見金華仙伯語，筆端丘壑飽經(jīng)心。’”苕溪漁隱曰：“葛洪《神仙傳》云：‘皇初平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見其良謹(jǐn)，將至金華山石室中。其兄初起入山索之，累年不得。后隨一道士歸，初起見而問曰：羊何在？初平曰：近在山東。兄往見白石，初平叱之，白石皆起為羊。后易姓為赤松子?！恢獰o己呼魯直為金華仙伯，若取其同姓，皇固非黃矣?！?br />
《復(fù)齋漫錄》云：“山谷謫涪州別駕，因自號涪翁。按《益部耆舊傳》：‘廣陵有老翁，釣于涪水，自號涪翁?！粍t涪翁之稱，古有之矣。”苕溪漁隱曰：“《后漢逸民傳》云：‘初，父老不知何出，常漁釣于涪水，人因號涪翁。’《復(fù)齋》不取于此，乃取《益部耆舊傳》，以為異書邪？”

苕溪漁隱曰：“魯直以雙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詩，有‘煎點徑須煩綠珠’之句，因戲答云：‘知公家亦闕掃除，但有文君對相如，政當(dāng)為公乞如愿，作書遠(yuǎn)寄宮亭湖?！朵洰悅鳌吩疲骸畯]陵歐陽明，道彭蠡，以船中所有投湖中，云以為禮。積數(shù)年復(fù)過，有數(shù)吏來候明云：青洪君相邀。且曰：感公有禮，且厚遺公，愿勿取，獨求如愿耳。明既見，遂求如愿。如愿者，青洪君婢也。明將歸，所愿輒得，數(shù)年大富?！?br />
東坡云：“眼惡剔抉，齒便嗽潔，治眼如治民，治齒如治軍，治民如曹參之治齊，治軍如商鞅之治秦：此語本出魯直云。”

《呂氏童蒙訓(xùn)》云：“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如老蘇之于文，魯直之于詩，蓋盡此理也?！?br />
苕溪漁隱曰：“前輩譏作詩多用古人姓名，謂之點鬼簿。其語雖然如此，亦在用之何如耳，不可執(zhí)以為定論也。如山谷《種竹》云：‘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貪薇瘦?！督踊ā吩疲?“接”原作“梅”，今據(jù)宋本校改。)‘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宋本、明鈔本此下有“此雖多用”四字。)善于比喻，何害其為好句也。”

《冷齋夜話》云：“徐師川言：‘予于東坡、山谷、瑩中三君子，但知敬畏者，然其瑕疵，予能笑之。如東坡議論諫諍，真所謂殺身成仁者也，其視死生如旦暮，不爾安能為哉！而反欲學(xué)長生不死。山谷赴官姑熟，既至，未視事，聞當(dāng)罷去，俯就之，七日符至乃去，問其故，曰：不爾，無舟吏可還。士之進(jìn)退，本末欲分明，不可茍也，豈以舟吏為累哉？瑩中大節(jié)昭著，其能必行其志者，視爵祿如糞土，然時時對日者談命，此皆顛倒也。吾故得而笑之?！?br />
苕溪漁隱曰：“魯直少喜學(xué)佛，遂作《發(fā)愿文》云：‘今日對佛發(fā)大誓，愿從今日盡未來世，不復(fù)淫欲飲酒食肉，設(shè)復(fù)為之，當(dāng)墮地獄，為一切眾生代受其苦?！芍^能堅忍者也。其后悉毀禁戒，無一能行之，于詩句中可見矣。以《酒渴愛江清》作五詩，其一云：‘廖侯勸我酒，此亦雅所愛。中年剛制之，常懼作災(zāi)怪。連臺盤拗倒，故人不相貸。誰能知許事，痛飲且一快?！冻靶〉隆吩疲骸心昱e兒子，漫種老生涯。學(xué)語囀春鳥，涂窗行暮鴉。欲嗔主母惜，稍慧女兒夸。解著《潛夫論》，不妨無外家?！吨x榮緒割獐見貽二首》云：‘何處驚麇觸禍機，煩公遣騎割鮮肥，秋來多病新開肉，糲飯寒葅得解圍。’‘二十余年枯淡過，病來箸下劇甘肥，果然口腹為災(zāi)怪，夢去呼鷹雪打圍?！秱鳌吩疲骸嬍衬信酥笥嫜??！艚渲畡t誠難，節(jié)之則為易，乃近于人情也。《東皋雜錄》云：‘魯直《嘲小德》有學(xué)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后改曰：學(xué)語囀春鳥，涂窗行暮鴉。以是知詩文不厭改也。’”

苕溪漁隱曰：“《題磨崖碑后詩》云：‘事有至難天幸耳，上皇跼蹐還京師，內(nèi)間張后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南內(nèi)凄涼幾茍活，高將軍去事尤危。臣結(jié)《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忠臣痛至骨，后世但賞瓊琚詞?！^詩意皆是言明皇末年事。余以《唐史》考之，明皇幸蜀還，居興慶宮，李輔國遷之西內(nèi)，居甘露殿，繼流高力士于巫州。詩云南內(nèi)，誤矣。又以《元結(jié)本傳》及《元次山集》考之，但有《時議》三篇，指陳時務(wù)而已，初無一言以及明皇、肅宗父子間，不知魯直所謂‘臣結(jié)《春秋》二三策’者，更別出何書也。魯直以此配‘臣甫《杜鵑》再拜詩’，子美《杜鵑詩》，正為明皇遷居西內(nèi)而作，則次山‘《春秋》二三策’，亦當(dāng)如《杜鵑詩》有為而言；若以《時議》三篇為是，則事無交涉，乃誤用也?；蛟疲斨鄙w用《孟子》‘吾于《武成》取二三策’之語，然于元結(jié)果何預(yù)焉。如《顏魯公湖州放生池碑》，載其《上肅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問安視膳，不改家人之禮。’東坡謂魯公知肅宗有愧于此乎？孰謂公區(qū)區(qū)于放生哉？此事若用之，卻為親切?！薄稄?fù)齋漫錄》云：“韓子蒼言張文潛集中，載《中興頌詩》，疑秦少游作，不惟浯溪有少游字刻，兼詳味詩意，亦似少游語也。此詩少游號杰出，第‘玉環(huán)妖血無人掃’之句為病。蓋李遐周詩云：‘若逢山下鬼，環(huán)上系羅衣?！F妃之死，高力士以羅巾縊焉，非死兵刃也。然余以杜詩有‘血污游魂歸不得’之語，亦指妃子，張蓋本杜也。”苕溪漁隱曰：“余游浯溪，觀磨崖，碑之側(cè)有此詩刻石，前云：‘《讀中興頌》，張耒文潛’，后云：‘秦觀少游書’。當(dāng)以刻石為正，不知子蒼亦何所據(jù)而言邪？”

《東皋雜錄》云：“《中興頌》刻南崖，石可鑒江之南北數(shù)里，(“可”字原脫，今據(jù)宋本校補。)草木人物，毫發(fā)畢見。僧云：‘昔有人鑿取去，行數(shù)驛，夢山神追取，即載還，龕置崖上，但方二尺許爾?！嗯济鼜恼呦雌渑远捎?，皆光瑩可鑒，僧驚云：‘未見也。’”(宋本、明鈔本“未”上有“頃”字。)苕溪漁隱曰：“吾鄉(xiāng)乳溪有石崖，亦光能鑒物，與浯溪崖石政相類，人因呼為石照。蘇黃門嘗題詩云：‘云開石照政新磨，鳥度猿攀野老過，忽見塵容應(yīng)笑我，年來底事白須多。’”

苕溪漁隱曰：“予官閩中，見其風(fēng)俗，呼父為郎罷，呼子為囝。顧況有詩云：‘郎罷別囝，囝別郎罷；及至黃泉，不得在郎罷前。’乃知顧況用此方言也。山谷《送秦少章往余杭從蘇公詩》：‘斑衣兒啼真自樂，從師學(xué)道也不惡；但使新年勝故年，即如常在郎罷前?！谱游髟姡骸畠吼H嗔郎罷。’皆用顧況語也?！?br />
《復(fù)齋漫錄》云：“《題子美浣花圖》云：‘鄰家有酒邀皆去，得意魚鳥來相親。’按《世說》：‘簡文入華林園，曰：會心處不必在遠(yuǎn)，翛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趣，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帧顿涥藷o咎詩》：‘雞蘇胡麻留渴羌，不應(yīng)亂我官焙香?！础妒斑z記》：‘晉有羌人姚馥，字世芬，充圉人，每醉中好言王者興亡事，但言渴于酒，群輩呼為渴羌也?！避嫦獫O隱曰：“《真誥》云：‘昔有傅先生者，其少好道，入焦山石室中，積七年，而太極老君詣之，與之木鉆，使穿一石盤，厚五尺許，云：穿此盤，便當(dāng)?shù)玫?。其人乃晝夜穿之，積四十七年，鉆盡石穿，遂得神丹，乃升太清?！省队^伯時畫馬詩》云：‘木穿石盤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辞笆乱病！侗笔贰吩疲骸R高歡在勅勒川，命斛律明月奏琵琶，作歌，應(yīng)詔曰：勅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沙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省额}陽關(guān)圖詩》云：‘想得陽關(guān)更西路，北風(fēng)低草見牛羊?！苏Z殊有所本也?！?br />
苕溪漁隱曰：“《筆談》云：‘嘉祐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后轉(zhuǎn)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開湖中，凡十余年，(“十”原作“千”，今據(jù)宋本校改。)居民行人，常常見之。余友人書齋在湖上，一夜忽見其珠其近，初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爛然不可正視，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yuǎn)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yuǎn)去，其行如飛，浮于陂中，(“陂”原作“波”，今據(jù)宋本、明鈔本校改。)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崔伯易嘗為《明珠賦》；伯易高郵人，蓋嘗見之。近歲不復(fù)出，不知所往。樊良鎮(zhèn)正當(dāng)珠往來處，行人至此，往往維舟數(shù)宵以待現(xiàn)，名其亭為玩珠?！帧段牟s錄》云：‘禮部李侍郎說，秘書少監(jiān)孫莘老，莊居在高郵新開湖邊。一夕陰晦，莊客報湖中珠見，與數(shù)人同行小草徑中，至水際，見微有光彩，俄而明如月，陰霧中人面相睹。忽見蚌蛤如蘆席大，一殼浮水上，一殼如帆狀，其疾如風(fēng)。舟子飛小艇競逐之，終不可及，既遠(yuǎn)乃沒。故呈孫莘老詩云：甓社湖中有明月，淮南草木借光輝，故應(yīng)剖蚌登王府，不若含沙弄夕霏。莘老又是高郵人，用此事以擬之，大為切當(dāng)?！?br />
《復(fù)齋漫錄》云：“自賀方回為《青玉案》詞，山谷尤愛之，故作小詩以紀(jì)之。及謫宜州，山谷兄元明和以送之，云：‘千峰百嶂宜州路，天黯淡，知人去。曉別吾家黃叔度，弟兄華發(fā)，舊山修水，異日同歸處。尊罍飲散長亭暮，別語丁寧不成句，已斷離腸知幾許。水村山館，酒醒無寐，滴盡空階雨?！焦群驮疲骸疅熤幸痪€來時路，(“時”原作“如”，今據(jù)宋本、明鈔本校改。)極目送，歸鴻去。一曲《陽關(guān)》云外度，山胡聲轉(zhuǎn)，子規(guī)言語，正是愁人處。別恨朝朝連暮暮，憶我當(dāng)筵醉時句，度水穿云心已許，晚年光景，小窗南浦，共卷西山雨?！橛X范和云：‘綠槐煙柳長亭路，恨耿耿，分離去。日永如年愁難度，高城回首，暮云遮盡，目斷人何處。解鞍旅舍天將暮，暗憶丁寧千萬句，一寸危腸情幾許。薄龕孤枕，夢回人靜，徹曉瀟瀟雨?！?br />
《復(fù)齋漫錄》云：“唐朱晝《喜陳懿老至詩》云：‘一別一千日，一日十二憶，苦心無閑時，今日見三色?！酥焦取甯鼩w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之句取此?！?br />
苕溪漁隱曰：“《水仙花詩》云：‘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酴醿倒，只愧寒梅無好枝?！谒苫ǔ醪辉谒猩?，雖欲形容水字，卻反成語病?！?br />
山谷云：“野人采鄭花以染黃，不借礬而成色，故名山礬。海岸孤絕處補陀山，澤者以謂小白花，予疑即此花爾，不然，何以觀音老人端坐不去邪？”苕溪漁隱曰：“余閱《華嚴(yán)經(jīng)合論》云：‘觀世音住居補陀洛迦。’注云：‘小白華山，觀世音菩薩居之，為諸菩薩說《慈悲經(jīng)》，此山多有小白花甚香?！焦人?，即此事也。”

《藝苑雌黃》云：“種竹者多用辰日，山谷所謂‘根須辰日斷，筍看上翻成’是也。又用臘月，杜陵所謂‘東林竹影薄，臘月更須栽’是也。非此時移之，多不活。惟五月十三日，古人謂之竹醉日，栽竹多茂盛。按《筍譜》云：‘民間說竹有生日，即五月十三日也。移竹宜用此日?；蜿幱晖撂?，則鞭行，明年筍莖交出。’故晏元獻(xiàn)詩云：‘苒苒渭濱族，蕭蕭崖外姿，如能樂封殖，何必醉中移。’宋景文詩云：‘除地墻陰植翠筠，纖莖潤葉與時新，賴逢醉日終無損，正似得全于酒人?！S元明詩云：‘夏栽醉竹余千個，春糞辰瓜滿百區(qū)?！?br />
《復(fù)齋漫錄》云：“諺云：‘情人眼里有西施?！衷疲骸Ю锛涅Z毛，物輕人意重?！员烧Z也。山谷取以為詩，故《答公益春思》云：‘草茅多奇士，蓬蓽有秀色，西施逐人眼，稱心最為得?！吨x陳適用惠紙》云：‘千里鵝毛意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