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國史漢時天子所藏之書，皆令人臣得觀之。故劉欲謂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nèi)則有延閣、廣內(nèi)、秘室之府。而司馬遷為太史令，細(xì)石室金匱之書。劉向、揚(yáng)雄校書天祿閣。班斿進(jìn)讀群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東京則班固、傅毅為蘭臺令史，并典校書。曹褒于東觀撰次禮事。而安帝永初中，詔謁者劉珍及博士議郎四府掾史五十余人，詣東觀校定《五經(jīng)》、諸子傳記。竇章之被薦，黃香之受詔，亦得至焉。晉、宋以下，此典不廢，左思、王儉、張纘之流咸讀秘書，載之史傳。而柳世隆至借給二千卷。唐則魏徵、虞世南、岑文本、椿遂良、顏師古皆為秘書監(jiān)，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手書繕寫，藏于內(nèi)庫。而玄宗命弘文館學(xué)士元行沖，通撰古今書目，名為《群書四錄》。以陽城之好學(xué)，至求為集賢院吏，乃得讀之。宋有史館、昭文館、集賢院，謂之三館，太宗別建崇文院，中為秘閣，藏三館真本書籍萬余卷，置直閣校理。仁宗復(fù)命繕寫?？?，以參知政事一人領(lǐng)之，書成，藏于太清樓，而范仲淹等嘗為提舉。且求書之詔，無代不下，故民間之書得上之天子，而天子之書亦往往傳之士大夫。自洪武平元，所收多南宋以來舊本，藏之秘府，垂三百年，無人得見，而昔時取士，一史、三史之科又皆停廢，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古。司馬遷之《史記》、班固之《漢書》、干寶之《晉書》、柳芳之《唐歷》、吳竟之《唐春秋》、李煮之《宋長編》、并以當(dāng)時流布。至于會要、日歷之類，南渡以來，士大夫家亦多有之，未嘗禁止。今則實(shí)錄之進(jìn)，焚草于太液池，藏真于皇史?，在朝之臣非預(yù)篡修，皆不得見，而野史、家傳遂得以孤行于世，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今。是雖以夫子之圣，起于今世，學(xué)夏、殷禮而無從，學(xué)周禮而又無從也，況其下焉者乎！豈非密于禁史而疏于作人，工于藏書而拙于敷教者邢？遂使帷囊同毀，空聞《七略》之名；家壁皆殘，不睹《六經(jīng)》之字。鳴呼忄希矣！
○十三經(jīng)注疏自漢以來，儒者相傳，但言《五經(jīng)》。而唐時立之學(xué)官，則云《九經(jīng)》者，《三禮》、《三傳》分而習(xí)之，故為九也。其刻石國子學(xué)，則云《九經(jīng)》，并《孝經(jīng)》、《論語》、《爾雅》。宋時程、朱諸大儒出，始取《禮記》中之《大學(xué)》、《中庸》，及進(jìn)《孟子》以配《論語》，謂之《四書》。本朝因之，而《十三經(jīng)》之名始立。其先儒釋經(jīng)之書，或曰傳，或曰箋，或曰解，或曰學(xué)，今通謂之注?！稌穭t孔安國傳，《詩》則毛萇傳，鄭玄箋，《周禮》、《儀禮》、《禮記》則鄭玄注，《公羊》則何休學(xué)，《孟子》則趙歧注，皆漢人?！兑住穭t王粥注，魏人?！断缔o》，韓康伯注，晉人?！墩撜Z》則何晏集解，魏人。左氏則杜預(yù)注，《爾雅》則郭璞注，《?梁》則范甯集解，皆晉人?！缎⒔?jīng)》則唐明皇御注。其後儒辨釋之書名曰正義，今通謂之疏。
《舊唐書，儒學(xué)傳》：“太宗以經(jīng)籍去圣久遠(yuǎn)，文字多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顏師古考定《五經(jīng)》，頒布于天下。又以儒學(xué)多門，章句繁雜，詔國子祭酒孔穎達(dá)與諸儒撰定《五經(jīng)》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jīng)正義》，令天下傳習(xí)?！薄陡咦诩o(jì)》：“永徽四年三月壬子朔，頒孔穎達(dá)《五經(jīng)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jīng)，令依此考試?！睍r但有《易》、《書》、《詩》、《禮記》、《左氏春秋》五經(jīng)。永徽中，賈公彥始撰《周禮》、《儀禮》義疏。《宋史·李至傳》：“判國子監(jiān)，上言：‘《五經(jīng)》書既已板行，惟《二傳》、《二禮》、《孝經(jīng)》、《論語》、《爾雅》七經(jīng)疏未修，望令直講崔頤正、孫?、崔??等重加讎校，以備刊刻。’從之。”今人但知《五經(jīng)正義》為孔穎達(dá)作，不知非一人之書也，《新唐書》穎達(dá)本傳云：“初穎達(dá)與顏師古、司馬才、章王恭、王判受詔撰五經(jīng)義訓(xùn)百余篇，其中不能無謬冗，博士馬嘉運(yùn)駁正其失，詔更令裁定，未就，永徽二年，詔中書門下與國子三館博士、宏文館學(xué)士考正之，于是尚書左仆射于志寧、右仆射張行成、侍中高季輔就加增損，書始布下?！?br />
○監(jiān)本二十一史宋時止有十六史，今則并宋、遼、金、元四史為二十一史。但遼、金二史向無刻本，南北齊、梁、陳、周書人間傳者亦罕，故前人引書多用《南、北史》及《通鑒》，而不及諸書，亦不復(fù)采遼、金者，以行世之本少也。嘉靖初，南京國于監(jiān)祭酒張邦奇等請?？淌窌罟儋徦髅耖g古本，部議恐滋煩擾，上命將監(jiān)中十七史舊板考對修補(bǔ)，仍取廣東《宋史》板付監(jiān)，遼、金二史無板者，購求善本翻刻。十一年七月成，祭酒林文俊等表進(jìn)。至萬歷中，北監(jiān)又刻《十三經(jīng)》、《二十一史》，其板視南稍工，而士大夫遂家有其書，歷代之事跡粲然于人間矣。然?？辈痪?，訛舛彌甚，且有不知而妄改者，偶舉一二。如《魏書·崔孝芬傳》：“李彪謂崔挺曰：‘比見賢子謁帝，旨諭殊優(yōu)、今當(dāng)為群拜紀(jì)?！贝恕度龂尽り惾簜鳌分惺拢菫殡[僻，今所刻《北史》改云：“今當(dāng)為絕群耳。”不知紀(jì)群之為名，而改“紀(jì)”為“絕”，又倒其文，此已可笑。
又如《晉書·華譚傳》未云：“始淮南袁甫字公胄，亦好學(xué)，與譚齊名?！苯癖菊`于“始”字絕句，左方跳行，添列一袁甫名題，而再以“淮”字起行?！洱R王同傳》末云：“鄭方者，字子回?！贝诵锗嵜?，即上文所云南陽處士鄭方，露版極諫，而別敘其人與書及同答書于後耳，今乃跳行添列一“鄭方者”三字名題?！短茣だ罹葱鳌纺└骄葱茉?，今以敬玄屬上文，而弟元素跳行。此不適足以彰大學(xué)之無人，而貽後來之柵笑乎？《十三經(jīng)》中《儀禮》脫誤尤多，《士昏禮》脫“婿授綏姆辭曰未教不足與為禮也”一節(jié)十四字?！多l(xiāng)射禮》脫“士鹿中?旌以獲”七字，《士虞禮》脫“哭止告事畢賓出”七字，《特牲饋食禮》脫“舉者祭卒觶拜長者答拜”十一字，《少牢饋食禮》脫“以授尸坐取簞興”七字，此則秦火之所未亡，而亡于監(jiān)刻矣。至于歷官任滿，必刻一書，以充饋遺，此亦甚雅，而鹵莽就工，殊不堪讀。陸文?！督鹋_紀(jì)聞》曰：“元時州縣皆有學(xué)田，所人謂之學(xué)祖，以供師生廩餼，余則刻書。工大者合數(shù)處為之，故讎?？坍嬵H有精者，洪武初，悉收上國學(xué)，今南監(jiān)《十六史》諸書地里、歲月、勘校、工役并存可識也。今學(xué)既無田，不復(fù)刻書，而有司間或刻之，然只以供饋贐之用，其不工反出坊本下，工者不數(shù)見也?！甭勚?、元刻書皆在書院，山長主之，通儒訂之，學(xué)者則互相易而傳布之，故書院之刻有三善焉：山長無事而勤于校讎，一也；不惜費(fèi)而工精，二也；板不貯官而易印行，三也。有右文之主出焉，其復(fù)此非難也。而書之已為劣生刊改者，不可得而正矣。是故信而好古，則舊本不可無存；多聞闕疑，則群書亦當(dāng)并訂。此非後之君子之責(zé)而誰任哉？
《舊日唐書》病其事之遺闕，《新唐書》病其文之晦澀，當(dāng)兼二書刻之，為《二十二史》。如宋、魏諸國既各有書，而復(fù)有《南史》、《北史》，是其例也?！饛垍⑽褰?jīng)文字唐人以《說文》、《字林》試士。其時去古未遠(yuǎn)，開元以前未改經(jīng)文之日，篆籀之學(xué)，童而習(xí)之，今西安府所存唐睿宗書景龍觀鐘，猶帶篆、分遺法。至于宋人，其去古益遠(yuǎn)，而為說日以鑿矣，大歷中，張參作《五經(jīng)文字》，據(jù)《說文》、《字林》，刊正謬失，甚有功于學(xué)者。開成中，唐玄度增補(bǔ)，復(fù)作《九經(jīng)字樣》，石刻在關(guān)中。向無板本，間有殘缺，無別本可證。近代有好事者刻《九經(jīng)補(bǔ)字》，并屬諸生補(bǔ)此書之闕，以意為之。乃不知此書特《五經(jīng)》之文，非經(jīng)所有者不載，而妄添經(jīng)外之字，并及字書中泛博之訓(xùn)。予至關(guān)中，洗刷元石，其有一二可識者，顯與所補(bǔ)不同，乃知近日學(xué)者之不肯闕疑而妄作如此。
○別字《慢漢書·儒林傳》：“讖書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苯烧?，猶今俗用之字；別字者，本當(dāng)為此字，而誤為彼字也，今人謂之“白字”，乃別音之轉(zhuǎn)。
山東人刻《金石錄》，于李易安《梭序》：“紹興二年玄?歲壯月朔?！辈恢獕言轮鲇凇稜栄拧罚臑椤澳档ぁ?。凡萬歷以來所刻之書多“牡丹”之類也。
○三朝要典《宋史·蹇序辰傳》：“紹圣中，為起居郎中書舍人，同修國史。疏言：‘朝廷前日正司馬光等好惡，明其罪罰，以告中外。惟變亂典刑，改廢法度，訕讀宗廟，脾睨兩宮，觀事考言，實(shí)狀彰著，然蹤跡深秘，包藏禍心，相去八年之間，蓋已不可究。質(zhì)其章疏案牘，散在有司，若不匯輯而存之，歲久必致淪失。愿悉討奸臣所言所行，選官編類，人為一帙，置之二府，以示天下後世大戒。’遂命序辰及徐鐸編類，由是招紳之禍無一得免者?！碧靻⒅校圯嫛度洹?，正用序辰之法。
門戶之人，其立言之指各有所借，章奏之文互有是非。作史者兩收而并存之，則後之君子如執(zhí)鏡以照物，無所逃其形矣。偏心之輩謬加筆削，于此之黨則存其是者，去其非者；于彼之黨則存其非者，去其是者，于是言者之情隱，而單辭得以勝之。且如《要典》一書，其言未必盡非，而其意別有所為，繼此之為書者猶是也。此國論之所以未平，百世之下難乎其信史也。崇幀帝批講官李明睿之疏曰：“纂修《實(shí)錄》之法，惟在據(jù)事直書，則是非互見?！贝笤胀跹?！其萬世作史之準(zhǔn)繩乎？
○密疏唐武宗會昌元年十二月，中書門下奏：“宰臣及公卿論事，行與不行須有明據(jù)，或奏請?jiān)蕫?，必見褒稱；或所論乖僻，因有懲責(zé)。在藩鎮(zhèn)上表，必有批答；居要官啟事，自有記注。并須昭然，在人耳目?；蛉∩岽嬗谔冒?，或與奪形于詔敕。前代史書所載奏議，罔不由此。近見《實(shí)錄》，多載密疏，言不彰于朝聽，事不顯于當(dāng)對，得自其家，未足為信。今後《實(shí)錄》所載章奏，并須朝廷共知者，方得紀(jì)述，密疏并請不載。如此則理必可法，人皆向公，愛憎之志不行，褒貶之言必信?！睆闹４穗m出于李德裕之私心，然其言不為無理。自萬歷末年，章疏一切留中，抄傳但憑閣揭。天啟以來，讒慝弘多，嘖言彌甚。予嘗親見大臣之子追改其父之疏草而刻之以欺其人者，欲使蓋棺之後，重為奮筆之文，追遺議于後人，侈先見于前事，其為誣罔甚于唐時。故志之于書，俾作史之君子詳察而嚴(yán)斥之也。
○貼黃章奏之冗濫，至萬歷、天啟之間而極至。一疏而薦數(shù)十人，累二三千言不止，皆枝蔓之辭。崇禎帝英年御宇，厲精圖治，省覽之勤，批答之速，近朝未有。乃數(shù)月之後，頗亦厭之，命內(nèi)閣力貼黃之式。即令本官自撮疏中大要，不過百字，粘附犢尾，以便省覽。此貼黃之所由起也。宋葉夢得《石林燕語》曰：“唐制，降敕有所更改，以紙貼之，謂之貼黃，蓋敕書用黃紙，則貼者亦黃紙也。今奏狀札子皆白紙，有意所未盡，揭其要處，以黃紙別書于後，乃謂之貼黃，蓋失之矣。其表章略舉事目與日月道里見于前及封皮者，又謂之引黃。”
○記注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後王。記注之職其來尚矣。唐太宗通曉古典，尤重其事。蘇冕言：“貞觀中，每日朝退後，大宗與宰臣參議政事，即令起居郎一人執(zhí)簡記錄?！庇墒秦懹^注記，政事稱為畢備，及高宗朝，會端拱無言，有司惟奏辭見二事。其後許敬宗、李義甫用權(quán)，多妄論奏，恐史官直書其短，遂奏令隨仗便出，不得備聞機(jī)務(wù)，因?yàn)楣适隆?br />
《舊唐書·姚躊傳》：“長壽二年，遷文昌左丞同鳳閣鸞臺平章事。自永徽以後，左右史惟得對仗承旨，仗下後，謀議皆不預(yù)聞，?以為帝王謨訓(xùn)不可遂無紀(jì)述，若不宣自宰相，史官無從得書，乃表請仗下所言軍國政要，宰相一人專知撰錄，號為‘時政記，每月封送史館。宰相之撰時政記，自?始也?！?br />
○四書五經(jīng)大全自朱于作《大學(xué)中庸章句或問》、《論語孟子集注》之後，黃氏有《論語通釋》，而采語錄附于朱子章句之下則始自真氏，名日《集義》，止《大學(xué)》一書，祝氏乃仿而足之，為《四書附錄入像有蔡氏《四書集疏》，趙氏《四書篡疏》，吳氏《四書集成》。昔之論者病其泛溢，于是陳氏作《四書發(fā)明》，胡氏作《四書通入而定字之門人倪氏合二書為一，頗有刪正，名曰《四書輯釋》。自永樂中命儒臣篡修《四書大全》，頒之學(xué)官，而諸書皆廢。倪氏《輯釋》今見于劉用章所刻《四書通義》中。永樂中所纂《四書大全》特小有增刪，其詳其簡或多不如倪氏，《大學(xué)中庸或問》則全不異，而間有外誤。至《春秋大全》則全襲元人汪克寬《胡傳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為“汪氏曰”，及添廬陵李氏等一二條而已?！对娊?jīng)大全》則全襲元人劉謹(jǐn)《詩傳通釋》，而改其中“愚按”二字為“安成劉氏曰”。其三經(jīng)後人皆不見舊書，亦未必不因前人也。當(dāng)日儒臣奉旨修《四書五經(jīng)大全》，頒餐錢，給筆札，書成之日，賜金遷秩，所費(fèi)于國家者不知凡幾。將謂此書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學(xué)之功，啟百世儒林之緒，而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唐宋之時有是事乎？豈非骨鯁之臣已空于建文之代？而制義初行，一時人士盡棄宋元以來所傳之實(shí)學(xué)，上下相蒙，以饕祿利，而莫之問也，嗚呼！經(jīng)學(xué)之廢，實(shí)自此始，往之君子欲掃而更之，亦難乎其為力矣。
○書傳會選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丙戌，詔徵儒臣定正宋儒蔡氏《書傳》。上以蔡氏《書傳》日月五星運(yùn)行與朱子《詩傳》不同，及其他注說與番陽鄒季友所論問亦有未安者，遂詔徵天下儒臣定正之，命翰林院學(xué)士劉三吾等總其事。凡蔡氏傳得者存之，失者正之，又采諸家之說足其未備。九月癸丑，書成，賜名《書傳會選》，命禮部頒行天下。今按此書若《堯典》謂“大左旋，日月五星違天而右轉(zhuǎn)”，《高宗肜日》謂“祖庚繹于高宗之廟”，《西伯勘黎》謂是武王，《洛浩》“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謂周公輔成王之七年，皆不易之論。
每傳之下系以經(jīng)文及傳，《音釋》干字音、字體、字義辯之甚詳。其傳中用古人姓字、古書名目必具出處，兼亦考證典故。蓋宋元以來，諸儒之規(guī)模猶在，而其為此書者皆自幼為務(wù)本之學(xué)，非由八股發(fā)身之人，故所著之書雖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後學(xué)。至永樂中修《尚書大全》，不惟刪去異說，并《音釋》亦不存矣。愚嘗謂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經(jīng)術(shù)人材于斯為盛。自八股行而古學(xué)棄，《大全》出而經(jīng)說亡，十族誅而臣節(jié)變，洪武、永樂之間，亦世道升降之一會矣。○內(nèi)典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說，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yīng)對、進(jìn)退，其文在《詩》、《書》、《禮》、《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處、去就、交際，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罰。雖其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夕外，亦有體用之分，然并無用心于內(nèi)之說。自老莊之學(xué)行于戰(zhàn)國之時，而外義者告子也，外天下、外物、外生者莊子也。于是高明之士厭薄詩書，以為此先王所從治天下之糟粕。而佛氏晚人中國，其所言清凈慈悲之說，適有以動乎世人之慕向者。六朝諸君子從而衍之，由清凈自在之說而極之，以至于不生不死人于涅?，則楊氏之為我也。由慈悲利物之說而極之，以至于普度眾生，超拔苦海，則墨氏之兼愛也。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而佛氏乃兼之矣。其傳浸盛，後之學(xué)者遂謂其書為內(nèi)典。推其立言之旨，不將內(nèi)釋而外吾儒乎？夫內(nèi)釋而外吾儒，此自緇流之語，豈得士人亦云爾乎，《黃氏日鈔》云：“《論語·曾子三省章》集注載尹氏曰：‘曾于守約，故動必求諸身，語意已足矣?！州d謝氏曰：‘諸子之學(xué)皆出于圣人，其後愈遠(yuǎn)而愈失其真，獨(dú)曾子之學(xué)專用心于內(nèi)，故傳之無弊。夫心所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正其心者，正欲施之治國平天下?！组T未有專用心于內(nèi)之說也，用心于內(nèi)，近世撣學(xué)之說耳。象山陸氏因謂曾子之學(xué)是里面出來，其學(xué)不傳；諸子是外面人去。今傳于世者，皆外人之學(xué)，非孔子之真。遂于《論語》之外，自謂得不傳之學(xué)。凡皆源于謝氏之說也。後有朱子，當(dāng)于集注中去此一條?！?br />
褚少孫補(bǔ)《滑稽傳》，以傳記、雜說為外家，是以《六經(jīng)》為內(nèi)也。東漢儒者則以七緯為內(nèi)學(xué)，《六經(jīng)》為外學(xué)。舉圖讖之文，一歸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聞。而今百世之下，曉然皆悟其非。今之所謂內(nèi)學(xué)，則又不在圖讖之書，而移之釋氏矣。
○心學(xué)《黃氏日鈔》解《尚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一章曰：“此章本堯命舜之辭，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詳焉耳。堯之命舜曰：‘允執(zhí)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語于‘允執(zhí)厥中’之上，所以使之審擇而能執(zhí)中者也。此訓(xùn)之之辭也，皆主于堯之執(zhí)中一語而發(fā)也。堯之命舜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袼醇印疅o稽之言勿聽，以至敬修其可愿’于‘天祿永終’之上，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于困窮而永終者也’，此戒之之辭也，皆主于堯之‘永終’二語而發(fā)也，執(zhí)中之訓(xùn)，正說也；永終之戒，反說也。蓋舜以昔所得于堯之訓(xùn)戒并其平日所嘗用力而自得之者，盡以命禹，使知所以執(zhí)中而不至于永終耳，豈為言心設(shè)哉。近世喜言心學(xué)，舍全章本旨而獨(dú)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于禪學(xué)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yuǎn)矣。葵九峰之作《書傳》，述朱子之言曰：‘古之圣人將以天下與人，未嘗不以治之之法而并傳之。’可謂深得此章之本旨，九峰雖亦以是明帝王之心，而心者，治國平天下之本，其說固理之正也。其後進(jìn)此書傳于朝者，乃因以三圣傳心為說。世之學(xué)者遂指此書十六字為傳心之要，而禪學(xué)者借以為據(jù)依矣。”愚按，心不待傳也，流行天地間，貫徹古今而無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驗(yàn)于事物。心者，所以統(tǒng)宗此理而別白其是非。人之賢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亂，皆于此乎判。此圣人所以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間，而相傳以執(zhí)中之道，使無一事之不合于理，而無有過不及之偏者也。禪學(xué)以理為障，而獨(dú)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單傳心印”。圣賢之學(xué)，自一心而達(dá)之天下國家之用，無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達(dá)，人人所同，歷千載而無間者。何傳之云：“俗說浸淫，雖賢者或不能不襲用其語，故僭書其所見如此?！?br />
《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币嗍墙栌冕屖现?，不無可酌。
《論語》一書言心者三，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乃“操則存，舍則亡”之訓(xùn)，門人未之記，而獨(dú)見于《孟子》。夫未學(xué)圣人之操心，而驟語夫從心，此即所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旦晝之所為有牿亡之者矣。
唐仁卿答人書曰：“自新學(xué)興而名家著，其冒焉以居之者不少，然其言學(xué)也則心而已矣。元聞古有學(xué)道，不聞學(xué)心；古有好學(xué)，不聞好心。心學(xué)二字，《六經(jīng)》、孔孟所不道。今之言學(xué)者，蓋謂心即道也，而元不解也。何也？危微之旨在也，雖上圣而不敢言也。今人多怪元言學(xué)而遺心，孰若執(zhí)事責(zé)以不學(xué)之易了，而元亦可以無辭于執(zhí)事，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又曰：‘一日克己復(fù)禮?！忠选K日乾乾，行事也?！茨芤病？组T諸子，日月至焉，夫子猶未許其好學(xué)，而況乎日至未能也，謂之不學(xué)可也。但未知執(zhí)事所謂學(xué)者果仁邪？禮邪？事邪？抑心之謂邪？外仁、外禮、外事以言心，雖執(zhí)事亦知其不可；”執(zhí)事之意必謂仁與禮與事即心也，用力于仁，用力于心也。復(fù)禮，復(fù)心也；行事，行心也。則元之不解猶昨也，謂之不學(xué)可也?！庇衷唬骸版芨餅樯普咝?，孳孳為利者亦未必非心。危哉，心乎！判吉兇，別人禽，雖大圣猶必防乎其防，而敢言心學(xué)乎？心學(xué)者，以心為學(xué)也。以心為學(xué)，是以心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則是，求心則非；求心則非，求于心則是。我所病乎心學(xué)者，為其求心也。心果待求，必非與我同類；心果可學(xué)，則‘以禮制心，以仁存心’之言，毋乃為心障與！”
《論語》：“仁者安仁?！奔ⅲ骸爸x氏曰：仁者心無內(nèi)外、遠(yuǎn)近、精粗之間，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亂。”此皆莊、列之言，非吾儒之學(xué)。太甲曰：“顧讠是天之明命?！弊釉唬骸盎刂疄槿艘玻瑩窈踔杏?，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惫试弧安賱t存，舍則亡?！辈淮娑圆煌稣吆稳嗽?？○舉業(yè)林文烙《福州府志》曰：“余好問長老前輩時事，或?yàn)橛嘌粤稚心?，方游鄉(xiāng)序，為弟子員，即自負(fù)其才當(dāng)冠海內(nèi)士云。然考其時，試諸生者則楊文貞、金文靖二公也。夫尚默當(dāng)時所習(xí)特舉子業(yè)耳，而楊、金二學(xué)士皆文章宿老，蔚為儒宗，尚默乃能必之二公若合符節(jié)，何哉？當(dāng)是時也，學(xué)出于一，上以是取之，下以是習(xí)之，譬作車者不出門，而知適四方之合轍也，工德末，異說者起，以利誘後生，使從其學(xué)，毀儒先，低傳汪，殆不啻棄髦矣。由是學(xué)者悵悵然莫知所從，欲從其舊說則恐或主新說，從其新說則又不忍遽棄傳注也。己不能自必，況于人平？嗚呼！士之懷瑾握瑜，范馳驅(qū)而不遇者，可勝道哉！是故射無定鵠，則羿不能巧；學(xué)無定論，則游夏不能工。欲道德一，風(fēng)俗同，其必自大人不倡游言始。”又曰：“近日講學(xué)之輩，彌近理而大亂真。士附其門者皆取榮名，于是一唱百和，始伐木者呼邪許，然徐而叩之，不過徽捷徑于終南，而其中實(shí)莫之能省也?！睎|鄉(xiāng)艾南英《皇明今文待序》曰：“嗚呼！制舉業(yè)中始為禪之說者，誰與原其始？蓋由一二聰明才辯之徒，厭先儒敬義誠明、窮理格物之說，樂簡便而畏繩束，其端肇于宋南渡之季，而慈湖楊氏之書為最著。國初，功令嚴(yán)密，匪程、朱之言弗遵也。蓋至摘取良知之說，而士稍異學(xué)矣，然予觀其書，不過師友講論立教明宗而已，未嘗以人制舉業(yè)也。其徒龍溪、緒山闡明其師之說，而又過焉，亦未嘗以人制舉業(yè)也。龍溪之舉業(yè)不傳，陽明、緒山班班可考矣。衡較其文，持詳矜重，若未始肆然欲自異于朱氏之學(xué)者。然則今之為此者，誰為之始與？吾姑為隱其姓名，而又詳乙注其文，使學(xué)者知以宗門之糟粕，為舉業(yè)之偏者自斯人始。嗚呼，降而為傳燈，于彼教初說，其淺深相去已遠(yuǎn)矣，又況附會以援儒人墨之輩，其鄙陋可勝道哉。今其大旨不過曰‘耳自天聰，目自天明’，猶告子曰生之謂性’而已。及其厭窮理格物之迂而去之，猶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而已。任其所之而冥行焉，未有不流于小人之無忌憚?wù)?，此《中庸》所以言性不言心，《孟子》所以言心而必原之性，《大學(xué)》所以言心而必曰正其心。吾將有所論著，而姑言其概如此，學(xué)者可以廢然返矣?！?br />
又曰：“嘉靖中，姚、江之書雖盛行于世，而士子舉業(yè)尚謹(jǐn)守程、朱，無敢以禪竄圣者。自興化、華亭兩執(zhí)政尊王氏學(xué)，于是隆慶戊辰《論語程義》首開宗門，此援浸淫，無所底止?？圃囄淖执蟀胴飧`王氏門人之言，陰詆程、朱。”坊刻中有偽作羅倫《致知在格物》一篇，其破題曰：“良知者，廓于學(xué)者也?！卑戳_文毅中成化二年進(jìn)士，當(dāng)時士無異學(xué)，使果有此文，則良知之說始于彝正，不始于伯安矣。況前人作破亦無此體，以其為先朝名臣而借之耳。
○破題用莊子《五經(jīng)》無“真”字，始見于老莊之書?！独献印吩唬骸捌渲杏芯?，其精甚真?！薄肚f子·漁父篇》：“孔子愀然曰：‘敢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薄洞笞趲熎吩唬骸岸逊雌湔?，而我猶為人猗?！薄读凶印吩唬骸熬耠x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薄稘h書·楊王孫傳》曰：“死者，終生之化，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反其真也。”《說文》曰：“真，仙人變形登天也?！毙焓舷祩髟唬骸罢嬲?，仙也，化也。從匕，匕即化也。反人為亡，從目從匕，入其所乘也?！币陨鸀榧?，以死為歸，于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秦始皇曰：“吾慕真人?！弊灾^“真人”，不稱“朕”。魏太武改元太平真君，而唐玄宗詔以四子之書謂之“真經(jīng)”，皆本乎此也。後世相傳，乃遂與假為對。李斯《上秦王書》：“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表n信請為假王，高帝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又更東垣曰“真定”。竇融《上光武書》曰：“豈可背真舊之主，事奸偽之人?！倍c老、莊之言真亦微異其指矣。宋諱“玄”，以“真”代之，故廟號曰真宗。玄武七宿改為“真武”，玄冥改為“真冥”，玄挎改為“真枵”?！冻缥目偰俊分^《太玄經(jīng)》為“太真”，則猶未離其本也。隆慶二年會試，為主考者厭《五經(jīng)》而喜老莊，黜舊聞而崇新學(xué)，首題《論語》“子曰由海汝知之乎”一節(jié)，其程文破云：“圣人教賢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莊子·大宗師篇》：“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列子·仲尼篇》：“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笔济饕浴肚f子》之言人之文字。自此五十年間，舉業(yè)所用，無非釋、老之書，彗星掃北斗、文昌，而御河之水變?yōu)槌嘌?，崇偵時，始申舊日之禁，而士大夫皆幼讀時文，習(xí)染已久，不經(jīng)之字，搖筆輒來，正如康昆侖所受鄰舍女巫之邪聲，非十年不近樂器，未可得而絕也。雖然，以周元公道學(xué)之宗，而其為書，猶有所謂“無極之真”者，吾又何責(zé)乎今之人哉。
《孟子》言：“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毕挛拿髦甘菒塾H敬長。若夫因嚴(yán)以教敬，因親以教愛，則必待學(xué)而知之者矣。今之學(xué)者明用《孟子》之良知，暗用《莊子》之真知。
○科場禁約萬歷三十年三月，禮部尚書馮琦上言：“頃者皇上納都給事中張問達(dá)之言，正李贄惑世誣民之罪，盡焚其所著書，其崇正辟邪，甚盛舉也。臣竊惟國家以經(jīng)術(shù)取士，自《五經(jīng)》、《四書》、《二十一史》、《通鑒》、性理諸書而外，不列于學(xué)官，而經(jīng)書傳注又以宋儒所訂者為準(zhǔn)。此即古人罷黜百家，獨(dú)尊孔氏之旨。自人文向盛，士習(xí)浸淳，始而厭薄平常，稍趨纖靡；纖靡不已，漸騖新奇；新奇不已，漸趨詭僻。始猶附諸子以立幟，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棄孔、孟，非毀程、朱，惟《南華》、西竺之語是宗是競。以實(shí)為空，以空為實(shí)。以名教為桎梏以紀(jì)綱為贅疣。以放言高論為神奇，以蕩軼規(guī)矩、掃是非廉恥為廣大。取佛書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竄入圣言，取圣經(jīng)有空字無字者強(qiáng)同于禪教。語道既為舂駁，論文又不成章。世道潰于狂瀾，經(jīng)學(xué)幾為榛莽。臣請坊間一切新說曲議，令地方官雜燒之。生員有引用佛書一句者，廩生停廩一月，增附不許幫補(bǔ)，三句以上降黜。中式墨卷引用佛書一句者，勒停一科，不許會試，多者黜革。伏乞天語申飭，斷在必行。自古有仙佛之世，對學(xué)必不明，世運(yùn)必不勱。即能實(shí)詣其極，亦與國家無益，何況襲咳唾之余，以自蓋其名利之跡者乎？夫道術(shù)之分久矣。自西晉以來，于吾道之外別為二氏；自南宋以來，于吾道之中自分兩岐；又其後則取釋氏之精蘊(yùn)，而陰附于吾道之內(nèi)；又其後則釋氏之名法，而顯出于吾道之外。非圣主執(zhí)中建極，群工一德同風(fēng)，世運(yùn)之流未知所屆?！鄙显唬骸白孀诰S世立教，尊尚孔子。明經(jīng)是非，蕩棄行檢，復(fù)安得節(jié)義忠孝之士為朝廷用？覽卿等奏，深于世教有裨，可開列條款奏來。仙佛原是異術(shù)，宜在山林獨(dú)修，有好尚者任其解官自便?！贝松詾槔逭?，然而舊染既深，不能盡滌；又在位之人多以護(hù)借士子科名為陰德，亦不甚摘發(fā)也。至于未年，詭僻彌甚。
新學(xué)之興，人皆土苴《六經(jīng)》，因而不讀傳注，崇幀三年，浙江鄉(xiāng)試題“義用明俊民用章”。上文“歲月日時無易”，傳曰：“不失其時也?！钡谌弿V生文，誤以為歷家“一日十二時”之時，而取冠本經(jīng)，刻為程文。九年，應(yīng)天鄉(xiāng)試題“‘王請大之’至‘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內(nèi)有“以遏祖莒”，注曰：“‘莒’，《詩》作‘旅’，眾也?！敝^密人侵阮、徂、共之眾也。第二十三名周天一文，誤以為《春秋》莒人”之莒，亦得中式，部科不聞磨勘。詔令之不行至此。
○朱子晚年定論《宋史·陸九淵傳》：“初，九淵嘗與朱熹會鵝湖，論辯所學(xué)，多不合。及熹守南康，九淵訪之。熹與至白鹿洞，九淵為講‘君子小人喻義利’一章，聽者至有泣下，熹以為切中學(xué)者隱微深痼之病。至于無極而大極之辯，則貽書往來，論難不置焉?！?br />
王文成所輯《朱子晚年定論》，今之學(xué)者多信之，不知當(dāng)時羅文莊已嘗與之書而辯之矣。其書曰：“詳《朱子定論》之編，蓋以其中歲以前所見未真，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論學(xué)書牘三數(shù)十卷之內(nèi)，摘此三十余條，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為得于既悟之余，而斷其為定論。斯其所擇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謂晚年者，斷以何年為定？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熙乙未，時朱子年方四十有六。慢二年丁酉，而《論孟集注或問》始成。今有取于答何書者四通，以為晚年定論；至于《集注或問八則以為中年未定之說。竊恐考之欠詳，而立論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黃直卿》一書，監(jiān)本止云此是向來差誤，別無‘定本’二字，今所編增此二字，而序中又變‘定’字為‘舊’字，卻未詳‘本’字所指。朱子有《答呂東萊》一書，嘗及定本之說，然非指《集注或問》也。凡此，愚皆不能無疑，顧猶未足深論。竊以執(zhí)事天資絕世，而日新不已。向來恍若有悟之後，自以為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又以為精明的確，洞然無復(fù)可疑。某固信其非虛語也。然又以為獨(dú)于朱子之說有相抵悟，揆之于理，容有是邪？他說固未敢請，嘗讀《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與張南軒答問書。內(nèi)第四書亦自以為：‘其于實(shí)體似益精明，因復(fù)取凡圣賢之書，以及近世諸老先生之遺語，讀而驗(yàn)之，則又無一不合?！w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見灑落處，與執(zhí)事之所自序者無一語不相似也，書中發(fā)其所見，不為不明；而卷未一書，提綱振領(lǐng)，尤為詳盡。竊以為千圣相傳之心學(xué)，殆無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獨(dú)不為執(zhí)事所取？無亦偶然也邪？若以此二書為然，則《論孟集注》、《學(xué)庸章句或問》不容別有一般道理；如其以為未合，則是執(zhí)事精明之見，決與朱子異矣！凡此三十余條者，不過姑取之以證成高論，而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豪厘之不同者為祟于其間，以成抵牾之大隙哉！又執(zhí)事于朱子之後，特推草廬吳氏，以為見之尤真，而取其一說，以附三十余條之後。竊以草廬晚年所見端的與否，以未易知。蓋吾儒昭昭之云，釋氏亦每言之，豪厘之差正在于此。即草廬所見果有合于吾之所謂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間鉆研文義之效，殆所謂真積力久而豁然貫通者也。蓋雖以明道先生之高明純粹，又蚤獲親炙于濂溪，以發(fā)其吟風(fēng)弄月之趣，亦必反求諸《六經(jīng)》而後得之。但其所稟鄰于生知，聞一以知十，與他人極力于鉆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鉆研文義為非，而以墮此科臼為悔？夫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可也。矜魚兔之獲，而反追咎筌蹄，以為多事，其可乎哉？東?陳建作《學(xué)?通辯》，取朱子年譜、行狀、文集、語類及與陸氏兄弟往來書札，逐年編輯而為之，辯曰：‘朱、陸早同晚異之實(shí)，二家譜集具載甚明。近世東山趙氵方《對江右六君子策》乃云‘朱子《答項(xiàng)平父書》有去短集長之言’，豈鵝湖之論至是而有合邪？使其合并于晚歲，則其微言精義必有契焉，而子靜則既往矣，此朱、陸早異晚同之說所萌芽也。程篁墩因之，乃著《道一編》，分朱，陸異同為三節(jié)，始焉如冰炭之相反，中焉則疑信之相半，終焉若輔車之相依。朱、陸早異晚同之說，于是乎成矣。王陽明因之，遂有《朱子晚年定論》之錄，專取朱于議論與象山合者，與《道一編》輔車之說正相唱和矣。凡此皆顛倒早晚，以彌縫陸學(xué)，而不顧矯誣朱子，誑誤後學(xué)之深。故今編年以辯，而二家早晚之實(shí)，近儒顛倒之弊，舉昭然矣?！庇衷唬骸爸熳佑兄熳又ㄕ?，象山有象山之定論，不可強(qiáng)同。專務(wù)虛靜，完養(yǎng)精神，此象山之定論也。主敬涵養(yǎng)，以立其本；讀書窮理，以致其知；身體力行，以踐其實(shí)，三者交修并盡，此朱子之定論也。乃或?qū)Ｑ院B(yǎng)，或?qū)Ｑ愿F理，或止言力行，則朱子因人之教、因病之藥也。今乃指專言涵養(yǎng)者為定論，以附合于象山，其誣朱子甚矣！”又曰“趙東山所云，蓋求朱、陸生前無可同之實(shí)，而沒後乃臆料其後會之必同，本欲安排早異晚同，乃至說成生異死同，可笑可笑！
如此豈不適所以彰朱，陸平生之未嘗同，適自彰其牽合欺人之弊？奈何近世咸信之，而莫能察也。
昔裴延齡掩有為無，指無為有，以欺人主。陸亙公謂其愚弄朝廷，甚于趙高指鹿為馬。今篁墩輩分明掩有為無，指無為有，以欺弄後學(xué)，豈非吾道中之延齡哉！”又曰：“昔韓絳、呂惠卿代王安石執(zhí)政，時號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hù)法善神。愚謂近日繼陸學(xué)而興者，王陽明是傳法沙門，程篁墩則護(hù)法善神也。宛平孫承澤謂陽明所編，其意欲借朱子以攻朱子。且吾夫子以天縱之圣，不以生知自居，而曰好古敏求，曰多聞多見，曰博文約禮，至老刪述不休，猶欲假年學(xué)《易》。朱子一生效法孔子，進(jìn)學(xué)必在致知，涵養(yǎng)必在主敬，德性在是，問學(xué)在是。如謬以朱子為支離，為晚悔，則是吾夫子所謂好古敏求，多聞多見，博文約禮皆早年之支離，必如無言、無知、無能為晚年自悔之定論也。以此觀之，則‘晚年定論’之刻，真為陽明舞文之書矣。蓋自弘治、正德之際，天下之士厭常喜新，風(fēng)氣之變已有所自來，而文成以絕世之資，倡其新說，鼓動海內(nèi)。嘉靖以後，從王氏而詆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間，而王尚書發(fā)策謂：‘今之學(xué)者偶有所窺，則欲盡發(fā)先儒之說而出其上；不學(xué)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xiāng)，以便人不可詰?！巳哉撸M當(dāng)日之情事矣。故王門高弟為泰州、龍溪二人。泰州之學(xué)一傳而為顏山農(nóng)，再傳而為羅近溪、趙大洲。龍溪之學(xué)一傳而為何心隱，再傳而為李卓吾、陶石簣。昔范武子論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紂，以為一世之患輕，歷代之害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至于焚書坑儒，皆出于其師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困知之記》、《學(xué)?之編》，固今日中流之砥柱矣。”
《姑蘇志》言姚榮國著書一卷，名曰《道馀錄》專詆程、朱。少師亡後，其友張洪謂人曰：“少師于我厚，今死矣，無以報(bào)之，但每見《道馀錄》，輒為焚棄?！鄙賻熤挪幌掠谖某?，而不能行其說者，少師當(dāng)?shù)赖乱弧L(fēng)俗同之日，而文成在世衰道微、邪說又作之時也。
嘉靖二年，會試發(fā)策，謂朱、陸之論終以不合，而今之學(xué)者顧欲強(qiáng)而同之，豈樂彼之徑便，而欲陰詆吾朱子之學(xué)與？究其用心，其與何澹、陳賈輩亦豈大相遠(yuǎn)與？至筆之簡冊，公肆詆訾，以求售其私見，禮官舉祖宗朝故事，燔其書而禁斥之，得無不可乎！當(dāng)日在朝之臣有能持此論者，涓涓不塞，終為江河，有世道之責(zé)者，可無履霜堅(jiān)冰之慮。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fēng)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于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睋軄y世反之正，豈不在于後賢乎！
○李贄《神宗實(shí)錄》：“萬歷三十年閏二月乙卯，禮科給事中張問達(dá)疏劾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fā)，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nèi)，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耦，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jù)，狂誕悖戾，不可不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財(cái)，強(qiáng)摟人婦，同于禽獸，而不之恤。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jǐn)?shù)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近聞贄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xù)，望敕禮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fā)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及各布政司，將贄刊行諸書，并搜簡其家未刻者，盡行燒毀，無令貽禍後生，世道幸甚！’得旨：‘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wèi)，五城嚴(yán)拿治罪。其書籍已刻未刻，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道及各有司訪奏治罪?！讯棿粒瑧肿锊皇乘?。”愚按，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贄，然雖奉嚴(yán)旨，而其書之行于人間自若也。天啟五年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李贄諸書怪誕不經(jīng)，命巡視衙門焚毀，不許坊間發(fā)賣，仍通行禁止?！倍看蠓蚨嘞财鋾詹?，至今未滅?！痃娦淑娦首植矗傲耆?，萬歷庚戌進(jìn)士。天啟初，任福建提學(xué)副使，大通關(guān)節(jié)。丁父憂去職，尚挾姬妾游武夷山，而後即路。巡撫南居益疏劾有云：“百度逾閑，《五經(jīng)》掃地?；玉茷殄X樹，桃李堪羞；登駔儈于皋比，門墻成市，公然棄名教而不顧，甚至承親諱而冶游。疑為病狂喪心，詎止文人無行！”坐是沈廢于家。乃選歷代之詩名曰《詩歸》，其書盛行于世。已而評《左傳》，評《史記》，評《毛詩》，好行小慧，自立新說，天下之士靡然從之。而論者遂忘其不孝貪污之罪，且列之為文人矣。
余聞閩人言，學(xué)臣之鬻諸生自伯敬始。當(dāng)時之學(xué)臣，其于伯敬固當(dāng)如茶肆之陸鴻漸，奉為利市之神，又何怪讀其所選之詩。以為《風(fēng)》、《騷》再作者耶？其罪雖不及李贄，然亦敗壞天下之一人。
舉業(yè)至于抄佛書，講學(xué)至于會男女，考試至于鬻生員，此皆一代之大變，不在王莽、安祿山、劉豫之下，故書其事于《五經(jīng)》諸書之後。嗚呼！“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已先言之矣。
○竊書漢人好以自作之書而托為古人，張霸《百二尚書》、衛(wèi)宏《詩序》之類是也。晉以下人則有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郭象《莊子注》、何法盛《晉中興書》之類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
《世說》曰：“初注《莊子》者數(shù)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fēng)。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雋才。見秀義不傳于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馀眾篇或定點(diǎn)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無雋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盜竊所成之書，必不如元本，名為鈍賊何辭！《舊唐書》：“姚班嘗以其曾祖察所撰《漢書訓(xùn)篡》多為後之注《漢書》者隱沒名字，將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xùn)》四十卷，以發(fā)明舊義，行于代?！蔽嶙x有明宏治以後經(jīng)解之書，皆隱沒古人名字，將為己說者也。
○勘書凡勘書必用能讀書之人。偶見《焦氏易林》舊刻，有曰“環(huán)緒倚鉏”，乃“環(huán)堵”之誤。注云：“緒疑當(dāng)作‘?’?！薄啊保恕澳究敝`，注云：“刊疑當(dāng)作‘利’?！笔еh(yuǎn)矣。幸其出于前人，雖不讀書而猶遵守本文，不敢輒改。茍如近世之人，據(jù)臆改之，則文益晦，義益舛，而傳之後日雖有善讀者，亦茫然無可尋求矣。然則今之坊刻不擇其人，而委之讎勘，豈不為大害乎！梁簡文帝《長安道詩》：“金椎抵長樂，復(fù)道向宜春?！笔怯谩稘h書·賈山傳》：“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于此?！薄度o決錄》：“長安十二門，三涂洞開，隱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出右人，為往來之徑?！苯裾`作“金槌”，而又改為“椎輪”。唐閻朝隱《送金城公主適西著詩》：“還將貴公主，嫁與亻辱檀王?！笔怯谩稌x書·載記》：“河西王禿發(fā)亻辱檀”。今誤作“耨檀”，而又改為“褥氈”，比于“金根車”之改“金銀”，而又甚焉者矣。
《莊子》：“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币槐咀鳌八鶐煛?。蓋魏晉以後，寫書多有作草者，故以“所”而訛“石”也。
○改書《東坡志林》曰：“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杂枭贂r，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br />
《漢書·藝文志》曰：“古者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無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w傷其浸不正?！笔侵╄徶鬃詽h已然，故有行賂改蘭臺漆書，以合其私者矣。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fēng)氣之變，自此而始。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yè)討武氏檄》，本出《舊唐書》。其曰：“偽臨朝武氏”者，敬業(yè)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臨朝而未革命也。近刻古文，改作“偽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禍心，脾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時，故有是言。其時廢中宗為廬陵王，而立相王為皇帝，故曰“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也。不知其人，不論其世，而輒改其文，繆種流傳，至今未已。又近日盛行《詩歸》一書，尤為妄誕。魏文帝《短歌行》：“長吟永嘆，思我圣考?！笔タ贾^其父武帝也，改為“圣老”，評之曰：“圣老字奇?！薄杜f唐書》李泌對肅宗言：“天後有四子，長曰太子宏，監(jiān)國而仁明孝悌。天後方圖稱制，乃鳩殺之，以雍王賢為太子。賢自知不免，與二弟日侍于父母之側(cè)，不敢明言，乃作《黃臺瓜辭》，令樂工歌之，冀天後悟而哀愍。其辭曰：‘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淤t終為天後所逐，死于黔中?！逼溲运恼撸詻r四子也，以為非四之所能盡，而改為“摘絕”。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說，豈非小人而無忌憚?wù)咴眨?br />
○易林《易林》疑是東漢以後人撰，而托之焦延壽者，延壽在昭、宣之世。
其時《左氏》未立學(xué)官，今《易林》引《左氏》語甚多，又往往用《漢書》中事，如曰“彭離濟(jì)東，遷之上庸”，事在武帝元鼎元年；曰“長城既立，四夷賓服，交和結(jié)好，昭君是?！?，事在元帝竟寧元年；曰“火入井口，陽芒生角，犯歷天門，窺見太微，登上玉床”，似用《李尋傳》語；曰“新作初陵，逾陷難登”，似用成帝起昌陵事；又曰“劉季發(fā)怒，命滅子?jì)搿?，又曰““大蛇?dāng)路，使季畏懼”，則又非漢人所宜言也。
○十三經(jīng)注疏自漢以來，儒者相傳，但言《五經(jīng)》。而唐時立之學(xué)官，則云《九經(jīng)》者，《三禮》、《三傳》分而習(xí)之，故為九也。其刻石國子學(xué)，則云《九經(jīng)》，并《孝經(jīng)》、《論語》、《爾雅》。宋時程、朱諸大儒出，始取《禮記》中之《大學(xué)》、《中庸》，及進(jìn)《孟子》以配《論語》，謂之《四書》。本朝因之，而《十三經(jīng)》之名始立。其先儒釋經(jīng)之書，或曰傳，或曰箋，或曰解，或曰學(xué)，今通謂之注?！稌穭t孔安國傳，《詩》則毛萇傳，鄭玄箋，《周禮》、《儀禮》、《禮記》則鄭玄注，《公羊》則何休學(xué)，《孟子》則趙歧注，皆漢人?！兑住穭t王粥注，魏人?！断缔o》，韓康伯注，晉人?！墩撜Z》則何晏集解，魏人。左氏則杜預(yù)注，《爾雅》則郭璞注，《?梁》則范甯集解，皆晉人?！缎⒔?jīng)》則唐明皇御注。其後儒辨釋之書名曰正義，今通謂之疏。
《舊唐書，儒學(xué)傳》：“太宗以經(jīng)籍去圣久遠(yuǎn)，文字多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顏師古考定《五經(jīng)》，頒布于天下。又以儒學(xué)多門，章句繁雜，詔國子祭酒孔穎達(dá)與諸儒撰定《五經(jīng)》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jīng)正義》，令天下傳習(xí)?！薄陡咦诩o(jì)》：“永徽四年三月壬子朔，頒孔穎達(dá)《五經(jīng)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jīng)，令依此考試?！睍r但有《易》、《書》、《詩》、《禮記》、《左氏春秋》五經(jīng)。永徽中，賈公彥始撰《周禮》、《儀禮》義疏。《宋史·李至傳》：“判國子監(jiān)，上言：‘《五經(jīng)》書既已板行，惟《二傳》、《二禮》、《孝經(jīng)》、《論語》、《爾雅》七經(jīng)疏未修，望令直講崔頤正、孫?、崔??等重加讎校，以備刊刻。’從之。”今人但知《五經(jīng)正義》為孔穎達(dá)作，不知非一人之書也，《新唐書》穎達(dá)本傳云：“初穎達(dá)與顏師古、司馬才、章王恭、王判受詔撰五經(jīng)義訓(xùn)百余篇，其中不能無謬冗，博士馬嘉運(yùn)駁正其失，詔更令裁定，未就，永徽二年，詔中書門下與國子三館博士、宏文館學(xué)士考正之，于是尚書左仆射于志寧、右仆射張行成、侍中高季輔就加增損，書始布下?！?br />
○監(jiān)本二十一史宋時止有十六史，今則并宋、遼、金、元四史為二十一史。但遼、金二史向無刻本，南北齊、梁、陳、周書人間傳者亦罕，故前人引書多用《南、北史》及《通鑒》，而不及諸書，亦不復(fù)采遼、金者，以行世之本少也。嘉靖初，南京國于監(jiān)祭酒張邦奇等請?？淌窌罟儋徦髅耖g古本，部議恐滋煩擾，上命將監(jiān)中十七史舊板考對修補(bǔ)，仍取廣東《宋史》板付監(jiān)，遼、金二史無板者，購求善本翻刻。十一年七月成，祭酒林文俊等表進(jìn)。至萬歷中，北監(jiān)又刻《十三經(jīng)》、《二十一史》，其板視南稍工，而士大夫遂家有其書，歷代之事跡粲然于人間矣。然?？辈痪?，訛舛彌甚，且有不知而妄改者，偶舉一二。如《魏書·崔孝芬傳》：“李彪謂崔挺曰：‘比見賢子謁帝，旨諭殊優(yōu)、今當(dāng)為群拜紀(jì)?！贝恕度龂尽り惾簜鳌分惺拢菫殡[僻，今所刻《北史》改云：“今當(dāng)為絕群耳。”不知紀(jì)群之為名，而改“紀(jì)”為“絕”，又倒其文，此已可笑。
又如《晉書·華譚傳》未云：“始淮南袁甫字公胄，亦好學(xué)，與譚齊名?！苯癖菊`于“始”字絕句，左方跳行，添列一袁甫名題，而再以“淮”字起行?！洱R王同傳》末云：“鄭方者，字子回?！贝诵锗嵜?，即上文所云南陽處士鄭方，露版極諫，而別敘其人與書及同答書于後耳，今乃跳行添列一“鄭方者”三字名題?！短茣だ罹葱鳌纺└骄葱茉?，今以敬玄屬上文，而弟元素跳行。此不適足以彰大學(xué)之無人，而貽後來之柵笑乎？《十三經(jīng)》中《儀禮》脫誤尤多，《士昏禮》脫“婿授綏姆辭曰未教不足與為禮也”一節(jié)十四字?！多l(xiāng)射禮》脫“士鹿中?旌以獲”七字，《士虞禮》脫“哭止告事畢賓出”七字，《特牲饋食禮》脫“舉者祭卒觶拜長者答拜”十一字，《少牢饋食禮》脫“以授尸坐取簞興”七字，此則秦火之所未亡，而亡于監(jiān)刻矣。至于歷官任滿，必刻一書，以充饋遺，此亦甚雅，而鹵莽就工，殊不堪讀。陸文?！督鹋_紀(jì)聞》曰：“元時州縣皆有學(xué)田，所人謂之學(xué)祖，以供師生廩餼，余則刻書。工大者合數(shù)處為之，故讎?？坍嬵H有精者，洪武初，悉收上國學(xué)，今南監(jiān)《十六史》諸書地里、歲月、勘校、工役并存可識也。今學(xué)既無田，不復(fù)刻書，而有司間或刻之，然只以供饋贐之用，其不工反出坊本下，工者不數(shù)見也?！甭勚?、元刻書皆在書院，山長主之，通儒訂之，學(xué)者則互相易而傳布之，故書院之刻有三善焉：山長無事而勤于校讎，一也；不惜費(fèi)而工精，二也；板不貯官而易印行，三也。有右文之主出焉，其復(fù)此非難也。而書之已為劣生刊改者，不可得而正矣。是故信而好古，則舊本不可無存；多聞闕疑，則群書亦當(dāng)并訂。此非後之君子之責(zé)而誰任哉？
《舊日唐書》病其事之遺闕，《新唐書》病其文之晦澀，當(dāng)兼二書刻之，為《二十二史》。如宋、魏諸國既各有書，而復(fù)有《南史》、《北史》，是其例也?！饛垍⑽褰?jīng)文字唐人以《說文》、《字林》試士。其時去古未遠(yuǎn)，開元以前未改經(jīng)文之日，篆籀之學(xué)，童而習(xí)之，今西安府所存唐睿宗書景龍觀鐘，猶帶篆、分遺法。至于宋人，其去古益遠(yuǎn)，而為說日以鑿矣，大歷中，張參作《五經(jīng)文字》，據(jù)《說文》、《字林》，刊正謬失，甚有功于學(xué)者。開成中，唐玄度增補(bǔ)，復(fù)作《九經(jīng)字樣》，石刻在關(guān)中。向無板本，間有殘缺，無別本可證。近代有好事者刻《九經(jīng)補(bǔ)字》，并屬諸生補(bǔ)此書之闕，以意為之。乃不知此書特《五經(jīng)》之文，非經(jīng)所有者不載，而妄添經(jīng)外之字，并及字書中泛博之訓(xùn)。予至關(guān)中，洗刷元石，其有一二可識者，顯與所補(bǔ)不同，乃知近日學(xué)者之不肯闕疑而妄作如此。
○別字《慢漢書·儒林傳》：“讖書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苯烧?，猶今俗用之字；別字者，本當(dāng)為此字，而誤為彼字也，今人謂之“白字”，乃別音之轉(zhuǎn)。
山東人刻《金石錄》，于李易安《梭序》：“紹興二年玄?歲壯月朔?！辈恢獕言轮鲇凇稜栄拧罚臑椤澳档ぁ?。凡萬歷以來所刻之書多“牡丹”之類也。
○三朝要典《宋史·蹇序辰傳》：“紹圣中，為起居郎中書舍人，同修國史。疏言：‘朝廷前日正司馬光等好惡，明其罪罰，以告中外。惟變亂典刑，改廢法度，訕讀宗廟，脾睨兩宮，觀事考言，實(shí)狀彰著，然蹤跡深秘，包藏禍心，相去八年之間，蓋已不可究。質(zhì)其章疏案牘，散在有司，若不匯輯而存之，歲久必致淪失。愿悉討奸臣所言所行，選官編類，人為一帙，置之二府，以示天下後世大戒。’遂命序辰及徐鐸編類，由是招紳之禍無一得免者?！碧靻⒅校圯嫛度洹?，正用序辰之法。
門戶之人，其立言之指各有所借，章奏之文互有是非。作史者兩收而并存之，則後之君子如執(zhí)鏡以照物，無所逃其形矣。偏心之輩謬加筆削，于此之黨則存其是者，去其非者；于彼之黨則存其非者，去其是者，于是言者之情隱，而單辭得以勝之。且如《要典》一書，其言未必盡非，而其意別有所為，繼此之為書者猶是也。此國論之所以未平，百世之下難乎其信史也。崇幀帝批講官李明睿之疏曰：“纂修《實(shí)錄》之法，惟在據(jù)事直書，則是非互見?！贝笤胀跹?！其萬世作史之準(zhǔn)繩乎？
○密疏唐武宗會昌元年十二月，中書門下奏：“宰臣及公卿論事，行與不行須有明據(jù)，或奏請?jiān)蕫?，必見褒稱；或所論乖僻，因有懲責(zé)。在藩鎮(zhèn)上表，必有批答；居要官啟事，自有記注。并須昭然，在人耳目?；蛉∩岽嬗谔冒?，或與奪形于詔敕。前代史書所載奏議，罔不由此。近見《實(shí)錄》，多載密疏，言不彰于朝聽，事不顯于當(dāng)對，得自其家，未足為信。今後《實(shí)錄》所載章奏，并須朝廷共知者，方得紀(jì)述，密疏并請不載。如此則理必可法，人皆向公，愛憎之志不行，褒貶之言必信?！睆闹４穗m出于李德裕之私心，然其言不為無理。自萬歷末年，章疏一切留中，抄傳但憑閣揭。天啟以來，讒慝弘多，嘖言彌甚。予嘗親見大臣之子追改其父之疏草而刻之以欺其人者，欲使蓋棺之後，重為奮筆之文，追遺議于後人，侈先見于前事，其為誣罔甚于唐時。故志之于書，俾作史之君子詳察而嚴(yán)斥之也。
○貼黃章奏之冗濫，至萬歷、天啟之間而極至。一疏而薦數(shù)十人，累二三千言不止，皆枝蔓之辭。崇禎帝英年御宇，厲精圖治，省覽之勤，批答之速，近朝未有。乃數(shù)月之後，頗亦厭之，命內(nèi)閣力貼黃之式。即令本官自撮疏中大要，不過百字，粘附犢尾，以便省覽。此貼黃之所由起也。宋葉夢得《石林燕語》曰：“唐制，降敕有所更改，以紙貼之，謂之貼黃，蓋敕書用黃紙，則貼者亦黃紙也。今奏狀札子皆白紙，有意所未盡，揭其要處，以黃紙別書于後，乃謂之貼黃，蓋失之矣。其表章略舉事目與日月道里見于前及封皮者，又謂之引黃。”
○記注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後王。記注之職其來尚矣。唐太宗通曉古典，尤重其事。蘇冕言：“貞觀中，每日朝退後，大宗與宰臣參議政事，即令起居郎一人執(zhí)簡記錄?！庇墒秦懹^注記，政事稱為畢備，及高宗朝，會端拱無言，有司惟奏辭見二事。其後許敬宗、李義甫用權(quán)，多妄論奏，恐史官直書其短，遂奏令隨仗便出，不得備聞機(jī)務(wù)，因?yàn)楣适隆?br />
《舊唐書·姚躊傳》：“長壽二年，遷文昌左丞同鳳閣鸞臺平章事。自永徽以後，左右史惟得對仗承旨，仗下後，謀議皆不預(yù)聞，?以為帝王謨訓(xùn)不可遂無紀(jì)述，若不宣自宰相，史官無從得書，乃表請仗下所言軍國政要，宰相一人專知撰錄，號為‘時政記，每月封送史館。宰相之撰時政記，自?始也?！?br />
○四書五經(jīng)大全自朱于作《大學(xué)中庸章句或問》、《論語孟子集注》之後，黃氏有《論語通釋》，而采語錄附于朱子章句之下則始自真氏，名日《集義》，止《大學(xué)》一書，祝氏乃仿而足之，為《四書附錄入像有蔡氏《四書集疏》，趙氏《四書篡疏》，吳氏《四書集成》。昔之論者病其泛溢，于是陳氏作《四書發(fā)明》，胡氏作《四書通入而定字之門人倪氏合二書為一，頗有刪正，名曰《四書輯釋》。自永樂中命儒臣篡修《四書大全》，頒之學(xué)官，而諸書皆廢。倪氏《輯釋》今見于劉用章所刻《四書通義》中。永樂中所纂《四書大全》特小有增刪，其詳其簡或多不如倪氏，《大學(xué)中庸或問》則全不異，而間有外誤。至《春秋大全》則全襲元人汪克寬《胡傳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為“汪氏曰”，及添廬陵李氏等一二條而已?！对娊?jīng)大全》則全襲元人劉謹(jǐn)《詩傳通釋》，而改其中“愚按”二字為“安成劉氏曰”。其三經(jīng)後人皆不見舊書，亦未必不因前人也。當(dāng)日儒臣奉旨修《四書五經(jīng)大全》，頒餐錢，給筆札，書成之日，賜金遷秩，所費(fèi)于國家者不知凡幾。將謂此書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學(xué)之功，啟百世儒林之緒，而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唐宋之時有是事乎？豈非骨鯁之臣已空于建文之代？而制義初行，一時人士盡棄宋元以來所傳之實(shí)學(xué)，上下相蒙，以饕祿利，而莫之問也，嗚呼！經(jīng)學(xué)之廢，實(shí)自此始，往之君子欲掃而更之，亦難乎其為力矣。
○書傳會選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丙戌，詔徵儒臣定正宋儒蔡氏《書傳》。上以蔡氏《書傳》日月五星運(yùn)行與朱子《詩傳》不同，及其他注說與番陽鄒季友所論問亦有未安者，遂詔徵天下儒臣定正之，命翰林院學(xué)士劉三吾等總其事。凡蔡氏傳得者存之，失者正之，又采諸家之說足其未備。九月癸丑，書成，賜名《書傳會選》，命禮部頒行天下。今按此書若《堯典》謂“大左旋，日月五星違天而右轉(zhuǎn)”，《高宗肜日》謂“祖庚繹于高宗之廟”，《西伯勘黎》謂是武王，《洛浩》“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謂周公輔成王之七年，皆不易之論。
每傳之下系以經(jīng)文及傳，《音釋》干字音、字體、字義辯之甚詳。其傳中用古人姓字、古書名目必具出處，兼亦考證典故。蓋宋元以來，諸儒之規(guī)模猶在，而其為此書者皆自幼為務(wù)本之學(xué)，非由八股發(fā)身之人，故所著之書雖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後學(xué)。至永樂中修《尚書大全》，不惟刪去異說，并《音釋》亦不存矣。愚嘗謂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經(jīng)術(shù)人材于斯為盛。自八股行而古學(xué)棄，《大全》出而經(jīng)說亡，十族誅而臣節(jié)變，洪武、永樂之間，亦世道升降之一會矣。○內(nèi)典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說，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yīng)對、進(jìn)退，其文在《詩》、《書》、《禮》、《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處、去就、交際，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罰。雖其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夕外，亦有體用之分，然并無用心于內(nèi)之說。自老莊之學(xué)行于戰(zhàn)國之時，而外義者告子也，外天下、外物、外生者莊子也。于是高明之士厭薄詩書，以為此先王所從治天下之糟粕。而佛氏晚人中國，其所言清凈慈悲之說，適有以動乎世人之慕向者。六朝諸君子從而衍之，由清凈自在之說而極之，以至于不生不死人于涅?，則楊氏之為我也。由慈悲利物之說而極之，以至于普度眾生，超拔苦海，則墨氏之兼愛也。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而佛氏乃兼之矣。其傳浸盛，後之學(xué)者遂謂其書為內(nèi)典。推其立言之旨，不將內(nèi)釋而外吾儒乎？夫內(nèi)釋而外吾儒，此自緇流之語，豈得士人亦云爾乎，《黃氏日鈔》云：“《論語·曾子三省章》集注載尹氏曰：‘曾于守約，故動必求諸身，語意已足矣?！州d謝氏曰：‘諸子之學(xué)皆出于圣人，其後愈遠(yuǎn)而愈失其真，獨(dú)曾子之學(xué)專用心于內(nèi)，故傳之無弊。夫心所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正其心者，正欲施之治國平天下?！组T未有專用心于內(nèi)之說也，用心于內(nèi)，近世撣學(xué)之說耳。象山陸氏因謂曾子之學(xué)是里面出來，其學(xué)不傳；諸子是外面人去。今傳于世者，皆外人之學(xué)，非孔子之真。遂于《論語》之外，自謂得不傳之學(xué)。凡皆源于謝氏之說也。後有朱子，當(dāng)于集注中去此一條?！?br />
褚少孫補(bǔ)《滑稽傳》，以傳記、雜說為外家，是以《六經(jīng)》為內(nèi)也。東漢儒者則以七緯為內(nèi)學(xué)，《六經(jīng)》為外學(xué)。舉圖讖之文，一歸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聞。而今百世之下，曉然皆悟其非。今之所謂內(nèi)學(xué)，則又不在圖讖之書，而移之釋氏矣。
○心學(xué)《黃氏日鈔》解《尚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一章曰：“此章本堯命舜之辭，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詳焉耳。堯之命舜曰：‘允執(zhí)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語于‘允執(zhí)厥中’之上，所以使之審擇而能執(zhí)中者也。此訓(xùn)之之辭也，皆主于堯之執(zhí)中一語而發(fā)也。堯之命舜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袼醇印疅o稽之言勿聽，以至敬修其可愿’于‘天祿永終’之上，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于困窮而永終者也’，此戒之之辭也，皆主于堯之‘永終’二語而發(fā)也，執(zhí)中之訓(xùn)，正說也；永終之戒，反說也。蓋舜以昔所得于堯之訓(xùn)戒并其平日所嘗用力而自得之者，盡以命禹，使知所以執(zhí)中而不至于永終耳，豈為言心設(shè)哉。近世喜言心學(xué)，舍全章本旨而獨(dú)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于禪學(xué)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yuǎn)矣。葵九峰之作《書傳》，述朱子之言曰：‘古之圣人將以天下與人，未嘗不以治之之法而并傳之。’可謂深得此章之本旨，九峰雖亦以是明帝王之心，而心者，治國平天下之本，其說固理之正也。其後進(jìn)此書傳于朝者，乃因以三圣傳心為說。世之學(xué)者遂指此書十六字為傳心之要，而禪學(xué)者借以為據(jù)依矣。”愚按，心不待傳也，流行天地間，貫徹古今而無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驗(yàn)于事物。心者，所以統(tǒng)宗此理而別白其是非。人之賢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亂，皆于此乎判。此圣人所以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間，而相傳以執(zhí)中之道，使無一事之不合于理，而無有過不及之偏者也。禪學(xué)以理為障，而獨(dú)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單傳心印”。圣賢之學(xué)，自一心而達(dá)之天下國家之用，無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達(dá)，人人所同，歷千載而無間者。何傳之云：“俗說浸淫，雖賢者或不能不襲用其語，故僭書其所見如此?！?br />
《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币嗍墙栌冕屖现?，不無可酌。
《論語》一書言心者三，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乃“操則存，舍則亡”之訓(xùn)，門人未之記，而獨(dú)見于《孟子》。夫未學(xué)圣人之操心，而驟語夫從心，此即所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旦晝之所為有牿亡之者矣。
唐仁卿答人書曰：“自新學(xué)興而名家著，其冒焉以居之者不少，然其言學(xué)也則心而已矣。元聞古有學(xué)道，不聞學(xué)心；古有好學(xué)，不聞好心。心學(xué)二字，《六經(jīng)》、孔孟所不道。今之言學(xué)者，蓋謂心即道也，而元不解也。何也？危微之旨在也，雖上圣而不敢言也。今人多怪元言學(xué)而遺心，孰若執(zhí)事責(zé)以不學(xué)之易了，而元亦可以無辭于執(zhí)事，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又曰：‘一日克己復(fù)禮?！忠选K日乾乾，行事也?！茨芤病？组T諸子，日月至焉，夫子猶未許其好學(xué)，而況乎日至未能也，謂之不學(xué)可也。但未知執(zhí)事所謂學(xué)者果仁邪？禮邪？事邪？抑心之謂邪？外仁、外禮、外事以言心，雖執(zhí)事亦知其不可；”執(zhí)事之意必謂仁與禮與事即心也，用力于仁，用力于心也。復(fù)禮，復(fù)心也；行事，行心也。則元之不解猶昨也，謂之不學(xué)可也?！庇衷唬骸版芨餅樯普咝?，孳孳為利者亦未必非心。危哉，心乎！判吉兇，別人禽，雖大圣猶必防乎其防，而敢言心學(xué)乎？心學(xué)者，以心為學(xué)也。以心為學(xué)，是以心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則是，求心則非；求心則非，求于心則是。我所病乎心學(xué)者，為其求心也。心果待求，必非與我同類；心果可學(xué)，則‘以禮制心，以仁存心’之言，毋乃為心障與！”
《論語》：“仁者安仁?！奔ⅲ骸爸x氏曰：仁者心無內(nèi)外、遠(yuǎn)近、精粗之間，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亂。”此皆莊、列之言，非吾儒之學(xué)。太甲曰：“顧讠是天之明命?！弊釉唬骸盎刂疄槿艘玻瑩窈踔杏?，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惫试弧安賱t存，舍則亡?！辈淮娑圆煌稣吆稳嗽?？○舉業(yè)林文烙《福州府志》曰：“余好問長老前輩時事，或?yàn)橛嘌粤稚心?，方游鄉(xiāng)序，為弟子員，即自負(fù)其才當(dāng)冠海內(nèi)士云。然考其時，試諸生者則楊文貞、金文靖二公也。夫尚默當(dāng)時所習(xí)特舉子業(yè)耳，而楊、金二學(xué)士皆文章宿老，蔚為儒宗，尚默乃能必之二公若合符節(jié)，何哉？當(dāng)是時也，學(xué)出于一，上以是取之，下以是習(xí)之，譬作車者不出門，而知適四方之合轍也，工德末，異說者起，以利誘後生，使從其學(xué)，毀儒先，低傳汪，殆不啻棄髦矣。由是學(xué)者悵悵然莫知所從，欲從其舊說則恐或主新說，從其新說則又不忍遽棄傳注也。己不能自必，況于人平？嗚呼！士之懷瑾握瑜，范馳驅(qū)而不遇者，可勝道哉！是故射無定鵠，則羿不能巧；學(xué)無定論，則游夏不能工。欲道德一，風(fēng)俗同，其必自大人不倡游言始。”又曰：“近日講學(xué)之輩，彌近理而大亂真。士附其門者皆取榮名，于是一唱百和，始伐木者呼邪許，然徐而叩之，不過徽捷徑于終南，而其中實(shí)莫之能省也?！睎|鄉(xiāng)艾南英《皇明今文待序》曰：“嗚呼！制舉業(yè)中始為禪之說者，誰與原其始？蓋由一二聰明才辯之徒，厭先儒敬義誠明、窮理格物之說，樂簡便而畏繩束，其端肇于宋南渡之季，而慈湖楊氏之書為最著。國初，功令嚴(yán)密，匪程、朱之言弗遵也。蓋至摘取良知之說，而士稍異學(xué)矣，然予觀其書，不過師友講論立教明宗而已，未嘗以人制舉業(yè)也。其徒龍溪、緒山闡明其師之說，而又過焉，亦未嘗以人制舉業(yè)也。龍溪之舉業(yè)不傳，陽明、緒山班班可考矣。衡較其文，持詳矜重，若未始肆然欲自異于朱氏之學(xué)者。然則今之為此者，誰為之始與？吾姑為隱其姓名，而又詳乙注其文，使學(xué)者知以宗門之糟粕，為舉業(yè)之偏者自斯人始。嗚呼，降而為傳燈，于彼教初說，其淺深相去已遠(yuǎn)矣，又況附會以援儒人墨之輩，其鄙陋可勝道哉。今其大旨不過曰‘耳自天聰，目自天明’，猶告子曰生之謂性’而已。及其厭窮理格物之迂而去之，猶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而已。任其所之而冥行焉，未有不流于小人之無忌憚?wù)?，此《中庸》所以言性不言心，《孟子》所以言心而必原之性，《大學(xué)》所以言心而必曰正其心。吾將有所論著，而姑言其概如此，學(xué)者可以廢然返矣?！?br />
又曰：“嘉靖中，姚、江之書雖盛行于世，而士子舉業(yè)尚謹(jǐn)守程、朱，無敢以禪竄圣者。自興化、華亭兩執(zhí)政尊王氏學(xué)，于是隆慶戊辰《論語程義》首開宗門，此援浸淫，無所底止?？圃囄淖执蟀胴飧`王氏門人之言，陰詆程、朱。”坊刻中有偽作羅倫《致知在格物》一篇，其破題曰：“良知者，廓于學(xué)者也?！卑戳_文毅中成化二年進(jìn)士，當(dāng)時士無異學(xué)，使果有此文，則良知之說始于彝正，不始于伯安矣。況前人作破亦無此體，以其為先朝名臣而借之耳。
○破題用莊子《五經(jīng)》無“真”字，始見于老莊之書?！独献印吩唬骸捌渲杏芯?，其精甚真?！薄肚f子·漁父篇》：“孔子愀然曰：‘敢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薄洞笞趲熎吩唬骸岸逊雌湔?，而我猶為人猗?！薄读凶印吩唬骸熬耠x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薄稘h書·楊王孫傳》曰：“死者，終生之化，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反其真也。”《說文》曰：“真，仙人變形登天也?！毙焓舷祩髟唬骸罢嬲?，仙也，化也。從匕，匕即化也。反人為亡，從目從匕，入其所乘也?！币陨鸀榧?，以死為歸，于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秦始皇曰：“吾慕真人?！弊灾^“真人”，不稱“朕”。魏太武改元太平真君，而唐玄宗詔以四子之書謂之“真經(jīng)”，皆本乎此也。後世相傳，乃遂與假為對。李斯《上秦王書》：“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表n信請為假王，高帝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又更東垣曰“真定”。竇融《上光武書》曰：“豈可背真舊之主，事奸偽之人?！倍c老、莊之言真亦微異其指矣。宋諱“玄”，以“真”代之，故廟號曰真宗。玄武七宿改為“真武”，玄冥改為“真冥”，玄挎改為“真枵”?！冻缥目偰俊分^《太玄經(jīng)》為“太真”，則猶未離其本也。隆慶二年會試，為主考者厭《五經(jīng)》而喜老莊，黜舊聞而崇新學(xué)，首題《論語》“子曰由海汝知之乎”一節(jié)，其程文破云：“圣人教賢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莊子·大宗師篇》：“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列子·仲尼篇》：“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笔济饕浴肚f子》之言人之文字。自此五十年間，舉業(yè)所用，無非釋、老之書，彗星掃北斗、文昌，而御河之水變?yōu)槌嘌?，崇偵時，始申舊日之禁，而士大夫皆幼讀時文，習(xí)染已久，不經(jīng)之字，搖筆輒來，正如康昆侖所受鄰舍女巫之邪聲，非十年不近樂器，未可得而絕也。雖然，以周元公道學(xué)之宗，而其為書，猶有所謂“無極之真”者，吾又何責(zé)乎今之人哉。
《孟子》言：“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毕挛拿髦甘菒塾H敬長。若夫因嚴(yán)以教敬，因親以教愛，則必待學(xué)而知之者矣。今之學(xué)者明用《孟子》之良知，暗用《莊子》之真知。
○科場禁約萬歷三十年三月，禮部尚書馮琦上言：“頃者皇上納都給事中張問達(dá)之言，正李贄惑世誣民之罪，盡焚其所著書，其崇正辟邪，甚盛舉也。臣竊惟國家以經(jīng)術(shù)取士，自《五經(jīng)》、《四書》、《二十一史》、《通鑒》、性理諸書而外，不列于學(xué)官，而經(jīng)書傳注又以宋儒所訂者為準(zhǔn)。此即古人罷黜百家，獨(dú)尊孔氏之旨。自人文向盛，士習(xí)浸淳，始而厭薄平常，稍趨纖靡；纖靡不已，漸騖新奇；新奇不已，漸趨詭僻。始猶附諸子以立幟，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棄孔、孟，非毀程、朱，惟《南華》、西竺之語是宗是競。以實(shí)為空，以空為實(shí)。以名教為桎梏以紀(jì)綱為贅疣。以放言高論為神奇，以蕩軼規(guī)矩、掃是非廉恥為廣大。取佛書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竄入圣言，取圣經(jīng)有空字無字者強(qiáng)同于禪教。語道既為舂駁，論文又不成章。世道潰于狂瀾，經(jīng)學(xué)幾為榛莽。臣請坊間一切新說曲議，令地方官雜燒之。生員有引用佛書一句者，廩生停廩一月，增附不許幫補(bǔ)，三句以上降黜。中式墨卷引用佛書一句者，勒停一科，不許會試，多者黜革。伏乞天語申飭，斷在必行。自古有仙佛之世，對學(xué)必不明，世運(yùn)必不勱。即能實(shí)詣其極，亦與國家無益，何況襲咳唾之余，以自蓋其名利之跡者乎？夫道術(shù)之分久矣。自西晉以來，于吾道之外別為二氏；自南宋以來，于吾道之中自分兩岐；又其後則取釋氏之精蘊(yùn)，而陰附于吾道之內(nèi)；又其後則釋氏之名法，而顯出于吾道之外。非圣主執(zhí)中建極，群工一德同風(fēng)，世運(yùn)之流未知所屆?！鄙显唬骸白孀诰S世立教，尊尚孔子。明經(jīng)是非，蕩棄行檢，復(fù)安得節(jié)義忠孝之士為朝廷用？覽卿等奏，深于世教有裨，可開列條款奏來。仙佛原是異術(shù)，宜在山林獨(dú)修，有好尚者任其解官自便?！贝松詾槔逭?，然而舊染既深，不能盡滌；又在位之人多以護(hù)借士子科名為陰德，亦不甚摘發(fā)也。至于未年，詭僻彌甚。
新學(xué)之興，人皆土苴《六經(jīng)》，因而不讀傳注，崇幀三年，浙江鄉(xiāng)試題“義用明俊民用章”。上文“歲月日時無易”，傳曰：“不失其時也?！钡谌弿V生文，誤以為歷家“一日十二時”之時，而取冠本經(jīng)，刻為程文。九年，應(yīng)天鄉(xiāng)試題“‘王請大之’至‘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內(nèi)有“以遏祖莒”，注曰：“‘莒’，《詩》作‘旅’，眾也?！敝^密人侵阮、徂、共之眾也。第二十三名周天一文，誤以為《春秋》莒人”之莒，亦得中式，部科不聞磨勘。詔令之不行至此。
○朱子晚年定論《宋史·陸九淵傳》：“初，九淵嘗與朱熹會鵝湖，論辯所學(xué)，多不合。及熹守南康，九淵訪之。熹與至白鹿洞，九淵為講‘君子小人喻義利’一章，聽者至有泣下，熹以為切中學(xué)者隱微深痼之病。至于無極而大極之辯，則貽書往來，論難不置焉?！?br />
王文成所輯《朱子晚年定論》，今之學(xué)者多信之，不知當(dāng)時羅文莊已嘗與之書而辯之矣。其書曰：“詳《朱子定論》之編，蓋以其中歲以前所見未真，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論學(xué)書牘三數(shù)十卷之內(nèi)，摘此三十余條，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為得于既悟之余，而斷其為定論。斯其所擇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謂晚年者，斷以何年為定？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熙乙未，時朱子年方四十有六。慢二年丁酉，而《論孟集注或問》始成。今有取于答何書者四通，以為晚年定論；至于《集注或問八則以為中年未定之說。竊恐考之欠詳，而立論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黃直卿》一書，監(jiān)本止云此是向來差誤，別無‘定本’二字，今所編增此二字，而序中又變‘定’字為‘舊’字，卻未詳‘本’字所指。朱子有《答呂東萊》一書，嘗及定本之說，然非指《集注或問》也。凡此，愚皆不能無疑，顧猶未足深論。竊以執(zhí)事天資絕世，而日新不已。向來恍若有悟之後，自以為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又以為精明的確，洞然無復(fù)可疑。某固信其非虛語也。然又以為獨(dú)于朱子之說有相抵悟，揆之于理，容有是邪？他說固未敢請，嘗讀《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與張南軒答問書。內(nèi)第四書亦自以為：‘其于實(shí)體似益精明，因復(fù)取凡圣賢之書，以及近世諸老先生之遺語，讀而驗(yàn)之，則又無一不合?！w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見灑落處，與執(zhí)事之所自序者無一語不相似也，書中發(fā)其所見，不為不明；而卷未一書，提綱振領(lǐng)，尤為詳盡。竊以為千圣相傳之心學(xué)，殆無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獨(dú)不為執(zhí)事所取？無亦偶然也邪？若以此二書為然，則《論孟集注》、《學(xué)庸章句或問》不容別有一般道理；如其以為未合，則是執(zhí)事精明之見，決與朱子異矣！凡此三十余條者，不過姑取之以證成高論，而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豪厘之不同者為祟于其間，以成抵牾之大隙哉！又執(zhí)事于朱子之後，特推草廬吳氏，以為見之尤真，而取其一說，以附三十余條之後。竊以草廬晚年所見端的與否，以未易知。蓋吾儒昭昭之云，釋氏亦每言之，豪厘之差正在于此。即草廬所見果有合于吾之所謂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間鉆研文義之效，殆所謂真積力久而豁然貫通者也。蓋雖以明道先生之高明純粹，又蚤獲親炙于濂溪，以發(fā)其吟風(fēng)弄月之趣，亦必反求諸《六經(jīng)》而後得之。但其所稟鄰于生知，聞一以知十，與他人極力于鉆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鉆研文義為非，而以墮此科臼為悔？夫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可也。矜魚兔之獲，而反追咎筌蹄，以為多事，其可乎哉？東?陳建作《學(xué)?通辯》，取朱子年譜、行狀、文集、語類及與陸氏兄弟往來書札，逐年編輯而為之，辯曰：‘朱、陸早同晚異之實(shí)，二家譜集具載甚明。近世東山趙氵方《對江右六君子策》乃云‘朱子《答項(xiàng)平父書》有去短集長之言’，豈鵝湖之論至是而有合邪？使其合并于晚歲，則其微言精義必有契焉，而子靜則既往矣，此朱、陸早異晚同之說所萌芽也。程篁墩因之，乃著《道一編》，分朱，陸異同為三節(jié)，始焉如冰炭之相反，中焉則疑信之相半，終焉若輔車之相依。朱、陸早異晚同之說，于是乎成矣。王陽明因之，遂有《朱子晚年定論》之錄，專取朱于議論與象山合者，與《道一編》輔車之說正相唱和矣。凡此皆顛倒早晚，以彌縫陸學(xué)，而不顧矯誣朱子，誑誤後學(xué)之深。故今編年以辯，而二家早晚之實(shí)，近儒顛倒之弊，舉昭然矣?！庇衷唬骸爸熳佑兄熳又ㄕ?，象山有象山之定論，不可強(qiáng)同。專務(wù)虛靜，完養(yǎng)精神，此象山之定論也。主敬涵養(yǎng)，以立其本；讀書窮理，以致其知；身體力行，以踐其實(shí)，三者交修并盡，此朱子之定論也。乃或?qū)Ｑ院B(yǎng)，或?qū)Ｑ愿F理，或止言力行，則朱子因人之教、因病之藥也。今乃指專言涵養(yǎng)者為定論，以附合于象山，其誣朱子甚矣！”又曰“趙東山所云，蓋求朱、陸生前無可同之實(shí)，而沒後乃臆料其後會之必同，本欲安排早異晚同，乃至說成生異死同，可笑可笑！
如此豈不適所以彰朱，陸平生之未嘗同，適自彰其牽合欺人之弊？奈何近世咸信之，而莫能察也。
昔裴延齡掩有為無，指無為有，以欺人主。陸亙公謂其愚弄朝廷，甚于趙高指鹿為馬。今篁墩輩分明掩有為無，指無為有，以欺弄後學(xué)，豈非吾道中之延齡哉！”又曰：“昔韓絳、呂惠卿代王安石執(zhí)政，時號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hù)法善神。愚謂近日繼陸學(xué)而興者，王陽明是傳法沙門，程篁墩則護(hù)法善神也。宛平孫承澤謂陽明所編，其意欲借朱子以攻朱子。且吾夫子以天縱之圣，不以生知自居，而曰好古敏求，曰多聞多見，曰博文約禮，至老刪述不休，猶欲假年學(xué)《易》。朱子一生效法孔子，進(jìn)學(xué)必在致知，涵養(yǎng)必在主敬，德性在是，問學(xué)在是。如謬以朱子為支離，為晚悔，則是吾夫子所謂好古敏求，多聞多見，博文約禮皆早年之支離，必如無言、無知、無能為晚年自悔之定論也。以此觀之，則‘晚年定論’之刻，真為陽明舞文之書矣。蓋自弘治、正德之際，天下之士厭常喜新，風(fēng)氣之變已有所自來，而文成以絕世之資，倡其新說，鼓動海內(nèi)。嘉靖以後，從王氏而詆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間，而王尚書發(fā)策謂：‘今之學(xué)者偶有所窺，則欲盡發(fā)先儒之說而出其上；不學(xué)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xiāng)，以便人不可詰?！巳哉撸M當(dāng)日之情事矣。故王門高弟為泰州、龍溪二人。泰州之學(xué)一傳而為顏山農(nóng)，再傳而為羅近溪、趙大洲。龍溪之學(xué)一傳而為何心隱，再傳而為李卓吾、陶石簣。昔范武子論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紂，以為一世之患輕，歷代之害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至于焚書坑儒，皆出于其師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困知之記》、《學(xué)?之編》，固今日中流之砥柱矣。”
《姑蘇志》言姚榮國著書一卷，名曰《道馀錄》專詆程、朱。少師亡後，其友張洪謂人曰：“少師于我厚，今死矣，無以報(bào)之，但每見《道馀錄》，輒為焚棄?！鄙賻熤挪幌掠谖某?，而不能行其說者，少師當(dāng)?shù)赖乱弧L(fēng)俗同之日，而文成在世衰道微、邪說又作之時也。
嘉靖二年，會試發(fā)策，謂朱、陸之論終以不合，而今之學(xué)者顧欲強(qiáng)而同之，豈樂彼之徑便，而欲陰詆吾朱子之學(xué)與？究其用心，其與何澹、陳賈輩亦豈大相遠(yuǎn)與？至筆之簡冊，公肆詆訾，以求售其私見，禮官舉祖宗朝故事，燔其書而禁斥之，得無不可乎！當(dāng)日在朝之臣有能持此論者，涓涓不塞，終為江河，有世道之責(zé)者，可無履霜堅(jiān)冰之慮。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fēng)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于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睋軄y世反之正，豈不在于後賢乎！
○李贄《神宗實(shí)錄》：“萬歷三十年閏二月乙卯，禮科給事中張問達(dá)疏劾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fā)，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nèi)，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耦，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jù)，狂誕悖戾，不可不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財(cái)，強(qiáng)摟人婦，同于禽獸，而不之恤。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jǐn)?shù)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近聞贄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xù)，望敕禮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fā)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及各布政司，將贄刊行諸書，并搜簡其家未刻者，盡行燒毀，無令貽禍後生，世道幸甚！’得旨：‘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wèi)，五城嚴(yán)拿治罪。其書籍已刻未刻，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道及各有司訪奏治罪?！讯棿粒瑧肿锊皇乘?。”愚按，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贄，然雖奉嚴(yán)旨，而其書之行于人間自若也。天啟五年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李贄諸書怪誕不經(jīng)，命巡視衙門焚毀，不許坊間發(fā)賣，仍通行禁止?！倍看蠓蚨嘞财鋾詹?，至今未滅?！痃娦淑娦首植矗傲耆?，萬歷庚戌進(jìn)士。天啟初，任福建提學(xué)副使，大通關(guān)節(jié)。丁父憂去職，尚挾姬妾游武夷山，而後即路。巡撫南居益疏劾有云：“百度逾閑，《五經(jīng)》掃地?；玉茷殄X樹，桃李堪羞；登駔儈于皋比，門墻成市，公然棄名教而不顧，甚至承親諱而冶游。疑為病狂喪心，詎止文人無行！”坐是沈廢于家。乃選歷代之詩名曰《詩歸》，其書盛行于世。已而評《左傳》，評《史記》，評《毛詩》，好行小慧，自立新說，天下之士靡然從之。而論者遂忘其不孝貪污之罪，且列之為文人矣。
余聞閩人言，學(xué)臣之鬻諸生自伯敬始。當(dāng)時之學(xué)臣，其于伯敬固當(dāng)如茶肆之陸鴻漸，奉為利市之神，又何怪讀其所選之詩。以為《風(fēng)》、《騷》再作者耶？其罪雖不及李贄，然亦敗壞天下之一人。
舉業(yè)至于抄佛書，講學(xué)至于會男女，考試至于鬻生員，此皆一代之大變，不在王莽、安祿山、劉豫之下，故書其事于《五經(jīng)》諸書之後。嗚呼！“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已先言之矣。
○竊書漢人好以自作之書而托為古人，張霸《百二尚書》、衛(wèi)宏《詩序》之類是也。晉以下人則有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郭象《莊子注》、何法盛《晉中興書》之類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
《世說》曰：“初注《莊子》者數(shù)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fēng)。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雋才。見秀義不傳于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馀眾篇或定點(diǎn)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無雋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盜竊所成之書，必不如元本，名為鈍賊何辭！《舊唐書》：“姚班嘗以其曾祖察所撰《漢書訓(xùn)篡》多為後之注《漢書》者隱沒名字，將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xùn)》四十卷，以發(fā)明舊義，行于代?！蔽嶙x有明宏治以後經(jīng)解之書，皆隱沒古人名字，將為己說者也。
○勘書凡勘書必用能讀書之人。偶見《焦氏易林》舊刻，有曰“環(huán)緒倚鉏”，乃“環(huán)堵”之誤。注云：“緒疑當(dāng)作‘?’?！薄啊保恕澳究敝`，注云：“刊疑當(dāng)作‘利’?！笔еh(yuǎn)矣。幸其出于前人，雖不讀書而猶遵守本文，不敢輒改。茍如近世之人，據(jù)臆改之，則文益晦，義益舛，而傳之後日雖有善讀者，亦茫然無可尋求矣。然則今之坊刻不擇其人，而委之讎勘，豈不為大害乎！梁簡文帝《長安道詩》：“金椎抵長樂，復(fù)道向宜春?！笔怯谩稘h書·賈山傳》：“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于此?！薄度o決錄》：“長安十二門，三涂洞開，隱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出右人，為往來之徑?！苯裾`作“金槌”，而又改為“椎輪”。唐閻朝隱《送金城公主適西著詩》：“還將貴公主，嫁與亻辱檀王?！笔怯谩稌x書·載記》：“河西王禿發(fā)亻辱檀”。今誤作“耨檀”，而又改為“褥氈”，比于“金根車”之改“金銀”，而又甚焉者矣。
《莊子》：“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币槐咀鳌八鶐煛?。蓋魏晉以後，寫書多有作草者，故以“所”而訛“石”也。
○改書《東坡志林》曰：“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杂枭贂r，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br />
《漢書·藝文志》曰：“古者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無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w傷其浸不正?！笔侵╄徶鬃詽h已然，故有行賂改蘭臺漆書，以合其私者矣。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fēng)氣之變，自此而始。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yè)討武氏檄》，本出《舊唐書》。其曰：“偽臨朝武氏”者，敬業(yè)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臨朝而未革命也。近刻古文，改作“偽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禍心，脾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時，故有是言。其時廢中宗為廬陵王，而立相王為皇帝，故曰“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也。不知其人，不論其世，而輒改其文，繆種流傳，至今未已。又近日盛行《詩歸》一書，尤為妄誕。魏文帝《短歌行》：“長吟永嘆，思我圣考?！笔タ贾^其父武帝也，改為“圣老”，評之曰：“圣老字奇?！薄杜f唐書》李泌對肅宗言：“天後有四子，長曰太子宏，監(jiān)國而仁明孝悌。天後方圖稱制，乃鳩殺之，以雍王賢為太子。賢自知不免，與二弟日侍于父母之側(cè)，不敢明言，乃作《黃臺瓜辭》，令樂工歌之，冀天後悟而哀愍。其辭曰：‘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淤t終為天後所逐，死于黔中?！逼溲运恼撸詻r四子也，以為非四之所能盡，而改為“摘絕”。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說，豈非小人而無忌憚?wù)咴眨?br />
○易林《易林》疑是東漢以後人撰，而托之焦延壽者，延壽在昭、宣之世。
其時《左氏》未立學(xué)官，今《易林》引《左氏》語甚多，又往往用《漢書》中事，如曰“彭離濟(jì)東，遷之上庸”，事在武帝元鼎元年；曰“長城既立，四夷賓服，交和結(jié)好，昭君是?！?，事在元帝竟寧元年；曰“火入井口，陽芒生角，犯歷天門，窺見太微，登上玉床”，似用《李尋傳》語；曰“新作初陵，逾陷難登”，似用成帝起昌陵事；又曰“劉季發(fā)怒，命滅子?jì)搿?，又曰““大蛇?dāng)路，使季畏懼”，則又非漢人所宜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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