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仇大郎賺賣姜娘子 鄭知縣怒殺趙閻羅

聊齋俚曲集 作者:(清)蒲松齡


  卻說仇福待了二日,那頭漸漸的好了。魏名聽的他分了家,甚喜,合伙了兩個相識的來請仇福散悶。

  [耍孩兒]仇大郎實是潮,賭的錢不大高,園里空可沒嗄糶。一向待賭無有本,分了家才有了梢,光棍們已是下上套。雖然是席上有酒肉,卻一個個心懷槍刀。

  仇福罨上帽子遮了頭,上了賭博場,到了魏名家,李狠賊、秦幌幌子平日一堆賭的朋友,俱在那里。魏名說:"眾兄弟們聽的說,大相公吃了點虧,又不好去登門問候。大家攢了個小分子,一瓶薄酒,做幾碗粗萊,也不成個席的呀,請你來吃盅散散悶。今日可許開杯盡興。"好幾天不在一堆了,吃了酒,又吃了飯。光棍們胡歌野叫的鬧了一場,就商議要賭博。仇福說:"我才分開,一個錢沒有。"狠賊說:"有地不是錢么?"

  仇大郎你好偘,沒錢怎能難住人,難住了不是真光棍。你就指地去作保,要錢是錢銀是銀。分了家未必不交好運(yùn),不許你贏錢百吊,還把那地來耕耘?

  仇福真?zhèn)€做了一張文書,遞于魏名。魏名說:"咱兄弟們豈同別人,沒有錢我借上,那里用著指地作保呢!"

  大相公你好憨,你待賭咱有錢,那里用著地一段?實說我可不去賭,你待賭時靠一邊,看人說我把你騙。若還著令堂知道,皇天河水洗不凈千。

  魏名給了他十兩銀子,就上秦幌幌子家里去賭,只有一更天,十兩銀已凈了。魏二贏了,又寫了一張給他,又是十兩。"天家駁麩子",不消半夜又凈了。

  仇大郎輸凈了,心里熱無了梢,這腚不是尋常掉。地土到手還沒種,三四張文書一齊交,那里去把皇天叫?打的那破頭沒好,把家當(dāng)一宿全消。

  賭了一宿,四十畝地都輸凈了。秦幌幌子見他在那里出陽神,便說:"我有一策,可以撈梢。"仇福說:"甚么策?"秦幌幌子說:"這一策,可就是下作點。"

  那一年三月里,輸?shù)奈抑藰O,尋了一條最妙的計,取錢就指妻作保,抗了錢來沒人知,還了梢還轉(zhuǎn)下了十畝地。但只要破上去做,難道說運(yùn)氣常低?

  仇福在那迷魂陣?yán)?,真果寫了一張文書,上寫著?br />
  立文契仇大郎,為沒錢去納糧,情愿就著妻作當(dāng)。取到白銀二十兩,三日以里定還上;不還上,將他準(zhǔn)了賬。叫的應(yīng)并無返悔,作憑證文書一張。

  寫完遞于魏二,魏二說:"皇天,我不敢做這個。"又給狠賊,狠賊說:"我不敢收。"沒了法,送給魏名。魏名說:"我這是沒錢了,若是有錢,就借給你,那里有當(dāng)人的?"

  [劈破玉]仇大郎你聽著:再沒有咱厚,每日家在一堆磕打著頭,你用錢原就該把你幫湊。開口說當(dāng)人,這話忒也謅。若是有錢不借給你大相公咓,那可就是一個狗!

  "若是當(dāng)人,有南莊里趙大爺可以商量。"眾人說:"是呢。"卻說趙某是一個土豪,放三十分利債,至期不到就拴來吊起來打,打了還送縣。

  這趙某他原是土豪一個,他的名是趙烈綽號閻羅。惱著他就犯了塌天大禍,吊在馬棚內(nèi),打你一百多;他還要送到堂上,三十二十的使板抹。

  魏名因著沒人敢當(dāng)仇福的妻,才指這個剛查子,好著他去發(fā)脫??尚δ浅鸫罄烧媸莻€憨蛋,土條蛇暗咬人,異樣的秦奸,他知道趙閻羅為人不善,若說當(dāng)老婆,他必定敢擔(dān)。但若是打一個遲局,他就丟下那閻王臉。

  大家陪著仇福到了那里,說了來意。閻羅說:"這不是姜屺瞻的女兒么?"仇福說:"是。"閻羅說:"我曾見這個人來,值二十兩。"當(dāng)面就秤銀子。

  問了問人,猜他未必敢當(dāng);誰想是稱銀子,并不商量。姜秀才并不曾放在他的眼眶,說我曾見來,身量不大長。文書上數(shù)兒不多,那人可也就值二十兩。

  交了銀子,弄的酒飯給中人們吃了,在他那廳房里就賭。賭了一日一宿,禁不的三個人哄了一個人,二十兩又凈了,趙烈打頭就得了七八兩。閻羅說:"這可說不的別的,仇相公,我著人跟了你去罷。"仇福著實作難。閻羅把眼一瞪,說:"你這意思里還待賴么?"

  睜睜眼認(rèn)認(rèn)我休要想賴,休說是仇福子你這奴才,就是您達(dá)來我也要揭他的蓋!仗著您丈人,不過是秀才,憑他那里說,我憑著細(xì)絲銀子買。

  閻羅就待打的火勢。仇福慌了,滿口應(yīng)承,才放他去了。一路上自思道:"俺媳婦子急仔脧不上我,不如就丟給他罷。"

  他每日巴數(shù)我還要落淚,何況是到如今水凈鵝飛,我不知到后日怎么受罪。罷罷罷!我就狠一狠,交給那殺人賊,也省的我路上著他抓住,使那巴棍打我這腿。

  定了主意來到家,對姜娘子說:"咱爹家里大病,著人來搬你哩。"姜娘子聽說,辭拜了婆婆,拾掇了拾掇出來。見一個小伙子牽著一匹馬,仇福扶他上了牲口去了。

  [疊斷橋]這個潮行,這個潮行,低頭返復(fù)自思量,若俺丈人來,是該怎樣?閨女被人誆,閨女被人誆,雖說忍了不聲張?賭錢賣老婆,未必不捱夾棒!

  尋思一回,不如顛了罷。把姜娘子兩件衣裳卷了卷,夾拉著走了。他娘欹在床上,哪里知道。有人來說:"仇福輸了地了,好幾個人在那里量哩。"把徐氏幾乎氣死!

  大叫一聲,大叫一聲:氣殺我了賊畜生!烏溫了不大霎,又咱罄了凈!要我怎生,要我怎生?不如死了眼不睜!照著那南墻,只顧使頭硼!

  不說徐氏生氣,且說魏名猜姜屺瞻治不的趙閻羅,必然來踢弄仇家,當(dāng)時跑上去,報給姜相公。

  大爺聽著,大爺聽著:令婿做事甚蹊蹺,哄著你女兒,賣給寸閻羅趙。休要遲了,休要遲了,看他知信開了交,疾忙到他家里,去把人來要。

  姜相公聽說,唬了一驚。謝了魏名,到了家,就寫狀告趙閻羅。端過銀燈,端過銀燈,拿過筆硯就寫呈,先告趙閻羅,不怕他查兒硬。到了五更,到了五更,爬將起來進(jìn)了城,拿呈上公堂,稟了知縣鄭。

  姜相公稟了一遍。知縣抽了兩支簽,一支拿趙閻羅,一支拿仇福。

  稟了官府,稟了官府,老鄭從來恨博徒,既是賺良民,他又著實怒。即刻吩咐,即刻吩咐,不用該房出票拘,抽了兩支簽,分了兩條路。不言官府拿人,且說那徐氏找不著仇福,氣的一宿沒睡著。到了第二日,才待打盹,支使的一個小廝來說:"差人來拿俺大叔來。"徐氏大驚。

  徐氏聽了,徐氏聽了,心里疑影好蹊蹺,咱又不欠糧,用不著去比較。尋思一遭,尋思一遭,為著嗄事鬧吵吵?若是犯賭博,拿去道極妙。

  徐氏在那里猜疑,他那個叔伯侄來,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把徐氏氣的白瞪了眼。

  病娘在席,病娘在席,百樣款兒那得知?一夜沒合眼,惱他輸了地。這還不奇,這還不奇,又來說是輸了妻,一個病老婆,禁的甚么氣!仇祜慌了,扶著頭捶了陣子,才醒過來了。說:"我才自在了,您又待捶過我來咋!"

  叫聲老天,叫聲老天,我那媳婦那樣賢,怎么哄著他,去把錢來換?磕頭萬千,磕頭萬千,給我拿住送到官。求他動刀槍,挫他個稀糊爛!

  差人知道他走了,著地方尋找不題。卻說姜娘子駝到趙家莊里,姜娘子說:"這是那里?"閻羅出來,滿臉陪笑說:"仇福把你賣給我了。"

  閻羅笑哈哈,閻羅笑哈哈,仇福賣你到我家。咱家極善良,娘子休害怕。不做甚么,不做甚么,吃的穿的強(qiáng)似他。你爹就知道,他也不敢咋。

  姜娘子聽說,慌張下馬來,硼頭散發(fā),大哭大罵。閻羅大怒說:"給我拿鞭子來待打。"

  閻羅發(fā)威,閻羅發(fā)威,拿著鞭子就待捶,安心?;K?,望他伏了罪。姜氏痛悲,姜氏痛悲,大罵閻羅趙狠賊,流水拿棍來,把我這頭砸碎!

  閻羅見他不怕打,說:"給我拉了屋里去!"一群老婆把姜娘子扶到屋里。他從頭上拔下來了一支簪子,使力氣照脖子底下就穿,鮮血暴流,張翻在地。

  使力一穿,使力一穿,插在喉嚨氣嗓間,一群媳婦子,齊來把他按。滿屋鬧喧喧,滿屋鬧喧喧,按著脖子拔出簪,那血冒出來,登時容顏變!

  這趙閻羅本待慢慢摩攏他,不料,他這等有志氣,只得使人守著他。到了明日,差人到了。閻羅不拿著當(dāng)件事,騎上馬到了城里。老鄭坐了晚堂,差人稟道:"拿到趙閻羅了。"上頭就叫閻羅,他雇了個人,就待過去替。

  老鄭思量,老鄭思量:遠(yuǎn)近聞名趙閻王,怎么這個人,行動不大像,大罵賊行,大罵賊行,斗膽假冒上公堂!那人光磕頭,唬的不敢謽,把原差合替身,每人打了三十板,只得說本人在下邊。閻羅慌了,上去跪下。官大怒。

  大罵匹夫,大罵匹夫:貌似一個狠賊徒!你是嗄功名,來這夸你富?閻羅氣粗,閻羅氣粗,霸占民妻只似無,擔(dān)不的你上公堂,還把人來雇!

  丟下來了八支簽,衙役們都怕他,待了許久,并無人敢動刑。老鄭越發(fā)怒了,叫他內(nèi)司跑出來了七八個,先把衣服裂了。

  [耍孩兒]罵奴才老賊奸,又害民又欺官,被你把持著扶風(fēng)縣。堂上喝了一聲裂,嗤嗤一陣響連天,條條都是八絲緞,合衙門偷著搶去,都縫個荷包裝煙。

  把閻羅打了四十大板,夾了一夾棍,背了四絆,把一個通天的光棍,登時就嗚呼哀哉了!

  趙閻羅完了操,渾身上下赤條條,不衣冠就去赴他那同寅召。囑咐家人勸姜女,臨行諄諄把話教,安心還望他順了道;誰知道一去不返,光著腚去見同僚。

  官吩咐把趙烈的死尸拉出去。又差人合姜相公往趙家里去要他女兒。

  拉閻羅到當(dāng)街,滿城人間咳咳,人人都說他心胸乖。吩咐去要姜娘子,著人陪著姜秀才,霎時到了門兒外;才知道女兒待死,姜相公落下淚來。

  卻說姜娘子二日無吃飯,合家人正沒奈何,差人吆了一聲,流水就從床上抬出來。姜相公看見,不覺落下淚來。

  也是你命該當(dāng),怎么嫁了個仇大郎!我瞎眼叫你受魔障。到底還是我的女,這個志氣不尋常,沒壞了咱家好聲望。實不料女兒軟弱,還叫咱門戶生光。

  趙家聽說閻羅死了,哪敢強(qiáng)嘴,疾忙撥了四個人,把姜娘子抬了姜家去了。

  姜相公先到了,夫人出來哭嚎啕,連聲又把心肝叫。嫁的女婿不長俊,虧了我兒志氣高。受罪可有誰知道?異常事你都經(jīng)過,苦殺了我的嬌嬌!

  一家人扶到屋里,才問:"你不相干呀?"那姜娘子說:"我就是主意要死。這喉嚨里雖疼,比先稍好了些。"

  自那日扎一簪,水合米不曾沾,旁里多少人來勸。我的主意已拿定,今日必要到黃泉。閻羅死合該我氣不斷;若是他一日不死,今日里必不生全!

  他娘盛了一碗粥來遞給他,他吃了,料想不妨。姜相公說:"不料老鄭處置的這樣痛快!"大家歡喜。不知將來何如,且聽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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