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為海上荒土,我延平郡王入而拓之,以保存漢族;宏功偉績,震曜坤輿,具載「臺灣通史」。聞王克臺后,頗事吟詠,而不留只字。豈當玄黃之際,王之子孫閟而不發(fā)歟?余從各處搜羅,僅得一首,為登峴石山;是為北征之時,師次京口所作。詩曰:『黃葉古祠里,秋風(fēng)寒殿開。沉沉松柏老,瞑暝鳥飛回。碑碣空埋地,庭階盡雜苔。此地到人少,塵世轉(zhuǎn)堪哀』!
延平郡王之詩,既載之矣,嗣有友人傳示一首,為王手書,現(xiàn)存平戶某所;惜不知其題目,似為游覽之作。詩曰:『破屋荒畦趁水灣,行人漸少鳥聲閑。偶迷沙路曾來處,始踏苔巖常望山。樵戶秋深知露冷,僧扉晝靜任云關(guān)。霜林獨愛新紅好,更入風(fēng)泉亂壑間』。
平戶在日本肥前國,與長崎隔帶水,有千里濱,延平降誕之地也。清嘉慶元年壬子(按嘉慶元年為丙辰,壬子系乾隆五十七年;經(jīng)查原稿,確系壬子)冬十二月,藩主松浦干齋公命建慶誕芳縱碑,葉山高行撰文,多賀嘉彰書冊,而自系銘。碑高可丈余;旁有椎,干老葉茂,聞為延平幼時所植,至今寶之。
臺灣之名始于明季,而澎湖見于隋代。及唐中葉,施肩吾始率其族居此。肩吾,汾水人,元和中舉進士,隱居不仕,有詩行世。其題澎湖云:『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xiāng)里。黑皮年少學(xué)采珠,手把生犀照咸水』。是此居民尚為島夷,故有「黑皮年少」之語。然澎湖之有華人,遠在秦、漢之際?;蛟唬撼缭?,越之子孫遷于閩,流落海上,或居于澎湖。是華人之來也已久,惟不見于載籍爾。
有明之末,海氛不靖,閩、粵戒嚴。天啟二年,荷人再乞互市,明廷不許,遂據(jù)澎湖。四年春,福建巡撫南居益遺總兵俞咨皋討之,荷人大敗,擒其將高文律,斬之以徇。八月,荷人請和,乃去澎湖而入臺灣。是時居益至廈門,調(diào)集水師,籌軍務(wù),故有視師中左所之詩。中左所者,廈門也。詩曰:『寥廓閩天際,縱橫島嶼微。長風(fēng)吹浪立,片雨挾潮飛。半夜防維楫,中流謹袽衣。聽雞頻起舞,萬里待揚威』。其二:『一區(qū)精衛(wèi)土,孤戍海南邊。潮涌三軍氧,云蒸萬灶煙。有山堪砥柱,無地足屯田。貔虎聊防泛,蛟龍藉穩(wěn)眠』。此詩第一首僅言駐廈用兵之事,而第二首則言澎湖之險要?!赣猩健?、「無地」兩句,可作一篇防海論。
沈斯庵太仆以永歷三年入臺,時臺為荷人所據(jù),受一廛以居,極旅人之困,弗恤也。及延平至,待以賓禮。清軍得臺后,卒于諸羅。斯庵名光文,字文開,浙之鄞人也;居臺三十余年。自荷蘭以至鄭氏三世盛衰,皆目擊其事。著書甚多,臺灣文獻推為初祖;然書已散佚。余搜輯其詩,僅得六十有九首,編為一卷,列于「臺灣詩存」。
憶感云:『暫將一葦向東溟,來往隨波總未寧。忽見游云歸別塢,又看飛雁落前汀。夢中尚有嬌兒女,燈下惟余瘦影形??嗳げ豢爸赜洃?,臨晨獨眺遠山青』。
慨賦云:『憶自南來征邁移,催人頭白強扶持。樂同泌水風(fēng)何冷,飲學(xué)秋蟬露不時。最幸家貧眠亦穩(wěn),堪憐歲熟我仍饑。仰天自笑渾無策,欲向西山問伯夷』。
斯庵有己亥除夕之詩。己亥永歷十三年,荷蘭尚據(jù)臺灣,則其困乏尤可知矣。詩曰:『年年送窮窮愈留,今年不送窮且羞。窮亦知羞窮自去,明朝恰與新年遇。贈我椒尊屬故交,頻頻推解為同胞??吐废嘁朗妮d,明年此日知何在。修門遙遙路難通,古來擊楫更誰同。也憐窶空嗟無告,猶欲堅持冰雪操。爆竹聲喧似故鄉(xiāng),繁華滿目總堪傷。起去看天天未曉,雞聲一唱殘年了』。
永歷十五年,延平克臺灣,中土士大夫多從之至。聞斯庵在,大喜,各以相見為幸。故其集中頗有唱酬之作。如謝王愧兩司馬見贈云:『廿載仰鴻名,南來幸識荊。忘機同???,尊義締寒盟。霖雨時思切,東山望不輕。流離誰似我,周急藉先生』。盧司馬惠朱薯賦謝云:『隔城遙望處,秋水正依依。煮石煙猶冷,乘桴人未歸。調(diào)饑思飽德,同餓喜分薇。舊事縈懷抱(司馬昔為我郡兵憲),于今更不違』。齊介人旋禾,未及言別,茲承柬寄,欣和云:『忽帶青云去,惟將逸韻留。剡舟知待雪,陶徑已辭秋。風(fēng)足高山水,光原燦斗?!,幦A承寄問,多病獲新瘳』。按王司馬字長孺,號愧兩,福建惠安人,官至兵部左侍郎,后卒于臺。盧司馬名若騰,字閑之,號牧洲,福建同安人,官至兵部尚書,后卒于澎。而齊介人未詳。
斯庵又有別顧南金、洪七峰二詩,亦同客臺灣者。南金,浙江黃巖人,曾任江南糧儲道,駐京口,延平北伐之時來歸,遷之臺灣。七峰疑洪旭之族人;旭字九峰,同安人,為延平部將。
別顧南金云:『明知苦節(jié)卻艱貞,九載相憐藉友聲。邱壑有懷推老大,色言欲避笑愚生。入山地近區(qū)南北(南金移居南路),此日情深勝弟兄。安得時時慰依傍,長如鷗鷺得隨行』。
別洪七峰云:『鷺島初來便識君,東山又共學(xué)耕耘。發(fā)膚無恙悲徒老,著述方成悔欲焚。忽作閑心同倦鳥,俄焉長揖別高云。從今只合言于野,理亂都將置不聞』。
野史載延平薨,子經(jīng)嗣,頗改父之臣與政。斯庵作賦有所諷?;蜃P之,乃變服為僧,逃入羅漢門山中?;蛞匝越庵诮?jīng),乃免。斯庵集中有山居八首,當作于是時也。詩曰:
『戰(zhàn)攻人世界,隱我入山間。且作耽詩癖,誰云運甓閑。松杉生遠影,風(fēng)雨隔前灣。天路遙看近,歸云共鶴還』。
『生平未了志,每每托逃禪。不遂清時適,聊耽野趣偏。遠鐘留夜月,寒雨靜江天。拯渙方乘木,才弘利涉川』
『念此朝宗義,孤衷每郁寥。未能支廈屋,祗可托漁樵。冀作云中鶴,來聽海上潮。長安難得去,不是為途遙』。
『已當天末處,地亦近南交。欲雨虛帷潤,無家壯志拋。桐看幾落葉,燕記屢營巢。正作還鄉(xiāng)夢,虛窗竹亂敲』。
『只說暫來爾,淹留可奈何。驅(qū)羊勞化石,返舍擬揮戈。我恥周旋倦,人言厭惡多。旅途宜自惜,慨以當長歌』。
『云間長抱石,鷗夢淺依沙。山靜能容客,潮流直到家。茍全徙倚便,小隱困窮加。不識春風(fēng)面,何人問落花』?
『餓已千秋久,人堪飯首陽??鄳n徒反側(cè),無事笑徜徉??腼L(fēng)云合,回思雨露長。祗今空寂寞,能不變滄浪』?
『長松不可俯,遠視立亭亭。月色來窗曙,山光到海青?;拇逵喙乓猓销Q愛修翎。正發(fā)臨池興,憂來筆又?!?。
斯庵又有感懷八首,亦是時之作。詩曰:
『未伸靖節(jié)志,居此積憂忡。退避依麋侶,流離傍蜃宮。身閑因性懶,我拙任人工。島上風(fēng)威厲,衾寒夢未終』。
『采薇思往事,千古仰高蹤。放棄成吾逸,逢迎自昔慵?;菅隄櫍诫U倩云封。即此煙霞外,心清聽晚鐘』。
『不改棲遲趣,偏因詩酒降。晨風(fēng)搖遠樹,夜月照寒釭。地靜長留古,心幽豈逐尨。興來懷友處,結(jié)韻老梅樁』。
『蓬蒿長仲蔚,卜亦賣成都。獨釣月千尺,分耕云半?yún)^(qū)。樂饑水有泌,行乞市非吳。但是棲依者,相從莫問途』。
『朋來閑話舊,感嘆到斜曛。聯(lián)袂招新月,分途送暮云。梅寒搖夢影,筆凍冷花紋。興倦登樓矣,依劉今未聞』。
『往事平生恨,株牽且俟河。觸藩誰遣觸,磨蝎命先磨。海嶼薇原少,天南雁不過。支扉當夜靜,霜月影婆娑』。
『南來積歲月,又看荔將花。志欲希前輩,時方重北衙。隱心隨倦羽,寒夢繞歸槎。忽覺疑仙去,新嘗蒙頂茶』。
『忽爾春將半,居諸不肯停。新詩縈雪夢,愁思入寒扃。同調(diào)孚聲氣,時賢重典型。敝廬依大武,遙接數(shù)峰青』。
按大武巒在今嘉義之東二十里。
斯庵又有思歸之詩;以第六首結(jié)句觀之,則居臺已十年矣。中原易主,故國久墟,又何必作歸計哉!詩曰:
『歲歲思歸思不窮,泣歧無路更誰同。蟬鳴吸露高難飽,鶴去凌霄路自空。青海濤奔花浪雪,商同颷夜動葉梢風(fēng)。待看塞雁南飛至,問訊還應(yīng)過越東』。
『颯颯風(fēng)聲到竹窗,客途秋思更難降。霜飛北岸天分界,月照家園晚渡江。蓬島無薇增餓色,閑庭有菊映新缸。夜深尋友沿溪去,怕叩柴門驚吠尨』。
『我貴何妨知我希,秋山閑看倚荊扉。濤聲細細松間落,雪影搖搖荻上飛。詩瘦自憐同骨瘦,身微卻喜共名微。家鄉(xiāng)昔日太平事,晚稻香新紫蟹肥』。
『潮水始從天外來,澄光一片隱樓臺。東山興懶藏游屐,栗里花殘覆酒杯。熟慣窮愁詩債逼,久安寂寞道心開。洗心欲挽河猶遠,利涉當前藉大才』。
『不飛霜色到疏林,蘆雪楓丹秋已深。民習(xí)耕漁因土瘠,天留風(fēng)月絕塵侵。山容漸老添詩料,海氣凝寒動客心。絺绤自看還敝甚,無衣空搗月明砧』。
『山空客睡欲厭厭,可奈愁思夢里添。竹和風(fēng)聲幽戛籟,桐篩月影靜穿簾。暫言放浪樵漁共,久作棲遲貧病兼。故國霜華渾不見,海秋已過十年淹』。
鄞縣張蒼水尚書曾與延平郡王北伐,招撫江西,敗后入海,嗣與王同定臺灣。及見王無西意,遺詩誚之。有『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王一笑而已。無何王薨,子經(jīng)嗣,益郁郁不樂,遂散舊部,隱于浙江海上,為清吏所得,慷慨授命;事載「臺灣通史」。尚書名煌言,字玄著,工詩文,善治兵,延平禮之。
余撰「臺灣通史」之時,系據(jù)「南雷文定」;后閱「鮚埼亭文集」,則蒼水固非隱于西湖,而遁于定海之懸?guī)Z,其墓在杭州南屏山麓。余又得其全集,有「奇零草」四卷,徐闇公中丞在廈序之;則蒼水之詩固在,且多關(guān)臺灣及鄭氏軍事,為錄一卷,存于「臺灣叢書」。
蒼水有感懷兼悼延平王云:『擬將威斗卻居延,捧讀珠盤事渺然。龍斗幾人開貝闕,鶴歸何處問芝田?引弓候月爭相賀,掛劍寒云祗自憐。想到赤符重耀日,九原還起聽鈞天』。
「南雷文定」所載『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之句,余讀「奇零草」,為蒼水送羅子木之臺灣之詩,而非寄延平也;且事亦有異。子木名綸,以字行,一作自牧,應(yīng)天溧陽人,年少有奇氣,蒼水見而器之,欲留軍中,不可;既而其父為清兵所執(zhí),誓復(fù)讎,遂從蒼水,為參軍,同患難。時延平伐臺灣,荷人嬰城守,數(shù)月未下,蒼水在廈命子木致書延平,勸其罷兵,移師西指,再圖中原,延平不從,故其詩曰:『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粱。欲攬南溟勝,聊隨北雁翔。鱟帆天外落,蝦島水中央。應(yīng)笑清河客,輸君是望洋』。其二:『羽書經(jīng)歲杳,猶說袞衣東。此莫非王土,胡為用遠攻?圍師原將略,墨守亦夷風(fēng)。別有蒭蕘見,回戈定犬戎』。
蒼水既遣羅子木赴東都,并遺書于王司馬忠孝、沈御史佺期、徐中丞孚遠,皆在延平軍中,請其同勸延平,移師西指。而延平以臺灣初定,休兵養(yǎng)士,不遑兼顧。蒼水有得故人書至自臺灣之詩,則王、沈諸公之復(fù)書也。詩曰:『炎洲東望伏波船,海燕銜來五色箋。聞有象蕓芝朮地,愁無雁度荻蘆天。抽簪身自逋臣幸,棄杖誰應(yīng)夸父憐。祗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
『杞憂天墜屬誰支,九鼎如何系一絲?鰲柱斷來新氣象,蜃樓留得漢威儀。故人尚感蹇裳夢,老馬難忘伏櫪時。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黃綺總堪疑』。
蒼水集中有感事四首,則指延平經(jīng)營臺灣也。詩曰:『箕子明夷后,還從徼外居。端然殊宋恪,終莫說殷墟。青海浮天闊,黃山列地虛。豈應(yīng)千載下,摹擬到扶余』。
『聞?wù)f扶桑國,依稀弱水東。人皆傳燕說,地亦辟蠶叢。篳路曾無異,桃源恐不同。鯨波萬里外,儻是大王風(fēng)』。
『田橫嘗避漢,徐福亦逃秦。試問三千女,何如五百人?槎歸應(yīng)有恨,劍在豈無嗔。慚愧荊蠻長,空文采藥身』。
『古曾稱白狄,今乃紀紅夷。蠻觸誰相斗,雌雄未可知。鳩居粗得計,蜃市轉(zhuǎn)生疑。獨惜炎洲路,春來斷子規(guī)』。
張蒼水在廈之時,與徐闇公、盧牧洲、王愧兩、沈復(fù)齋諸公相唱和,故其集中頗有贈答之什,而闇公亦有送張宮保北伐、挽張宮保之詩;是其道義之交,寓于辭藻,固不以死生易節(jié)也。蒼水之作,為錄于后。
贈徐闇公年丈云:『王謝風(fēng)流誰更傳,雄文廿載國門懸。胡床高據(jù)談經(jīng)日,漢室初征射策年。每擬珊瑚為架筆,雅聞纓組更當筵。豈知把臂蓬壺外,江左衣冠傲昔賢』。
『竹箭東南橫得名,飛來龍劍卻爭鳴。誰云四海同科第?自是中原一社盟。懸榻君應(yīng)稱快事,乘槎我亦嘆勞生。他年若遂莼鱸興,擬共山陰道上行』。
『吾道滄洲任所遭,豈因標榜得名高。重逢尚握蘇卿節(jié),久別誰彈鍾子操。明日開尊皆勝侶,春風(fēng)入座似醇醪。偉長未便從軍老,已羨文章晚更豪』。
華亭徐闇公中丞孚遠,少與夏允彝、陳子龍結(jié)幾社,以道義文章名于時,后以左僉都御史從魯王至廈門,延平客之。初,延平在南京國學(xué),嘗欲學(xué)詩于闇公,以是尤加禮敬,如是幾及十年。其后入臺,著「釣璜堂詩集」二十卷,中有在臺之作。為鈔一卷,存于「臺灣叢書」,亦保存文獻之責(zé)也。集中有東寧詠一首,東寧者,臺灣也,錄之于下:『自從飄泊臻茲島,歷數(shù)飛蓬十八年。函谷誰占藏史氣,漢家空嘆子卿賢。土民衣服真如古,荒嶼星河又一天。荷鋤帶笠安愚分,草木余生任所便』。則闇公之身世凄涼可知矣。
「鮚埼亭文集」徐闇公傳,曾采入「通史」;后讀鄞黃定文書「徐闇公傳」后,謂壬寅成功卒,魯王亦以是冬薨,闇公屏居山谷,與其后妻戴氏伐薪煨芋,僅而得存。余讀「釣璜堂詩集」,有鋤菜一篇,或作于此時耶?詩曰:『久居此島何為乎?惡溪之惡愚公愚。半畝稻田不可治,畦中種菜三百株,晨夕桔槔那得濡?沾塊之雨昨宵下,葉里抽莖生意殊。烹菜沾酒卿自慰,西鄰我友亦可呼。只今十載在泥涂,南云杳杳天路逋,我欲往從乏騊駼』。
闇公寓居海上,曾與張尚書煌言、盧尚書若騰、沈都御史佺期、曹都御史從龍、陳光祿士京為詩社,互相唱和,時稱海外幾社六子,而闇公為之領(lǐng)袖。余讀其集,如贈張蒼水、沈復(fù)齋、辜在公、王愧兩、紀石青、黃臣以、陳復(fù)甫、李正青諸公,皆明季忠義之士而居臺灣者;事載「通史」。為錄一二。
送張宮保北伐云:『上宰揮金鉞,還兵樹赤旗。留閩紓勝略,入越會雄師。制陣龍蛇繞,應(yīng)天雷雨垂。一戎扶日月,群帥奉盤匜。冒頓殘方甚,淳維種欲衰。周時今大至,漢祚不中夷。賜劍深鳴躍,星精候指麾。兩都須奠鼎,十亂待非羆。煙閣圖形偉,殷廷作楫遲。獨傷留滯客,落魄未能隨』。
壽陳復(fù)甫參軍云:『世事方屯難,經(jīng)營賴上材。小心參帷幄,大力運昭回。入座香風(fēng)滿,懷人梁月催。笑言通夢寐,杯斝屢追陪。徐孺沉憂久,元龍爽氣開。旅途雖偃蹇,高義感風(fēng)雷。頻有西園賞,無虞江夏災(zāi)。欣逢瑤海使,新自日邊來。正值龍山會,兼陳戲馬臺??闪钅蠘O老,黃發(fā)倚鄒枚』。按復(fù)甫名永華,同安人,少負才略,延平授為參軍,官至東寧總制,卒葬臺灣,謚文正;治臺功績,推為第一。
常雪嵩,不知何許人,徐闇公有送其安置臺灣之詩,當為在廈所作。又有懷雪嵩云:『海外之海遷人稀,家人散盡獨居夷。估客迭來懷抱惡,小樓坐去歲華馳。夙昔嗟君心膽肚,鷹驅(qū)鷙擊不相讓。太分清濁保身疏,惠恕譴死仲翔放』。
闇公之詩,大都眷懷君國,獨抱忠貞,雖在流離顛沛之時,仍寓溫柔敦厚之意;人格之高、詩品之正,足立典型,固非藻繪之士所能媲也。余讀「釣璜堂集」,既錄其詩,復(fù)采其關(guān)系鄭氏軍事者而載之,亦可以為詩史也。
南望云:『寂寞棲荒島,依依望斗杓。群公猶百粵,法乘已三苗。虛佇金臺彥,何時玉燭調(diào)。殷憂開圣主,會見奏云韶』。
聞有云:『聞有穹廬使,方當來問津。衣冠他日異,名號一時新。伍員雖仇楚,王琳還入陳。不知高嶺上,錫冢為何人』?
東夷云:『東夷仍小丑,南仲已專征。部落哀劉石,崩奔怯楚荊。況聞蒙面眾,皆有反戈情。一舉清江漢,何難靖九京』。
北馬云:『北馬千群至,茲丘仍寂然。晉師今不出,漢過古無先。聞有交綏約,何時多壘平?紅旗空自播,未許劚龍泉』。
即事云:『李牧真飛將,猶聞守趙邊。此時常笑怯,破敵乃稱賢。何假當三至,應(yīng)思入九淵。奇勛成脫兔,羈客且高眠』。
同安廬牧洲尚書若騰,字閑之,以永歷十八年入臺,舟至澎湖病革;因寓太武山麓,遂卒于此,題其墓曰「有明自許先生之墓」。牧洲工文章,著作頗多。其島噫詩有殉節(jié)篇為烈婦洪和作,詩曰:『妾為君家數(shù)月婦,君輕別妾出門走。從軍遠涉大海東,向妾叮嚀代將母。驚聞海東水土惡,征人疾疫十而九。猶望遙傳事未真,豈意君訃播人口!滔滔白浪拍天浮,誰為負骨歸邱首?君骨不歸君衣存,攬衣招魂君知否?死怨君骨不同埋,生愿君衣共相守。骨可灰兮怨不灰!衣可朽兮愿不朽!妾怨妾愿祗如此,節(jié)烈聲名妾何有』?按鄭氏經(jīng)營臺灣,漳、泉人多來歸;此詩所謂「從軍大海東」,則指其
事。
諸葛璐,佚其字,明光祿卿倬之子也。倬依鄭氏,居?xùn)|寧,后卒于臺;事載「通史」。璐長而明朔亡,抱璞守貞,不應(yīng)科試,遨游大江南北,著「淮上集」。金粟洞云:『紫峰虛洞云影昏,石塔凌霄更出云。御書金粟字能存,千載仙蹤不復(fù)聞。天高地回云根老,花落洞前渾不掃。夜深天字絕纖埃,清風(fēng)皓月披襟好。一枕洞中仙夢賒,洞天清曉鴉聲早。文叔住山幾多時,戶外無人余芳草。神仙亦自有良朋,傳說書來洛陽道』。
常熟錢虞山先生謙益,字受之,號蒙叟,仕明及清,再至尚書。鄭延平少曾受學(xué),謙益奇其才,字之曰大木。及延平出師北征,大江南北次第反正,軍聲大振。謙益聞報,和少陵秋興詩以張之;已而留都不下,鄭師敗績,復(fù)踵前韻以傷之。前后所作百數(shù)十首,曰「投筆集」,吳中士夫家多相傳寫。夫謙益以一代宗匠、身事兩朝,遭世訶責(zé),然其眷懷故國、望斷中興,至發(fā)為歌詩、以紓其憂憤忠懇之志,其名雖敗,其遇亦足悲矣!茲錄其詩于下。
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己亥七月初一作):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樓船蕩日三江涌,石馬嘶風(fēng)九域陰。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長干女唱平遼曲,萬戶愁聲息搗碪』。
『雜虜橫戈倒載斜,依然南斗是中華。金銀舊識秦淮氣,云漢新通博望槎。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大火西流漢再暉,金風(fēng)初勁朔聲微。溝填羯肉那堪臠,竿掛胡頭豈解飛。高帝旌旗如在眼,長沙子弟肯相違。名王俘馘生兵盡,敢道秋高牧馬肥』。
『九州島一失算殘棋,幅裂區(qū)分信可悲。局內(nèi)正當侵劫后,人間都道爛柯時。住山師子頻申久,起陸龍蛇撇捩遲。殺盡胡夷纔斂手,推枰何用更尋思』。
『壁壘參差迭海山,天兵照雪下云間。生奴八部憂懸首,死虜千秋悔入關(guān)。箕尾廓清還斗極,鶉頭送喜動天顏。枕戈席藁孤臣事,敢擬逍遙供奉班』。
『戈船十萬指吳頭,太白芒寒八月秋。肥水共傳風(fēng)鶴警,臺城無那紙鳶愁。白頭應(yīng)笑皆遼豕,黃口誰容作海鷗?為報新亭垂淚客,好收殘淚覽神州』。
『鈴索驚傳航海功,秋宵蠟炬井梧中。馮夷怒擊前潮鼓,颶母讙催后鹢風(fēng)。蛟吐陣煙掀浪黑,猩殷袍血射波紅。秦淮賣酒唐時女,醉倒開元鶴發(fā)翁』。
『金刀復(fù)漢事逶迤,黃鵠俄傳反復(fù)陂。武庫再歸三尺劍,孝陵重長萬年枝。天輪只傍丹心轉(zhuǎn),日駕全憑只手移。孝子忠臣看異代,杜陵詩史汗青垂』。
按此詠延平北征之事。
后秋興八首(八月初二聞警而作):
『王師橫海陣如林,士馬奔馳甲仗森。戒備偶然疏壁下,偏師何意潰城陰。憑將按劍申軍令,更插靴刀警士心。野老更闌愁不寐,誤聽刁抖作秋碪』。
『羽檄橫飛建旆斜,便應(yīng)一戰(zhàn)決戎華。戈船迅比追風(fēng)驃,戎迭高于貫月槎。編戶爭傳歸漢籍,死聲早已入胡笳。江天夜報南沙火,簇簇銀燈滿盞花』。
『龍河漢幟散沈暉,萬歲樓邊候火微。卷地樓船橫海去,射天鳴鏑夾江飛。揮戈不分旄頭在,反旆其如馬首違。嚙指奔逃看□□,重收魂魄飽甘肥』。
『由來國手算全棋,數(shù)子拋殘未足悲。小挫我當嚴儆候,驟驕彼是滅亡時。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后起遲。換步移形須著眼,棋于誤后轉(zhuǎn)堪思』。
『兩戒關(guān)河萬里山,京江天塹屹中間。金陵要奠南朝鼎,鐵甕須爭北固關(guān)。應(yīng)以縷丸臨峻坂,肯將傳舍抵孱顏。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
『吳儂看鏡約梳頭,野老壺漿潔早秋。小隊誰教投刃去,胡兵翻為倒戈愁。爭言殘寇同江鼠,忍見遺黎逐海鷗。京口偏師初破竹,蕩船木柹下蘇州』。
『十載傾心一旅功,御槍原廟夢魂中。每思撒豆添營壘,更欲吹毛布雨風(fēng)。淮水氣連天漢白,鍾離云棒帝車紅。南宮圖頌丹鉛在,辜負秋窗老禿翁』。
『艱難恢復(fù)勢逶迤,蟻穴何當潰澤陂。駝馬已臨迤北路,炮車猶護向南枝。雷驚犀象牙方長,雨送蛟龍宅屢移。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許雙垂』(是役惟伏波殿后,全師而反)。
按此詠延平敗績之事。
延平郡王夫人董氏知書明大義,事載「通史」列傳。余讀其諭子經(jīng)書,古茂若漢人語;唯未見其詩。頃閱近人柴萼「梵天廬叢錄」,謂鄭延平有妾名瑜,廈門人,工吟詠,有哭延平詩云:『赤手曾扶明日月,丹心猶照漢乾坤』。后入某院為尼。萼字小梵,浙江慈溪人。此詩惜系斷句,然已足為延平論贊。百世之后,讀其詩者猶為神往,信乎巾幗英才也!
明寧靖王術(shù)桂,字天球,別號一元子,遼王后也;事載「通史」。入臺后,筑宮西定坊,墾田竹滬,不與政事,日以耕讀自遣。而絕命詩一章,凄涼悲壯,讀之淚下。詩曰:『艱辛避海外,祗為數(shù)莖發(fā)。于今事已矣,不復(fù)采薇蕨』。臺人聞之,為嘆息曰:『王孫與北地爭烈矣』!
清人得臺,游宦漸集,斯庵亦老矣,猶出而結(jié)詩社,名曰「東吟」,所稱「福臺新詠」者也。斯庵作序,中列十四人:曰無錫季蓉洲麒光、宛陵韓震西又琦、金陵趙蒼直龍旋、福州陳克瑄鴻猷、無錫鄭紫山廷桂、武林韋念南渡、福州翁輔生德昌、無錫華蒼崖袞、會稽陳易佩元圖、金陵林貞一起元、上虞屠仲美士彥、福州何明鄉(xiāng)士鳳、泉州陳云卿雄略、寧波沈斯庵光文。而張鷺洲「瀛壖百詠」末章云:『福臺新詠萃群英,調(diào)絕音希孰繼聲』?注謂:『東寧詩一名「福臺新詠」,四明沈光文、宛陵韓又琦、關(guān)中趙行可、會稽陳元圖、無錫華袞、鄭廷桂、榕城林奕、丹霞吳蕖、輪山楊宗城、螺陽王際慧前后唱和之作;聞吳有「桴園之集」,楊有「碧浪園詩」』。按鷺洲所注之人,與東吟社序略有不同。東吟社中唯季蓉洲為諸羅知縣,著「海外集」一卷,林貞一為府經(jīng)歷,余皆流寓,無考?!父E_新詠」亦久失傳。余于志中,僅得陳易佩挽寧靖王一首,吉光片羽,誠足矜貴。詩曰:『匿跡文身學(xué)楚狂,飄零故國望斜陽。東平百世思風(fēng)度,此地千秋有耿光。遺恨難消銀海怒,幽魂凄切玉蟾涼。荒墳草綠眠狐兔,寒雨清明枉斷腸』。
延平郡王辟東都,保持明朔,忠義之氣,萬古長存。故沈斯庵「東吟詩序」謂:『鄭延平視同田島,志效扶余』。朱景英「海東札記」非之。然齊司馬體物抵澎湖詩,其結(jié)句云:『登臨試問滄???,尚有田橫義士無』?是直以延平為田橫矣。司馬滿洲人,尚作此語,視彼漢人之自蔑其種,而稱為「偽鄭」、誣為「??堋拐撸淙酥t不肖為何如也!
司馬正黃旗進士,康熙三十年任臺灣海防同知,有詩數(shù)首。其抵澎湖云:『海外遙聞一島孤,好風(fēng)經(jīng)宿到澎湖。蟶含玉舌名西子,蚌吸冰輪養(yǎng)綠珠。蕩漾金波浮玳瑁,連環(huán)鐵網(wǎng)出珊瑚。登臨試問滄桑客,尚有田橫義士無』?
赤嵌城云:『特立巍巍控太清。煙霞都自腳根生。羞為白發(fā)蠻官長。親上紅毛赤嵌城。日月過天疑見礙,魚龍駭浪盡潛驚。何堪望斷他鄉(xiāng)目,滄海茫茫故國情』。
竹溪寺云:『梵宮偏得占名山,兀作炎洲第一觀,澗引遠泉穿竹響,鶴從朝磬待僧餐。夜深佛火搖鮫室,雨里蠻花墜法壇。不是許珣多愛寺,須知司馬是閑官』。
海會寺云:『冷月橫斜吊子規(guī),當年黃幄爾徒為?梁塵尚逐梵音起,幡影猶疑舞袖垂。風(fēng)雨有時聞響屧,林花何處長胭脂?是空是色渾閑事,祗合登臨不合悲』。
彭夏琴,不知何許人,有臺灣七律四首,載于「廣陽雜記」;其詩詠鄭氏歸降之事,則作者當為康熙時人。今錄于此,以志海桑:
『臺灣絕域貢降箋,舉族歸朝盡內(nèi)遷。歷授堯封千載后,地開禹貢九州島前。人民半與魚龍雜,郡縣全依島嶼偏。四十年來空倔強,至今始得罷樓船』。
『當年犀甲下扶余,銜璧誰憐軹道車。西市赭衣魂已渺,南朝紫蓋事終虛。帆來日本通商近,邑改天興置吏初。一自孫恩分戰(zhàn)艦,烽煙邊海幾坵墟』。
『高華遺嶼自隋朝,營壘依然識舊標。淡水雞籠誰竟渡,颶風(fēng)蜃市幾全消。乘桴何意真浮海,叱石無能遠駕橋。抽調(diào)可憐諸將士,不教辛苦說征遼』。
『窮島軍需飛檄催,蔗霜兼買鹿皮來。生番禳社三冬集,互市洋船六月開。浪嶠山形隨地盡,廈門風(fēng)信逐潮回。荷蘭故土非甌脫,窺伺將毋隱禍胎』。
侯官陳昂有詠鄭氏遺事四首。彼為清人,不得不作此語。其詩曰:
『戰(zhàn)衄旋師返北轅,轉(zhuǎn)教航海辟乾坤。金多舊借牛皮地,水漲新通鹿耳門。赤嵌城孤遺舊業(yè),紅彝援絕竟移屯。何緣自比虬髯客,豈昧幾先讓太原』。
『片石能容百萬人,天遺圖讖應(yīng)袋閩。也知中國全歸漢,妄托仙源可避秦。荒島畬田登版籍,土酋番族雜流民。開荒絕勝田橫島,易世相傳尚不臣』。
『荒遠羈棲幸弗誅,敢通叛逆約齊驅(qū)。謾勞蝸戰(zhàn)爭天下,先自鯨吞奪海隅。三載相持誰得利,兩雄交構(gòu)待全輸。彼蒼藉手平南紀,曠古新增一統(tǒng)圖』。
『昔年亡將濟時才,仰仗威靈涉險來。地轉(zhuǎn)海咸生淡水,天回風(fēng)颶起奔雷。官軍血戰(zhàn)滄波沸,逆虜魂銷劫火灰。澳嶼全收三十六,受降澎島戟門開』。
按「侯官風(fēng)土志」無昂名,其寓臺當在康、雍之際。唯「冠悔堂集」論次閩詩,其詠昂云:『饑驅(qū)終歲詩為命,曾向金陵賣卜來。缶灶席床塵跡遍,榜扉傭作亦堪哀』;事雖不詳,亦可以知其概矣。
臨桂朱伯韓侍御琦曾作新鐃歌四十章,以頌有清武烈。其戰(zhàn)澎湖一章,則康熙平臺事也。伯韓為道光十五年進士,官編修,著「怡志堂詩稿」。詩曰:『五馬奔江鄭氏昌,一婢生兒鄭氏亡。梟雄割據(jù)亦有數(shù),鐵人三萬空撞搪。湖邊飛舸弄寒日,白土山前鋒盡折。永明年號那可支,奪取澎湖作巢穴。潮頭十丈忽驟高,揚旗打鼓亦自豪。貙狼短祚付孽子,吼門喧呼潮又起。五百戰(zhàn)艦來如飛,報道官軍入鹿耳。海外納降誰草檄,姚侯深算老無敵。生番雜處思善后,淡水何時洗鋒鏑。我聞三十六島形勢相鉤連,全閩屏蔽不可捐。雞籠易守亦易失,后來牧民當擇賢』。嗚呼!鄭氏亡矣,我讀此歌,心為悲慟!而滿廷今亦亡矣,且舉全閩之屏蔽而棄之。早知今日,何必驅(qū)故明之忠義而盡殲之,使無容身之地?則漢奸之為滿人效力,如施瑯、姚啟圣、李光地輩亦當懺悔九泉而哀后人也!
施靖海平臺之時,仲子世綸從軍,有克澎湖詩云:『獨承恩遇出征東,仰藉天威遠建功。帶甲橫波摧窟宅,懸兵渡海列艨艟。煙消烽火千帆月,浪卷旌旗萬里風(fēng)。生奪湖山三十六,將軍仍是舊英雄』。世綸字文賢,號潯江,以蔭生知泰州,歷官至兵部侍郎,出為漕運總督,以廉明稱。著「潯江詩草」及「南堂集」。
世驃字文秉,靖海第六子也。以從軍臺灣有功,授左都督銜,歷官至福建水師提督。朱一貴之役,統(tǒng)兵入臺,卒于軍次,謚勇果。「溫陵詩紀」載其一詩,可謂儒將風(fēng)流矣。滄墅晚眺云:『薄暮登樓眼,山前落日斜。晴云低海角,孤嶼迥天涯。隱隱靈鼉鼓,迢迢逐浪槎。牧人歌犢背,凄切入秋笳』。
平臺之役,施瑯成之,而倡之者為姚啟圣。若以史法而論,則啟圣為滿人之功臣、而漢族之賊子也。全謝山先生「鮚埼亭詩集」,有姚君述祖出示家傳,因?qū)僦刈贡?;詩中所謂少保,則啟圣也。茲錄于此,以實詩乘。
『峨峨少保昔專征,坐嘯能招橫海鯨。仗劍近臨歐冶地,受降遠度荷蘭城。勞臣報國天誰障,功狗攘封眾未平。勛冊到今留秘篋,文孫何以振家聲』(少保招來之績,實在施將軍之上,后竟為所掩;實非余一家之言,閩人皆言之)。
『七鯤身畔紀穹碑,楊仆樓船未足推。樵牧不貽賜姓媿,干旌頗為幼安馳。孫枝如爾真梧竹,先烈歸天壯尾箕。試向石渠詢信史,平淮莫用段家詞』(故太仆斯庵沈公居臺二十余年,少保欲送之歸甬上而不果,后竟卒于臺)。
『曾聞跋扈少年場,家具曾無儋石藏。纟霧一朝傳豹變,炎云萬里破龍荒。澎湖毒浪先歸命,越絕神山并有光。為卜高門終復(fù)始,請看喬木蔚生香』。
按謝山名祖望,字紹衣,浙江鄞人也。乾隆元年成進士,授庶吉士,著「鮚埼亭文集」,又輯「甬上耆舊詩集」;眷懷勝國,表彰遺賢,一時文壇,稱為泰斗。
謝山又有碣石行一篇,則詠故都御史徐公孚遠事也。徐公久居思明,后隨延平入臺。及延平薨,去之碣石,總兵吳六奇匿之,全發(fā)以終。六奇亦人杰哉!詩曰:『孑遺孤臣頭雪白,不死東寧死碣石。吾戴吾頭吾知免,一枝幸藉將軍力。冥鴻何處覓安宅?老羆帳中堪避弋。鴟鸮不敢加彈射,幾社故人最生色。夏公感嘆、何公喜,更有陳公同太息,相與驚魂且動魄。謂斯人者從何來,古心所照天地碧,碣石風(fēng)雷生畫戟。誰知中有柳車客,海王為之司眠食,朝看揚潮夕重汐。在昔韓王亦無輩,竟賣鍾離足長喟』。
臺灣八景之詩,作者甚多,而少佳構(gòu)。余讀舊志,有臺廈道高拱干之作,推為最古。拱干,陜西榆林人,蔭生。以康熙三十一年就任,延聘文人,創(chuàng)修「府志」。秩滿,升浙江按察使。
安平晚渡云:『日腳紅彝壘,煙中喚渡聲。一鉤新月小,幾幅淡帆輕。岸闊天遲暝,風(fēng)微浪不生。漁樵爭去路,總是畫圖情』。
沙鯤漁火云:『海岸沙如雪,漁燈夜若星。依稀明月浦,隱約白蘋汀。鮫室寒猶織,龍宮照欲醒。烹魚沈醉后,何處曉峰青』。
鹿耳春潮云:『海門雄鹿耳,春色共潮來。二月青郊外,千盤白浪堆。線看沙欲斷,射擬弩齊開。獨喜西歸舶,爭隨落處回』。
雞籠積雪云:『北去二千里,寒峰天外橫。長年紺雪在,半夜碧雞鳴。翠共蛾眉積,炎消瘴海清。丹爐和石煉,漫擬玉梯行』。
東溟曉日云:『海上看朝日,山間聽曉鐘。天開無際色,人在最高峰。紫閣推妝鏡,咸池駭浴龍。風(fēng)流靈運句,灼灼照芙蓉』。
西嶼落霞云:『孤嶼澎湖近,晴霞返照時。秋高移絳樹,海晏卷朱旗。孫楚城頭賦,劉郎江上詩。淋漓五彩筆,直欲補天虧』。
澄臺觀海云:『有懷同海闊,無事得臺高。仙憶安期棗,山驅(qū)太白鰲。鴻蒙歸紫貝,腥穢滌紅毛。濟涉平生志,何辭舟楫勞』。
斐亭聽濤云:『島居多異籟,大半是濤鳴。試向竹亭聽,全非松閣聲。人傳滄海嘯,客訝不周傾。消夏清談倦,如驅(qū)百萬兵』。
仁和郁滄浪茂才永河,性好游。康熙三十五年,自省來臺,躬歷南北,遂至北投煮磺。臺北初啟,草茀瘴濃,居者多病,而滄浪冒危難,嘗困苦,以竟其事;亦可謂之奇男子也。著「稗海紀游」等書,有臺灣竹枝詞八首:
『鐵板沙連到七鯤,鯤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難輕犯,天險生成鹿耳門』。
『雪浪排空小艇橫,紅毛城勢獨崢嶸。渡頭更上牛車坐,日暮還過赤嵌城』。
『編竹為垣取次增,衙齋清暇冷如冰。風(fēng)聲撼醒三更夢,帳底斜穿遠浦燈』。
『耳畔時聞軋軋聲,牛車乘月夜中行。夢回幾度疑吹角,更有床頭蝘蜓鳴』。
『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蔥蘢路欲迷。捆載都來糖廍里,祗留蔗葉餉群犀』。
『青蔥大葉似枇杷,擁腫枝頭看白花??吹交ㄐ狞S欲滴,家家一樹倚籬笆』。
『肩披鬒發(fā)耳垂珰,粉面朱唇似女郎。媽祖宮前鑼鼓鬧,侏禽唱出下南腔』。
『臺灣西向俯汪洋,東望層巒千里長。一片平沙皆沃土,誰為長慮教耕?!唬?
按第六首系詠番花。番花則貝多羅,葉比枇杷而大,花白、五瓣、心黃,香味濃烈,插枝則活,且易長。
滄浪游臺之時,頗有吟詠,為錄數(shù)首:
渡黑水溝云:『浩蕩孤帆入渺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fēng)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回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jīng)』。
舟中夜坐云:『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度纖塵。閑吟抱膝危檣下,薄露泠然已濕茵』。
途次牛罵社云:『番舍如蟻垤,茅檐壓路低。嵐風(fēng)侵短袖,海霧襲重■〈衤弟〉。避雨從留屐,支床更著梯。前溪新漲阻,徙倚欲雞棲』。
臺灣宦游之士,頗多能詩,而孫湘南司馬之「赤嵌集」為最著。湘南名元衡,安徽桐城人,以拔貢生出仕??滴跛氖辏闻_灣海防同知,慈惠愛民;事載「通史」。抵臺灣云:
『八幅征帆落遠空,蒼龍銜燭晚波紅。州前竹樹疑歸后,天外云山似夢中。鹿耳蕩纓分左路,鯤身沙線利南風(fēng)。書名紙尾知無補,著得詩筒與釣筒』。
『浪言矢志在澄清,博得天涯汗漫行。山勢北盤烏鬼渡,潮聲南吼赤嵌城。眼明象外三千界,腸斷人間十二更。我與髯蘇同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赤嵌集」有颶風(fēng)歌、海吼吟、日入行諸作,健筆凌空,蜚聲海上,足為臺灣生色;茲錄于此,以實詩乘。
颶風(fēng)歌:『九瀛怪事生微茫,瘴母含胎颶母長。虹蓬出水勢傾墜,云車翼日爭回翔。須彌山下風(fēng)輪張,獰悍熛怒天為盲。塕然于扶桑之木末,吞吐夫天池之巨洋。訇哮簸蕩鼓神力,不崇朝而周回于裸人之絕國、黑齒之窮鄉(xiāng)。颷■〈協(xié),風(fēng)代十〉■〈風(fēng)孛〉■〈風(fēng)夬〉颫無不有,一一堁堀塵飛揚。突如神兵交萬馬,崩若秦家天地瓦。旋颷起中央,沙礫盡飄灑。鰲身赑屃掛坤軸,羲轂軒軒欲回輠。怒鯨張齒鵬奮飛,涸鱗陸死鹽田肥。嗟哉!元龜入殼避武威,伏蟲盡蹂躪,植物將誰依,東門大鳥何時歸。我聞山頭盤石墜海水,夔鼓轟騰五百里;戰(zhàn)舸連檣吹上山,乖龍罔象迫遷徙,萬人牽之返于沚。烏乎!海田幻化良如此。又有麒麟之颶火為妖,■〈風(fēng)屯〉■〈風(fēng)屯〉爚爚如焚燒。黃發(fā)遺民一再見,合門堅壁逃蒸熇。青青者黃黃者黑,死海破塊山枯焦。飛廉狂癡肆其虐,祝融表里夫誰要。帝天不下聽,仰首空云霄,舉筆用紀其事為長謠。昨者估客歸,為言落漈事。遭此四面風(fēng),淜滂無由避。連山波合遠埋空,涌嶂劃開驚裂地。木龍冥郁叫幽泉,桅不勝帆柁出位。閃閃異物來告兇,鬼蝶千群下窺伺。赤蛇逆浪掉兩頭,白鳥掠人鼓雙翹。天妃神杖椎老蛟,攘臂登檣叱魔祟,事急劃水爭求仙,披發(fā)執(zhí)箸虛搖船。牛馬其身蹄其手,口銜珠勒加鞍韉。雷霆一震黃麻宣,金雞放赦天所憐。扶欹盡仗六丁力,中原一發(fā)投蒼煙。芒刺在背鉗在口,自量歸渡霜盈顛。為舉一杯酹南斗,胡為乎職司喉舌而箕張其口。圣人御極不鳴條,噫此厲氣胡能久。雄兮雌兮理則均,強為區(qū)別楚人狃?;ㄐ藕畏霖ビ兴?,扶搖不礙萬盈九。利物神功齊雨旸,南風(fēng)熏兮慍何有?愿箕察所好、剛?cè)嵊闷渲?;城威自艾安爾宮,三年不波、萬國來同。吾將乘查貫月,歷四荒八極徜徉而東』。
海吼吟:『我聞百物憤恚鳴穹蒼,而何有于百谷之王;幽隘搏擊成聲光,而何有于祝融之汪洋?云胡吼怒彌晝夜,震撼蛟室喧龍?zhí)谩Q勇犌暉o遠近,氣沴風(fēng)屯海為運;窮天■〈抅,幺代厶〉忿悲莫伸,死地埋愁思欲奮。初時起類漁陽撾,七鯤噴沫開谽谺,繁響漸臻有噓■〈口翕〉,萬蹄按轡行虛沙。倏如戰(zhàn)勝轟千軸,刮干戾坤為起伏;漓似山摧熊虎號,砰嗑成雷魔母哭。山摧石爛如寒灰,雷霆鄱空偶馳逐。爾乃十日五日吼不休,使我耳聾心矗矗?;蜓再旰馂榉e風(fēng),掛席長梢凝碧空?;蜓钥癯北竞孤?,進則剽沙舉石爭來攻,退則余波呀呷殿成功,為魁為窟奔海童。朝夕池邊歷歲月,去來喧寂將毋同。老農(nóng)又言征在雨,黑螭隱現(xiàn)青鼉舞。叫嘯年來徹霄漢,炎威千里成焦土。泱泱海若大難名,我欲問之阻長鯨。水德懦弱懼民玩,庶幾赫怒張奇兵。大賢崇實戒虛聲,股肱之喜良非輕』。
日入行:『赤嵌東山高萬丈,金方溟漲為天池。羲和駕馭火鞭疾,霞車虹靷來何遲?未旰登臺望蒙谷,虞泉下掬臨崦嵫。是日天氣如無翳,冉冉崇蓋觀西馳?;疠啙u低光轉(zhuǎn)近,與海鱗甲相陸離。初沒半輪如合璧,神芒百道兼千絲。驪珠既墜萍實隱,九瀛化冶金镕時。踆烏戢翼不我與,燭龍低首焉能為。陽氣接戌便灰死,暡暡晻晻徒逶迤。巨浪翻空忽騰沸,萬烽并舉邊人疑。谽呀豁間舒長影,爚爚震震焚其逵。烈焰烘云煩煅煉,洪爐煮海還蒸炊。佛國明燈不知夜,神邱火穴良可窺。炎炎應(yīng)符再中瑞,輝輝擬見連珠奇。空中長繩逝欲挽,河上杖策行當追。戈麾三舍戰(zhàn)未巳,射落九馭蘇來隨。西隅白虎其宿昂,成功宜退胡相稽。長憶山頭少皞語,天日未閉諸神嬉。佇立荒臺蓮漏下,燋煙滅盡星光垂。憶昔山東登日觀,峰頭道士能狂癡。天雞一唱呼我起,巖巒遠接扶桑枝。金柱紅盆耀溟渤,三山隱現(xiàn)浮蛟螭。大地光明杳何極,夢魂往往親重曦。焉知落拓滄洲外,斷蓬卻逐西傾葵。生死浮沉吁可怪,寸心烱烱無人知』。
瘴氣山水歌:『瘴山苦霧結(jié)胚胎,窮陰深墨堆枯煤。赤日沉為死灰色,勁風(fēng)萬古無由開。下有長河名淡水,玉碗澄之清且旨?;癁楸萄c鴆漿,殺人不見波濤起。山有飛禽河有魚,上原下隰黃茅居。島民生與瘴相習(xí),諸番雜作古坵墟。墟中婺婦能為鬼,婆娑其舞笑歌娓。舌語疑咒走癡癲,人瘴由人勝蛇虺。嗟我御暴來邊城,掃除無力空含情。樵山飲水滋慚恧,仕宦五瘴良非輕』。
「赤嵌集」有紅夷劍歌;紅夷者,荷蘭也,曾據(jù)臺灣三十八年,乃為延平郡王所逐,故其物頗有存者。歌曰:『海潮迅復(fù)千丈波,寶劍出匣悲風(fēng)多。劍身三尺菖蒲葉,文成蝌蚪星辰羅。耿耿光明拖匹練,潢潢氣勢翻千河。繞膝柔如弓抱月,錚然脫手鏘鳴珂。壯士斫石迸陰火,應(yīng)聲解物無延俄。寒燈照夜老蛟泣,冷雨入屋神龍歌。長髯遺民向我說,兒時喪亂淪于倭;長歷荷蘭諸絕國,酷嗜長劍情靡他。番禁例同盜神器,得此逋竄遭蹉跎。渡海中流鬼物奪,雷公電母頻撝訶。歸向中原乃拂拭,照見頭發(fā)霜為皤。良工導(dǎo)我開生面,千金裝飾十年磨。佩之邪心除已盡,世人不敢輕摩挲。我有墨兵久不用睹此神物心平和。愿見圣人舞干羽,喜逢宇內(nèi)銷兵戈。遺民掀髯發(fā)長嘯,太平對此將如何!萬事不平今已矣,掉頭蹈海雙滂沱』。
「赤嵌集」中又有鉤蛇吞鹿歌,注謂北路有巨蛇名「鉤蛇」,能以尾取鹿吞之,因為作歌。歌曰:『一島三千麋鹿場,牲牲出谷如牛羊。臺山不生白額虎,族類無憂爪牙傷。野有修蛇大如斗,颼颼草木腥風(fēng)走。氣騰火焰噴黃云,八尺斑龍入巨口。九岐璚角橫其喉,昂霄下咽膏涎流。獰番駭獸不相賊,奔竄林莽爭逃鉤。我聞巴蛇吞象不須齩,三歲化骨何陰狡。爾鹿爾鹿甚微細,此蛇得之應(yīng)未飽』。
裸人叢笑篇為孫湘南得意之作,王漁洋見而稱之;蓋以人奇事奇,故詩亦奇也。其詩曰:『圣威懾海若,崩角革頑兇。昔從倭人役,今為王者農(nóng)。酋長加以冠,族類裸其躬。震驚鞭撻力,嬉戲刀劍鋒。臺郎出守羅星宿,云是大唐王與公。五十二區(qū)山百里,南極瑯■〈王喬〉北雞籠,混沌不鑿天年終』。
『短布無長縫,尚元戒施縞。桶裙本陋制,不異蠻犵狫。狫蠻鑿齒喪其親,爾蠻鑿齒媾其姻;雜俗殊風(fēng)仁不仁』。
『管承鼻息揚簫音,筠亞齒隙調(diào)琴心。女兒別居椰子林,雄鳴雌和如凡禽。不顧爺娘回面哭,生男贅?gòu)D老而獨;但知生女為門楣,高者為山下者谷。貓女膩新相斗妍,醉歌跳舞驚鴻翩。酋長朝來易版籍,東家麻達西家仙』。
『接飛軼走,縱行橫施。繡肌雕腋,勇者是儀。龜文蟬翼,蒙表貫肢。背展雕鶚,胸獰豹螭。跳脫臂焊,瓔珞項披,蠢然身首犁磈尸』。
『海山宜鹿,依然樸■〈木敕〉。麌麌呦呦,群行野伏。諸番即之,長鈚勁箙。毒犬橫噬,倍于殺僇。憑藉商手賦公局,獲車既傾壑有欲。■〈牛番〉犇狧食何苦辛,直朵頤于刖蹄而剖腹』。
『爾之生也,懸刀代??;爾之壯也,畜犬為徙。柔筌以臥肉以鋪,縱橫猛氣凌殷虞,奮狋■〈火尖〉■〈火力〉不可呼,爭先奚翅當百夫。功多齒鈍棄匪辜,日暮累累嗥路隅』。
『虎山可深入,傀儡難暫逢。不競?cè)巳飧側(cè)耸?,殲首委肉于■〈豸巴〉■〈豸從〉。驚禽飛,駭獸走,腰下血模糊,諸番起相壽』。
『崩泉下澗三尺波,女兒投水如群鵝。中官投藥山之阿,至今仙氣留云窩。生男洗滌意非它,無攣無靡無沉痾。他日縱浪有勛業(yè),為鯨為鯉為蛟鼉』。
『鼉鼓轟林人野哭,舉尸焮炙咈以燠。蠅蚋不敢侵,螻蟻漫相逐,埋骨無期兩頹屋。安置鬼牛與鬼鹿,鬼殘日夜傷幽獨』。
『金人竄伏來海濱,五世十世為天民?;ㄩ_不識唐虞春,阡陌雜作如無人。披草戴笠,鉗口含唇;道路以目,爰契天真。華人侮之默不嗔,秫粒如豆箕如薪。群嚼玉英粲,醁■〈酉靈〉為氤氳,屏五齊三事,而狄康不聞。準身準口量余粟,一榼一瓢萬事足。蚩蚩恍似無懷民,白晝酣眠醒觳觫』。
湘南有秋日雜詩十二首,亦集中之佳構(gòu)也。詩如后:
『八月渾如夏,冰紋枕簟斜??屎缪弯崾?,毒霧莽風(fēng)沙。破夢無名鳥,傷心未見花。自憐情漫浪,更擬著浮槎』。
『西偏惟落日,東向一煙巒。不爽盤針路,無形鐵板關(guān)(渡海以指南為信,曰針路。又臺郡無形勝可據(jù),水底鐵砂為要害云)。魚舠紛似葉,戰(zhàn)舸靜如山。深穩(wěn)成安宅,毋憂海國頑』。
『亦有奇情在,都疑夢里逢。潮生驚戰(zhàn)鼓,日盡駭邊烽(臺郡東面皆山,不見初日,頹陽如烽燧遞出,夜深方隱,奇觀也)。挾火麒麟颶(海風(fēng)有名麒麟暴者,風(fēng)中有火,數(shù)年間作,竹樹成焦),摧云傀儡鋒(傀儡山時有云氧,其番成群,見人則戮)。秋容何處好,千里木芙蓉』。
『諸番多窟宅,深就瘴云安。竹塢疑熊館,茅居結(jié)馬鞍。山荒朝獵豹,田熟夜防獾。此是羲皇上,文身似羽翰』。
『信此飄零眼,浮觀別異同。四時無正候,百物有奇功。版籍翻稽婦(新集之民,遷徙不常,以有婦者為定戶),蠻村渾賤翁(番人貴力食,老則安坐待哺,每遭凌賤,化之不悛)。糟醨聊可啜,應(yīng)笑學(xué)郫筒』(番酒刳大竹釀之,味實不佳)。
『海國多新意,生涯自不貧。清流環(huán)靛戶,白水散■〈罒上令下〉人(海白則淺可漁,納■〈罒上令下〉稅)。零露龍噓漦,油云蜃積鱗(海外露濃如雨,暮云鮮肥)。所嗟鉛槧客,風(fēng)俗未相親』。
『殊方今樂國,襁負自成鄰。餳釀酬田祖,蠻謳賽水神。蕷苗田鹿喜,蔗葉野牛馴(山有野牛,網(wǎng)而縶之,飼以蔗葉)。經(jīng)術(shù)能師古,豳風(fēng)屬此人』。
『秋兩滋篔籜,凄風(fēng)養(yǎng)秀葽。醍醐閑伴少,榔櫪野情遙。轂擊煎餳灶,檣維煅蠣窯。喧囂那可息,猿鶴漫相招』。
『物情殊熳爛,問俗竟何如。樂事喧鼉鼓,哀聲轉(zhuǎn)犢車。番荒逃火鹿(番藉鹿為糧,驚火奔散,謂之番荒),海熟上潮魚(歲有魚逆潮上,謂之海熟)。生理渾難計,安恬可索居』。
『欲補蟲魚注,徒多玩物情。文禽懸羽息(俗名倒掛鳥),沙蟹寄螺生(蟹生螺殼中)。守拙蟏蛸隱(蛛不張網(wǎng)),爭雄蜥蜴鳴(聲大如雀)。大都觀變化,蠢蠢祗空名』。
『秋宵常獨坐,宜楙(善睡之神)漫相招。積水光搖動,連天氣郁陶。蝠飛迎月露,雞唱上風(fēng)潮(潮上雞則啼)。引領(lǐng)還空舍,吾生本寂寥』。
『回首平生事,心將跡并奇。溯江曾學(xué)懶(杜詩:懶心似江水;大江源流閱已遍,故追憶之),入海為求詩(杜句:詩盡人間意,還須入海求)。云水交相適,魚龍兩不疑。歸舟無處覓,大火又西馳』。
湘南之詩,既載之矣,而集中尚多游覽之作,可備一方文獻,并錄于此。
朔四日泛海赴安平鎮(zhèn):『海國春回問鹿門,風(fēng)徽浪靜愛朝暾。云屏列翠非孤鳳(山成鳳形),煙鏡浮花漾七鯤。古堠初依新樹色,靈槎遠赴碧天痕。未知鐵騎戈船在,落落罛寮水上村』。
法華寺左新構(gòu)草堂落成:『綠野軒車得偶停,滄溟蹤跡幾浮萍。香飄古寺曇花見(寺有曇花一叢),秋到閑園蝶夢醒(寺本夢蝶園舊址)。自有醉翁能載酒,不妨喜雨更名亭。應(yīng)刪惡竹添斜檻,收取岡山百丈青』。
游檨子園林:『杪秋似初夏,和風(fēng)正輕靡。從游四五人,出郭二三里。細路入幽篁,平沙渡寒沚。檨木行行直,崇岡面面起。故葉凝冬青,新枝垂暮紫。茅店寂無人,遠望洵足美。門前百尺陰,添此一溪水』。
重集夢蝶草亭:『槺榔圍古寺,故境野情迷。繞檻寒流細,排云碧筍齊。塵清花弄色,市遠鳥閑啼。曾作詩中畫,山僧問舊題』。
大武郡登高:『過海重行五百里,到山更上一層臺。地留歸路還非客,秋在中原不用哀。霜葉似花何處有,瘴云撥墨幾時開?固應(yīng)未落詩人手,判卻鴻荒待后來』。
臺灣屹立海上,山川多秀,氣候如春;眼底風(fēng)光,足供吟料,而臺人士未知收拾,寧不可惜!余讀「赤嵌集」,宏篇巨制,既載于前,而斷句之可采者,如『十洲遍歷橫洋險,百谷同歸弱水沉』(黑水溝);『歸營戍卒春逃瘴,閱世山翁夜咤霜』(春興);『林下學(xué)占爭喚鳥,檻邊閑譯最深山』(春興);『四時氣有三時夏,一日風(fēng)生半日陰』(病中);『兩乳燕投孤壘宿,四時花共一瓶開』(海上);『蠻嶂高低云亦險,鯨潮咫尺路方艱(留滯海外,追維所歷)。以上數(shù)聯(lián),皆為臺灣詩界別開生面,所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者也。
海康陳清端公,以康熙四十九年任臺廈道。造士愛民,吏治為海疆第一;而詩亦敦厚,恰如其人。
文昌閣落成云:『雕甍畫棟鳳騫騰,遙盼神霄最上層。臺斗經(jīng)天由北轉(zhuǎn),彩云捧日自東升。參差煙戶排青闥,繡錯山河引玉繩。今夕奎光何四映,海陬文運卜方興』。
手植文公祠梅云:『賞遍花叢愛老梅,賢祠左右手親栽。寫真舊有廣平賦,入妙詩稱和靖才。風(fēng)送清香迷瀚海,月移疏影上澄臺。應(yīng)知雨露深無限,獨步初春傲雪開』。
清端名璸,字文煥,號眉川,康熙三十三年進士。官至福建巡撫,卒贈禮部尚書。
貴筑周宣子大令鍾瑄,以康熙五十三年任諸羅知縣,有善政。諸羅初建,轄地遼廣,北至三貂嶺。自斗六門以上,皆榛莽,少民居。宣子特往巡之,有北行紀事一首。詩曰:『羅山山水海東雄,綿亙千里蹤難窮。朝盤赤日三千丈,浩氣直與海相烘。南抵蔦松北半線,宛然塊玉橫當中。職方禹貢雖未載,厥壤上上將毋同。惜哉大甲與中港,逼窄將次入樊籠。后壟吞霄勿復(fù)道,犢車犖確走蛟宮。天低海闊竟何有,環(huán)山迭裹如群蜂。坡陀巨麓一再上,劃然軒豁開心胸。竹塹分明在眼底,千頃萬頃堆芊茸。從此地老無耕鑿,下巢鹿豕上呼風(fēng)。北鄰南嵌亦爾爾,淡水地盡山穹窿。東有磺山西八里,銀濤雪浪爭喧韸。雞籠小甕堅如鐵,紅夷狡獪計非庸。蠻煙瘴雨晝亦暗,谷寒砌冷鳴霜蛩。中有烏蠻事馳逐,狂奔浪走真愚蒙。可憐作息亦自解,但知順則難名功。我來經(jīng)過聊紀載,慚非椽筆徒雕蟲。他年王會教圖此,留取長歌付畫工』。
此詩所言諸羅以北之景象,荒穢未治,悉為曠土。閱今二百數(shù)十年,已成文物富庶之邦,則我先民艱難締造之力也。居其地者能不念哉!按半線則今之彰化、竹塹則新竹、淡水則臺北,后皆建設(shè)府縣。大甲、中港、后壟、吞霄皆番社,今為市鎮(zhèn)?;巧絼t北投,八里則八里坌,與滬尾隔海相望。
宣子又有紀游諸詩,并錄于后:
曉發(fā)他里霧云:『一枕清輝覺夢頻,披云驅(qū)犢散清塵。投分南北依誰定,螺列東西認未真(路經(jīng)南北投、東西螺四社)。向道但饒椎髻客,前呵不用放衙人。平明好逐東升上,我亦從今莫問津』。
吞霄觀海云:『浩渺無因溯去程,仙槎客泛正須評。輕浮一粒須彌小,包括恒沙色界清。世外形骸杯可渡,空中樓閣氣噓成。情知觀海難為水,更有紅輪向此生』。
登八里坌山云:『褰裳直踞千峰上,萬里蒼茫一色同。遠矚但余天貼水,近聞惟覺浪號風(fēng)。巨鰲有首低擎地,瘴雨無根直漫空。寂寞斗牛誰再犯,好將消息問嚴公』。
干豆門苦雨云:『無賴陰云拂地垂,客愁如緒一絲絲。那堪更向秋風(fēng)里,臥聽黃梅細雨時』。
淡水炮城云:『海門一步地,形勢可全收。欲作圖王想,來成控北謀。臺荒摧雪浪,砌冷老邊秋。試問滄桑事,麻姑尚黑頭』。
按干豆門一名關(guān)渡,為臺北通海之道。淡水炮臺,明季西班牙人所建,號羅岷古城;鄭氏修之,以防北鄙,今尚存。
埔里社處萬山之中,平原千頃,舊為土番所居,屬水沙連堡。內(nèi)有水社湖,亦名日月潭,周圍八、九里,水分兩色。中有小山曰珠嶼。山水奇秀,景冠全臺。藍鹿洲「東征集」所謂『世外桃源不是過』也。周宣子有水沙浮嶼詩,則指其地。詩曰:『云根不墜地,半落東山頭。天風(fēng)與海水,爭激怒生疣。斷鰲足簸揚,支祈任沉浮。狀若銀河翻,回星漂斗牛;又若乘杯渡,一粒亂中流。山水有常性,動靜安足求?呼龍與之語,掀髯嗔我尤。靜極而思動,天地一浮漚。大笑揮龍去,浮沙云未收』。
臺灣開辟以后,風(fēng)會所趨,自南而北。諸羅、淡水之間,尚多曠土,草茀瘴深,漢人猶少至者。康熙五十二年,北路營參將阮蔡文自攜糗糧,歷番社,日或于馬上賦詩,夜則燃燭紀所過地理山溪風(fēng)土,為文以祭戍亡將士,往返匝月。蔡文字子章,號鶴石,福建漳浦人。以名孝廉說??荜惿辛x歸誠,朝廷嘉其功,授知府,改參將。是年春調(diào)北路營,后升福州城守營副將。著「淡水紀行詩」一卷,凡八首,為載于后。
虎尾溪云:『東螺虎尾之分派,北流西折而聯(lián)界。去年虎尾寬,今年虎尾隘;去年東螺干,今年東螺澮。大宗盛時支子依,支子若大大宗壞。余流附入阿拔泉,虎尾之名猶相沿。阿拔之泉阿里山,虎尾之源水沙連;譬如兄弟鬩墻變,卻于異姓共周旋。水有源頭木有本,不信但看棠棣篇』。
大甲溪:『蓬山萬壑爭流潝,溪石團團馬蹄縶。大者如鼓小如拳,溪面誰填遞疏密?水挾沙流石動移,大石小石蕩摩澀。海風(fēng)橫刮入溪寒,故縱溪流作郁■〈山壘〉。水方?jīng)]脛已難行,水至攔腰命呼吸。夏秋之間勢益狂,彌漫五里無從測。往來溺此不知誰,征魂夜夜溪旁泣。山崩巖壑深復(fù)深,此中定有蛟龍蟄』。
大甲婦:『大甲婦,一何苦!為夫馌餉為夫鋤,為夫日日績麻縷??兛|須凈亦須長,捻勻合線緊雙股。斷木虛中三尺圍,鑿開一道兩頭堵。輕圓漫卷不支機,一任玄黃雜成組。間形頗似虹霓生,綻花疑落仙姬舞。吾聞利用前民有圣人,一器一名皆上古。況茲抒軸事機絲,制度周詳黻黼。土番蠢爾本無知,制器伊誰遠近取。日計苦無多,月計有余縷;但得稍閑余,軋軋事傴僂。番丁橫肩勝綺羅,番婦周身短布裋。大甲婦,一何苦』!
吞霄道中:『來時北渡正二更,歸日微明復(fù)到此。過港應(yīng)須及退潮,稍緩須臾徒延企。以茲來往不成眠,雞鳴夜半行裝起。平時擁被五更寒,今夜忽忽胡乃爾。風(fēng)卷濤飛天雨急,從人盡是征衣濕』。
后壟港:『雙溪奔流西入海,海勢吞溪溪氣餒。銀濤翻逐綠波回,遂使溪流忽然改。番丁日暮候潮歸,竹箭穿魚二尺肥。少婦家中藏美酒,共夫倒酌夜爐圍。得魚勝得獐與鹿,遭遭送去頭家屋』。
后壟:『去縣日以遠,風(fēng)俗日以變。顧此后壟番,北至中港限。音語止一方,他處不能辨。頭發(fā)頂上垂,當額前后剪。發(fā)厚壓光頭,其形類覆碗。亦有一二人,公然戴高冕。黑絲及紅絨,纏之百千轉(zhuǎn)。大有古人風(fēng),所惜雙足跣。男女八九歲,牙前兩齒劃。長大手自牽,另居無拘管。父固免肯堂,翁亦無甥館。是處兩三間,村居何蕭散。高廩置平原,黍稷有余挽。所慮濕氣蒸,駕木如連棧。巨匏老而堅,行汲絡(luò)藤瓣。溪水漲連旬,利涉身焉綰。豐年百禮偕,疾病顛危罕。飲酒即高歌,其樂何祈衎』?
竹塹:『南嵌之番附淡水,中港之番歸后壟。竹塹周環(huán)三十里,封疆不大介其中。聲音略與后壟異,土風(fēng)習(xí)俗將無同。年年捕鹿邱陵比,今年得鹿實無幾。鹿場半被流氓開,藝麻之余兼藝黍。番丁自昔亦躬耕,鐵鋤掘土僅寸許。百鋤不及一犁深,那得盈倉畜妻子。鹿革為衣不貼身,尺布為裳露雙髀。是處差徭各有幫,竹塹焭焭一社爾。鵲巢忽爾為鳩居,鵲盡無巢鳩焉徙』?
淡水:『淡水北盡頭,番居之所紀。遠者旬日期,近者一望止。內(nèi)地閩安洋,揚帆旦暮抵。全臺重北門,鎖鑰非他比。聞昔王師來,負固猶未已。懼發(fā)陰平師,先截長江水。降旗出石頭,鐵鎖亦奚裨?空亡五鎮(zhèn)兵,鬼隊陰風(fēng)里。大遯八里坌,兩山自對峙。中有干豆門,雙港南北匯。北港內(nèi)北投,磺氣噴天起。泉流熱勝湯,魚蝦觸之死。浪泵麻少翁,平豁略可喜。沿溪一水清,風(fēng)被成文綺。溪石亦恣奇,高下參差倚。踰嶺渡雞籠,蟒甲風(fēng)潮駛。周圍十余里,其番稱姣美。風(fēng)俗喜淳艮,魚鹽資互市。南顧蛤仔難,北顧金包里。突入紅毛城,頗似東流砥。南港武朥灣,科藤通草侈。擺接癸源初,湜湜水之沚。隔嶺南龜侖,南嵌收臂指。雞柔大遯陰,金包傍山磯。跳石以為梁,潮退急如矢。山鹿雖無多,海菜色何紫。又有小雞籠,依附在密邇。凡此淡水番,值惟狗尾黍;山芋時佐之,原不需大米。近日流氓多,云欲事耘耔。茍其愿躬耕,何處無桑梓?竄身幽谷中,毋乃非常理。大社雖八名,小社更累累。各以近相依,淮泗小侯擬。通事作頭家,土官聽驅(qū)使。通事老而懦,諸番雄跅弛。何以盡傾心,圣朝聲教底。我行至此疆,俯伏而長跪。羊酒還其家,官自糗糧峙。殷勤問土風(fēng),豈敢厭俚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