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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貪官府上下無公道 賢兄弟冤憤哭靈前

聊齋俚曲集 作者:(清)蒲松齡


  卻說趙惡虎把二百銀子送于知縣。那知縣姓王,也是個貪贓物,二百銀子嫌少,駁了不收。差人上去銷差,便問道:"正身怎么不到呢?"差人說替他告病。老王大怒。

  [耍孩兒]罵了一聲賊奴才,貪酒食圖錢財,如何便把正身賣?王子犯法皆同罪,怎么依著他自在?說起來沒個王法在。你若不即時拿到,把狗腿夾將起來!

  丟下五支簽,一個人打了二十五板,即時又去拿人。管家稟說:"主人偶然有病,等老爺相了尸,自然來聽審。"

  王知縣怒沖沖,驚堂木響連聲,怎么由他那自在性?心里立個老主意,任他咋說再不聽,逞威風(fēng)俱是貪心病。也不是安心執(zhí)法,不過是銀子嫌輕。

  那一伙差人到了趙家,拿出腚來,著他家人驗過。那惡虎素日合老王極好,待弄個體面,誰想他翻了臉,不由的不著忙。

  他如今不看常,低著頭細思量,這可是該怎么樣?再送上白銀八百兩,轉(zhuǎn)托老二送老王,不出官著他把尸相。不為說免了銷到,還要他作個主張。

  一面差家人劉賓上城打點,一面又送差人銀十兩,說:"借重列位回的話好著些,老爺著人合官府說話去了。"差人接著銀子出了門,又囑咐:"休要再著俺吃虧。"

  眾公差接了銀,即時就起了身,大家上城打聽信。若是方法不大效,咱就回去另拿人,再捱打可就難撐棍。到了城找了半日,才知道是趙管劉賓。

  隨自見了劉賓拜了拜,便問道:"事情何如?"劉賓說:"情管今日打不著了么!"歡歡喜喜作別去了。差人才來回話。老王便問:"拿了人來了么?"差人說:"俺親自驗過他委實有病。"老王說:"既是實有病,就罷了。"

  無有錢似仇家,有了錢像親達,戲臺上嘴臉難描畫。前日發(fā)的怎么樣?今日滿面長天花,消息靈登時變了卦。眼見的商員外屈死,就與那蒿草無差。

  老王出了票子就相尸。趙家把仵作、刑房都打點停當(dāng),檢了一回,并無有致命傷,只有頭上一個窟窿,是自己碰的。

  大相公叫皇天,王知縣全不言,銀子買的賊心轉(zhuǎn)。任拘怎么叫冤苦,尸棚里像個木頭官,搖搖頭不聽苦主辨。大相公一聲嚷鬧,官坐轎一溜飛煙。

  大家跟到城里,待了二三日,才掛了牌,次日聽審。趙惡虎還要著人替他審理,大相公又大不依,老王也無奈,只得差人去請趙惡虎。惡虎無奈,只得出來見官。

  趙惡虎把身藏,聽知縣坐了堂,才敢出門伸頭望。少時上堂行了禮,賜個坐兒坐在旁,腆著臉還裝舉人像。大相公一聲大罵,趙惡虎休弄臟腔!

  趙惡虎才坐下,大相公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不下來跪著,裝你娘的那什么樣兒!"趙惡虎雖不跪著,卻也不敢坐著了。罵一聲王八雜,你過來咱跪下,殺了人怎么還裝大?老王見他倔的狠,把那塊木頭亂拍打,怎么對著本縣罵?我老爺自有公斷,怎么該鬧動官衙?

  老王一聲吆喝,大相公才不做聲了。老王便問:"趙春元,你怎么打殺人?"趙惡虎說:"不曾,原是犯官的家人抽了他一鞭子,他就自己碰頭,這是實情。"大相公聽的此話就怒了。

  罵一聲萬刀殺,您叔合俺是親家,行輩也還比你大。不曾給令堂去抗腿,也不曾哈腰給令達,怎么見你就該下?活活的把人打死,你還待支吾什么!

  老王叫上那驢夫來,便問:"怎么打來?"那驢夫說了一遍。叫老爺在上聽:那一日路上行,撞著并不曾執(zhí)敬。趙舉人這就發(fā)了怒,掀下驢來只顧掉,背到家送了殘生命。王知縣微微冷笑,誰見來這話無憑。

  老王說:"你是商家一面之詞也聽不的。"大相公說:"死了人是實話。"老王說:"人雖死了,卻沒有致命傷痕。"

  你父親雖死亡,卻無有致命傷,合該一命把身喪。我把他家人著實打,原不該肆猖狂,掀下驢來這是他無狀。再斷過燒埋給你,你到家好去發(fā)喪。

  老王丟簽,把趙家家人每人打了二十五板。便問商相公:"我著趙春元給你燒埋銀子二十兩,罷了么?"大相公說:"生員不要錢,使他一兩銀子的,就是他娘的一個孤老!"

  大發(fā)誓怒沖冠,若還使昧心錢,著他娘合他妮子去養(yǎng)漢。他是舉人有勢力,你也不該另眼看,如何就把燒埋斷?老父師忒也不公道,頭直上怕有青天!

  大相公從來和平,今日恨極,便大罵起來。老王推聽不見的,起來退了堂。

  人有短便無剛,聽著人掘他娘,為銀錢就把廉恥喪。只推罵的不是我,忽然打點退了堂,原被告散了一大幫。二相公聽了許久,好不待氣的斷腸。

  二相公在大堂東頭,聽著斷的不公,幾乎氣死!想了想,沒法可治,便去找了塊半頭磚掖在腰里。

  二相公口不言,藏下塊半頭磚,站在旁氣的渾身顫。堂上犯人才待散,他便一手摸腰間,安心打他個稀糊爛。湊一湊一聲風(fēng)響,正照著耳后頭邊。

  官退了堂,一些人護著趙惡虎正待去藏,二相公一磚頭打去。若是照的正著,那白的紅的都出來了;也是他合該不死,僅只擦吊了一個耳捶,打倒了一個家人。

  若是照準了,這一磚揭了鍋,怎么剛擦耳邊過?他舍了耳捶全不顧,護駕家人一大窩,二相公空把腳來跺?;剡^頭放聲大哭,一伸手拉住哥哥。

  二相公見沒打殺他,放聲大哭說:"哥哥,這鬼神怎么只保佑那惡人?那官都著他買透了,這日子怎么過哪!皇天,皇天!"大相公勸他說:"二弟,不必這等。"

  叫二弟聽我言:打官司要耐煩,生死原不由人算。老王雖是沒天理,府里上司還有官。難道說都是騾變馬,有一個公平正道,咱有時還見青天。

  兄弟二人一行說著,出了衙門,向那沒人處寫了三張大狀。大相公囑咐他兄弟在家守靈,大相公也沒回家,即刻上府去了。

  不歸家起了身,一心要告仇人,騎上驢只是往前進。雖說司廳合撫院,都該橫骨坨了心,敢仔遭著清官問?不一日來到府里,聽牌日才去投文。

  到了府里,待了幾日,府里、司里、院里告上狀,這且不提;卻說趙惡虎差人到京,求的都察院的書信,給了軍門;又送上銀子三千兩:司里二千兩,府里一千兩;惟有府上沒收。

  趙惡虎憑著錢,東一千西二千,都買的蜜溜轉(zhuǎn)。休說清官沒半個,就有一個不大貪,被銀錢也耀的眼光亂。大相公不識顛倒,還只要報仇報冤。

  那狀告上,又是院上批司,司里批府,府又行文批仰鄰縣的知縣來相尸。大相公聽的信是如此,也就下來了。那鄰縣是萊蕪縣,趙惡虎聽的,就送上六百兩銀。不一日,萊蕪縣到了。

  萊蕪縣奉上司,騎著馬來相尸,又完了人命官司。一日到了新泰縣,新泰知縣又通私,舊尸格只改了一二字。葫蘆提忙亂了一陣,卻倒也沒犯差遲。

  萊蕪的官來相尸,大相公求他公斷,他也沒說出什么來。那惡虎推說傷重發(fā)昏,不曾出來,胡亂檢把了檢把,倏然去了。

  做官的貪似賊,見了錢魂也飛,世間那有抵償罪?因著人命事重大,三批三檢照舊規(guī),不過空把紙筆費。那里從公審斷,怎論那是是非非。

  兩個貪官到了城里,會同會同,要給商家點拿法。因趙惡虎傷重,沒人起解,就出了票子來叫二相公。

  二奸賊商議同,商量拿二相公,登時就把神鬼弄。如今聽說趙鄉(xiāng)宦,血染衣裳一片紅,叫他傷的著實重。立刻把商禮拿到,看他有什么神通。

  差人到,二相公即時就去。老王一見,便說:"你怎么不聽公斷,把春元打?傷重將死,該得何罪?"二相公說:"已死的還沒事,何況將死呢?"

  二相公氣昂昂,雖然是跪在堂,那是理直氣也壯。實說那日趙惡虎,我恨沒泚出他腦兒漿,罷了!也是他運氣旺。我不像他有錢使,他死了我情愿抵償。

  兩個賊叨訕訕的便說:"上司要人,他怎么解的呢?"二相公說:"抬他來當(dāng)堂驗傷,看解的解不的?不然,就抬著他,我合他往省城里去上司驗驗也罷了,我待走了哩么?"

  把惡虎上了床,往上抬驗了傷,我就合他到府堂上。他殺了人他該死,我殺了他我抵償,直口布袋不用強。那一日打他時明明白白的,我不是不敢承當(dāng)。

  兩位官也沒的說了,差人去抬那趙惡虎起解。到了次日,二位相公同一千人犯起了身。

  大相公心里焦,你合我都解著,家中老母無人孝。兄弟說家中有妹子,扯斷愁腸這一條,恨一磚沒把腦兒照。此一行卻也妥當(dāng),到那里分些憂勞。

  不一日,到了府里。大相公說:"二弟,這上司比不的縣里,說話要婉款些。"二相公說:"我知道。"到早堂,投上文去銷到,抬上趙惡虎去。知府姓馮,問說:"你病么?"惡虎啀哼說:"被商禮打的。"家人就稟道:

  那一日見縣官,審了理公事完,一堂人役哄哄散。我家主人才待走,他只照頭就一磚,生咯吱打吊了耳一片。這一日惡心成塊,只怕要命染黃泉。

  知府叫商禮:"你如何不聽官斷,行兇打人?"二相公說:"生員也是一時昏惑,看見仇就忘了王法。但只是他這病也是推病的。"

  大宗師在上聽:論生員也枝爭,見仇人顧不的殘生命。就無了耳捶也死不了,抬上來啀哼哼,打起來看他什么病情。如今當(dāng)堂親驗,就知道或重或輕。

  二相公稟他驗傷,知府果然下了坐,掀開一看,那耳捶只去了半截,也就平復(fù)上來了。吩咐寄監(jiān),次日聽審。

  本來那馮知府,銀子錢不貪圖,心中也把惡人怒。明知惡虎該死罪,爭奈司院亂吩咐,此時難把清官做。不如我胡突審審,解上去盡他何如。

  馮知府是個世家,極愛聲名,爭奈那司院俱吩咐他,也就不能持公了。

  一千人寄在監(jiān),三日上一聲傳,今日要審這案。開監(jiān)喚出原被告,都去跪在街路邊,審的也像王知縣。大相公跺腿耍腳,二相公叫哭連天。

  把趙家家人打了三十板,二位相公大叫冤屈。知府也沒理,具了牒,解赴臬司,司里點了點,又解了院;院里又駁下,著司里審理。軍門里駁下來,一千人跪在階,比著府里威風(fēng)賽。惡虎不敢還推病,半個耳捶長在腮,磕頭也把東司拜。大相公大叫冤屈,按察司頭也不抬。

  一個個叫上去,問了問,又把趙家家人每人打了二十板。按察司又徇情,大差了又難行,少不了打那奴才腚。司里官員雖然大,意思也合知縣同,人人都有昧心病。審?fù)炅嗽娼星?,按察司全然不聽?br />
  司里審了,又解上去軍門里過了堂,又把為首的夾了一個。便說:"這雖是下人可惡,可也不曾打死。你把趙舉人打去一耳,準折了罷。"商二相公又稟:

  喝著打趙春元,與奴才不相干,到家就死人人見。殺人若是不償命,從今頭上沒了天,還求老爺從公斷。若著那惡虎償命,我情愿割耳奉還。

  二相公說:"大宗師著惡虎償命,生員情愿把耳朵都割了。"軍門只是搖頭,遂將犯人一群趕出。這可再向那里去叫冤的!

  哭聲地叫聲天,這冤屈對誰言?只恨撈不著朝廷見。一個好人死的苦,滿城聽說都哀憐,官司打罷人人嘆。倆相公懨頭搭腦,回家去問母平安。

  不一日,二位相公來了家,到了父親靈前,哭了一場,問了母親的安。大家罵不公道的官府。聽說趙家家人死了兩個,心里才略略的平些氣。

  兄弟倆氣呼呼,傳兇犯死在途,也還略解心頭怒。兩個商量且不葬,還要西行告一回,一個說不如上刑部。兩個人商議已定,由大名直上京都。

  兩個正商議告狀,商三官跑過來說:"哥們好胡突!告了一遭子,不過是如此,也就知這世道了。老天爺待為咱敬生出一個包文正來哩么?"叫哥哥好胡突,告一遭砯磅蒲,天下官走的是一條路。天不敬為的咱家苦,再生一個包龍圖,這冤待向何人訴?把父親尸骸暴露,我問你于心安乎?

  二位相公見三官言之有理,便問:"妹妹,依你怎么樣?"三官說"依我把爹爹暫且丘起來,打聽著有了好官再講。"二位都說:"姊妹說的極是。"就依著他的言語,丘起來了。未知后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詩曰:如今公道有誰論?世事滔滔河水渾;上下全成錢世界,兄弟痛哭黑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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