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三十八章。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庇H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所謂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也。公孫丑曰:“何謂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fù)之,恐不能勝,故驅(qū)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绷夯萃跻韵拢献哟疝o也。糜爛其民,使之戰(zhàn)斗,糜爛其血肉也。復(fù)之,復(fù)戰(zhàn)也。子弟,謂太子申也。以土地之故及其民,以民之故及其子,皆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此承前篇之末三章之意,言仁人之恩,自內(nèi)及外;不仁之禍,由疏逮親。
孟子曰:“春秋無義戰(zhàn)。彼善于此,則有之矣。春秋每書諸侯戰(zhàn)伐之事,必加譏貶,以著其擅興之罪,無有以為合于義而許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則有之,如召陵之師之類是也。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闭?,所以正人也。諸侯有罪,則天子討而正之,此春秋所以無義戰(zhàn)也。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程子曰:“載事之辭,容有重稱而過其實(shí)者,學(xué)者當(dāng)識(shí)其義而已;茍執(zhí)于辭,則時(shí)或有害于義,不如無書之愈也。”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武成,周書篇名,武王伐紂歸而記事之書也。策,竹簡也。取其二三策之言,其余不可盡信也。程子曰:“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杵,舂杵也?;蜃鼷u,楯也。武成言武王伐紂,紂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則其不可信者。然書本意,乃謂商人自相殺,非謂武王殺之也。孟子之設(shè)是言,懼后世之惑,且長不仁之心耳。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zhàn)。’大罪也。陳,去聲。制行伍曰陳,交兵曰戰(zhàn)。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好,去聲。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后我?’此引湯之事以明之,解見前篇。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兩,去聲。賁,音奔。又以武王之事明之也。兩,車數(shù),一車兩輪也。千,書序作百。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書太誓文與此小異。孟子之意當(dāng)云:王謂商人曰:無畏我也。我來伐紂,本為安寧汝,非敵商之百姓也。于是商人稽首至地,如角之崩也。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zhàn)?”焉,于虔反。民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來正己之國也。
孟子曰:“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币显唬骸耙?guī)矩,法度可告者也。巧則在其人,雖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蓋下學(xué)可以言傳,上達(dá)必由心悟,莊周所論斲輪之意蓋如此?!?孟子曰:“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飯,上聲。糗,去久反。茹,音汝。袗,之忍反。果,說文作婐,烏果反。飯,食也。糗,干糒也。茹,亦食也。袗,畫衣也。二女,堯二女也。果,女侍也。言圣人之心,不以貧賤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貴而有動(dòng)于中,隨遇而安,無預(yù)于己,所性分定故也。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dú)⑷擞H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閑耳?!遍e,去聲。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為而感發(fā)也。一閑者,我往彼來,閑一人耳,其實(shí)與自害其親無異也。范氏曰:“知此則愛敬人之親,人亦愛敬其親矣?!?孟子曰:“古之為關(guān)也,將以御暴。譏察非常。今之為關(guān)也,將以為暴?!闭鞫惓鋈搿7妒显唬骸肮胖呤惨?,后世或收大半之稅,此以賦斂為暴也。文王之囿,與民同之;齊宣王之囿,為阱國中,此以園囿為暴也。后世為暴,不止于關(guān),若使孟子用于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類,皆不終日而改也?!?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鄙聿恍械勒?,以行言之。不行者,道不行也。使人不以道者,以事言之。不能行者,令不行也。
孟子曰:“周于利者,兇年不能殺;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亂?!敝?,足也,言積之厚則用有余。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茍非其人,簞食豆羹見于色?!焙?、乘、食,皆去聲。見,音現(xiàn)。好名之人,矯情干譽(yù),是以能讓千乘之國;然若本非能輕富貴之人,則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覺其真情之發(fā)見矣。蓋觀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見其所安之實(shí)也。
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仗摚匀魺o人然。無禮義,則上下亂。禮義,所以辨上下,定民志。無政事,則財(cái)用不足?!鄙疅o道,取之無度,用之無節(jié)故也。尹氏曰:“三者以仁賢為本。無仁賢,則禮義政事,處之皆不以其道矣?!?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毖圆蝗手?,騁其私智,可以盜千乘之國,而不可以得丘民之心。鄒氏曰:“自秦以來,不仁而得天下者有矣;然皆一再傳而失之,猶不得也。所謂得天下者,必如三代而后可?!?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社,土神。稷,谷神。建國則立壇壝以祀之。蓋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輕重如此。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賤也。然得其心,則天下歸之。天子至尊貴也,而得其心者,不過為諸侯耳,是民為重也。諸侯危社稷,則變置。諸侯無道,將使社稷為人所滅,則當(dāng)更立賢君,是君輕于社稷也。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shí),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笔?,音成。祭祀不失禮,而土谷之神不能為民御災(zāi)捍患,則毀其壇壝而更置之,亦年不順成,八蠟不通之意,是社稷雖重于君而輕于民也。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薄夫敦,鄙夫?qū)挕^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況于親炙之者乎?”興起,感動(dòng)奮發(fā)也。親炙,親近而熏炙之也,余見前篇。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比收?,人之所以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謂道者也。程子曰:“中庸所謂率性之謂道是也?!被蛟弧巴鈬荆艘仓?,有‘義也者宜也,禮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實(shí)也’,凡二十字?!苯癜慈绱?,則理極分明,然未詳其是否也。
孟子曰:“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去齊,接淅而行,去他國之道也?!敝爻?。
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陳蔡之閑,無上下之交也。”君子,孔子也。厄,與?同,君臣皆惡,無所與交也。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焙?,音陌。趙氏曰:“貉姓,稽名,為眾口所訕?!崩?,賴也。今按漢書無俚,方言亦訓(xùn)賴。孟子曰:“無傷也。士憎茲多口。趙氏曰:“為士者,益多為眾口所訕?!卑创藙t憎當(dāng)從土,今本皆從心,蓋傳寫之誤。詩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孔子也?!敛婚遑蕬C,亦不隕厥問?!耐跻??!痹娳L(fēng)柏舟,及大雅綿之篇也。悄悄,憂貌。慍,怒也。本言衛(wèi)之仁人見怒于群小。孟子以為孔子之事,可以當(dāng)之。肆,發(fā)語辭。隕,墜也。問,聲問也。本言太王事昆夷,雖不能殄絕其慍怒,亦不自墜其聲問之美。孟子以為文王之事,可以當(dāng)之。尹氏曰:“言人顧自處如何,盡其在我者而已?!?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昭昭,明也?;杌瑁溡?。尹氏曰:“大學(xué)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國家,其有不順者寡矣?!?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閑,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閑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苯?,音戛。徑,小路也。蹊,人行處也。介然,倏然之頃也。用,由也。路,大路也。為閑,少頃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義之心,不可少有閑斷也。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鄙?,加尚也。豐氏曰:“言禹之樂,過于文王之樂?!泵献釉唬骸昂我匝灾??”曰:“以追蠡?!弊罚舳?。蠡,音禮。豐氏曰:“追,鐘紐也。周禮所謂旋蟲是也。蠡者,嚙木蟲也。言禹時(shí)鐘在者,鐘紐如蟲嚙而欲絕,蓋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鐘不然,是以知禹之樂過于文王之樂也?!痹唬骸笆寝勺阍眨砍情T之軌,兩馬之力與?”與,平聲。豐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軌,車轍跡也。兩馬,一車所駕也。城中之涂容九軌,車可散行,故其轍跡淺;城門惟容一車,車皆由之,故其轍跡深。蓋日久車多所致,非一車兩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余年,故鐘久而紐絕;文王之鐘,則未久而紐全,不可以此而議優(yōu)劣也?!贝苏挛牧x本不可曉,舊說相承如此,而豐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復(fù)為發(fā)棠,殆不可復(fù)?!睆?fù),扶又反。先時(shí)齊國嘗饑,孟子勸王發(fā)棠邑之倉,以振貧窮。至此又饑,陳臻問言齊人望孟子復(fù)勸王發(fā)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⒇?fù)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笔謭?zhí)曰搏。卒為善士,后能改行為善也。之,適也。負(fù),依也。山曲曰嵎。攖,觸也。笑之,笑其不知止也。疑此時(shí)齊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將去矣,故其言如此。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則是命也。不可謂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庇薨矗翰荒芙匀缙湓福恢篂樨氋v。蓋雖富貴之極,亦有品節(jié)限制,則是亦有命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程子曰:“仁義禮智天道,在人則賦于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xué)而盡,故不謂之命也。”張子曰:“晏嬰智矣,而不知仲尼。是非命邪?”愚按:所稟者厚而清,則其仁之于父子也至,義之于君臣也盡,禮之于賓主也恭,智之于賢否也哲,圣人之于天道也,無不吻合而純亦不已焉。薄而濁,則反是,是皆所謂命也?;蛟弧罢摺碑?dāng)作否,“人”衍字,更詳之。愚聞之師曰:“此二條者,皆性之所有而命于天者也。然世之人,以前五者為性,雖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為命,一有不至,則不復(fù)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處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張子所謂‘養(yǎng)則付命于天,道則責(zé)成于己’。其言約而盡矣。”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壁w氏曰:“浩生,姓;不害,名,齊人也?!薄昂沃^善?何謂信?”不害問也。曰:“可欲之謂善,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惡者必可惡。其為人也,可欲而不可惡,則可謂善人矣。有諸己之謂信。凡所謂善,皆實(shí)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張子曰:“志仁無惡之謂善,誠善于身之謂信?!背鋵?shí)之謂美,力行其善,至于充滿而積實(shí),則美在其中而無待于外矣。充實(shí)而有光輝之謂大,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則德業(yè)至盛而不可加矣。大而化之之謂圣,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無復(fù)可見之跡,則不思不勉、從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為矣。張子曰:“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在熟之而已矣?!笔ザ豢芍^神。程子曰:“圣不可知,謂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測。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睒氛?,二之中,四之下也?!鄙w在善信之閑,觀其從于子敖,則其有諸己者或未實(shí)也。張子曰:“顏淵、樂正子皆知好仁矣。樂正子志仁無惡而不致于學(xué),所以但為善人信人而已;顏?zhàn)雍脤W(xué)不倦,合仁與智,具體圣人,獨(dú)未至圣人之止耳?!背套釉唬骸笆恐y者,在有諸己而已。能有諸己,則居之安,資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馴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則能不受變于俗者鮮矣?!币显唬骸白钥捎?,至于圣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擴(kuò)充之至于神,則不可得而名矣?!?孟子曰:“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歸,斯受之而已矣。墨氏務(wù)外而不情,楊氏太簡而近實(shí),故其反正之漸,大略如此。歸斯受之者,憫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狈烹?,放逸之豕豚也。苙,闌也。招,罥也,羈其足也。言彼既來歸,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此章見圣賢之于異端,距之甚嚴(yán),而于其來歸,待之甚恕。距之嚴(yán),故人知彼說之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義之盡也。
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闭髻x之法,歲有常數(shù),然布縷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當(dāng)各以其時(shí);若幷取之,則民力有所不堪矣。今兩稅三限之法,亦此意也。尹氏曰“言民為邦本,取之無度,則其國危矣?!?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币显唬骸把詫毜闷鋵氄甙?,寶失其寶者危。”
盆成括仕于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迸璩桑?;括,名也。恃才妄作,所以取禍。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設(shè)使幸而獲免,孟子之言猶信也?!?孟子之滕,館于上宮。有業(yè)屨于牖上,館人求之弗得。館,舍也。上宮,別宮名。業(yè)屨,織之有次業(yè)而未成者,蓋館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也?”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曰:“殆非也。夫子之設(shè)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距。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睆摹?,并去聲。與,平聲。夫子,如字,舊讀為扶余者非?;騿栔?,問于孟子也。廋,匿也。言子之從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從者固不為竊屨而來,但夫子設(shè)置科條以待學(xué)者,茍以向道之心而來,則受之耳,雖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門人取其言,有合于圣賢之指,故記之。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dá)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dá)之于其所為,義也。惻隱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為,此仁義之端也。然以氣質(zhì)之偏、物欲之蔽,則于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達(dá)之于所不能,則無非仁義矣。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踰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勝,平聲。充,滿也。穿,穿穴;踰,踰墻,皆為盜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達(dá)于所忍,則能滿其無欲害人之心,而無不仁矣;能推其所不為,以達(dá)于所為,則能滿其無穿踰之心,而無不義矣。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shí),無所往而不為義也。此申說上文充無穿踰之心之意也。蓋爾汝人所輕賤之稱,人雖或有所貪昧隱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慚忿而不肯受之之實(shí)。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滿無所虧缺,則無適而非義矣。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踰之類也?!憋?,音忝。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餂,即此意也。便佞隱默,皆有意探取于人,是亦穿踰之類。然其事隱微,人所易忽,故特舉以見例。明必推無穿踰之心,以達(dá)于此而悉去之,然后為能充其無穿踰之心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遠(yuǎn)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施,去聲。古人視不下于帶,則帶之上,乃目前常見至近之處也。舉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為言近而指遠(yuǎn)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此所謂守約而施博也。人病舍其田而蕓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舍,音舍。此言不守約而務(wù)博施之病。
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性者,得全于天,無所污壞,不假修為,圣之至也。反之者,修為以復(fù)其性,而至于圣人也。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語,蓋自孟子發(fā)之?!眳问显唬骸盁o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于無意,復(fù)性者也。堯舜不失其性,湯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則一也?!眲?dòng)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經(jīng)德不回,非以干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中、為、行,并去聲。細(xì)微曲折,無不中禮,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于中也。經(jīng),常也?;兀?。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為之也,皆圣人之事,性之之德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狈ㄕ撸炖碇?dāng)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兇禍福有所不計(jì),蓋雖未至于自然,而已非有所為而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謂“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jì)其功”,正此意也。程子曰:“動(dòng)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意也?!眳问显唬骸胺ㄓ纱肆?,命由此出,圣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圣人性之,君子所以復(fù)其性也。”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說,音稅。藐,音眇。趙氏曰:“大人,當(dāng)時(shí)尊貴者也。藐,輕之也。巍巍,富貴高顯之貌。藐焉而不畏之,則志意舒展,言語得盡也?!碧酶邤?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qū)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榱,楚危反。般,音盤。樂,音洛。乘,去聲。榱,桷也。題,頭也。食前方丈,饌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也。此皆其所謂巍巍然者,我雖得志,有所不為,而所守者皆古圣賢之法,則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楊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長,方人之短,猶有此等氣象,在孔子則無此矣?!?孟子曰:“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庇缈诒嵌克闹е?,雖人之所不能無,然多而不節(jié),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學(xué)者所當(dāng)深戒也。程子曰:“所欲不必沈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曾皙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羊棗,實(shí)小黑而圓,又謂之羊矢棗。曾子以父嗜之,父歿之后,食必思親,故不忍食也。公孫丑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曰:“膾炙哉!”公孫丑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dú)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dú)也?!比饴櫠兄疄槟挕V?,炙肉也。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jìn)取,不忘其初?!鬃釉陉?,何思魯之狂士?”盍,何不也??窈啠^志大而略于事。進(jìn)取,謂求望高遠(yuǎn)。不忘其初,謂不能改其舊也。此語與論語小異。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jìn)取,獧者有所不為也’??鬃迂M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豹?,音絹。不得中道,至有所不為,據(jù)論語亦孔子之言。然則孔子字下當(dāng)有曰字。論語道作行,獧作狷。有所不為者,知恥自好,不為不善之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以下,孟子言也?!案覇柡稳缢箍芍^狂矣?”萬章問。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鼻購?,名牢,字子張。子桑戶死,琴張臨其喪而歌。事見莊子。雖未必盡然,要必有近似者。曾皙見前篇。季武子死,曾皙倚其門而歌,事見檀弓。又言志異乎三子者之撰,事見論語。牧皮,未詳“何以謂之狂也?”萬章問。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嘐,火交反。行,去聲。嘐嘐,志大言大也。重言古之人,見其動(dòng)輒稱之,不一稱而已也。夷,平也。掩,覆也。言平考其行,則不能覆其言也。程子曰:“曾皙言志,而夫子與之。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謂狂也?!笨裾哂植豢傻茫貌恍疾粷嵵慷c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此因上文所引,遂解所以思得獧者之意??瘢兄菊咭?;獧,有守者也。有志者能進(jìn)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屑,潔也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xiāng)原乎!鄉(xiāng)原,德之賊也。’”曰:“何如斯可謂之鄉(xiāng)原矣?”鄉(xiāng)人,非有識(shí)者。原,與愿同。荀子“原愨”,字皆讀作愿,謂謹(jǐn)愿之人也。故鄉(xiāng)里所謂愿人,謂之鄉(xiāng)原。孔子以其似德而非德,故以為德之賊。過門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見親就為幸,深惡而痛絕之也。萬章又引孔子之言而問也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幦幻挠谑酪舱?,是鄉(xiāng)原也?!毙?,去聲。踽,其禹反。閹,音奄。踽踽,獨(dú)行不進(jìn)之貌。涼涼,薄也,不見親厚于人也。鄉(xiāng)原譏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稱古人邪?又譏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涼涼,無所親厚哉?人既生于此世,則但當(dāng)為此世之人,使當(dāng)世之人皆以為善則可矣,此鄉(xiāng)原之志也。閹,如奄人之奄,閉藏之意也。媚,求悅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閉藏,以求親媚于世,是鄉(xiāng)原之行也。萬子曰:“一鄉(xiāng)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原,亦謹(jǐn)厚之稱,而孔子以為德之賊,故萬章疑之。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呂侍講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則無可舉,欲刺之則無可刺也。”流俗者,風(fēng)俗頹靡,如水之下流,眾莫不然也。污,濁也。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潔而似廉潔??鬃釉唬骸異核贫钦撸簮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xiāng)原,恐其亂德也?!瘣海ヂ?。莠,音有。孟子又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莠,似苗之草也。佞,才智之稱,其言似義而非義也。利口,多言而不實(shí)者也。鄭聲,淫樂也。樂,正樂也。紫,閑色。朱,正色也。鄉(xiāng)原不狂不獧,人皆以為善,有似乎中道而實(shí)非也,故恐其亂德。君子反經(jīng)而已矣。經(jīng)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狈?,復(fù)也。經(jīng),常也,萬世不易之常道也。興,興起于善也。邪慝,如鄉(xiāng)原之屬是也。世衰道微,大經(jīng)不正,故人人得為異說以濟(jì)其私,而邪慝幷起,不可勝正,君子于此,亦復(fù)其常道而已。常道既復(fù),則民興于善,而是非明白,無所回互,雖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尹氏曰:“君子取夫狂獧者,蓋以狂者志大而可與進(jìn)道,獧者有所不為,而可與有為也。所惡于鄉(xiāng)原,而欲痛絕之者,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絕之之術(shù)無他焉,亦曰反經(jīng)而已矣?!?孟子曰:“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趙氏曰:“五百歲而圣人出,天道之常;然亦有遲速,不能正五百年,故言有余也?!币显唬骸爸?,謂知其道也。”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趙氏曰:“萊朱,湯賢臣?!被蛟唬骸凹粗衮骋?,為湯左相?!庇晌耐踔劣诳鬃?,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散,素亶反。散,氏;宜生,名;文王賢臣也。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shí)其大者,不賢者識(shí)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此所謂聞而知之也。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yuǎn)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绷质显唬骸懊献友钥鬃又两駮r(shí)未遠(yuǎn),鄒魯相去又近,然而已無有見而知之者矣;則五百余歲之后,又豈復(fù)有聞而知之者乎?”愚按:此言,雖若不敢自謂已得其傳,而憂后世遂失其傳,然乃所以自見其有不得辭者,而又以見夫天理民彝不可泯滅,百世之下,必將有神會(huì)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終,歷序群圣之統(tǒng),而終之以此,所以明其傳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無窮也,其指深哉!有宋元豐八年,河南程顥伯淳卒。潞公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倍涞茴U正叔序之曰:“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xué)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xué)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后;無真儒,則天下貿(mào)貿(mào)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傳之學(xué)于遺經(jīng),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圣人之道渙然復(fù)明于世。蓋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學(xué)者于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
附錄一四書章句附考序
朱子之注四書也,畢生心力于斯,臨沒前數(shù)日,猶有改筆。但其本行世早,而世之得其定本者鮮,此注本所以有異也。又有因傳寫而異者,亦未免焉。定本如大學(xué)“欲其必自慊”,后為“欲其一于善”而定也;論語“行道而有得于心”,后為“得于心而不失”而定也;此類是也。傳寫而異,如論語“衛(wèi)大夫公孫拔”,誤為公孫枝;孟子“自武丁至紂凡九世”,誤為“七世”之類耳。傳寫之誤,固注疏家之常事,若夫注是書而畢生心力于斯,沒前有改筆,則朱子之注四書也,其用心良苦,其用力獨(dú)瘁矣。
夫朱子之意,必欲精之又精,以造乎其極,亦何為也哉?立志于為圣賢,在自得躬行,而不在于注之有定本也;用以治國平天下,在體諸身,施于政,亦不在于注之有定本也;即以講論四書經(jīng)文,亦在于大本大源,而不在于一句一字之閑也。然則我子朱子之苦心瘁力于斯者,何為也哉?蓋以四子之書為兩閑至精之理,為孔門至精之文。為之注者,必至當(dāng)而不可易,乃與斯文為無所負(fù)焉耳,此子朱子之意也。況有非朱子原文,為傳寫所誤者耶?況不惟注也,經(jīng)文歷漢以來,授受既遠(yuǎn),亦不免有傳寫之誤者耶!
英自癸卯而后,困于棘闈者二十余年。此二三十年間,頗亦手不釋卷,而于朱子注之異同處,不暇詳也。未嘗不研摩于朱子文集及朱門諸子集中語錄,然于其自論注處,則置之。未嘗不涉歷于朱子儀禮經(jīng)傳通解、東發(fā)黃氏日抄,然于其中學(xué)庸注,則置之。何也?以為通經(jīng)致用之學(xué)不系此也。十三經(jīng)經(jīng)義之未通而求通者,汲汲不暇,而奚暇于此也!
慨自丁卯,英與兒志忠偕入省,未數(shù)日,母病信至,與兒偕返,已抱恨終天。自是每聞人言鄉(xiāng)試,則心痛,盡棄所業(yè),而就業(yè)名山。忠兒感予心之摧傷,亦不樂習(xí)帖括。今歲,忠遍覓借古本四書及疏釋四書之書,以求朱子章句集注最后改定本及傳寫未誤者,別錄一部,而私記考證附于后。有疑則折衷于予,然不能多得善本,予懼其折衷之猶未當(dāng),命付梓以廣其就正有道之帙。斯役也,固幼學(xué)壯行者所不屑為之之事也。鄉(xiāng)使英于屢躓場屋之年,即得所愿,則兒當(dāng)亦相從于青云之路,求所謂通經(jīng)致用之學(xué)而學(xué)焉,又奚暇為此學(xué)?乃今而英之所遇可謂窮矣,窮況及于家人,非聽兒之不自量而為此迂遠(yuǎn)也。四方諸君子見其書而教正其中之繆訛,尚其哀英之遇,而諒忠之情也夫!
嘉慶辛未重陽日,吳邑吳英序。
附錄二四書章句集注定本辨
吳邑吳英伯和氏撰
辛未夏,兒志忠學(xué)輯四書朱子注之定本,句考之而有所疑,折衷于予。此非易事也,得不盡心焉!定本句有不待辨者,有猶待辨者,有不可不辨者。
不待辨者維何?如大學(xué)誠意章“故必謹(jǐn)之于此,以審其幾焉”,為定本;其初本則曰:“慊與不慊,其幾甚微。”如此之類是也。猶待辨者維何?如大學(xué)圣經(jīng)章“欲其必自慊”,此初本,非定本;其定本則曰:“欲其一于善。”論語為政章“行道而有得于心也”,此初本,非定本;其定本則曰:“得于心而不失也?!比绱酥愂且?。不可不辨者維何?如中庸首章“蓋人知己之有性,而不知其出于天;知事之有道,而不知其由于性;知圣人之有教,而不知其因我之所固有者裁之也。故子思于此首發(fā)明之,而董子所謂道之大原出于天,亦此意也?!贝藢?shí)非定本,其定本則曰:“蓋人之所以為人,道之所以為道,圣人之所以為教,原其所自,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學(xué)者知之,則其于學(xué)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發(fā)明之,讀者所宜深體而默識(shí)也?!比绱酥愂且病?所以一為不待辨,一為猶待辨,一為不可不辨,何哉?吾蘇坊間所行之本,多從永樂大全本。相習(xí)既久,人情每安于所習(xí),而先入者常為主。誠意章“故必謹(jǐn)之于此,以審其幾焉”,凡所習(xí)坊本既與之相合矣,久而安之矣,此固宜不待辨矣。若夫圣經(jīng)章“一于善”句、為政章“得于心”句,二者雖有善本可證,又有朱子及先儒之說,然皆與坊本不合,所以猶待辨也?!吧w人之所以為人”一段,既與所習(xí)熟之坊本不合,為見聞所駭異,而善本及先儒疏釋本又但從定本而無所辨說,而又為小儒之所訾,得毋益甚其駭異?所以不可不辨也。
今試辨之:所以知“人之所以”一段之為定論者,我朝所?刻宋淳佑版大字本原自如此,即此可知其為定本而無疑矣。朱子儀禮經(jīng)傳通解全載學(xué)庸注,其于此段,亦原自如此。朱子之子敬止跋云:“先公晚歲所親定,為絕筆之書,未脫稿者八篇?!眲t歿后而書始出也。歿而始出,則學(xué)庸注豈非所改定者乎?于此又可知其為定本而無疑矣。是則此段之為定本,得斯二者,正可以決然從焉而不必有旁求矣;而況又下及納蘭氏翻刻西山真氏四書集編亦如是。集編惟學(xué)庸為真氏所手定。真氏親受業(yè)于朱子,而得其精微者也,則其手定學(xué)庸集編,安有不從最后定本而遽取未定本以茍且從事者乎?于此又益可知其為定本而無疑也。格庵趙氏四書纂疏亦如是。趙氏,其父受業(yè)于朱子之門人,故以所得于家庭者?求朱門之源委而作纂疏,又豈有不從最后定本者?于此又益可知其為定本而無疑也。東發(fā)黃氏所著日鈔,亦全載學(xué)庸注,而此段亦如是。黃氏亦淵源朱子而深有得者,日鈔皆其著作,而乃載章句,豈茍然哉?此其為定本又益可無疑也。云峰胡氏四書通,此段亦如是。自南宋至前明,為朱子注作疏解者多矣,若四書通,可謂最善,而通于此段亦如是,但惜無辨說。然以他處有辨者推之,此其為定本又益可無疑也。旁求之,復(fù)有如此,何不可決之堅(jiān)矣,而坊本則皆作“知己之有性”云云??计渚売桑瑒t惟輯釋之故:而窮究其源,則自四書附錄始也。輯釋者,元新安倪氏士毅所作也;附錄者,宋建安祝氏洙所作也。今坊本四書注,皆仍明胡氏廣永樂大全本。大全只剿襲輯釋,學(xué)庸尤無增減,雖謂永樂大全即倪氏之書可耳,其于胡氏又何責(zé)焉?故論坊本所從之緣由,不謂大全而謂輯釋也。倪氏之師,定宇陳氏櫟也。陳氏著四書發(fā)明,惟主祝氏附錄而已。倪氏惟師是從,亦惟主附錄而已。故窮究坊本所從之源,則惟在祝氏之附錄也。諸儒或多從祝氏者,只以其父諱穆,字和父,為朱子母黨,嘗受業(yè)于朱子。然跡和父所著方輿勝覽一書,則其人近于風(fēng)華淹雅,未必內(nèi)專性學(xué)者。今祝氏四書附錄雖未見其全書,而即輯釋所載引諸說以觀之,是直不知有定本,已為四書信道之矣。四書通曰:“如為政章祝本作‘有得于心’,則于改作‘得于心而不失’,祝未之見也?!蓖ㄖf有如此,仍倪氏后生不能擇善以從,而因阿其師以及祝氏。至顛倒是非,即朱子口講指畫之言,而亦弗之信焉,何其無識(shí)歟?而祝本之為非定本可以決然矣。然猶可委者,曰“源略遠(yuǎn),派亦分矣”;乃祝本之為非定本,更有即出于朱子后嗣之人之言為祝氏微辨者,即出于信從祝氏之人自呈破綻者。倪氏輯釋引陳氏四書發(fā)明之言曰:“文公適孫鑒書祝氏附錄本卷端云:‘四書元本,則以鑒向得先公晚年絕筆所更定而刊之興國者為據(jù)?!卑创苏Z:曰“元”,宗之也;曰“則以”、曰“所”、曰“者”,別有指之辭也;曰“得”,則已失也。子明題祝本也如是,則是明明謂祝本與子明所得之本不合矣,明明謂祝本非刊之興國之本矣,明明謂祝本非絕筆更定之本矣。朱子之家猶自失之而覓得之,況祝氏何從得乎?其不直告以此非定本,必自有故,不可考矣。然其辭其意則顯然也,而祝氏不達(dá)。陳氏信祝本而載之于發(fā)明,而倪氏又述之于輯釋,皆引之以為祝本重,亦未達(dá)也。又何其并皆出于鹵莽耶?而祝本之為非定本更可以決然矣。祝本如此,則其相傳以至于輯釋,亦如此矣;輯釋如此,則其脫胎于此之大全,亦如此矣;大全如此,則從大全之坊本,亦如此矣??傊恢熳痈墓P之所以然爾。
今取此段而細(xì)繹之,熟玩之,即其所以必改之旨有可得而窺見者?!叭酥詾槿?,道之所以為道”二句,渾括“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二句,不復(fù)分貼,以首節(jié)三句,原非三平列也。道從性命而來,性命從天而來?!靶薜乐^教”,即道中之事,即天命中之事也。其不曰“性之所以為性”者,以經(jīng)義系于明吾人之有道,而不系于明性也?!叭酥詾槿耍乐詾榈?,圣人之所以為教”三句,一氣追出“原其所自,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二句來,方纔略頓,使下文“學(xué)者知之,則其于學(xué)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二句,直騰而上接也?!氨居谔於鴤溆谖摇保c此章總注“本原出于天,實(shí)體備于己”恰相針對,雖總注多“不可易”、“不可離”兩層,然“不可易”即“出于天”足言之耳,“不可離”即“備于己”足言之耳,非有添出也。即此“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一句之中,亦已具有“不可易”、“不可離”之意。性、道、教無一非不可易,無一非不可離也。次節(jié)經(jīng)文,特從首節(jié)三句中所蘊(yùn)含之意抽出而顯言之,使首次二節(jié)筋絡(luò)相聯(lián)耳?!皩W(xué)者知之,則其于學(xué)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此二句正為此節(jié)經(jīng)文推原立言之所以然處,正得子思吃緊啟發(fā)后學(xué)心胸之旨。此節(jié)注要義在此,故下文“子思于此首發(fā)明之”二句,十分有力。一部中庸,其使學(xué)者知所用力自不能已之意居其半也?!白x者所宜深體而默識(shí)也”,乃是勉勵(lì)之辭。改本之精妙如此。若初本“知己之有性”云云,尚覺粗淺而未及精深,況三平列,亦依文而失旨,雖似整齊,而仍于第一句遺“命”字,于第三句遺“道”字,文亦未能盡依。董子所謂“道之大原”云云,為知言則可矣;若引來證中庸此節(jié),則為偏重“本于天”意,而未及“備于我”意,則是仍未免遺卻親切一邊意矣。定本與未定本相較,雖皆朱子之筆,而盡善與未盡善縣殊。朱子豈徒為好勞?豈樂人之取其所舍而舍其所取耶?乃輯釋反為引陳氏之言曰:“元本含蓄未盡,至定本則盡發(fā)無余蘊(yùn)?!笔谴譁\則得解而以為盡發(fā),精深則不得解而以為含蓄,似為無學(xué)。又引史氏之言曰:“‘學(xué)者知之,則其于學(xué)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不過稱贊子思勉勵(lì)學(xué)者之言,不復(fù)有所發(fā)明于經(jīng)?!笔且糟^深致遠(yuǎn)之言,僅視為稱贊而勉勵(lì),似為無見。又引陳氏之言曰:“‘知己有性’六句,義理貫通,造語瑩潔,‘所以為人’三句,未見貫通之妙。至‘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其義方始貫耳?!笔怯憣ふ戮涠鴥H乃用其批評帖括之筆,似為無知。此所以繆從祝本,而致令圣經(jīng)賢傳傳授心法之文,大儒畢生盡心力而為之以成其至粹者,千百闕其一二,故曰不可不辨也。
“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一句,四書通曰:“初本‘必自慊’,后改作‘一于善’。朱子嘗曰:‘只是一個(gè)心,便是誠;纔有兩,便自欺?!拗^易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陽一而陰二也。一則誠,二則不誠。改‘一于善’,旨哉!”通之說如此,則“一于善”為定本無疑也。誠其意者,自修之首,故提善字,以下文“致其知”句方有知為善以去惡之義,而此節(jié)后言致知先言誠意,不比下節(jié)及第六章皆承致知來也。“一于”二字,有用其力之意,正與第六章注“知為善以去其惡,則當(dāng)實(shí)用其力”,恰相針對也。若作“必自慊”,則終不如“一于善”之顯豁而縝密也。改本之勝于初本又如此,而輯釋顧乃又引陳氏之言曰:“‘一于善’,不若‘必自慊’對‘毋自欺’,只以傳語釋經(jīng)文,尤為痛快該備?!狈騻鞅踞尳?jīng),何勞挹注?以用傳釋經(jīng)為快,不如不注,而但讀傳文矣。圣經(jīng)三綱領(lǐng)猶必言善,若注自修之首而不提善字,何以反謂該備耶?“得于心而不失也”一句,四書通曰:“初改本云:‘行道而有得于心?!蟾谋驹疲骸糜谛亩皇А!T人胡泳嘗侍坐武夷亭,文公手執(zhí)扇一柄,謂泳曰:‘便如此扇,既得之而復(fù)失之,如無此扇一般。’所以解‘德’字用‘不失’字。”通之所引如此,則“不失”為最后定本無疑也。政者,正也;德者,得也。得字承上“為政”二字來。得于心者,心正也。心正而后身正,身正而后朝廷正,朝廷正而后天下正,所謂“正人之不正”者,此也。不失者,兢兢業(yè)業(yè),儆戒無虞,罔失法度也。不失,便是不已無息也。若作“行道”,則上文既言“政之為言正也,德之為言得也”,則“得于心”句正宜直接,而于此復(fù)加以“行道”二字,豈不贅乎?初本是“行道而有得于身”,次改“身”作“心”而仍未去“行道”二字者,沿古注而未能盡消镕耳。況不失,則道之行也自在其中而不待言矣。行道,則雖有得于心而未見其必不失也。最后改本之勝于初次二本又如此,而輯釋顧乃又引陳氏之言曰:“此必非末后定本,終不如‘行道而有得于心’之精當(dāng)。‘得于心而不失’,得于心者何物乎?方解德字,未到持守處,不必遽云不失。‘據(jù)于德’注‘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道得于心而不失,乃是自‘據(jù)’字上說來。況上文先云德,則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若遽云不失,則失之急。大學(xué)序謂‘本之躬行心得’,躬行即行道,心得即有得于心,參觀之而祝氏定本為尤信?!笔怯纸钥娮C。夫大學(xué)序之言躬行也,上有“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之文,下有“當(dāng)世之人”之文,故其間不得不言躬行也。若為政以德,則其所為者即其所以。所為所以,非有異時(shí),何得多添“行道”二字于其閑乎?“據(jù)于德”注之言行道也,經(jīng)文上有“志于道”之文?!皳?jù)于德”德字原根道字來,故注德字不得不言行道也。若為政以德,德字即承政字來,何必增“行道”二字,反似政在行道之外乎?中庸說到“不顯惟德”,亦此德字,何得謂方解德字,未到持守處耶?又引史氏之言曰:“定宇謂得于心者何物?此說極是。大學(xué)釋明德曰:‘所得乎天?!阋娝脤?shí)處。今但曰得于心,而不言所得之實(shí),可乎?況不失為進(jìn)德者言,為政以德是盛德,不失不足以言之。”是又繆議。不失二字即得字而足言之也。為邦章注曰:“一日不謹(jǐn)則法壞矣。”故必言不失以足之。豈盛德不可言不失耶?大學(xué)注謂“人之所得乎天”,以見德非大人所獨(dú)有;此節(jié)注不言行道,以見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而乃妄以為罅漏也而議之耶?故曰猶待辨也。
若夫誠意章注,坊本與定本合,固不待辨矣。然祝本有諸處不合定本,而獨(dú)于最后所改之誠意章“故必謹(jǐn)之于此,以審其幾焉”無殊。夫此,以年譜考之,是在沒前三日所改者也,何以祝本反得與之合耶?陳氏信祝本為定本,以他本為未定本,而惟此無殊,陳氏亦自不解。即倪氏從陳氏,而倪氏亦自不解。然此亦易解也。子明之題祝本也,即曰“向得先公晚年絕筆所更定”,則晚年所更必不能縷述,而絕筆所更必為之述于此,以揚(yáng)先人之精勤。祝氏得此語,潛為改正,而秘其因題得改之由。自謂此本今而后人之見之者,皆以為晚年絕筆所更定之本矣,于是但述所云“四書元本”以下二十六字,示人謂此最后定本之證也。況朱子之疾,來問者眾,歿前有改筆,及門必述傳一時(shí),祝氏因得聞而竊改。若其余諸處,安得盡聞之而改之乎?此所以他處多未定本,此處反得定本也。陳氏既不得其解,易年譜以就之。輯釋引陳氏之言曰:“‘欲其必自慊而無自欺也’一句,惟祝氏附錄本如此,他本皆作‘欲其一于善”。年譜謂:‘慶元庚申四月辛酉,公改誠意章句。甲子,公易簀。’今觀誠意章,則祝本與諸本無一字殊,惟此處有‘一于善’三字異,是其絕筆改定在此三字也。”倪氏又不得其解,亦疑年譜。于輯釋摘錄年譜而附其說于后曰:“鑒有晚年改本之說,愚考之年譜,無一語及晚年改本之論,似為可疑?!毙湃珀愂夏呤现?,是年譜有訛文也。夫惟知信祝本,而于其罅隙可疑之處,不能因疑生悟,而強(qiáng)斷年譜之文為有訛,抑何愚乎!不待辨者,竊更有所解如此,若不可不辨者甚多,不能盡記。
予有健忘之疾,恐盡忘而無以請正于先生朋友也,故姑取其尤要者記焉。忠所學(xué)附考粗就,因命忠刻此以弁于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