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說》是《文心雕龍》的第十八篇。“論”與“說”在后代文體中總稱為“論說文”。本篇所講“論”與“說”也有其共同之處，都是闡明某種道理或主張，但卻是兩種有區(qū)別的文體：“論”是論理，重在用嚴密的理論來判辨是非，大多是論證抽象的道理；“說”是使人悅服，除了古代常用口頭上的陳說外，多是針對緊迫的現(xiàn)實問題，用具體的利害關(guān)系或生動形象的比喻來說服對方。后世的論說文，基本上是這兩種文體共同特點的發(fā)展。
本篇分兩大部分：前兩段講“論”，后兩段講“說”。第一段說明“論”的概念、類別及其從先秦到魏晉時期的發(fā)展概況；第二段講“論”的基本要求，附論注釋文和“論體”的同異。把注釋一概歸入論體，是很勉強的，不過古代某些經(jīng)傳既獨立成書，也表達了著者系統(tǒng)的學(xué)術(shù)見解，和一般學(xué)術(shù)論著有一定的共同之處；第三段講“說”的含義和發(fā)展概況；第四段講“說”的基本要求。
劉勰對論、說文的論述，除以“述圣通經(jīng)”為“論家之正體”，表現(xiàn)了他濃厚的尊儒思想外，在涉及魏晉期間“崇有”、“貴無”之爭時，還搬出了佛教的“般若之絕境”，這并非概念上的偶然借用，而是在“有”與“無”這場大論戰(zhàn)中，作為佛教徒的劉勰對這個重要問題的論斷。這對我們?nèi)嫜芯縿③牡奈膶W(xué)思想是值得注意的。另一方面也應(yīng)看到：劉勰“博通經(jīng)論”（《梁書·劉勰傳》），對《文心雕龍》全書理論體系的建立是有關(guān)的，而對古代論說文的總結(jié)，也提出一些可取的意見。如認為議論文要“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提倡能“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的論文；強調(diào)“辨正然否”，反對講歪道理而主張以理服人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以“悅”解“說”，要求“說”必須使人“悅懌”。這既抓住先秦辯論家善用寓言服人的特點，也是漢魏以后的雜說所繼承的精華。劉勰一再肯定“動言中務(wù)”、“喻巧而理至”的辯說，對總結(jié)和發(fā)揚古代“說”體的文學(xué)特點，是有一定意義的。
（一） 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1，述經(jīng)敘理曰論。論者，倫也2；倫理無爽3，則圣意不墜4。昔仲尼微言5，門人追記，故仰其經(jīng)目6，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自《論語》已前，經(jīng)無“論”字7；《六韜》二論8，后人追題乎！詳觀論體，條流多品9：陳政，則與議、說合契10；釋經(jīng)，則與傳、注參體11；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12，則與敘、引共紀13。故議者宜言14，說者說語15，傳者轉(zhuǎn)師16，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17；八名區(qū)分，一揆宗論18。論也者，彌綸群言19，而研精一理者也。是以莊周《齊物》20，以論為名；不韋《春秋》21，六論昭列22。至石渠論藝23，白虎通講聚24；述圣言通經(jīng)25，論家之正體也。及班彪《王命》26，嚴尤《三將》27，敷述昭情28，善入史體29。魏之初霸30，術(shù)兼名法31；傅嘏、王粲32，校練名理33。迄至正始34，務(wù)欲守文35；何晏之徒36，始盛玄論。于是聃、周當路37，與尼父爭涂矣38。詳觀蘭石之《才性》39，仲宣之《去代》40，叔夜之《辨聲》41，太初之《本玄》42，輔嗣之《兩例》43，平叔之《二論》44，并師心獨見45，鋒穎精密46，蓋人倫之英也47。至如李康《運命》48，同《論衡》而過之49；陸機《辨亡》50，效《過秦》而不及51；然亦其美矣。次及宋岱、郭象52，銳思于幾神之區(qū)53；夷甫、裴頠54，交辨于有無之域55：并獨步當時，流聲后代。然滯有者56，全系于形用；貴無者，專守于寂寥57。徒銳偏解，莫詣?wù)?8；動極神源59，其般若之絕境乎60！逮江左群談61，惟玄是務(wù)，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矣62。至如張衡《譏世》63，韻似俳說64；孔融《孝廉》65，但談嘲戲；曹植《辨道》66，體同書抄。言不持正，論如其已67。
〔譯文〕
圣賢闡明永恒道理的著作叫做“經(jīng)”，解釋經(jīng)典、說明道理的著作叫做“論”?！罢摗钡囊馑季褪堑览?；道理正確，就不會違背圣人的意思。從前孔子所講精微的話，他的弟子追記下來，因此謙遜地不稱為“經(jīng)”，而叫做《論語》。以“論”為名的各種著作，就是從此開始的。在《論語》之前，還沒有以“論”為名的著作；《六韜》中的《霸典文論》和《文師武論》，這兩個篇名大概是后人加上的吧！仔細考察“論”這種文體，其支流是多種多樣的：陳述政事方面的，就和議論文、說理文相合；解釋經(jīng)典方面的，就和傳文、注釋相近；辨論歷史方面的，就和贊辭、評語一致；評論作品方面的，就和序文、引言同類。所謂“議”，就是說得適宜的話；“說”，就是能動聽服人的話；“傳”，就是轉(zhuǎn)述老師的話；“注”，主要是進行解釋；“贊”，就是說明意義；“評”，就是提出公正的道理；“序”，就是交代所講事物的次第；“引”，就是對正文的補充說明。這八種名目雖然各不相同，總的來說都是論述道理。所謂“論”，是對各種說法加以綜合研究，從而深入地探討某一道理。所以，莊周的《齊物論》，是用“論”作為篇名；呂不韋的《呂氏春秋》中，很明顯地列有《開春論》、《慎行論》等六論。到了漢代，漢宣帝在石渠閣，漢章帝在白虎觀，前后兩次召集儒生討論五經(jīng)的異同；根據(jù)圣人的意旨來貫通經(jīng)書中的道理，這是論文作家應(yīng)該采取的正當文體。至于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能夠清楚地陳述感情，并善于借用史論的形式。曹魏掌權(quán)的初期，兼用名家和法家的學(xué)說，所以當時傅嘏和王粲的論文，能精練地考核名實，推論道理。到了正始初期，仍致力于繼承前代的論文；何晏等人，論述老莊玄學(xué)的風(fēng)氣開始盛行起來。于是老莊思想充斥文壇，而和儒家爭奪思想陣地。細讀傅嘏的《才性論》、王粲的《去伐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夏侯玄的《本無論》、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道德論》等，都是獨出心裁，論點銳利而精密，這些都是當時論文中比較精采的。此外，如李康的《運命論》，在論述命運方面雖然和王充的《論衡》相同，《運命論》的文采卻超過了《論衡》。陸機的《辨亡論》，有意摹仿賈誼的《過秦論》，卻遠遠比不上它；但《辨亡論》也是陸機的好作品了。再如宋岱、郭象等人的論文，能夠敏銳地思考到精微奧妙的深處；王衍、裴頠等人的論文，在“有”或“無”方面進行爭辨：他們都是在當時最突出，而又揚名后世的辯論家。但堅持“有”的人，完全拘泥于形體的作用；注重“無”的人，又死守著無聲無形的虛無之說。他們都是徒然在偏激的理解上鉆牛角尖，而不能求得正確的道理。探索到深奧之理的極點，就只有佛教思想所理解的那種有無不分、無思無欲的最高境界。到東晉時期，各家所談?wù)摰?，就只有老莊玄學(xué)了。這時雖也談到一些新的東西，但大多數(shù)是前代話題的繼續(xù)。至于張衡的《譏世論》，調(diào)子好像開玩笑；孔融的《孝廉論》，只是作一番嘲戲；曹植的《辨道論》，就和抄書相同了。言論不保持正道，這樣的論著還不如不寫。
〔注釋〕 1 彝（yí宜）：永久的。
2 倫：理。
3 爽：差錯。
4 墜：失。
5 仲尼：孔子的字。微：精微。
6 仰其經(jīng)目：《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抑其經(jīng)目”，指不敢稱“經(jīng)”。抑：謙退。鄭玄《論語序》說：“《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尺二寸（《十三經(jīng)注疏》?？洠寒斪鞫咚拇纾??！缎⒔?jīng)》謙，半之；《論語》八寸策者，三者居一，又謙焉。”（見《儀記·聘禮》疏引）
7 經(jīng)無“論”字：指經(jīng)書沒有以“論”字為篇名或書名。
8 《六韜（tāo濤）》：兵書名，傳為周代呂望著，大概是漢人采掇舊說而成。二論：指《六韜》中的《霸典文論》、《文師武論》。
9 條：小枝。品：類。
10 契：約券，引申為符合。
11 傳（zhuàn撰）：指解釋經(jīng)書的著作，如《尚書傳》、《左傳》等。
12 銓（quán全）：衡量。
13 敘、引：敘即序，如《毛詩序》等；引指引言。范文瀾注：“引，未詳?！泵鞔鞄熢段捏w明辨序說》中講，引“大略如序而稍為短簡”，但認為“唐以前文章未有名‘引’者”。劉勰以前，如漢代班固的《典引》、宋代謝莊的《懷園引》等，都和作為文體的“序引”無關(guān)。西晉陸云有《贈顧驃騎二首》（《有皇》、《思文》），都注“八章，有引”。茲錄其一：“《有皇》，美祈陽也。祈陽秉文之士，駿發(fā)其聲，故能照明有吳，入顯乎晉。國人美之，故作是詩焉?！保ㄒ姟蛾懬搴蛹肪矶┻@正是如序而稍簡的“引”。紀：綱目。
14 宜：適宜，應(yīng)當。
15 說（yuè月）：同悅。
16 轉(zhuǎn)師：轉(zhuǎn)相傳授。
17 胤（yìn?。┺o：指在正文之外加以說明的話?！柏贰焙汀耙倍加欣m(xù)、延的意思。
18 揆（kúi奎）：道理。
19 彌綸：綜合組織，整理闡明。
20 莊周：即莊子，戰(zhàn)國時著名思想家?！洱R物》：《莊子》中的《齊物論》。
21 不韋：指呂不韋，戰(zhàn)國時秦國相?！洞呵铩罚褐浮秴问洗呵铩罚蓞尾豁f的門客集體編著。
22 六論：《呂氏春秋》中有《開春論》、《慎行論》、《貴直論》、《不茍論》、《似順論》、《士容論》，合稱“六論”。昭：明白。
23 石渠：漢代宮中有石渠閣。論藝：西漢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宣帝“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于石渠閣（《漢書·宣帝紀》）。藝：六藝，這里指《詩》、《書》、《易》、《禮》、《樂》、《春秋》六經(jīng)，因《樂經(jīng)》失傳，所以只“講五經(jīng)”。
24 白虎：漢代宮中有白虎觀。通講聚：《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講聚”，無“通”字。東漢建初四年（公元79年），章帝曾召集有關(guān)官吏及“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jīng)同異”（《后漢書·章帝紀》）。
25 述圣言通經(jīng)：《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述圣通經(jīng)”，無“言”字。述：循。
26 班彪：字叔皮，東漢初年歷史家、文學(xué)家。《王命》：班彪有《王命論》，載《漢書·敘傳》、《文選》卷五十二。
27 嚴尤：字伯石，漢代王莽時將領(lǐng)。本姓莊，避明帝劉莊諱改?！度龑ⅰ罚簢烙鹊摹度龑④娬摗?，已佚，《全漢文》卷六十一輯得殘文兩條。
28 敷：陳述。
29 史體：和“正體”相對而言。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都是通過對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的論述，來闡明當時的問題。
30 初霸：初建王霸之業(yè)，指漢末建安（公元196—220年）后期。
31 名法：指名家和法家的學(xué)說，主張以名責(zé)實，信賞必罰。
32 傅嘏（gǔ古）：字蘭石，三國時魏國文人。有《難劉劭考課法論》，載《三國志·魏志·傅嘏傳》。王粲：字仲宣，漢未文學(xué)家。有《儒吏論》、《務(wù)本論》等，見《全后漢文》卷九十一。
33 校練：考核精練。名理：辨名推理。
34 迄：到。正始：三國魏齊王曹芳的年號（公元240—248年）。
35 守文：原指帝王受命，遵守前代成法。這里借指論文寫作上的繼承前人。劉師培《魏晉文學(xué)之變遷》說：“王弼、何晏之文……雖闡發(fā)道家之緒，實與名、法家言為近者也。此派之文，蓋成于傅嘏，而王、何集其大成?！边@正說明何晏等人之文和傅嘏的關(guān)系，以及正始玄論和名、法家的關(guān)系。
36 何晏：字平叔，三國時魏國玄學(xué)家。玄論：探討《老子》、《莊子》和《周易》等書的論著。
37 聃（dān丹）：老子的名。周：莊子的名。老聃、莊周是先秦老莊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者，后人尊為道家之祖。
38 尼父：指孔子，字仲尼。涂：道路，指思想領(lǐng)域的地位。
39 《才性》：指傅嘏的《才性論》，今不存。
40 《去代》：《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去伐》，指王粲的《去伐論》，今不存。
41 叔夜：嵇康的字，三國時魏國思想家、文學(xué)家。《辨聲》：指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載《嵇康集》卷五。
42 太初：夏侯玄的字，三國時魏國文人?！侗拘罚簯?yīng)為《本無》?！度龂尽の褐尽は暮钚鳌纷⒁段菏洗呵铩氛f：“玄嘗著……《本無》、《肉刑論》?！薄侗緹o》今不存。
43 輔嗣：王弼（bì必）的字。他是三國時魏國學(xué)者?！秲衫罚和蹂龅摹兑茁岳放f分上下兩篇。
44 《二論》：指何晏的《道德論》?！妒勒f新語·文學(xué)》中說：“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見王注精奇……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又說：“何晏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遂不復(fù)注，因作《道德論》?！笨梢姟兜赖露摗芳础兜赖抡摗?。
45 師心：獨出心裁。
46 鋒穎（yǐng影）：筆力鋒銳。穎：尖端。
47 人倫：《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論”，無“人”字。譯文據(jù)“論”字。
48 李康：字蕭遠，三國時魏國文人?！哆\命》：指李康的《運命論》，載《文選》卷五十三。
49 《論衡》：東漢學(xué)者王充著。這里指《論衡》中《逢遇》、《累害》等篇論述命運的內(nèi)容。過之：指藝術(shù)性方面超過《論衡》。這說明劉勰能注意到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總結(jié)論說文。
50 陸機：字士衡，西晉文學(xué)家?！侗嫱觥罚宏憴C有《辨亡論》，載《文選》卷五十三。
51 《過秦》：指西漢作家賈誼的《過秦論》，載《史記·秦始皇本紀》。
52 宋岱（dài代）：晉人，曾任荊州刺史?！端鍟そ?jīng)籍志》載，他有《周易論》一卷，今不存。郭象：字子玄，西晉學(xué)者。有《莊子注》，今存。但有人認為其中用了向秀注《莊子》的一些意見。
53 幾神：幾微精妙。
54 夷甫：王衍的字，西晉文人。裴頠（wěi委）：字逸民，西晉思想家。
55 有無：裴頠有《崇有論》（載《晉書·裴頠傳》），認為“無”不能生“有”，“無”只能在“有”的條件下起作用，反對當時盛行的“貴無”論。
56 滯：凝滯。
57 寂寥：《老子》：“寂兮寥兮。”魏源《老子本義》第二十一篇：“寂兮，無聲；寥兮，無形也?！?br /> 58 詣：到達。
59 動極：探究到底。神源，深奧之理的極點。
60 般（bō波）若：佛教術(shù)語，一般譯為“智慧”，但指用以領(lǐng)會佛教唯心主義“道體”的精神力量。晉代佛徒僧肇的《般若無知論》，反復(fù)強調(diào)“實而不有，虛而不實”、“非有非無，非實非虛”、“用即寂，寂即用”等（見《全晉文》卷一六四）；劉勰既反對“崇有”，也反對“貴無”，正是從這種唯心主義的佛教觀點出發(fā)。絕境：即晉僧慧遠在《沙門不敬王者論》中說的“冥神絕境”（見《全晉文》卷一六一），指無思無欲，無所愛惜的一種思想境界。
61 逮（dài代）：到，及。江左：長江下游一帶，這里指東晉。
62 前緒：前代余緒。緒：端緒。
63 張衡：字平子，東漢著名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蹲I世》：張衡的《譏世論》，今不存。
64 韻：風(fēng)韻，這里指風(fēng)格。俳（pái排）：嘲戲。
65 孔融：字文舉，漢末作家?！缎⒘罚嚎兹诘摹缎⒘摗方癫淮?。
66 曹植：字子建，三國時魏國文學(xué)家?！侗娴馈罚翰苤灿小侗娴勒摗?，見《續(xù)古文苑》卷九。
67 已：止。
?。ǘ?br />
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1，追于無形2，跡堅求通3，鉤深取極4；乃百慮之筌蹄5，萬事之權(quán)衡也6。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7；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8，貴能破理9：斤利者10，越理而橫斷；辭辨者11，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如妄12。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13，安可以曲論哉？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14，總會是同15。若秦延君之注“堯典”16，十余萬字17；朱普之解《尚書》18，三十萬言19。所以通人惡煩20，羞學(xué)章句21。若毛公之訓(xùn)《詩》22，安國之傳《書》23，鄭君之釋《禮》24，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25，可為式矣26。
〔譯文〕
考察“論”這種文體，主要是用以把是非辨別清楚。不僅對具體問題進行透徹地研討，并深入追究抽象的道理；要把論述的難點攻破鉆通，深入挖出理論的終極。論著是表達各種思考的工具，用以對萬事萬物進行衡量。所以，道理要講得全面而通達，避免寫得支離破碎；必須做到思想和道理統(tǒng)一，把論點組織嚴密，沒有漏洞；文辭和思想密切結(jié)合，使論敵無懈可擊：這就是寫論文的基本要點。因此，寫論文和劈木柴一樣，以正好破開木柴的紋理為貴。如果斧子太銳利，就會超出紋理把木柴砍斷；巧于文辭的人，違反正理而勉強把道理說通，文辭上看起來雖然巧妙，但檢查實際情形，就會發(fā)現(xiàn)是虛妄的。只有有才德的人，能用正當?shù)牡览韥碚f服天下之人的心意，怎么可以講歪道理呢？至于注釋經(jīng)典的文字，是把論述分散在注釋中，這種碎雜的注釋雖有別于論文，但會總起來就和論文相同了。不過像秦延君注《尚書·堯典》的“堯典”二字，就用了十多萬字；朱普注《尚書》，用了三十萬言；這就為通達的學(xué)者所厭煩，而恥于從事煩瑣的章句之學(xué)了。如毛亨的《毛詩詁訓(xùn)傳》、孔安國的《尚書傳》、鄭玄的《三禮注》、王弼的《周易注》等，其傳注都簡要明暢，這些可算是注經(jīng)的典范了。
〔注釋〕
1 窮：盡，極力。有數(shù)：和下句“無形”相對，指具體的、有形的?！抖Y記·表記》：“仁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笔瑁骸叭视袛?shù)者，行仁之道有度數(shù)多少也?！匀视袛?shù)，則義亦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則仁亦有長短小大，互言之也。”
2 無形：指抽象的。
3 跡堅：《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鉆堅”，譯文據(jù)“鉆堅”，即攻堅之意。
4 鉤深：《周易·系辭上》中有“鉤深致遠”的說法，疏曰：“物在深處，能鉤取之?！便^：取。
5 筌（quán全）蹄：指工具。筌：捕魚的竹籠。蹄：捕兔的器具。
6 權(quán)衡：衡量，評價。權(quán)：秤錘。衡：秤桿。
7 彌縫：補合，這里指論述組織嚴密。隙：孔穴，漏洞。
8 析：破木。薪：木柴。
9 理：指木柴的紋理。
10 斤：斧子。
11 辨：同“辯”，指巧于言辭。
12 檢跡：考察實際。如：《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知”，譯文據(jù)“知”字。
13 “唯君子”句：這是借用《周易·同人》中的彖（tuàn團去）辭：“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孔穎達疏：“唯君子之人于同（團聚）人之時，能以正道能達天下之志。”劉勰借指論者應(yīng)以正當?shù)牡览碚f服天下的人。
14 雜：碎雜，指注釋文字不是一個整體。
15 總會是同：劉勰認為分散零碎的注釋文字，會總起來也和論文相同。
16 秦延君：名恭，西漢學(xué)者。堯典：《尚書》中有《堯典》篇，這里是指作為篇名的“堯典”二字。
17 十余萬字：漢代桓譚在《新論》中說：“秦近（“延”字之誤）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說，至十余萬言?！保ㄒ姟稘h書·藝文志》注引）
18 朱普：字公文，西漢學(xué)者。
19 三十萬言：《后漢書·桓郁傳》中說，桓榮（郁父）所受朱普對《尚書》的解說是四十萬言。
20 通人：通達古今的學(xué)者。
21 章句：解釋經(jīng)典的章節(jié)句讀。
22 毛公：指毛亨，西漢學(xué)者，相傳他曾注解《詩經(jīng)》。訓(xùn)：解釋文字意義?！对姟罚褐浮对娊?jīng)》。
23 安國：指孔安國，字子國，西漢學(xué)者。曾給《尚書》作注。不過劉勰所看到的孔傳《尚書》是后人偽托的。《書》：指《尚書》。
24 鄭君：指鄭玄，字康成，東漢經(jīng)學(xué)家?！抖Y》：這里指《周禮》、《儀禮》、《禮記》。
25 要約：簡練。
26 式：法式，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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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者，悅也。兌為口舌1，故言咨悅懌2；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3。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4，太公以辨釣興周5；及燭武行而紓鄭6，端木出而存魯7，亦其美也。暨戰(zhàn)國爭雄8，辨士云踴9；從橫參謀10，長短角勢11；《轉(zhuǎn)丸》騁其巧辭12，《飛鉗》伏其精術(shù)13；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寶14，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15，五都隱賑而封16。至漢定秦、楚17，辨士弭節(jié)18，酈君既斃于齊鑊19，蒯子幾入乎漢鼎20。雖復(fù)陸賈籍甚21，張釋傅會22，杜欽文辨23，樓護唇舌24，頡頏萬乘之階25，抵噓公卿之席26；并順風(fēng)以托勢，莫能逆波而溯洄矣27。夫說貴撫會28，弛張相隨29，不專緩頰30，亦在刀筆31。范雎之言事32，李斯之止逐客33，并煩情入機34，動言中務(wù)35；雖批逆鱗36，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至于鄒陽之說吳、梁37，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38。敬通之說鮑、鄧39，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而罕遇也40。
〔譯文〕
所謂“說”，就是喜悅；“說”字從“兌”，《周易》中的《兌卦》象征口舌，所以說話應(yīng)該令人喜悅。但過分追求討人喜悅，就必然是虛假的；所以，虞舜曾驚震讒言太多。自來善說的人，如商代伊尹用烹調(diào)方法來說明如何把殷商治理強大，周初呂望用釣魚的道理來說明怎樣使周代興盛；以及春秋時期鄭國燭之武說服秦國退后，因而解救了鄭國的危亡；魯國的端木賜說服齊國轉(zhuǎn)攻吳國，因而保存了魯國等：這些都是說辭中較好的。到了戰(zhàn)國時期，七國爭雄，游說之士風(fēng)起云涌；他們用合縱、連橫之說參與謀劃，用紛壇復(fù)雜的計策來爭奪權(quán)勢，用圓轉(zhuǎn)如彈丸的方法來施展其巧妙的辯辭，或用首先飛揚聲譽以引出對方的論點，然后加以鉗伏的妙術(shù)。戰(zhàn)國時毛遂一人的辯辭，比傳國之寶的鐘鼎還貴重，他的一張嘴唇，勝過百萬雄獅；蘇秦佩帶著六國的一大串相印，張儀被封贈五座富饒的城市。到漢代平定秦、楚之后，辯士們的活動逐漸停止。漢代的少數(shù)說客，如酈食其被齊王田廣所烹殺，蒯通也幾乎被投入劉邦的湯鍋。即使還有陸賈頗負盛譽，張釋之的附會時事，杜欽的文辭辨析，樓護以唇舌鋒利稱著，他們都活動于帝王的玉階之前，戲談于王公大人的坐席之間；但都不過看風(fēng)駛舵，迎合趨勢，已沒有人能逆流而上以扭轉(zhuǎn)大局了?！罢f”貴在合于時機，或緩或急，靈活運用，不僅僅是婉言陳說，也要書寫成文。如戰(zhàn)國時范睢的《獻書昭王》，要求進言獻策；秦代李斯的《上秦始皇書》，諫阻驅(qū)逐客卿；都循著情理而深入機要，言辭動聽而切中要務(wù)；雖然觸及帝王的某些險要問題，卻能功業(yè)告成，計議符合，這就是向帝王上書方面善于陳說的了。此外，如西漢鄒陽上書吳王和梁王，比喻巧妙而道理恰當，所以，雖有危險卻無罪過。又如東漢馮衍進說于鮑永和鄧禹，所講之事既不緊迫而又文辭繁多，所以雖然多次陳政言事，卻很少有人重用他。
〔注釋〕
1 兌（duì對）：《周易》中六十四卦之一?！吨芤住ふf卦》中說：“兌……為口舌?！币鉃椤皟丁笔强谏嗟南笳?。
2 咨：當作“資”，憑借的意思。懌（yì意）：喜悅。
3 舜驚讒說：《尚書·舜典》中說，因為讒言太多，舜深感驚震。讒：毀害好人的話。
4 伊尹：名摯，商初的政治家。論味：《呂氏春秋·本味》中講到，伊尹曾用烹調(diào)方法作比喻，啟發(fā)商湯治好國家。?。号d盛。
5 太公：即呂望，周代開國功臣。辨釣：傳為呂望所寫《六韜·文師》篇講到，呂望曾用釣魚的道理向周文王比喻治理國家的方法。
6 燭武：即燭之武，春秋時鄭國的大夫?！蹲髠鳌べ夜辍份d，在晉國和奏國圍困鄭國的時候，鄭文公派燭之武去說服秦穆公，不要消滅鄭國。紓（shū書）：解除。
7 端木：指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姓端木，名賜?！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份d：春秋時齊國田常（《左傳》作陳恒）出兵攻打魯國，子貢前往說服田常轉(zhuǎn)攻吳國，保全了魯國。
8 暨（jì計）：及，到。
9 辨士：指戰(zhàn)國時游說各國的策士。云踴：即云涌?！妒吠āぱ哉Z》：“戰(zhàn)國虎爭，馳說云涌?！?br /> 10 從（zòng縱）橫：戰(zhàn)國時期兩種對立的斗爭策略。蘇秦主張聯(lián)合六國抗秦，叫做“合縱”；張儀主張各國與秦和好，叫做“連橫”。從：同縱。
11 長短：《戰(zhàn)國策》一名《長短》，這里指眾說紛紜。角：競爭。
12 《轉(zhuǎn)丸》：《鬼谷子》中的一篇，已佚。
13 《飛鉗》：《鬼谷子》中的一篇，陶宏景注：“飛，謂作聲譽以飛揚之；鉗，謂牽持緘束令不得脫也?！薄掇D(zhuǎn)丸》和《飛鉗》在這里均指辯說的方法技巧。
14 九鼎：傳為夏禹所鑄（見《史記·封禪書》）?！妒酚洝て皆袀鳌份d：平原君趙勝說：“毛先生（趙勝門客毛遂）一至楚，而使趙（國）重于九鼎大呂（大鐘），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br /> 15 六印磊落：蔡邕《釋海》：“連衡者六印磊落?！保ā度鬂h文》卷七十三）六印：蘇秦曾佩六國相印。磊落：指相印眾多的樣子。
16 五都：《史記·張儀列傳》載，“秦惠王封儀五邑”。隱賑（zhèn震）：即殷軫，富足的意思。
17 楚：楚霸王項羽。
18 弭（mǐ米）節(jié)：停止不前，弭：止，息。
19 酈（lì力）君：指酈食其（yìjī意機），漢初說客。《史記·酈食其列傳》說：“酈生常為說客，馳使諸侯。”后來說服齊王田廣歸漢，田廣已撤掉拒漢守兵，適逢漢將韓信為爭功而襲齊，田廣以為酈食其與韓信通謀，使用湯鍋煮死酈食其。鑊（huò或）：鍋，這里指鑊烹，古代一種酷刑。
20 蒯（kuǎi快上）子：指蒯通，漢初辯士。曾勸韓信背叛劉邦，劉邦抓到蒯通時，打算烹殺他，后又放了。
21 陸賈：漢初辯士。籍甚：盛多，這里指聲名之盛。
22 張釋：即張釋之，字季，西漢文帝時的官吏。傅會：《漢書·爰盎（àng昂去）傳贊》：“盎雖不好學(xué)，亦善傅會?！弊ⅲ骸皬堦淘唬阂蛞烁抵鴷现??！备担阂嘧鳌案健薄＿@里指依附時事的言辭?！妒酚洝堘屩袀鳌氛f。張釋之做官十年未得升遷，后見文帝，“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而漢所以興者。久之，文帝稱善，乃拜釋之為謁者仆射”。
23 杜欽：字子夏，西漢大將軍王鳳的幕僚。《漢書·杜周傳（附欽）》中說，杜欽常常說服王鳳用其策謀而“補過將美”?！度珴h文》卷三十一輯其《說王鳳》等八篇。
24 樓護：字君卿，西漢末年辯士?！稘h書·游俠傳》說他“為人短小精辯”，當時長安有“樓君卿唇舌”之稱。
25 頡頏（xiéhàng斜杭）：鳥飛上下的樣子。萬乘：指帝王。
26 抵噓：即詆（dǐ底）戲，挖苦、嘲笑的意思。公卿：封建社會的高級官吏。
27 溯洄（sùhuí素回）：逆流而上。
28 撫會：順著時機。撫：循。會：運會，際會。范文瀾注：“猶言合機。”即下文所說“順情入機”。
29 弛張：松弛和緊張，指陳說的緩和與緊湊。
30 緩頰（jiá家陽平）：婉言陳說的意思。頰：臉的兩旁。
31 刀筆：古代書寫在竹簡上，用筆寫，用刀削誤。這里指書寫，即下面說的“上書”。
32 范雎（jū居）：字叔，戰(zhàn)國時辯士。他由魏國潛逃到秦國，但秦昭王長期不見他。范雎作《獻書昭王》（載《戰(zhàn)國策·秦策三》），秦昭王才召見并開始重用他。
33 李斯：秦代政治家，止逐客：有人向秦始皇建議驅(qū)逐外來政客，李斯作《上秦始皇書》（即《諫逐客書》）諫阻。書載《史記·李斯列傳》。
34 煩情：當作“順情”。機：時機。本書《總術(shù)》篇說：“因時順機?！?br /> 35 務(wù)：機務(wù)，要務(wù)。
36 批：觸。逆鱗：相傳龍的喉下有逆鱗，觸動了它就要殺人。這里比喻向帝王進言的危險之處?！俄n非子·說難》中說：“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觸）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37 鄒陽：西漢作家。吳：指吳王劉濞（bì閉）。漢景帝時，鄒陽仕吳，劉濞陰謀造反，鄒陽有《上吳王書》勸阻。梁：指梁孝王劉武。鄒陽勸劉濞的意見不用，便轉(zhuǎn)仕劉武，又受讒言而下獄。鄒陽以《獄中上書自明》獲釋，并被劉武待為上賓。以上兩書均載《漢書·鄒陽傳》。
38 咎（jiù舊）：罪過。
39 敬通：馮衍的字。他是東漢初年作家。鮑：鮑永，東漢初將軍。馮衍有《計說鮑永》，載《后漢書·馮衍傳》。鄧：鄧禹，東漢初將軍。馮衍有《說鄧禹書》，文殘，見《全后漢文》卷二十。
40 騁：施展其才能，指上書進言。罕：少。遇：待，優(yōu)遇?！逗鬂h書·馮衍傳》中講到：“帝怨衍等不時至，……而衍獨見黜（chù觸）?！瘪T衍的不得志，原因很多，而王莽之亂后投奔光武帝劉秀較晚是一個主要原因。劉勰認為他因進說“事緩而文繁”，所以不遇，是夸大了辯說的作用?！ 。ㄋ模?br />
凡說之樞要1，必使時利而義貞2，進有契于成務(wù)3，退無阻于榮身。自非譎敵4，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5，飛文敏以濟辭6，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
〔譯文〕
說理文的關(guān)鍵，是必須使之有利于時政而又意義正當；既要有助于政務(wù)的完成，又要不妨害自己的榮顯。除了欺騙敵人，就應(yīng)該講得忠誠可信。要把真心誠意的話獻給主上，用敏銳的文思來完成說辭，這就是“說”的基本特點?？墒?，陸機的《文賦》卻說：“說”的特點是表達明顯而進行欺騙。這是什么話呢？ 〔注釋〕
1 樞（shū梳）：門窗的轉(zhuǎn)軸，這里比喻關(guān)鍵性的東西。
2 貞：正。
3 契：投合。
4 譎（jué決）：欺騙。
5 披肝膽：表示至誠。
6 文敏：文思敏銳。濟：成。
7 陸氏：指西晉陸機，這里指他在《文賦》中對“說”的解釋。煒曄（wěiyè委夜）：光彩鮮明。誑（kuáng狂）：欺騙。
?。ㄎ澹?br />
贊曰：理形于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1，致遠方寸2。陰陽莫貳3，鬼神靡遁4。說爾飛鉗，呼吸沮勸5。
〔譯文〕
總之，道理通過語言來表達，把道理陳述出來就成為“論”。論說之詞可以深究天地間的至理，說服天下人的心意。即使抽象的陰陽變化之理，也要說得令人不疑；秘奧的鬼神之道，也同樣不能隱避。用“飛鉗”等精妙的方法來說服對方，能夠很快就發(fā)生阻止或勸進的實際效力。
〔注釋〕
1 人天：人間天上，指天地間的至理。
2 致遠方寸：即上面所說“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的意思。方寸：心。
3 陰陽：天地間的陰陽之氣，這里指前面所說“追于無形”的抽象道理。貳：疑惑。
4 靡：無。遁：隱避。以上兩句都是喻指論說文的效力。
5 呼吸：一呼一吸之間，指時間的短暫。沮（jǔ舉）勸：《韓非子·八經(jīng)》：“明誹譽以勸沮?！眲窬诨蚓趧?，都是勉勵和阻止的意思。這里也是指論說文的效果。
本篇分兩大部分：前兩段講“論”，后兩段講“說”。第一段說明“論”的概念、類別及其從先秦到魏晉時期的發(fā)展概況；第二段講“論”的基本要求，附論注釋文和“論體”的同異。把注釋一概歸入論體，是很勉強的，不過古代某些經(jīng)傳既獨立成書，也表達了著者系統(tǒng)的學(xué)術(shù)見解，和一般學(xué)術(shù)論著有一定的共同之處；第三段講“說”的含義和發(fā)展概況；第四段講“說”的基本要求。
劉勰對論、說文的論述，除以“述圣通經(jīng)”為“論家之正體”，表現(xiàn)了他濃厚的尊儒思想外，在涉及魏晉期間“崇有”、“貴無”之爭時，還搬出了佛教的“般若之絕境”，這并非概念上的偶然借用，而是在“有”與“無”這場大論戰(zhàn)中，作為佛教徒的劉勰對這個重要問題的論斷。這對我們?nèi)嫜芯縿③牡奈膶W(xué)思想是值得注意的。另一方面也應(yīng)看到：劉勰“博通經(jīng)論”（《梁書·劉勰傳》），對《文心雕龍》全書理論體系的建立是有關(guān)的，而對古代論說文的總結(jié)，也提出一些可取的意見。如認為議論文要“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提倡能“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的論文；強調(diào)“辨正然否”，反對講歪道理而主張以理服人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以“悅”解“說”，要求“說”必須使人“悅懌”。這既抓住先秦辯論家善用寓言服人的特點，也是漢魏以后的雜說所繼承的精華。劉勰一再肯定“動言中務(wù)”、“喻巧而理至”的辯說，對總結(jié)和發(fā)揚古代“說”體的文學(xué)特點，是有一定意義的。
（一） 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1，述經(jīng)敘理曰論。論者，倫也2；倫理無爽3，則圣意不墜4。昔仲尼微言5，門人追記，故仰其經(jīng)目6，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自《論語》已前，經(jīng)無“論”字7；《六韜》二論8，后人追題乎！詳觀論體，條流多品9：陳政，則與議、說合契10；釋經(jīng)，則與傳、注參體11；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12，則與敘、引共紀13。故議者宜言14，說者說語15，傳者轉(zhuǎn)師16，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17；八名區(qū)分，一揆宗論18。論也者，彌綸群言19，而研精一理者也。是以莊周《齊物》20，以論為名；不韋《春秋》21，六論昭列22。至石渠論藝23，白虎通講聚24；述圣言通經(jīng)25，論家之正體也。及班彪《王命》26，嚴尤《三將》27，敷述昭情28，善入史體29。魏之初霸30，術(shù)兼名法31；傅嘏、王粲32，校練名理33。迄至正始34，務(wù)欲守文35；何晏之徒36，始盛玄論。于是聃、周當路37，與尼父爭涂矣38。詳觀蘭石之《才性》39，仲宣之《去代》40，叔夜之《辨聲》41，太初之《本玄》42，輔嗣之《兩例》43，平叔之《二論》44，并師心獨見45，鋒穎精密46，蓋人倫之英也47。至如李康《運命》48，同《論衡》而過之49；陸機《辨亡》50，效《過秦》而不及51；然亦其美矣。次及宋岱、郭象52，銳思于幾神之區(qū)53；夷甫、裴頠54，交辨于有無之域55：并獨步當時，流聲后代。然滯有者56，全系于形用；貴無者，專守于寂寥57。徒銳偏解，莫詣?wù)?8；動極神源59，其般若之絕境乎60！逮江左群談61，惟玄是務(wù)，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矣62。至如張衡《譏世》63，韻似俳說64；孔融《孝廉》65，但談嘲戲；曹植《辨道》66，體同書抄。言不持正，論如其已67。
〔譯文〕
圣賢闡明永恒道理的著作叫做“經(jīng)”，解釋經(jīng)典、說明道理的著作叫做“論”?！罢摗钡囊馑季褪堑览?；道理正確，就不會違背圣人的意思。從前孔子所講精微的話，他的弟子追記下來，因此謙遜地不稱為“經(jīng)”，而叫做《論語》。以“論”為名的各種著作，就是從此開始的。在《論語》之前，還沒有以“論”為名的著作；《六韜》中的《霸典文論》和《文師武論》，這兩個篇名大概是后人加上的吧！仔細考察“論”這種文體，其支流是多種多樣的：陳述政事方面的，就和議論文、說理文相合；解釋經(jīng)典方面的，就和傳文、注釋相近；辨論歷史方面的，就和贊辭、評語一致；評論作品方面的，就和序文、引言同類。所謂“議”，就是說得適宜的話；“說”，就是能動聽服人的話；“傳”，就是轉(zhuǎn)述老師的話；“注”，主要是進行解釋；“贊”，就是說明意義；“評”，就是提出公正的道理；“序”，就是交代所講事物的次第；“引”，就是對正文的補充說明。這八種名目雖然各不相同，總的來說都是論述道理。所謂“論”，是對各種說法加以綜合研究，從而深入地探討某一道理。所以，莊周的《齊物論》，是用“論”作為篇名；呂不韋的《呂氏春秋》中，很明顯地列有《開春論》、《慎行論》等六論。到了漢代，漢宣帝在石渠閣，漢章帝在白虎觀，前后兩次召集儒生討論五經(jīng)的異同；根據(jù)圣人的意旨來貫通經(jīng)書中的道理，這是論文作家應(yīng)該采取的正當文體。至于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能夠清楚地陳述感情，并善于借用史論的形式。曹魏掌權(quán)的初期，兼用名家和法家的學(xué)說，所以當時傅嘏和王粲的論文，能精練地考核名實，推論道理。到了正始初期，仍致力于繼承前代的論文；何晏等人，論述老莊玄學(xué)的風(fēng)氣開始盛行起來。于是老莊思想充斥文壇，而和儒家爭奪思想陣地。細讀傅嘏的《才性論》、王粲的《去伐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夏侯玄的《本無論》、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道德論》等，都是獨出心裁，論點銳利而精密，這些都是當時論文中比較精采的。此外，如李康的《運命論》，在論述命運方面雖然和王充的《論衡》相同，《運命論》的文采卻超過了《論衡》。陸機的《辨亡論》，有意摹仿賈誼的《過秦論》，卻遠遠比不上它；但《辨亡論》也是陸機的好作品了。再如宋岱、郭象等人的論文，能夠敏銳地思考到精微奧妙的深處；王衍、裴頠等人的論文，在“有”或“無”方面進行爭辨：他們都是在當時最突出，而又揚名后世的辯論家。但堅持“有”的人，完全拘泥于形體的作用；注重“無”的人，又死守著無聲無形的虛無之說。他們都是徒然在偏激的理解上鉆牛角尖，而不能求得正確的道理。探索到深奧之理的極點，就只有佛教思想所理解的那種有無不分、無思無欲的最高境界。到東晉時期，各家所談?wù)摰?，就只有老莊玄學(xué)了。這時雖也談到一些新的東西，但大多數(shù)是前代話題的繼續(xù)。至于張衡的《譏世論》，調(diào)子好像開玩笑；孔融的《孝廉論》，只是作一番嘲戲；曹植的《辨道論》，就和抄書相同了。言論不保持正道，這樣的論著還不如不寫。
〔注釋〕 1 彝（yí宜）：永久的。
2 倫：理。
3 爽：差錯。
4 墜：失。
5 仲尼：孔子的字。微：精微。
6 仰其經(jīng)目：《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抑其經(jīng)目”，指不敢稱“經(jīng)”。抑：謙退。鄭玄《論語序》說：“《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尺二寸（《十三經(jīng)注疏》?？洠寒斪鞫咚拇纾??！缎⒔?jīng)》謙，半之；《論語》八寸策者，三者居一，又謙焉。”（見《儀記·聘禮》疏引）
7 經(jīng)無“論”字：指經(jīng)書沒有以“論”字為篇名或書名。
8 《六韜（tāo濤）》：兵書名，傳為周代呂望著，大概是漢人采掇舊說而成。二論：指《六韜》中的《霸典文論》、《文師武論》。
9 條：小枝。品：類。
10 契：約券，引申為符合。
11 傳（zhuàn撰）：指解釋經(jīng)書的著作，如《尚書傳》、《左傳》等。
12 銓（quán全）：衡量。
13 敘、引：敘即序，如《毛詩序》等；引指引言。范文瀾注：“引，未詳?！泵鞔鞄熢段捏w明辨序說》中講，引“大略如序而稍為短簡”，但認為“唐以前文章未有名‘引’者”。劉勰以前，如漢代班固的《典引》、宋代謝莊的《懷園引》等，都和作為文體的“序引”無關(guān)。西晉陸云有《贈顧驃騎二首》（《有皇》、《思文》），都注“八章，有引”。茲錄其一：“《有皇》，美祈陽也。祈陽秉文之士，駿發(fā)其聲，故能照明有吳，入顯乎晉。國人美之，故作是詩焉?！保ㄒ姟蛾懬搴蛹肪矶┻@正是如序而稍簡的“引”。紀：綱目。
14 宜：適宜，應(yīng)當。
15 說（yuè月）：同悅。
16 轉(zhuǎn)師：轉(zhuǎn)相傳授。
17 胤（yìn?。┺o：指在正文之外加以說明的話?！柏贰焙汀耙倍加欣m(xù)、延的意思。
18 揆（kúi奎）：道理。
19 彌綸：綜合組織，整理闡明。
20 莊周：即莊子，戰(zhàn)國時著名思想家?！洱R物》：《莊子》中的《齊物論》。
21 不韋：指呂不韋，戰(zhàn)國時秦國相?！洞呵铩罚褐浮秴问洗呵铩罚蓞尾豁f的門客集體編著。
22 六論：《呂氏春秋》中有《開春論》、《慎行論》、《貴直論》、《不茍論》、《似順論》、《士容論》，合稱“六論”。昭：明白。
23 石渠：漢代宮中有石渠閣。論藝：西漢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宣帝“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于石渠閣（《漢書·宣帝紀》）。藝：六藝，這里指《詩》、《書》、《易》、《禮》、《樂》、《春秋》六經(jīng)，因《樂經(jīng)》失傳，所以只“講五經(jīng)”。
24 白虎：漢代宮中有白虎觀。通講聚：《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講聚”，無“通”字。東漢建初四年（公元79年），章帝曾召集有關(guān)官吏及“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jīng)同異”（《后漢書·章帝紀》）。
25 述圣言通經(jīng)：《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述圣通經(jīng)”，無“言”字。述：循。
26 班彪：字叔皮，東漢初年歷史家、文學(xué)家。《王命》：班彪有《王命論》，載《漢書·敘傳》、《文選》卷五十二。
27 嚴尤：字伯石，漢代王莽時將領(lǐng)。本姓莊，避明帝劉莊諱改?！度龑ⅰ罚簢烙鹊摹度龑④娬摗?，已佚，《全漢文》卷六十一輯得殘文兩條。
28 敷：陳述。
29 史體：和“正體”相對而言。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都是通過對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的論述，來闡明當時的問題。
30 初霸：初建王霸之業(yè)，指漢末建安（公元196—220年）后期。
31 名法：指名家和法家的學(xué)說，主張以名責(zé)實，信賞必罰。
32 傅嘏（gǔ古）：字蘭石，三國時魏國文人。有《難劉劭考課法論》，載《三國志·魏志·傅嘏傳》。王粲：字仲宣，漢未文學(xué)家。有《儒吏論》、《務(wù)本論》等，見《全后漢文》卷九十一。
33 校練：考核精練。名理：辨名推理。
34 迄：到。正始：三國魏齊王曹芳的年號（公元240—248年）。
35 守文：原指帝王受命，遵守前代成法。這里借指論文寫作上的繼承前人。劉師培《魏晉文學(xué)之變遷》說：“王弼、何晏之文……雖闡發(fā)道家之緒，實與名、法家言為近者也。此派之文，蓋成于傅嘏，而王、何集其大成?！边@正說明何晏等人之文和傅嘏的關(guān)系，以及正始玄論和名、法家的關(guān)系。
36 何晏：字平叔，三國時魏國玄學(xué)家。玄論：探討《老子》、《莊子》和《周易》等書的論著。
37 聃（dān丹）：老子的名。周：莊子的名。老聃、莊周是先秦老莊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者，后人尊為道家之祖。
38 尼父：指孔子，字仲尼。涂：道路，指思想領(lǐng)域的地位。
39 《才性》：指傅嘏的《才性論》，今不存。
40 《去代》：《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去伐》，指王粲的《去伐論》，今不存。
41 叔夜：嵇康的字，三國時魏國思想家、文學(xué)家。《辨聲》：指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載《嵇康集》卷五。
42 太初：夏侯玄的字，三國時魏國文人?！侗拘罚簯?yīng)為《本無》?！度龂尽の褐尽は暮钚鳌纷⒁段菏洗呵铩氛f：“玄嘗著……《本無》、《肉刑論》?！薄侗緹o》今不存。
43 輔嗣：王弼（bì必）的字。他是三國時魏國學(xué)者?！秲衫罚和蹂龅摹兑茁岳放f分上下兩篇。
44 《二論》：指何晏的《道德論》?！妒勒f新語·文學(xué)》中說：“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見王注精奇……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又說：“何晏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遂不復(fù)注，因作《道德論》?！笨梢姟兜赖露摗芳础兜赖抡摗?。
45 師心：獨出心裁。
46 鋒穎（yǐng影）：筆力鋒銳。穎：尖端。
47 人倫：《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論”，無“人”字。譯文據(jù)“論”字。
48 李康：字蕭遠，三國時魏國文人?！哆\命》：指李康的《運命論》，載《文選》卷五十三。
49 《論衡》：東漢學(xué)者王充著。這里指《論衡》中《逢遇》、《累害》等篇論述命運的內(nèi)容。過之：指藝術(shù)性方面超過《論衡》。這說明劉勰能注意到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總結(jié)論說文。
50 陸機：字士衡，西晉文學(xué)家?！侗嫱觥罚宏憴C有《辨亡論》，載《文選》卷五十三。
51 《過秦》：指西漢作家賈誼的《過秦論》，載《史記·秦始皇本紀》。
52 宋岱（dài代）：晉人，曾任荊州刺史?！端鍟そ?jīng)籍志》載，他有《周易論》一卷，今不存。郭象：字子玄，西晉學(xué)者。有《莊子注》，今存。但有人認為其中用了向秀注《莊子》的一些意見。
53 幾神：幾微精妙。
54 夷甫：王衍的字，西晉文人。裴頠（wěi委）：字逸民，西晉思想家。
55 有無：裴頠有《崇有論》（載《晉書·裴頠傳》），認為“無”不能生“有”，“無”只能在“有”的條件下起作用，反對當時盛行的“貴無”論。
56 滯：凝滯。
57 寂寥：《老子》：“寂兮寥兮。”魏源《老子本義》第二十一篇：“寂兮，無聲；寥兮，無形也?！?br /> 58 詣：到達。
59 動極：探究到底。神源，深奧之理的極點。
60 般（bō波）若：佛教術(shù)語，一般譯為“智慧”，但指用以領(lǐng)會佛教唯心主義“道體”的精神力量。晉代佛徒僧肇的《般若無知論》，反復(fù)強調(diào)“實而不有，虛而不實”、“非有非無，非實非虛”、“用即寂，寂即用”等（見《全晉文》卷一六四）；劉勰既反對“崇有”，也反對“貴無”，正是從這種唯心主義的佛教觀點出發(fā)。絕境：即晉僧慧遠在《沙門不敬王者論》中說的“冥神絕境”（見《全晉文》卷一六一），指無思無欲，無所愛惜的一種思想境界。
61 逮（dài代）：到，及。江左：長江下游一帶，這里指東晉。
62 前緒：前代余緒。緒：端緒。
63 張衡：字平子，東漢著名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蹲I世》：張衡的《譏世論》，今不存。
64 韻：風(fēng)韻，這里指風(fēng)格。俳（pái排）：嘲戲。
65 孔融：字文舉，漢末作家?！缎⒘罚嚎兹诘摹缎⒘摗方癫淮?。
66 曹植：字子建，三國時魏國文學(xué)家?！侗娴馈罚翰苤灿小侗娴勒摗?，見《續(xù)古文苑》卷九。
67 已：止。
?。ǘ?br />
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1，追于無形2，跡堅求通3，鉤深取極4；乃百慮之筌蹄5，萬事之權(quán)衡也6。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7；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8，貴能破理9：斤利者10，越理而橫斷；辭辨者11，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如妄12。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13，安可以曲論哉？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14，總會是同15。若秦延君之注“堯典”16，十余萬字17；朱普之解《尚書》18，三十萬言19。所以通人惡煩20，羞學(xué)章句21。若毛公之訓(xùn)《詩》22，安國之傳《書》23，鄭君之釋《禮》24，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25，可為式矣26。
〔譯文〕
考察“論”這種文體，主要是用以把是非辨別清楚。不僅對具體問題進行透徹地研討，并深入追究抽象的道理；要把論述的難點攻破鉆通，深入挖出理論的終極。論著是表達各種思考的工具，用以對萬事萬物進行衡量。所以，道理要講得全面而通達，避免寫得支離破碎；必須做到思想和道理統(tǒng)一，把論點組織嚴密，沒有漏洞；文辭和思想密切結(jié)合，使論敵無懈可擊：這就是寫論文的基本要點。因此，寫論文和劈木柴一樣，以正好破開木柴的紋理為貴。如果斧子太銳利，就會超出紋理把木柴砍斷；巧于文辭的人，違反正理而勉強把道理說通，文辭上看起來雖然巧妙，但檢查實際情形，就會發(fā)現(xiàn)是虛妄的。只有有才德的人，能用正當?shù)牡览韥碚f服天下之人的心意，怎么可以講歪道理呢？至于注釋經(jīng)典的文字，是把論述分散在注釋中，這種碎雜的注釋雖有別于論文，但會總起來就和論文相同了。不過像秦延君注《尚書·堯典》的“堯典”二字，就用了十多萬字；朱普注《尚書》，用了三十萬言；這就為通達的學(xué)者所厭煩，而恥于從事煩瑣的章句之學(xué)了。如毛亨的《毛詩詁訓(xùn)傳》、孔安國的《尚書傳》、鄭玄的《三禮注》、王弼的《周易注》等，其傳注都簡要明暢，這些可算是注經(jīng)的典范了。
〔注釋〕
1 窮：盡，極力。有數(shù)：和下句“無形”相對，指具體的、有形的?！抖Y記·表記》：“仁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笔瑁骸叭视袛?shù)者，行仁之道有度數(shù)多少也?！匀视袛?shù)，則義亦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則仁亦有長短小大，互言之也。”
2 無形：指抽象的。
3 跡堅：《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鉆堅”，譯文據(jù)“鉆堅”，即攻堅之意。
4 鉤深：《周易·系辭上》中有“鉤深致遠”的說法，疏曰：“物在深處，能鉤取之?！便^：取。
5 筌（quán全）蹄：指工具。筌：捕魚的竹籠。蹄：捕兔的器具。
6 權(quán)衡：衡量，評價。權(quán)：秤錘。衡：秤桿。
7 彌縫：補合，這里指論述組織嚴密。隙：孔穴，漏洞。
8 析：破木。薪：木柴。
9 理：指木柴的紋理。
10 斤：斧子。
11 辨：同“辯”，指巧于言辭。
12 檢跡：考察實際。如：《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知”，譯文據(jù)“知”字。
13 “唯君子”句：這是借用《周易·同人》中的彖（tuàn團去）辭：“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孔穎達疏：“唯君子之人于同（團聚）人之時，能以正道能達天下之志。”劉勰借指論者應(yīng)以正當?shù)牡览碚f服天下的人。
14 雜：碎雜，指注釋文字不是一個整體。
15 總會是同：劉勰認為分散零碎的注釋文字，會總起來也和論文相同。
16 秦延君：名恭，西漢學(xué)者。堯典：《尚書》中有《堯典》篇，這里是指作為篇名的“堯典”二字。
17 十余萬字：漢代桓譚在《新論》中說：“秦近（“延”字之誤）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說，至十余萬言?！保ㄒ姟稘h書·藝文志》注引）
18 朱普：字公文，西漢學(xué)者。
19 三十萬言：《后漢書·桓郁傳》中說，桓榮（郁父）所受朱普對《尚書》的解說是四十萬言。
20 通人：通達古今的學(xué)者。
21 章句：解釋經(jīng)典的章節(jié)句讀。
22 毛公：指毛亨，西漢學(xué)者，相傳他曾注解《詩經(jīng)》。訓(xùn)：解釋文字意義?！对姟罚褐浮对娊?jīng)》。
23 安國：指孔安國，字子國，西漢學(xué)者。曾給《尚書》作注。不過劉勰所看到的孔傳《尚書》是后人偽托的。《書》：指《尚書》。
24 鄭君：指鄭玄，字康成，東漢經(jīng)學(xué)家?！抖Y》：這里指《周禮》、《儀禮》、《禮記》。
25 要約：簡練。
26 式：法式，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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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者，悅也。兌為口舌1，故言咨悅懌2；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3。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4，太公以辨釣興周5；及燭武行而紓鄭6，端木出而存魯7，亦其美也。暨戰(zhàn)國爭雄8，辨士云踴9；從橫參謀10，長短角勢11；《轉(zhuǎn)丸》騁其巧辭12，《飛鉗》伏其精術(shù)13；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寶14，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15，五都隱賑而封16。至漢定秦、楚17，辨士弭節(jié)18，酈君既斃于齊鑊19，蒯子幾入乎漢鼎20。雖復(fù)陸賈籍甚21，張釋傅會22，杜欽文辨23，樓護唇舌24，頡頏萬乘之階25，抵噓公卿之席26；并順風(fēng)以托勢，莫能逆波而溯洄矣27。夫說貴撫會28，弛張相隨29，不專緩頰30，亦在刀筆31。范雎之言事32，李斯之止逐客33，并煩情入機34，動言中務(wù)35；雖批逆鱗36，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至于鄒陽之說吳、梁37，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38。敬通之說鮑、鄧39，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而罕遇也40。
〔譯文〕
所謂“說”，就是喜悅；“說”字從“兌”，《周易》中的《兌卦》象征口舌，所以說話應(yīng)該令人喜悅。但過分追求討人喜悅，就必然是虛假的；所以，虞舜曾驚震讒言太多。自來善說的人，如商代伊尹用烹調(diào)方法來說明如何把殷商治理強大，周初呂望用釣魚的道理來說明怎樣使周代興盛；以及春秋時期鄭國燭之武說服秦國退后，因而解救了鄭國的危亡；魯國的端木賜說服齊國轉(zhuǎn)攻吳國，因而保存了魯國等：這些都是說辭中較好的。到了戰(zhàn)國時期，七國爭雄，游說之士風(fēng)起云涌；他們用合縱、連橫之說參與謀劃，用紛壇復(fù)雜的計策來爭奪權(quán)勢，用圓轉(zhuǎn)如彈丸的方法來施展其巧妙的辯辭，或用首先飛揚聲譽以引出對方的論點，然后加以鉗伏的妙術(shù)。戰(zhàn)國時毛遂一人的辯辭，比傳國之寶的鐘鼎還貴重，他的一張嘴唇，勝過百萬雄獅；蘇秦佩帶著六國的一大串相印，張儀被封贈五座富饒的城市。到漢代平定秦、楚之后，辯士們的活動逐漸停止。漢代的少數(shù)說客，如酈食其被齊王田廣所烹殺，蒯通也幾乎被投入劉邦的湯鍋。即使還有陸賈頗負盛譽，張釋之的附會時事，杜欽的文辭辨析，樓護以唇舌鋒利稱著，他們都活動于帝王的玉階之前，戲談于王公大人的坐席之間；但都不過看風(fēng)駛舵，迎合趨勢，已沒有人能逆流而上以扭轉(zhuǎn)大局了?！罢f”貴在合于時機，或緩或急，靈活運用，不僅僅是婉言陳說，也要書寫成文。如戰(zhàn)國時范睢的《獻書昭王》，要求進言獻策；秦代李斯的《上秦始皇書》，諫阻驅(qū)逐客卿；都循著情理而深入機要，言辭動聽而切中要務(wù)；雖然觸及帝王的某些險要問題，卻能功業(yè)告成，計議符合，這就是向帝王上書方面善于陳說的了。此外，如西漢鄒陽上書吳王和梁王，比喻巧妙而道理恰當，所以，雖有危險卻無罪過。又如東漢馮衍進說于鮑永和鄧禹，所講之事既不緊迫而又文辭繁多，所以雖然多次陳政言事，卻很少有人重用他。
〔注釋〕
1 兌（duì對）：《周易》中六十四卦之一?！吨芤住ふf卦》中說：“兌……為口舌?！币鉃椤皟丁笔强谏嗟南笳?。
2 咨：當作“資”，憑借的意思。懌（yì意）：喜悅。
3 舜驚讒說：《尚書·舜典》中說，因為讒言太多，舜深感驚震。讒：毀害好人的話。
4 伊尹：名摯，商初的政治家。論味：《呂氏春秋·本味》中講到，伊尹曾用烹調(diào)方法作比喻，啟發(fā)商湯治好國家。?。号d盛。
5 太公：即呂望，周代開國功臣。辨釣：傳為呂望所寫《六韜·文師》篇講到，呂望曾用釣魚的道理向周文王比喻治理國家的方法。
6 燭武：即燭之武，春秋時鄭國的大夫?！蹲髠鳌べ夜辍份d，在晉國和奏國圍困鄭國的時候，鄭文公派燭之武去說服秦穆公，不要消滅鄭國。紓（shū書）：解除。
7 端木：指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姓端木，名賜?！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份d：春秋時齊國田常（《左傳》作陳恒）出兵攻打魯國，子貢前往說服田常轉(zhuǎn)攻吳國，保全了魯國。
8 暨（jì計）：及，到。
9 辨士：指戰(zhàn)國時游說各國的策士。云踴：即云涌?！妒吠āぱ哉Z》：“戰(zhàn)國虎爭，馳說云涌?！?br /> 10 從（zòng縱）橫：戰(zhàn)國時期兩種對立的斗爭策略。蘇秦主張聯(lián)合六國抗秦，叫做“合縱”；張儀主張各國與秦和好，叫做“連橫”。從：同縱。
11 長短：《戰(zhàn)國策》一名《長短》，這里指眾說紛紜。角：競爭。
12 《轉(zhuǎn)丸》：《鬼谷子》中的一篇，已佚。
13 《飛鉗》：《鬼谷子》中的一篇，陶宏景注：“飛，謂作聲譽以飛揚之；鉗，謂牽持緘束令不得脫也?！薄掇D(zhuǎn)丸》和《飛鉗》在這里均指辯說的方法技巧。
14 九鼎：傳為夏禹所鑄（見《史記·封禪書》）?！妒酚洝て皆袀鳌份d：平原君趙勝說：“毛先生（趙勝門客毛遂）一至楚，而使趙（國）重于九鼎大呂（大鐘），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br /> 15 六印磊落：蔡邕《釋海》：“連衡者六印磊落?！保ā度鬂h文》卷七十三）六印：蘇秦曾佩六國相印。磊落：指相印眾多的樣子。
16 五都：《史記·張儀列傳》載，“秦惠王封儀五邑”。隱賑（zhèn震）：即殷軫，富足的意思。
17 楚：楚霸王項羽。
18 弭（mǐ米）節(jié)：停止不前，弭：止，息。
19 酈（lì力）君：指酈食其（yìjī意機），漢初說客。《史記·酈食其列傳》說：“酈生常為說客，馳使諸侯。”后來說服齊王田廣歸漢，田廣已撤掉拒漢守兵，適逢漢將韓信為爭功而襲齊，田廣以為酈食其與韓信通謀，使用湯鍋煮死酈食其。鑊（huò或）：鍋，這里指鑊烹，古代一種酷刑。
20 蒯（kuǎi快上）子：指蒯通，漢初辯士。曾勸韓信背叛劉邦，劉邦抓到蒯通時，打算烹殺他，后又放了。
21 陸賈：漢初辯士。籍甚：盛多，這里指聲名之盛。
22 張釋：即張釋之，字季，西漢文帝時的官吏。傅會：《漢書·爰盎（àng昂去）傳贊》：“盎雖不好學(xué)，亦善傅會?！弊ⅲ骸皬堦淘唬阂蛞烁抵鴷现??！备担阂嘧鳌案健薄＿@里指依附時事的言辭?！妒酚洝堘屩袀鳌氛f。張釋之做官十年未得升遷，后見文帝，“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而漢所以興者。久之，文帝稱善，乃拜釋之為謁者仆射”。
23 杜欽：字子夏，西漢大將軍王鳳的幕僚。《漢書·杜周傳（附欽）》中說，杜欽常常說服王鳳用其策謀而“補過將美”?！度珴h文》卷三十一輯其《說王鳳》等八篇。
24 樓護：字君卿，西漢末年辯士?！稘h書·游俠傳》說他“為人短小精辯”，當時長安有“樓君卿唇舌”之稱。
25 頡頏（xiéhàng斜杭）：鳥飛上下的樣子。萬乘：指帝王。
26 抵噓：即詆（dǐ底）戲，挖苦、嘲笑的意思。公卿：封建社會的高級官吏。
27 溯洄（sùhuí素回）：逆流而上。
28 撫會：順著時機。撫：循。會：運會，際會。范文瀾注：“猶言合機。”即下文所說“順情入機”。
29 弛張：松弛和緊張，指陳說的緩和與緊湊。
30 緩頰（jiá家陽平）：婉言陳說的意思。頰：臉的兩旁。
31 刀筆：古代書寫在竹簡上，用筆寫，用刀削誤。這里指書寫，即下面說的“上書”。
32 范雎（jū居）：字叔，戰(zhàn)國時辯士。他由魏國潛逃到秦國，但秦昭王長期不見他。范雎作《獻書昭王》（載《戰(zhàn)國策·秦策三》），秦昭王才召見并開始重用他。
33 李斯：秦代政治家，止逐客：有人向秦始皇建議驅(qū)逐外來政客，李斯作《上秦始皇書》（即《諫逐客書》）諫阻。書載《史記·李斯列傳》。
34 煩情：當作“順情”。機：時機。本書《總術(shù)》篇說：“因時順機?！?br /> 35 務(wù)：機務(wù)，要務(wù)。
36 批：觸。逆鱗：相傳龍的喉下有逆鱗，觸動了它就要殺人。這里比喻向帝王進言的危險之處?！俄n非子·說難》中說：“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觸）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37 鄒陽：西漢作家。吳：指吳王劉濞（bì閉）。漢景帝時，鄒陽仕吳，劉濞陰謀造反，鄒陽有《上吳王書》勸阻。梁：指梁孝王劉武。鄒陽勸劉濞的意見不用，便轉(zhuǎn)仕劉武，又受讒言而下獄。鄒陽以《獄中上書自明》獲釋，并被劉武待為上賓。以上兩書均載《漢書·鄒陽傳》。
38 咎（jiù舊）：罪過。
39 敬通：馮衍的字。他是東漢初年作家。鮑：鮑永，東漢初將軍。馮衍有《計說鮑永》，載《后漢書·馮衍傳》。鄧：鄧禹，東漢初將軍。馮衍有《說鄧禹書》，文殘，見《全后漢文》卷二十。
40 騁：施展其才能，指上書進言。罕：少。遇：待，優(yōu)遇?！逗鬂h書·馮衍傳》中講到：“帝怨衍等不時至，……而衍獨見黜（chù觸）?！瘪T衍的不得志，原因很多，而王莽之亂后投奔光武帝劉秀較晚是一個主要原因。劉勰認為他因進說“事緩而文繁”，所以不遇，是夸大了辯說的作用?！ 。ㄋ模?br />
凡說之樞要1，必使時利而義貞2，進有契于成務(wù)3，退無阻于榮身。自非譎敵4，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5，飛文敏以濟辭6，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
〔譯文〕
說理文的關(guān)鍵，是必須使之有利于時政而又意義正當；既要有助于政務(wù)的完成，又要不妨害自己的榮顯。除了欺騙敵人，就應(yīng)該講得忠誠可信。要把真心誠意的話獻給主上，用敏銳的文思來完成說辭，這就是“說”的基本特點?？墒?，陸機的《文賦》卻說：“說”的特點是表達明顯而進行欺騙。這是什么話呢？ 〔注釋〕
1 樞（shū梳）：門窗的轉(zhuǎn)軸，這里比喻關(guān)鍵性的東西。
2 貞：正。
3 契：投合。
4 譎（jué決）：欺騙。
5 披肝膽：表示至誠。
6 文敏：文思敏銳。濟：成。
7 陸氏：指西晉陸機，這里指他在《文賦》中對“說”的解釋。煒曄（wěiyè委夜）：光彩鮮明。誑（kuáng狂）：欺騙。
?。ㄎ澹?br />
贊曰：理形于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1，致遠方寸2。陰陽莫貳3，鬼神靡遁4。說爾飛鉗，呼吸沮勸5。
〔譯文〕
總之，道理通過語言來表達，把道理陳述出來就成為“論”。論說之詞可以深究天地間的至理，說服天下人的心意。即使抽象的陰陽變化之理，也要說得令人不疑；秘奧的鬼神之道，也同樣不能隱避。用“飛鉗”等精妙的方法來說服對方，能夠很快就發(fā)生阻止或勸進的實際效力。
〔注釋〕
1 人天：人間天上，指天地間的至理。
2 致遠方寸：即上面所說“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的意思。方寸：心。
3 陰陽：天地間的陰陽之氣，這里指前面所說“追于無形”的抽象道理。貳：疑惑。
4 靡：無。遁：隱避。以上兩句都是喻指論說文的效力。
5 呼吸：一呼一吸之間，指時間的短暫。沮（jǔ舉）勸：《韓非子·八經(jīng)》：“明誹譽以勸沮?！眲窬诨蚓趧?，都是勉勵和阻止的意思。這里也是指論說文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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